31我给陛下种草原

我一个利落的翻身上了马,因着许久没有骑马,心情都有些忐忑。赶着马鞭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看见他牵着绳,不紧不慢地落后我半步,在身侧跟着。

他用眼神问我:怎么了?

我忽然有种如鲠在喉的,说不出话的难过。我说:「知明哥哥,你怎么老是在我后面?」

从前至今的,从未改变的。他总是落在我身后,看着我的背影。我不回头,他就一直悠悠然跟着,我若回头,他便对我莞尔一笑,无论何时何地,都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洒脱模样。

马蹄哒哒,他望着我,轻声说:「明玉,有时候呢,欺骗他人或者欺骗自己都不是长久之计,即便是我,也有想要坦诚的时候。」

比如什么时候呢?

贺知明想起那时她问,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她浑然不觉,他自认卑劣,还是忍不住在那一刻,看向自己心悦的姑娘。

他总喜欢站在她身后,知道她应当不会回头看,只是也从不自怨自艾,反倒自得其乐。若说坦诚,只有这个时候,他心知肚明无人问询,才不必瞒天过海。

就比如现在,她骑马在自己身前,回头有些困惑地问:「欺骗自己?」

其实她已经知道了。

颜家千金聪慧狡黠,早该在自己求娶的那一刻就明白了一切。但这样隐秘的情意,无法实现,反倒只会扰了她的思绪。

你故作不知,我死也不说。

这样我还可以在你身后,还可以明知没有结局,依旧甘之如饴。

于是贺知明笑:「天机不可泄露。」

自欺欺人什么呢,想说若你嫁与他人,我便也另娶娇妻,如此算各得良缘,无人知晓,总归算一种圆满。但那日你无意间回头,我说,我喜欢风动时,站在我身侧的姑娘。

从此便知,无药可救。

你是我这人世间,胜却五月春色、金风玉露的无边美景。

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是我心动。

风动时站在我身边的姑娘可以有许多,但让我心动的,只有一个。

——贺知明这辈子都无法另娶他人,这就是不能泄露的天机。

我并未与贺知明在猎场外围停留太久,回帐时丫鬟也并未多问,我消失了小半个时辰的事便这样不咸不淡地过去了。

——我自以为的。

常贵人发难时我正心不在焉地望着不远处那团猎猎的篝火,还未回过神,就见她袅袅娜娜地走到傅瑜面前,说今日拾到了一支掐金牡丹步摇,似是宫中物。

常贵人嗓音细软:「侍卫拾到的物什……臣妾见其珍贵,又落在了西边的营帐前,也不敢私藏,只能寻这个时机献上。」

她盈盈一拜,那支由天然鸡血石雕琢而成的掐金牡丹步摇静静呈在她白皙的手上,愈发娇艳欲滴。

牡丹国色天香,又是花中之王,举国皆知,那是昔日太子妃,当今颜贵妃才敢用、才能用的东西。

热络的晚宴像是被夏日的冰鉴冻结了,原本谈笑风生的大人们在听到「西边的营帐」时就噤若寒蝉,再无一人敢说话。

宫妃私密的头饰,还落在了外臣们所住的西边营帐旁。「私通」二字简直像是明晃晃地钉在了我的头上,更何况我父亲是位高权重的国公,若再深想一点,便是营私结党这样骇人听闻的大罪。

我没说话,看着常贵人不紧不慢地吩咐拾到步摇的侍卫、她的宫女、不知哪个宫的宫女上前,一一陈述起来。

傅瑜也没说话。只是他向来眉目清朗又唇角带笑,便是翩翩佳公子的好皮囊,如今却没了笑意,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陈词的宫人,瞧着便有些令人害怕。

「夏竹。」常贵人忽然看向我,依旧是温温软软的模样,「你不是说贵妃娘娘今日用完午膳便忽然离开营帐,过了许久才回,你还担心地找到我这来了么?」

春兰瞪大眼眸望着夏竹,不可置信的神色。冬梅紧紧皱着眉,秋菊也是愤懑而不敢言的神色。

夏竹没有看我,也没有看他们。她袖口里的手攥得青白,几乎是颤抖了片刻,才咬着牙站上前:「贵妃娘娘今日确实不在营帐中——」

这不是常贵人的手段。

我平静地看着常贵人,断定这个虽然有几分小心思却满脑子都是傅瑜的娇柔美人不敢也不会用这种置人于死地的狠毒法子。更何况把宫闱秘事直接掀在众人面前的蠢事,她背后的人应该知道,说出来了,常贵人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只是我却不知,夏竹原本是太后的人,是何时又被淑妃收买了呢?

人证物证俱在,这时再出来一个被安排好的屁滚尿流说自己鬼迷心窍的内臣,我便彻底翻不了身了。

我心里哂笑一声,在这短暂的时刻里,果真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低头不语的臣子中一个蠢蠢欲动的男子——也不知道淑妃花了多少钱买他的命,说不定他身上还有我的帕子?

说来也巧,这次春猎,我爹与大哥二哥居然都被派去别的州府办事了。

幸好贺知明「抱恙在身」,不能参加晚宴,在自己帐内用膳,否则看到这群起而攻之的场面,哪怕聪慧如他,恐怕也会在自责之下做出什么傻事来。

我又望着傅瑜。

他也望着我。

他的眼睛很好看,黑白分明,波光粼粼,总给人一种深情脉脉的错觉。

我心想,陛下,这里面会不会又有你的手笔呢?这次是想要什么,我爹主动告老还乡?抑或是这可笑的贵妃之位?

「嗤。」

忽的,寂静的空气中有人短促地笑了一声。

「那是微臣的东西。」端坐在桌案前的黑衣青年眉目含嘲,语气森然若冰,「还得多谢贵人娘娘物归原主——邱阳,把步摇拿回来。」

常贵人温软的模样顿时僵住了,淑妃唇边胜券在握的笑容也裂开了。

傅瑜沉默片刻:「那是陆卿的东西?可朕瞧着却有些像当初千芳会大长公主赏赐给颜贵妃的步摇?」

常贵人咬着牙:「陆大人看清楚了么?莫不要因为某些缘故……行包庇之罪?」

她的言辞已经极为出格了,陆久宸难得抿出一点不带任何温度的笑意,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吓得常贵人花容失色,连忙低下头嗫嚅不语。

陆久宸眉目不动:「的确是荣安长公主赐给颜贵妃的步摇,只不过微臣年少轻狂,私以为当时的颜小姐不衬『国色天香』之名,直接在宴后找长公主殿下抢了回去。」

荣安长公主去世已有三年,陆久宸这信口胡说,满座居然还没有一个能反驳他的。

众所周知他与我势同水火,他性格高傲又阴鸷,做这种事好似也不算意料之外。更何况这支步摇,的确在长公主赐给我之后便无故失踪了。

常贵人还想说话,陆久宸看也不看她,语气讥讽:「陛下英明神武,如今朝廷清明,天下河清海晏,听闻后宫也是秩序井然,不料如今却有贵人娘娘公然以下犯上,含沙射影状告贵妃娘娘,言辞间不见一点地位尊卑之分——不知是否没将天家尊严放在眼里?」

他一句比一句刻薄,常贵人听得面色惨白,跪下来不断向我和傅瑜请罪。

但,这到底是宫妃。

皇上的女人,即便是说教,也轮不到一个臣子。我心里有些焦急,给陆久宸打眼色他却视而不见,险些将我气笑。

「陛下、陛下恕罪……」

这时,人群中传来一道颤抖的声音。那显然是被安排好的男子也是懵了的模样,迟疑半晌后,却还是按照原定的计划跪了出来,颤声说道:「颜贵妃娘娘今日下午相会的外臣正是在下……但此事与贵妃娘娘无关,是小臣心怀不轨,才贸然相约……娘娘,昔日你赠帕之谊,小臣……」

他说得荒诞,手却毫不含糊地从衣兜里掏出了一方女子手帕,还要再描述一下这莫须有的「赠帕之谊」。

「够了!」

我都快笑出声了,一向光风霁月、温润如玉的傅瑜却陡然呵斥道,没有表情的面容上满是厌恶与戾气。他没有看我,而是咬着牙,几乎是恶狠狠地下令:「来人,把这个胡言乱语的东西拖下去!」

一时之间宴席内人人噤若寒蝉,我定睛一看,淑妃依旧嫣然笑着,桌下的手却紧缩成一团,想来是无法理解为何傅瑜会是这种态度。

这样的强硬压制显然不能让群臣——或者说淑妃派系的人满意,窃窃私语的声音多了起来,甚至已经有人开始试探性道:「陛下,观此人之神情,不似刻意装疯卖傻,此事莫非另有隐情,不若听他说完再下定夺?」

此时,春兰忽然咬着牙从我身侧冲了出去,夺回那方帕子,看了两眼后直挺挺地跪在了傅瑜面前:「启禀陛下,宫中用品样样都登记在册,因为贵妃娘娘的偏好,景仁宫的织品都用的是双面绣,这手艺只有宫内的孙绣娘有,此事也很少人知道。这方帕子是单面绣,哪怕纹饰已经刻意仿制,也绝非贵妃娘娘所有!」

她说得掷地有声,傅瑜一怔,侧头看向身边的高鹤。高鹤顿时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从春兰手里拿起那方手帕,端详片刻后道:「的确是单面绣。」

「这位大人瞧着倒是很眼熟,」陆久宸不咸不淡地瞥了跪在地上的人一眼,「细细想来,仿佛在礼部见过,也算孙大人的左膀右臂,何故做出这等构陷贵妃的腌臜之事?」

他话说得极为出格,地上原还想争辩两句的男子脸色霎时间苍白下来,颤抖着磕头,而淑妃维持得很好的笑容骤然消失不见。

孙家是周家的亲家,孙家的嫡小姐是许给了淑妃的长兄的。先不论陆久宸这一句是真是假,他既这么说了,必然是有根据的。只是我竟不知,周家大胆到这种地步,还敢用这种沾亲带故的人,就不怕事后细究,牵连到自己身上?

我正在心里啧啧感慨,男子又脸色发白地喊了几句此事他一人做事一人当,而孙大人也赶忙上前道此事是他束下不利,甘愿受罚。事情到了这般地步,各方人马都到齐得差不多了,我见陆久宸的眼神已经含了几丝让人血溅当场的意味,连忙上前几步,表情平静地跪在了傅瑜面前。

「启禀陛下,臣妾并不认识此人。」

撕心裂肺只会让人生疑,云淡风轻才是傅瑜吃的那套。

我抬头看傅瑜,他也注视着我,那双黑润眼睛里的情绪很复杂,我懒得分辨,也不想分辨。从我入东宫起,我从未与傅瑜争吵过,也从未与他置过气。这是因为我看得清楚,他看似温润谦逊实则心高气傲,既然自负到认为自己便绝对正确,争论又有什么意义?

倒不如从容一点,起码,让面上好看一些。

我垂眼,漫不经心地想,傅瑜,你相信我吗?或者说,你愿意欺骗自己吗?你我二人洞房花烛时还会温柔低语,言笑晏晏,也曾许过山盟海誓。但自他开始对颜家动手的那一刻,我们便默契地不言情爱,他也日益沉默,再不问我的真心。

他不知道吗?

他不清楚吗?

他何等聪明一个人,又怎么会不明白,我的不争不抢,不喜不怒,不吵不闹,不过是对他失去了期待罢了。

有些选择,注定要做;有些人,只能越走越远;有些事,当然也永远回不去了。

傅瑜对我伸出手。他没有说话,我却无端想到成亲那晚他揭开我的盖头,也是伸出了手,尔后对我一笑。也许是红烛温柔,我被他握紧时,居然真的有了片刻的憧憬,我还记得他将我拥进怀里,亲昵地在我耳畔后拂过我的发,轻声说:「别怕。」

回忆至此,我出神片刻,已经被他扶了起来。傅瑜取下自己的披风,围在我肩头,手指轻轻拂过我的耳畔,但指尖却是冰凉的。好像犹豫了很久,他才很轻很轻地说了句:「别怕。」

我滞在原地,有些困惑地转头看他。傅瑜却没再看我,只是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满眼的寒凉:「将这几个构陷贵妃的人拖下去。」

「陛下——」

「朕说,将他们拖下去,」傅瑜一字一句地说,「此事到此为止,还有谁有异议?」

他看得懂这场戏幕后的人是谁,也明白追查下去,以周家缜密的手端,恐怕还真会让我沾上些不好的东西。周家毕竟是他用来制衡颜家的一颗好棋,周家打压我该是他乐见其成,问题是私通此事牵连皇家颜面,到底会让傅瑜脸上也难看了些。

傅瑜选择到此为止,到底是顾及他自己的脸面。

「至于常贵人,以下犯上,诬陷贵妃,实乃蛇蝎心肠,」他冷漠地看向正在瑟瑟发抖的娇弱美人,「择日起褫夺贵人封号,贬为庶人,打入冷宫!」

常贵人瞬间瘫软在地,还想说些什么,已经被高鹤命人堵了嘴巴拖了下去。之后的事我不想多看,温顺地垂下头,忽然感觉到难以言喻的疲惫与茫然。

傍晚傅瑜来了我的营帐。

他只是问我:「今日用完午膳,你去哪里了?春兰也道当时你忽然离开营帐,一人也没带。几个丫鬟担心得很,找了你许久。」

我恭恭敬敬地说:「臣妾今日用完午膳,觉得胸闷,便打算独自出门走走,不过去的是东边营帐,没有去过西边营帐。」

傅瑜沉默片刻:「独自一人?」

我想了想:「倒也不算。臣妾遇见了一匹小马,也不知道是哪家千金牵来的,煞是可爱,让人想起从前未出阁偷偷骑马被父兄骂的场景。臣妾实在瞧得眼馋,便与它玩了一会。」

傅瑜笑了笑:「倒是从未听你提起过你爱骑马,这几年你也没进过猎场。」

我也看着他笑了:「陛下也没问呀。」

傅瑜没再说话,他看着我,表情忽然有了几分隐忍,那一瞬间的眼神竟然有几分痛苦。他张嘴,很轻地说了句什么,却始终让人听不清。

我隐约辨认出开头两个字是「如果」,但也没兴趣继续听下去。从很久很久之前开始,倘若他不说话,我也没有了开口的念头,这次亦是一样。我们相对沉默了片刻,傅瑜便起身离开了,临走前留下一句「今日你受惊了,好好休息」。

伺候我沐浴时春兰欲言又止许久,终究还是小声地说了一句「陛下往淑妃的营帐去了」。我无甚反应地「嗯」了一声,接过绞发的巾,吩咐道:「本宫乏了,自己绞完发便歇下,你们都退下吧。」

几个丫鬟面面相觑一会,也许是见我面色实在不太好看,也没再多劝,一个个乖顺地退了下去。

我正坐在窗边走神,一阵清风无端掠过,我茫然地抬起头,还没看见人,就听见了某人招牌式的冷嘲热讽。

「听闻前朝有位贵人就是因为贪凉得了头疾,年纪轻轻暴毙而亡,」陆久宸伸手关窗,居高临下地觑了我一眼,「我瞧着你倒是有效仿一番的念头。」

我又被气笑了:「陆久宸,你能不能说点吉利话。」

「头发不绞干就坐在窗边吹冷风,」陆久宸嗤笑一声,「怎么,傅瑜刚刚过来说了什么,让你露出这副失魂落魄的蠢样子?」

我根本不想理他:「我懒得绞而已。」说着便想跳过这个话题:「不说这个了,你今日……」

「这都懒得动,不如真当只猪。」陆久宸打断了我的话,口吻颇带不耐,「给我。」

我没明白他的意思:「……什么?」

他没再说话,皱眉扯过我手中的绞发巾,在我尚未干透的发上不轻不重地揉了起来。我愣住了,仰头想看他,对上一双寒星般的眼眸。

陆久宸长得是真的好,垂眼时眼睫细密,比女子还要纤长,我在他浓黑的眼里看见自己的倒影,怔愣片刻,还未说话,他便伸出另一只手卡住我的下颌,将我的脸掰正,轻声呵斥了一句:「别动。」

陆久宸不是个会照顾人的性子,但独来独往惯了,身边据说都没有丫鬟伺候,所以做起这种事来,竟意外的并不算生疏。

也许他说得对,经过傍晚那一遭,我虽算不上失魂落魄,总归有几分心不在焉。比如在此刻,就无心纠结他这般失常的体贴举动,只是出神地望着窗外,喃喃说道:「你今天不该站出来,也不该表现出那种态度。」

在外人眼里我与他交集甚少,至多算两看相厌的相识之人,但他今天那般姿态,即便话不太好听,庇护之意也显露无遗。尽管众所周知陆久宸喜怒无常,做事全凭心意,但他这样保我,只会让朝上那群老狐狸产生些许猜测,甚至傅瑜都会注意到这个看似不显山不露水的右相公子,这对他日后行事,有害无益。

「所以呢,」陆久宸不咸不淡地说,「今日没我,你打算如何?」

「不是还有双面绣么,」我语气坦然,「打死不承认呗,反正我又不是真的和那人私通,演得像样一点,傅瑜总不至于赐死我。」

陆久宸忽然沉默了。我看不见他,只知道他揉我发的手慢慢停住,然后似有若无地,很轻地顺过我的发顶,像是安抚一般,又像是我的错觉。

「她算个什么东西。」青年的嗓音宛如晚秋深夜的露,凉到极致,「我都……的人,她又算个什么东西,敢指着你的鼻子这般辱你?」

我有几个字没听清,追问他:「什么人?」

他的手彻底停住,沉默了许久,才语气喜怒未定地换了个话题:「不出三个月,英王定会动手,倘若成事,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啊,」我想了想,「以前爱看游记,以后……就游历一下吧。」

「和谁?」陆久宸忽然问道,「傅韶行?他现在都未娶妻,莫不是在等你?」

我避开了这个回答:「……我就不能一个人?」

陆久宸不知是何意味地「呵」了声:「你这般手无缚鸡之力又善心泛滥的愚笨之人,我怕你单独游历不出三日,就被骗得身无分文。」

我被他气笑了:「陆公子这张嘴可真是刁钻刻薄,不过即便是你设想的这样,又与你何干呢?」

我等待他与我反唇相讥,但他什么也没说。时间仿佛过了很久,久到我都有些困惑地抬起头,才听到陆久宸说:「若你想,也可以有干系。」

我的头发早已被绞干,他放下手,恰巧晚风拂过,将一缕碎发吹入他的掌心。他下意识抓住,又不动声色地收回手,任由柔滑的黑发一根根落出指间。

他这一生飘若浮萍,无依无靠,靠仇恨两个字撑过了二十余年,想求的与追寻的并非一物,求不得,放不下,如今目光所及的在身边,却只能看着它流泻在掌心。

——像是怎样都捞不住的水中月。

我怔在原地,以为自己听错了,迟疑着问:「什么干系?」

陆久宸沉默片刻:「我答应过七月。」

我们默契地不再说话,直到陆久宸淡淡地道了声别,离开了我的营帐。我出神地看着他的背影,料峭的一道,笔直笔直,和当初我第一次见他时,一模一样。

七月那时对我说:「我哥哥叫容昭。」

我第一次看见陆久宸时,小小的少年脸上就没有表情,垂着眼孤僻又乖张地隐匿在一边,与七月口中的「温暖」毫不相符。他看向我,漆黑的眼眸里一片漠然,甚至眉梢处还有几丝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的戾气,说起话来也气人得很。

我跟七月控诉:「他好凶。」

七月笑眯眯地对我说:「哥哥是害羞啦。小姐你以后就知道了,哥哥是个很别扭的人,心里想什么也不会说出来,老让人猜。」

我还是不够了解陆久宸,或者说,我下意识不想再去背负更多。

否则我不会听不清,他说的是「我都不舍得动的人」;否则我不会问他,到底是什么干系;否则我应该知道,他那句「答应过七月」,其实原没想过要说。

否则我不会在他回头的时候,轻轻地别开了眼。

几天后,春猎潦草结束,我也回了宫。

夏竹最终被逐出皇宫,我向傅瑜求情保住了她。她离开那日一言不发地跪在景仁宫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离开时泪流满面,但我没有出去见她,其他三个丫鬟也没有。

我知她们四个都各有目的,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旧记得夏竹晨起为我采露,兴高采烈地说今日要为我烹制家乡那边特制的一种茶水。人总有那么片刻是真心实意的,或许是因为看见过七月的影子,我曾打算在年纪大点后为她们各自寻一个好出处。

但她在那晚站出来的那一刻,我便知道,这段主仆缘分,到此为止了。

这一桩可以说是宫闱丑闻的风波尽管没有被传得人尽皆知,但到底还是让我爹知道了。他给我送了封密信,忧心忡忡中难得地表达出了一种无力的愤懑,他道,宫廷之中人心叵测,是爹爹害了你,当日就该让你嫁与一户普通人家,好过现在遭人算计。

他没有提前朝的事情,但我知道,这场草草结束的春猎绝不仅仅因为我。傅瑜已经许久没来后宫了,是因为镇守北境的英王,开始有动作了。

英王是先帝的幼弟,虽长了傅瑜一辈,却刚过而立,正是壮年,人也算骁勇善战,可惜就是性情凶戾了些,也不够深谋远虑,颇有些急躁粗鲁。当初先帝即位后,第一件事便是把自己这个野心勃勃的弟弟派去极北之地,很明显是出于忌惮,而英王不声不响地蛰伏了北境这么多年,终于在陆久宸的有意引导下,起了谋反之心。

先帝痴于权势,打压簪缨世家,收兵权,轻武将,刚愎自用且任人唯亲,云行将军等人愿意跟随英王,其实并不令人意外。

英王在淮水以北自立称帝,前朝乱成一锅粥,宫内戒备森严,后宫与外界短暂地断绝了联系。

我却在晚春生了场大病。

这场病从春猎归来后便隐约有了苗头,太医说我是许是着了凉,煎两服药歇息两日就好了。

但我这一病,便持续了大半个月。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春兰和冬梅的争吵声,春兰说「我去喊陛下过来」,冬梅似乎在叹气,但我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只知道景仁宫依旧安安静静,只有几个丫鬟担心的面容,以及一勺一勺喂过来的苦药。

夜里我睡得很不安稳,好像做了噩梦。梦里有个少年坐在马上回身对我懒洋洋地一笑,容貌英俊,秀骨青松,扬声说挣了功名为我请个诰命。我在他身后看他越走越远,被漆黑的藤蔓缠绕着拉入深渊,但我没有喊他,也没有哭闹。

我睁开眼,有人正轻轻抚上我的额头,低声道:「才多久没见,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我看见那张熟悉的脸,茫然地问:「你是来接我的吗?」

他的动作一滞,我却有了几分委屈,喃喃自语:「韶哥哥,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啊?」

夜色太黑,床边没点烛火,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握住我的那只手松开些许,又捏着我冰凉的指尖,微微收紧。有什么东西,缓慢地,一滴一滴砸在了我的脖颈处,滚烫得吓人。我想问他是不是哭了,毕竟我印象中的傅韶行从来不会哭,他那么骄傲,风华满京城的傅小王爷,最狼狈的时候,也绝不肯让我看见。

可我没有力气问,我昏昏沉沉地任由他给我喂了一颗什么,听见他哑着声音唤我:「阿玉,我……」

我没有听清,便再度睡去。

醒来的时候天还未亮,我却奇异地感到些许神清气爽,舒畅不少。傅韶行还未走,他靠在我的塌边小憩,紧紧握着我的手。我一睁眼他便也醒了,第一时间皱眉摸了摸我的脉搏,才又展了眉:「看来那奸商没骗我,这药丸还有点用。」

我问他:「你事办完了?」

他沉默片刻,神色带着深重的郁气:「我听闻你生了场大病,陛下却一个月未进后宫。」

我笑了笑:「也不算大病,风寒罢了,这种小事何苦惊扰陛下。」

他嗤笑一声,眼中有了愠色:「小事?颜明玉,你是故意气我的吗?」

我坐起身,借着月色端详着他。傅韶行在春猎前就被派出去办事,如今一身风尘仆仆,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恐怕是没来得及休息便进了宫。我垂下眼,轻描淡写道:「小王爷刚回京,应该回府好好歇息一番,我——」

「我担心你。」傅韶行打断了我,口吻平淡,「他不来见你,我想见你。」

我愣住了。

他却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抱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星眸灼灼,依旧是顽劣跋扈小王爷的做派:「之前忘了问,你不想当皇后,那你想当什么?」

我想了想:「我什么也不想当,就想像话本子里那些剑客一样逍遥四方。」

傅韶行口吻戏谑:「就你这三脚猫功夫?想得还挺远。」说完又漫不经心地揉了揉我的头发:「这样吧,你求我一句,我就跟在你身边保护你。」

我当他是开玩笑,微笑着说:「小王爷倒是也想得挺远。」

傅韶行很久没说话,再开口时口吻淡淡:「我去找了陆久宸。」

我:「……谁?」

「你想帮他,」傅韶行说,「那我也帮他。」他看着我空白的表情,忽而无奈一笑:「颜明玉,你是不是当我很傻,什么都看不出来?」

当年先帝即位是一场血腥的厮杀,到最后,八个兄弟死的死伤的伤,留到现在的只剩宁王和英王。英王被派往北疆,宁王因为性情淡泊温顺被留在京城,但身无要职,只能做一个养花弄草的闲散王爷,远离权力中心。

宁王对先帝是有恨的。他的嫡亲兄长燕王死于先帝之手,自己爱的女人也被送入先帝宫中成了妃子,这么多年避居京城一隅不问政事,还要遭受无时不在的猜忌。

正是因此,我对陆久宸提出的唯一一个要求是,事成之后,不要伤及宁王一家。

我看着他,轻轻地问:「你不怨我瞒着你吗?」

傅韶行也看着我,自嘲一笑:「阿玉,十年了。」他眼里映着我身穿白色中衣的憔悴模样,倏尔闭了闭眼,嗓音沙哑:「我有什么资格怨你。」

他一向骄傲,自以为天下之大,皆能称心如意;所做决定,皆数不会后悔。但无数次午夜梦回,最后悔的便是当年策马向北时,没有回头,再看一眼心爱的姑娘。

此去经年,再次见面,她已经成为他人妻。

我想了许久,开口道:「都过去了。」

包括七月离开的撕心裂肺,颜家被害的绝望愤怒,身边人一个个离去的孤独无助,全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这一条路走到黑,我不能告诉爹爹,不能告诉哥哥,不能告诉任何人,也不想牵连任何人。

傅家是腐烂肮脏的一摊烂泥,我钻入泥中想与他们同化灰烬,却只想让身边人看到泥上亭亭的那一枝荷,在晨光中开得烂漫,永远娇艳,永远明媚,永远无忧无虑。

「与陆久宸谈条件,你是代表宁王府,还是傅小王爷本人?」我问傅韶行。

「我跟我爹商议过此事,」傅韶行道,「宁王府在这场动乱中无法独善其身,观京中各方势力,陆久宸明显胜算更大。」他顿了顿,又说:「现在京城还算安全,我在宫中安排了人,到时如果……我的人会接你出宫,你若愿意,先将你带到我的一处密院安顿。」

我没有回应他,只是微笑着说我知道了。

傅韶行叮嘱我注意身体,他过两日再来看我,便趁着天亮前出了宫。

他回身,看到女子单薄的身影,隐匿在一片暗无天日的漆黑中。傅韶行出神片刻,忽然想到,与陆久宸谈的条件中,除了保宁王府以外,还要一个人。

可那个满脸漠然的黑衣青年却断然拒绝了他。

「你知道颜姑娘与我合作时,谈的唯一一个条件是什么吗,」陆久宸笑意带着讥嘲,还有一些难以辨认的晦涩情绪,「她要我无论发生什么事,保宁王一家无恙。」

「你若真想带她离开,不妨问问她自己怎么想。」他垂眼淡淡地说,「颜姑娘才是在深宫中牺牲了十年的人,若她不愿和你走,即便你搬出整个宁王府,我也不会答应此事。」

傅韶行注视他片刻,忽然了然般地扬唇一笑,漫不经心地说:「想不到右相公子运筹帷幄多年,也有这样求而不得的时刻。」

陆久宸也定定地看着他,同样弯了弯唇,抿出一个不带温度的笑容:「是又如何?」

「她不会愿意继续留在这里,」傅韶行望了望不远处偌大的皇宫,语气淡淡,「陆大人,有得到什么的打算,就要有放下什么的准备。」

陆久宸沉默了很久,才自嘲般轻声说:「我知道。」

从多年前至今,一直心知肚明。

我料到英王定会来势汹汹,但还是没想到,局势这么的一边倒。

因为先帝重文轻武,打压武将又收回兵权,傅瑜又刚刚登基,没有培养出心腹的武将,到了如今,朝中居然连一个能够领兵作战的将领都没有。

仅剩的几个将军都投入了英王麾下,年老体衰的大臣不愿出征,日日在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傅瑜始终沉默不语,只听闻御书房的烛火亮了一整晚。

昭宁元年六月,爹爹给我写信,话里话外都有种要我寻条后路的意思,我便知道,傅瑜与英王相比,到底根基尚浅。

六月末的一个傍晚,我半夜忽然惊醒,看见一个身影,静静地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睁眼的那一瞬间,他好似也从一场睡梦中醒来,后退两步,像是想立刻消失在我面前。

我及时唤住他:「阿泽?」

他轻声应道:「属下在。」

阿泽在春猎前就消失了,离开之前简短地跟我说了一句有任务,就一直不见人影,直到现在,我已经近三个月没见过他了。我见他拘谨地低着头,几乎贴墙站着,只觉得好气又好笑:「你离我那么远干什么?站过来。」

他迟疑了片刻:「属下身上有血腥味。」

我闻言,从床上翻身坐起:「你受伤了?」见他坐立不安地想后退,连忙呵斥道:「不准动。」

他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但最后却只是抬头,乖乖站在原地,一声不吭地看着我。我皱眉上前几步,果不其然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他穿着一身看似干净的深色外衣,左肩却有些僵硬,脸颊也多了很多处擦伤。

我问:「左边的肩膀,能不能掀开让我看看?」

青年隽秀的眉眼交织着抗拒和无措,但在我的目光注视下,还是妥协般拉开了衣领,露出他被白色绷带缠住的整个手臂。白色绷带上尽是斑斑血迹,而他的肩膀处更是洇开了一大团褐色血迹,已经干涸,却依旧触目惊心。

也许是看我不说话,一向沉默寡言的青年有些慌乱地解释道:「大部分……是别人的血。」

阿泽是傅瑜身边底牌级别的暗卫了,又是监视我的重要力量,他能把阿泽派出去执行任务,说明在春猎之前,他身边的人手就已经紧缺到不容乐观的地步了。

「是和英王相关的任务?」我想了想,问道,「你不回答也可以,你的任务做完了吗?」

阿泽点了点头,片刻后,又摇了摇头。

他说:「陛下派属下去刺杀……属下失败了。」

暗卫一生为主,既然出手刺杀,不是成功就是死亡。

可他失败了,却活着回了皇宫。

我大概猜到了什么,看着青年清俊的脸,有片刻的失语。我想问他知不知道,他这样的行为相当于叛主,也想问他,明不明白任务失败的暗卫不会再度被认可;我想问他到底是伤得多重才决定放弃任务,又想问他,既然可以一走了之,何必要回来。

可我知道,我的问题都没有意义。

我轻声道:「你以后要怎么办?」

阿泽没有犹豫便回答道:「属下答应过娘娘,娘娘想去哪里,属下都会护您一辈子。」

那时候他濒临死亡,还想提起剑冲上去的时候,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女子的笑颜。他是个暗卫,一生忠诚护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不怕死,也不怕痛,只知道暗卫无法后退,哪怕送上性命,也不能无功而返。

但是,倘若死在了这里,那还在宫中的那位贵人怎么办?他答应过她,无论她嫁了谁,去了哪里,都会一路保护她,不让任何人欺负她,那如果他没能再回去呢?

师傅说,暗卫不能有感情。

青年垂眼放下手中的剑,望向皇都的方向。

那里有轮金尊玉贵的明月,多年之前,她在他心口种下一株花,如今开满了整个心脏,再无拔除的可能。

因此不能死,要活着回来。

挣扎在濒死的边缘那三天,他心想,这半条命还给师傅与对他有养育之恩的皇宫;另外半条命,他要拿去求另一个人安然顺遂。

我望着青年清透的双眸,感觉心脏被人浇湿,泡进了一汪不见底的苦药里,颠沛流离。

我说:「阿泽……你也可以有自己的生活。」

他安静地伫立在我面前,眼眸从明亮一点点转向黯淡,半边脸颊隐匿在黑暗中,低声说:「您若不愿属下跟随,属下会在护送您出宫之后离开。」

他这副模样就宛如一只被雨打湿的小猫,我实在不忍多说,只得道:「我没有不愿……罢了,我之后教你便是。」

阿泽便不可抑制地扬起唇角,露出一个生疏却格外好看的微笑,似朗朗清风,或皎皎明月,明澈无暇。

我看着只觉心口被人蓦地一刺,无端想起了很多个与此刻相近的瞬间。

那时鲜衣怒马的少年为我懒洋洋地摘来池中清荷,扬唇一笑说日后为我鬓边拈花;那时有人牵着缰绳不紧不慢在我身后走着,见我回眸,笑说希望明玉一直快乐;那时黑衣青年摊开我血迹斑斑的掌心为我包扎,守着我入睡后一言不发地拂去我脸上的泪痕。

尔后皆化为漫天齑粉,荧光碎碎,落入荒凉的回忆。

后来我开始连夜地做梦,梦里有傅韶行、阿泽、贺知明、陆久宸,还有……傅瑜。

我清醒得仿佛一个局外人,看着昔年傅瑜在太后苛责我时匆匆赶到,弯腰扶起跪在地上的我,挡在我身前说,母后,她是儿臣的妻子。

他与我说:「别怕。」

我当时看着他,恍惚间觉那双眼眸里的粼粼微光,胜过世间万千美景。

——终究是过去的事了。

昭宁元年七月,傅瑜在数月之后,第一次摆驾后宫。

他来景仁宫见了我。初时我们相顾无言,我看着他,心中万分平静,不起丝毫波澜。傅瑜憔悴了许多,身形都消瘦了些,脸色苍白,眼周边也有淡淡的青黑,只有通身温雅如玉的气度依旧,竟不似一个已经走到穷途末路的帝王。

我们静坐许久,最终还是他先开口:「阿玉,最近过得可好?」

我微笑着道:「多谢陛下关心,臣妾一切安好。」

他就这样静静看着我,黑润的眼眸里仿佛藏着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我正思忖着是否应该也问一句他最近如何,傅瑜又说道:「朕决意要派你二哥领兵出征,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要先与你说一声。」

我正在沏茶的手一顿。

领兵出征意味着交付兵权,虽说现在朝中无人可用,但敢将兵权放给颜家的人,傅瑜这是打算放手一搏了?

我想了想,试探性地说:「多谢陛下信任……」

傅瑜止住了我说话的动作,摆了摆手。他微微笑着,伸手似是想摸摸我的头,指尖还未触及我的发,脸色便蓦地一白,剧烈地咳嗽起来。年轻的帝王看上去羸弱万分,痛苦地用手捂着嘴,我连忙上前拍打他的背,不经意一抬眼,便愣住了。

他的指间,溢出了刺目的鲜红血迹,星星点点。

傅瑜咳嗽了一会,不动声色地将那只手掩在袖子里,又回头看我,若无其事地说道:「无碍,就是最近染了风寒……朕都忘了吃药,待会让高鹤给煎上。」

他以为我没看到,或者是,想让我当作没看到。

他说:「那朕就先走了,你好好保重身体。」

我怔怔地看着他,看着高鹤低头沉默不语的模样,有些困惑还未来得及问出口,傅瑜忽然又在宫门前回了头。他始终没将那只染了血的手放出袖口,只是沙哑着嗓子唤我:「阿玉。」

我说:「臣妾在。」

他抬了抬手,最后却放下了。穿着华贵龙袍的年轻天子静静地凝视着我,最后对我笑了笑,那笑容柔而暖,像是隔着千山万水,有种难以述说的无奈和不舍:「可惜我的手脏了,不然还想替你绾一次发。」

我愣在原地,看着他渐行渐远,淡出我的视线。

——也像是淡出我的世界。

当夜,陆久宸夜探颜府,带着我送出的最后一封长信。据说我二哥差点和他打起来,是不知怎么得知消息的贺知明赶到,才好不容易拉住了他。我大哥疾言厉色地逼问陆久宸为何要带我一起做这样危险的事,我爹却在看完了信后沉默良久,制止了大哥。

三日后,陆久宸上求请帅令,傅瑜准旨,同时令我二哥与傅韶行同时挂帅出征,镇压英王。

贺知明进宫觐见,我拜托阿泽望风,在紫竹苑见了他一面。

自上次我与他春猎会面险些被作为攻击我的筏子后,贺知明便没再与我见过面。我们偶尔书信往来,他只会兴致盎然地提起近日见闻,遇见的奇人轶事或是寻到的新鲜玩意。这些琐碎的字眼像是晦暗中的光,如他这个人,温暖明亮,似一道朗朗清风驱散我连日不散的郁气。

「微臣见过娘娘,」一身官服的俊逸青年对我扬眉一笑,依旧明朗潇洒,「娘娘的气色不错,看来是吃好了——我猜猜,今日中午莫不是有红烧蹄筋?」

「错了,那是昨日的晚膳,今日是八宝鸭,」我忍俊不禁,问他,「知明哥哥,你怎么忽然进宫了?」

贺知明沉默片刻,脸上的笑容收敛些许,像是斟酌着措辞,片刻后才缓缓道:「明玉,陛下的身体怕是不行了。」

我顿住了。刹那间,无数画面在脑海内浮现。数月未曾出现在后宫的傅瑜、总是欲言又止的冬梅、他剧烈咳嗽后溢出掌心的鲜血……一幕幕,皆有了合理的缘由。

只是他身体一向健朗,缘何会……

「英王不是什么简单人物,起码不是众人看到的那样。」贺知明皱眉道,「陛下几月前的状态就不太好,每次上朝的脸色都很差,我观之,仿佛是中了毒。」

我想到了什么,悚然一惊:「能给傅瑜下毒的人只可能出自后宫。后宫中位份高的妃嫔……有英王的人?」

贺知明点头,忧心忡忡地看着我:「明玉,你二哥和韶行都去了前线,后宫现在一点也不安全,英王的人身份不明,倘若她对你动手……」

我默然片刻,最后只是轻声说:「知明哥哥,我身边有人在保护我,不会有事的。」

他说得没错,但是我亦无比清楚地知道,现在绝不能出宫。

宫中局势未定,我若毫无缘由地擅自出宫,不仅会引来傅瑜的注意,恐怕还会有人以此做文章,传出些不利于颜家的流言,甚至于直接影响到前线军心。

我断不可能让二哥他们因为我陷入被动。

贺知明明白这个道理,更明白我的选择。他就这样隔着两步望着我,这眉眼如画的青年忽而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清清渺渺,含着某种近似于纵容的情绪,晦涩而却温柔,几乎要令人心碎。他说:「明玉,那你记住,我从前说的话,现在还作数。」

我问他:「哪一句?」

「愿为颜家姑娘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他说,「贺知明永远只会站在颜明玉这边。」

不是十年如故的求娶,不是把臂同游的邀约,只是一句我独自奔赴的承诺。

正如贺家哥哥心悦颜家妹妹这件事,从来不需要回应。

十一

昭宁元年八月,前线传来捷报,傅韶行率兵奇袭,断了英王三个月的粮草。

昭宁元年十月,在陆久宸的主军指挥下,英王节节败退,退回淮水以北。

昭宁元年十一月,英王藏在京城外的三千精兵突袭京城,城守备防备不足,险险守住城门。宫内的御林军被紧急调出抵挡敌军,皇宫仅剩大内侍卫值守。

御林军被调离的第三日,周淑妃闯进了我的景仁宫。

春兰把我护在身后,我冷静地看着她:「你是英王的人?周家也是?」

这个一直飞扬跋扈的女人对我露出一个轻蔑的微笑:「不知是该夸贵妃娘娘临死之前想到了这一点很聪慧,还是该笑你明白得不是时候。」

我看向景仁宫外,百余身穿盔甲的精兵立在我的门口,乌压压的一片。

我笑了声:「你就笃定这些人一定能取我性命?」

周淑妃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你的底牌是什么?傅韶行留给你的人,还是陆久宸留给你的人?」她拨弄着长长的指甲,吃吃一笑:「颜明玉,陆久宸的身份是什么,七月的身份又是什么,还有你帮着陆久宸这件事,该知道的人可都知道了。」

我的手蓦然捏紧了一些。

——「抓了你,你那前线的情郎可都得投鼠忌器,你说我是送你的手指去,还是送你的眼睛呢?」

周淑妃倏尔收回笑脸,冷漠地对身后的侍卫说:「留她一个活口,其他的全杀了。」

傅韶行和陆久宸确实给我留了人,我也不知道具体是多少,但既然是留在了皇宫里,人数不可能太多。幸好前两日在御林军出宫后我便遣散了宫人,就是不知道春兰和阿泽该如何,倘若今日真的遭遇不测……

我思忖着退后两步,身前忽然出现了一排穿黑衣的人影,挡在了侍卫面前,毫不犹豫地拔刀相向。

短兵相接间,一个人落在了我面前,阿泽回头看了看我,又抿唇看了看殿外,神色难得凝重起来。他的手按在了刀鞘上,低声说:「娘娘,他们估计抵挡不了多久,属下待会尽力带您离开。」

「唳——」

空中忽然响起一声奇异的清鸣。

我侧过脸,看到三个丫鬟中唯一不肯出宫,一直要待在我身边的春兰颤抖地吹响了一根通体漆黑嵌金的哨子。

她眼中几乎全是泪,咬牙喊道:「黑鳞卫听令,陛下有旨,全力保护贵妃娘娘,不得有失!」

阿泽顿了顿,眼中浮现了一些错愕,他喃喃道:「黑鳞卫……」

一大批身穿黑甲的人不知从哪里出现,同样沉默地护在了我的身前。我看着淑妃的笑容凝固,逐渐消散,忽地就狰狞了起来,她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尖叫着:「他居然把黑鳞卫都派来保护你!他不要自己的命了?疯子!疯子!」

淑妃大喘两口气,又冷笑起来:「来人,把傅瑜押到这里来,我要他亲眼看着这个女人死!」

时隔三个月,我又一次看见了傅瑜。

傅瑜已经消瘦得不成样,龙袍空荡荡的,脸色却并不苍白,反倒有种异样的红润,神情也很平静,被侍卫押送着一步步走来,依旧站得笔直。

他没有看我,而是淡淡地对淑妃说:「英王已经山穷水尽,你对颜贵妃造不成威胁,即便拿下皇宫,你们也必败无疑。」

淑妃直直地盯着他,忽然笑了。她笑得癫狂而绝望,像是杜鹃啼血:「陛下啊陛下,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是要做这样的选择?我可以放手,我可以不帮着英王,只要你收回黑鳞卫,这个皇位还是你的……」

傅瑜也笑了笑,口吻平静地打断了她:「不必了,如今朕也是瓮中之鳖,要杀要剐,请周小姐随意。」

「周小姐,周小姐,你居然叫我周小姐,」淑妃像是被这三个字刺激到了,她双眸通红,几乎哽咽着说,「傅瑜,颜明玉不爱你,她不爱你!她和陆久宸是什么关系你难道不知道吗?你明明知道陆久宸是容家的人,你明明知道她早在一心谋划着让你死,你凭什么——你为什么还是这么护着她?」

傅瑜避而不答:「周小姐也在谋划此事。」

「是,」淑妃忽然平静了下来,「这一年以来,除了颜明玉,你极少去其他妃嫔那,即便来了,你连碰都不肯碰我。我心想,既然你不爱我,那你也绝不可以继续爱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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