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帮他。
就这么简单。
六
陆久宸来的第二天,就是七月的忌日。
他并不柔软,却知道前一晚我定会做噩梦。这人的温和就那么一丁点,掰碎了揉在他的冷言冷语里,也安置在了他递给我的那一方帕子上。
这天我坐在屋内,春兰和秋菊在旁边安静地伺候着,我说:「你们退下吧。」
我的丫鬟不多,带进东宫的有四个,两个刚入府就被调走了,剩下一个七月一个喜儿,七月死了,我为了保住喜儿,将她放出府嫁人了。
春兰秋菊夏竹与冬梅四个大丫鬟,春兰、秋菊和冬梅是傅瑜的人,夏竹是太后的人,余下杂七杂八的太监宫女,也都是其他宫里派来的,左右虱子多了不嫌痒,我平日也不理睬他们,由着他们向主子通风报信我的各种动向,我都无所谓。
后宫太小了,我无心与一群女人争风吃醋,又或者说,我不屑为了傅瑜勾心斗角。
春兰和秋菊对视一眼,倒也没说什么,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我喜静,这是全后宫都知道的事。
昏暗的宫殿,连满座的珐琅珠宝都映不亮,我轻轻地唤了一声:「阿泽。」
高瘦的青年就如一阵清风出现在我面前。
他平日都不会主动说话,今天看了我一会,又垂眼,说:「你心情不好。」
我眨了眨眼:「是啊。」
他有些困惑与苦恼的样子,干净清俊的眉目积郁了些许无措,见我没有说话的意思,迟疑半晌,也没问我为何,只是坐立难安地看了眼窗外,然后问我:「……花?」
我忍俊不禁:「今日没有想看的花,我只是有些想一个人。」
他抿了抿唇,那双清透的眼眸显而易见地黯淡了一些,却还是说:「谁,我带他来?」
我更想笑了。青年的感情太过分明,连沮丧的原因都明晃晃地写在脸上,让我心头的阴云都仿佛散去了不少。我逗他:「你不要多想,不是别的哥哥,是一个妹妹。」
他的耳根顿时就红了,却明显开怀了不少,轻声问:「你想见她吗?」
「我见不到她了。」我坦然地说,不知自己面上是个什么表情,「她已经死了。」
七月已经死了。有傅瑜的人在身侧盯着,我连祭拜都做不到。又或者,故人已逝,祭拜又有什么意义呢?
阿泽愣住了,他凝视着我,懊恼万分,想道歉却手足无措的样子,像热锅上的蚂蚁,最后急中生智:「我,我带你出宫看看。」
我问:「被发现了怎么办?」
「属下会认罪,」阿泽答得毫不犹豫,「是属下私自掳了贵妃娘娘出宫,贵妃娘娘受属下胁迫,情非得已。」
我眨了眨眼:「你要是这么说,你会死的。」
青年眉眼隽秀,那双清澈的黑眸望着我,没有丝毫的恐惧或是迟疑,抿唇答:「属下不怕死。」他偏了偏眼,长长的眼睫垂下,好似有些难为情:「只求娘娘不要难过。」
我愣在原地。
我一直知道傅瑜派了暗卫在我身边盯着,但真正见到阿泽,是在傅瑜通房刘氏生子的那个夜晚。我发了高烧,丫鬟都不在身边,全府上下都在刘氏身边伺候着,我想喝水,坚持了半晌从床上重重跌下来,然后就被人接住了。
甫一抬头,看见那双寒星般的眼眸。
「属下去叫人。」
面无表情的清俊青年并未解释,只是转身要走——然后就被我拽住了袖角。
他太单纯了,许是自幼没与女人接触过,三年又三年,他在我身边待了整整六年,我从未付出过什么,他却恭恭敬敬,把一颗真心双手奉上。
我自认不算特别良善,却也从不利用无辜。阿泽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让我觉得对不住的人。
他跟着傅瑜,傅瑜算是礼贤下士,只要他忠心不二,自可衣食无忧,到了年纪后出府成亲生子,下半生会平静幸福,而不是喜欢一个被囚困在宫中的贵妃,变相地叛主,最终的结局自然是生死不由命。
我的心中陡然生出了许多不忍,我望着他,很想说「你走罢」,心中又觉得自己虚伪至极。因为孤寂刻意纵容他情愫飞涨时不曾愧疚停歇,到如今见他面不改色将赴死挂在嘴边时却觉情意有如山重,到底是觉得,有些束手无策。
我说:「不要死。」
他怔怔地望着我。
「阿泽哥哥,」我扯了扯他的袖角,「你若因我出事,我会难过一辈子。」
他的脖子都红了一片,修长的手指蜷了蜷,却攀上我的脸颊,知礼而克制地揩了揩我的眼睑:「别哭。」
青年顿了顿,似乎坚定了某种决心:「你若出宫,无论嫁给谁,属下都不走了,护你一辈子。」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嫁给谁?」
「傅小王爷,贺侍郎、右相公子……」阿泽一个一个细数过来,「他们都打不过我,若是欺负你,我便好好教训他们。」
我:「……」
我:「你知道他们来见我?」
我自以为这几人进宫都来无影去无踪,陆久宸不是还吹来一百个人都无法奈何他么?另外,傅韶行和贺知明也罢了,阿泽为什么以为我会嫁给陆久宸?
「整个宫里只有我发现得了,」他急忙解释,「但我没偷听你们的对话,有旁的动静,我也帮忙遮掩了……」
我便不说话了。
阿泽武功好我知道,但我不知道,能好到这个地步。整个皇宫只有他能发现,这岂不是说,他的武功在皇城压了所有人一头?
我道:「无论我嫁给谁都护着我?」
他答:「是。」
我问:「你自己不成家了?」
他垂眼:「是。」
我叹气:「……你就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他迟疑片刻:「属下的心愿,在去年放花灯时已经写上了。」
那时太子携家眷参与花灯节,太子妃与其余人刻意走散,只有他牢牢护在身侧。她走到平民百姓放花灯的画舫边,他望着身侧的太子妃,对方轻轻呵气,如画的眉眼比玉带湖里连成星点光海的花灯还要美丽灿烂。
女子递给他一个花灯,让他也许一个心愿。
她是高高在上的天边云,他是卑贱如尘的脚边泥,今生今世都没有相交的可能,唯独这一夜,青年任由自己放肆的心思在这夜如春草疯长,一笔一画地写上:唯愿明玉,此生无忧,笑颜常驻。
他想,我一生无父无母,无牵无挂,不求财也不爱势,只想求一个人。
不是求她与我如何,而是求她得世间厚爱,百岁无忧,得偿所愿。
七
新皇登基,百废待兴。傅瑜近几日忙得很,已经快半个月没来后宫,据说淑妃和静妃都有些坐不住,往御书房去了好几回。
宫里多少都有点动静,唯有我岿然不动,连带着整个景仁宫都像潭死水。
春兰几个丫鬟安静了许久,终于有些忍不住了。秋菊小心翼翼地问我:「娘娘,陛下许久都没往后宫来了,可要去探望一二?」
我:「他几日都没来后宫,可见政务忙碌,本宫不好去打扰。」
春兰收拾的动作慢了慢,吞吞吐吐许久,才下定决心般问我:「恕奴婢说句不该的话,娘娘可是因为陛下封妃的旨意……而有所不满?」
她是替傅瑜问的。
我不与傅瑜提这个,傅瑜不好主动提,索性叫个丫鬟来旁敲侧击。
我心知肚明地翻过一页书,眉目不动:「你也知不该说,那便当没说过吧。」
春兰好像叹了口气:「娘娘……陛下是在意您的,您若心里不痛快,可以直接与陛下说,奴婢想着,陛下也不愿见您闷在心里。」
这话不会是傅瑜让她说的,傅瑜的意思已经被高鹤传达得很明白了——切莫与他置气,他没那样的耐心。
那么,就是她自己想说的。
我望向她。春兰如今不过双十年华,一双眼眸又大又亮,映着毫无掩饰的关切,我看着看着,竟看出了几分七月的影子。
我愣了许久,才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本宫知道了。」
但根本不需要我主动做什么,傅瑜当晚就来了景仁宫。我与他安静地用完了晚膳,不咸不淡地聊了两句,他便抱着我上了塌。
我怀疑这人积郁大半个月的火都发泄在我身上了,没完没了到最后,我直接睡过去了,他还不停。这一整夜他在我耳边说了许多缠绵情话,我都没怎么过耳,敷衍地嗯嗯了两声,最后只记得他说,春猎快到了。
春猎……
我困顿的脑海中浮现了模模糊糊的念头,又沉沉睡去。
傅瑜登基第一年,春猎的成果十分重要。到达猎场的第一日他便带了一大批人前往猎场内围,我坐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帐子里,一个乖巧可爱的小婢女来请见,说何家千金想与我叙旧。
帐内空无一人,春兰说帮我取点膳食现在还没回来,秋菊腹中不适我让她去找人看看,夏竹和冬梅先前帮我打扫帐外,现下也不知道去哪了。
我没想起何家千金是谁,却也没拒绝,戴上帷帽,跟着小婢女往别处走去。
这片猎场在皇城郊外,早春时节,湿润的泥土上只覆盖了一层浅浅的青草。一匹在整个京城也少见的纯黑小马悠哉悠哉地嚼着喂在嘴边的饲料。它四蹄踏雪,漂亮而温驯的模样,任由身边的青年抚着它的鬃毛,不时舒服地哼哼。
我有些好笑:「何家千金?」
贺知明愣了愣,望向一边偷笑一边往外跑的小丫鬟,瞬间明白了什么,却仍是从容不迫的样子,嬉笑道:「正是在下。」
「你没随陛下去猎场内围?」我忍俊不禁,「怎么还有空来这,还带着……」我的目光落在小马身上,与它乌黑湿润的眼眸对个正着。
「我抱恙在身,向陛下告了假,」他说得万分自然,「无事可做,索性特意来看看昔日徒儿的骑术是否退步。」
我说:「……几年没骑了,你说退步没退步。」
我自幼感兴趣的东西很多,一些是家中找先生来教导,一些是入宫学习,更多的,是贺知明一点一点教给我的。
世道对女子总是苛刻,有许多事,纵使我跃跃欲试,也要埋于心底。贺知明是唯一一个会教我步射,带我骑马,与我论经略策论,眉目疏朗将天下大事细细讲述给我的人。
他总含笑夸我:「明玉聪慧,一点都不输大多男子。」过了一会又假意长吁短叹:「所谓青出于蓝胜于蓝,幸好你不入仕,不然还有我什么事。」
我的骑术是贺知明教的,或者说,我所有不容女子喜爱的「危险」事情,父亲不允许,大哥不赞成,二哥不支持,都是贺知明东躲西藏带我去做的。
我喜欢骑马,也曾满心期盼地与贺知明说,以后想和傅韶行去草原看看,纵马驰骋,确是人生快事。
那时我以为我会和傅韶行成婚,总归是少女心思,对花前月下四字,的确有过期盼。
现在想来,我与贺知明交心,抑或者是单独相处的时间少之又少,谈到的十之八九也和傅韶行有关。却总记得那日,我在前面毫无所觉地说着草原的幻想,乍一回头,却发现他一直望着我的背影。
他似是没想到我会回头,稍稍一怔,眉眼间瞬间扬起三分潇洒笑意,在夕阳下,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有种令人心碎的浅浅温柔:「明玉想做什么,一定会实现。」
我问:「你想不想去草原?」
他叹息道:「不是吧,到时你们成了婚,倒是柔情蜜意天生眷侣,我跟着一起去,就真的只能『举杯邀明月』了,你忍心见我孤身一人,寂寞无助?」
我憋住笑意,想了想又说:「这样,那你也娶妻好了,到时候我们四人把臂同游,快哉快哉。」
「你这成语造诣……」贺知明停顿了片刻,才不忍直视般说道,「还把臂同游,夫子听了都落泪。」
我毫无所觉,顺口说道:「知明哥哥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到时我在整个京城帮你寻觅一下。」
彼时他逆着光站在我身后,我却连他的表情都看不清,只知道那双总是带着鲜活笑意的眼依旧如春水剔透,却被夕阳裹挟,明暗交替间,带了几分孤独的阑珊。他沉默良久,才掀起唇角,慢慢说道:「我喜欢,风动的时候,也会站在我身侧的姑娘。」
我一直不解这句话,直到决定嫁给太子的前一夜。
有小孩在放纸鸢,鸳鸯图案,我看着觉得眼熟,忽然想起有一日,我本约了傅韶行出门踏青,临行前两人吵了架,大哥二哥也不在府中,我怏怏不乐,贺知明不知从哪得知的消息,主动叫上我与傅韶行,三人一同出了门。
有他在,我和傅韶行虽气氛僵冷,总不至于当场翻脸。
贺知明是出了名的好性子,劝这劝那,最终傅韶行主动道歉,又给我买了一只精致的玉雕兔子,我也认认真真地与他道了歉,回府后还绣了个剑穗送给他。
我们一同放纸鸢,傅韶行不耐烦这种在他眼里「娘唧唧」的事,中途跑去买点心,贺知明倒是悠然自得,站在我身侧,望着天空中猎猎飞扬的苍鹰纸鸢。
风动了。
贺知明问:「明玉开心了吗?」
我扯着燕子的线:「原也没有如何不高兴。」
他也不拆穿我:「韶行这两日都没睡好,今早还问我该如何给姑娘赔罪。」
我安静了,过了会望着他,叹气道:「知明哥哥真是芝兰玉树,钟灵毓秀,善解人意,妙语连珠……」
风声飒飒,我的裙角与袖角翩飞,如同枝上的蝶。全京城那张嘴最是讨巧的贺公子闻言竟难得地没有得意忘形,只是抬眼,静静地望着我。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很久,我尚且毫无所觉,他却率先自若地移开眼,语调松快,表情故作愁苦:「没办法,明玉姑娘不高兴,在下实在也高兴不起来。」
那日风很大,不然纸鸢也放不起来。
那日我与傅韶行说着话,偶然回头,看见他眉目温柔地注视着天边的纸鸢燕子。
那日他说风动时,我正站在他身侧。
可是我什么都没记起来。记起来的时候,也太晚太晚,让我只能冥思苦想,妄图回忆起那日他亦步亦趋跟在我身后,被我问及喜欢的姑娘时,面上的表情。
我看不清,又或者是,当时的我并不在意。
他总是这样,自然又快活,好像没心没肺,永远无条件站在颜明玉身边,以至于到了最后,我都忘记了他也会难过。
就像现在,他含笑站在我面前,语气逗趣:「上马吧颜姑娘,小白很乖,你骑着它走一走,就当放风了。」
「小白?」我看着这匹除了四蹄哪哪都是纯黑的马,语气复杂,「你就只牵了它来?」
「颜姑娘,在下可不像你,在下家境贫寒得很,」贺知明正色,长吁短叹道,「带来一匹小马就已经要倾家荡产了,哪里还有钱带第二匹。」
我一个利落的翻身上了马,因着许久没有骑马,心情都有些忐忑。赶着马鞭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看见他牵着绳,不紧不慢地落后我半步,在身侧跟着。
他用眼神问我:怎么了?
我忽然有种如鲠在喉的,说不出话的难过。我说:「知明哥哥,你怎么老是在我后面?」
从前至今的,从未改变的。他总是落在我身后,看着我的背影。我不回头,他就一直悠悠然跟着,我若回头,他便对我莞尔一笑,无论何时何地,都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洒脱模样。
马蹄哒哒,他望着我,轻声说:「明玉,有时候呢,欺骗他人或者欺骗自己都不是长久之计,即便是我,也有想要坦诚的时候。」
比如什么时候呢?
贺知明想起那时她问,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她浑然不觉,他自认卑劣,还是忍不住在那一刻,看向自己心悦的姑娘。
他总喜欢站在她身后,知道她应当不会回头看,只是也从不自怨自艾,反倒自得其乐。若说坦诚,只有这个时候,他心知肚明无人问询,才不必瞒天过海。
就比如现在,她骑马在自己身前,回头有些困惑地问:「欺骗自己?」
其实她已经知道了。
颜家千金聪慧狡黠,早该在自己求娶的那一刻就明白了一切。但这样隐秘的情意,无法实现,反倒只会扰了她的思绪。
你故作不知,我死也不说。
这样我还可以在你身后,还可以明知没有结局,依旧甘之如饴。
于是贺知明笑:「天机不可泄露。」
自欺欺人什么呢,想说若你嫁与他人,我便也另娶娇妻,如此算各得良缘,无人知晓,总归算一种圆满。但那日你无意间回头,我说,我喜欢风动时,站在我身侧的姑娘。
从此便知,无药可救。
你是我这人世间,胜却五月春色、金风玉露的无边美景。
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是我心动。
风动时站在我身边的姑娘可以有许多,但让我心动的,只有一个。
——贺知明这辈子都无法另娶他人,这就是不能泄露的天机。
八
我并未与贺知明在猎场外围停留太久,回帐时丫鬟也并未多问,我消失了小半个时辰的事便这样不咸不淡地过去了。
——我自以为的。
常贵人发难时我正心不在焉地望着不远处那团猎猎的篝火,还未回过神,就见她袅袅娜娜地走到傅瑜面前,说今日拾到了一支掐金牡丹步摇,似是宫中物。
常贵人嗓音细软:「侍卫拾到的物什……臣妾见其珍贵,又落在了西边的营帐前,也不敢私藏,只能寻这个时机献上。」
她盈盈一拜,那支由天然鸡血石雕琢而成的掐金牡丹步摇静静呈在她白皙的手上,愈发娇艳欲滴。
牡丹国色天香,又是花中之王,举国皆知,那是昔日太子妃,当今颜贵妃才敢用、才能用的东西。
热络的晚宴像是被夏日的冰鉴冻结了,原本谈笑风生的大人们在听到「西边的营帐」时就噤若寒蝉,再无一人敢说话。
宫妃私密的头饰,还落在了外臣们所住的西边营帐旁。「私通」二字简直像是明晃晃地钉在了我的头上,更何况我父亲是位高权重的国公,若再深想一点,便是营私结党这样骇人听闻的大罪。
我没说话,看着常贵人不紧不慢地吩咐拾到步摇的侍卫、她的宫女、不知哪个宫的宫女上前,一一陈述起来。
傅瑜也没说话。只是他向来眉目清朗又唇角带笑,便是翩翩佳公子的好皮囊,如今却没了笑意,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陈词的宫人,瞧着便有些令人害怕。
「夏竹。」常贵人忽然看向我,依旧是温温软软的模样,「你不是说贵妃娘娘今日用完午膳便忽然离开营帐,过了许久才回,你还担心地找到我这来了么?」
春兰瞪大眼眸望着夏竹,不可置信的神色。冬梅紧紧皱着眉,秋菊也是愤懑而不敢言的神色。
夏竹没有看我,也没有看他们。她袖口里的手攥得青白,几乎是颤抖了片刻,才咬着牙站上前:「贵妃娘娘今日确实不在营帐中——」
这不是常贵人的手段。
我平静地看着常贵人,断定这个虽然有几分小心思却满脑子都是傅瑜的娇柔美人不敢也不会用这种置人于死地的狠毒法子。更何况把宫闱秘事直接掀在众人面前的蠢事,她背后的人应该知道,说出来了,常贵人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只是我却不知,夏竹原本是太后的人,是何时又被淑妃收买了呢?
人证物证俱在,这时再出来一个被安排好的屁滚尿流说自己鬼迷心窍的内臣,我便彻底翻不了身了。
我心里哂笑一声,在这短暂的时刻里,果真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低头不语的臣子中一个蠢蠢欲动的男子——也不知道淑妃花了多少钱买他的命,说不定他身上还有我的帕子?
说来也巧,这次春猎,我爹与大哥二哥居然都被派去别的州府办事了。
幸好贺知明「抱恙在身」,不能参加晚宴,在自己帐内用膳,否则看到这群起而攻之的场面,哪怕聪慧如他,恐怕也会在自责之下做出什么傻事来。
我又望着傅瑜。
他也望着我。
他的眼睛很好看,黑白分明,波光粼粼,总给人一种深情脉脉的错觉。
我心想,陛下,这里面会不会又有你的手笔呢?这次是想要什么,我爹主动告老还乡?抑或是这可笑的贵妃之位?
「嗤。」
忽的,寂静的空气中有人短促地笑了一声。
「那是微臣的东西。」端坐在桌案前的黑衣青年眉目含嘲,语气森然若冰,「还得多谢贵人娘娘物归原主——邱阳,把步摇拿回来。」
常贵人温软的模样顿时僵住了,淑妃唇边胜券在握的笑容也裂开了。
傅瑜沉默片刻:「那是陆卿的东西?可朕瞧着却有些像当初千芳会大长公主赏赐给颜贵妃的步摇?」
常贵人咬着牙:「陆大人看清楚了么?莫不要因为某些缘故……行包庇之罪?」
她的言辞已经极为出格了,陆久宸难得抿出一点不带任何温度的笑意,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吓得常贵人花容失色,连忙低下头嗫嚅不语。
陆久宸眉目不动:「的确是荣安长公主赐给颜贵妃的步摇,只不过微臣年少轻狂,私以为当时的颜小姐不衬『国色天香』之名,直接在宴后找长公主殿下抢了回去。」
荣安长公主去世已有三年,陆久宸这信口胡说,满座居然还没有一个能反驳他的。
众所周知他与我势同水火,他性格高傲又阴鸷,做这种事好似也不算意料之外。更何况这支步摇,的确在长公主赐给我之后便无故失踪了。
常贵人还想说话,陆久宸看也不看她,语气讥讽:「陛下英明神武,如今朝廷清明,天下河清海晏,听闻后宫也是秩序井然,不料如今却有贵人娘娘公然以下犯上,含沙射影状告贵妃娘娘,言辞间不见一点地位尊卑之分——不知是否没将天家尊严放在眼里?」
他一句比一句刻薄,常贵人听得面色惨白,跪下来不断向我和傅瑜请罪。
但,这到底是宫妃。
皇上的女人,即便是说教,也轮不到一个臣子。我心里有些焦急,给陆久宸打眼色他却视而不见,险些将我气笑。
「陛下、陛下恕罪……」
这时,人群中传来一道颤抖的声音。那显然是被安排好的男子也是懵了的模样,迟疑半晌后,却还是按照原定的计划跪了出来,颤声说道:「颜贵妃娘娘今日下午相会的外臣正是在下……但此事与贵妃娘娘无关,是小臣心怀不轨,才贸然相约……娘娘,昔日你赠帕之谊,小臣……」
他说得荒诞,手却毫不含糊地从衣兜里掏出了一方女子手帕,还要再描述一下这莫须有的「赠帕之谊」。
「够了!」
我都快笑出声了,一向光风霁月、温润如玉的傅瑜却陡然呵斥道,没有表情的面容上满是厌恶与戾气。他没有看我,而是咬着牙,几乎是恶狠狠地下令:「来人,把这个胡言乱语的东西拖下去!」
一时之间宴席内人人噤若寒蝉,我定睛一看,淑妃依旧嫣然笑着,桌下的手却紧缩成一团,想来是无法理解为何傅瑜会是这种态度。
这样的强硬压制显然不能让群臣——或者说淑妃派系的人满意,窃窃私语的声音多了起来,甚至已经有人开始试探性道:「陛下,观此人之神情,不似刻意装疯卖傻,此事莫非另有隐情,不若听他说完再下定夺?」
此时,春兰忽然咬着牙从我身侧冲了出去,夺回那方帕子,看了两眼后直挺挺地跪在了傅瑜面前:「启禀陛下,宫中用品样样都登记在册,因为贵妃娘娘的偏好,景仁宫的织品都用的是双面绣,这手艺只有宫内的孙绣娘有,此事也很少人知道。这方帕子是单面绣,哪怕纹饰已经刻意仿制,也绝非贵妃娘娘所有!」
她说得掷地有声,傅瑜一怔,侧头看向身边的高鹤。高鹤顿时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从春兰手里拿起那方手帕,端详片刻后道:「的确是单面绣。」
「这位大人瞧着倒是很眼熟,」陆久宸不咸不淡地瞥了跪在地上的人一眼,「细细想来,仿佛在礼部见过,也算孙大人的左膀右臂,何故做出这等构陷贵妃的腌臜之事?」
他话说得极为出格,地上原还想争辩两句的男子脸色霎时间苍白下来,颤抖着磕头,而淑妃维持得很好的笑容骤然消失不见。
孙家是周家的亲家,孙家的嫡小姐是许给了淑妃的长兄的。先不论陆久宸这一句是真是假,他既这么说了,必然是有根据的。只是我竟不知,周家大胆到这种地步,还敢用这种沾亲带故的人,就不怕事后细究,牵连到自己身上?
我正在心里啧啧感慨,男子又脸色发白地喊了几句此事他一人做事一人当,而孙大人也赶忙上前道此事是他束下不利,甘愿受罚。事情到了这般地步,各方人马都到齐得差不多了,我见陆久宸的眼神已经含了几丝让人血溅当场的意味,连忙上前几步,表情平静地跪在了傅瑜面前。
「启禀陛下,臣妾并不认识此人。」
撕心裂肺只会让人生疑,云淡风轻才是傅瑜吃的那套。
我抬头看傅瑜,他也注视着我,那双黑润眼睛里的情绪很复杂,我懒得分辨,也不想分辨。从我入东宫起,我从未与傅瑜争吵过,也从未与他置过气。这是因为我看得清楚,他看似温润谦逊实则心高气傲,既然自负到认为自己便绝对正确,争论又有什么意义?
倒不如从容一点,起码,让面上好看一些。
我垂眼,漫不经心地想,傅瑜,你相信我吗?或者说,你愿意欺骗自己吗?你我二人洞房花烛时还会温柔低语,言笑晏晏,也曾许过山盟海誓。但自他开始对颜家动手的那一刻,我们便默契地不言情爱,他也日益沉默,再不问我的真心。
他不知道吗?
他不清楚吗?
他何等聪明一个人,又怎么会不明白,我的不争不抢,不喜不怒,不吵不闹,不过是对他失去了期待罢了。
有些选择,注定要做;有些人,只能越走越远;有些事,当然也永远回不去了。
傅瑜对我伸出手。他没有说话,我却无端想到成亲那晚他揭开我的盖头,也是伸出了手,尔后对我一笑。也许是红烛温柔,我被他握紧时,居然真的有了片刻的憧憬,我还记得他将我拥进怀里,亲昵地在我耳畔后拂过我的发,轻声说:「别怕。」
回忆至此,我出神片刻,已经被他扶了起来。傅瑜取下自己的披风,围在我肩头,手指轻轻拂过我的耳畔,但指尖却是冰凉的。好像犹豫了很久,他才很轻很轻地说了句:「别怕。」
我滞在原地,有些困惑地转头看他。傅瑜却没再看我,只是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满眼的寒凉:「将这几个构陷贵妃的人拖下去。」
「陛下——」
「朕说,将他们拖下去,」傅瑜一字一句地说,「此事到此为止,还有谁有异议?」
他看得懂这场戏幕后的人是谁,也明白追查下去,以周家缜密的手端,恐怕还真会让我沾上些不好的东西。周家毕竟是他用来制衡颜家的一颗好棋,周家打压我该是他乐见其成,问题是私通此事牵连皇家颜面,到底会让傅瑜脸上也难看了些。
傅瑜选择到此为止,到底是顾及他自己的脸面。
「至于常贵人,以下犯上,诬陷贵妃,实乃蛇蝎心肠,」他冷漠地看向正在瑟瑟发抖的娇弱美人,「择日起褫夺贵人封号,贬为庶人,打入冷宫!」
常贵人瞬间瘫软在地,还想说些什么,已经被高鹤命人堵了嘴巴拖了下去。之后的事我不想多看,温顺地垂下头,忽然感觉到难以言喻的疲惫与茫然。
傍晚傅瑜来了我的营帐。
他只是问我:「今日用完午膳,你去哪里了?春兰也道当时你忽然离开营帐,一人也没带。几个丫鬟担心得很,找了你许久。」
我恭恭敬敬地说:「臣妾今日用完午膳,觉得胸闷,便打算独自出门走走,不过去的是东边营帐,没有去过西边营帐。」
傅瑜沉默片刻:「独自一人?」
我想了想:「倒也不算。臣妾遇见了一匹小马,也不知道是哪家千金牵来的,煞是可爱,让人想起从前未出阁偷偷骑马被父兄骂的场景。臣妾实在瞧得眼馋,便与它玩了一会。」
傅瑜笑了笑:「倒是从未听你提起过你爱骑马,这几年你也没进过猎场。」
我也看着他笑了:「陛下也没问呀。」
傅瑜没再说话,他看着我,表情忽然有了几分隐忍,那一瞬间的眼神竟然有几分痛苦。他张嘴,很轻地说了句什么,却始终让人听不清。
我隐约辨认出开头两个字是「如果」,但也没兴趣继续听下去。从很久很久之前开始,倘若他不说话,我也没有了开口的念头,这次亦是一样。我们相对沉默了片刻,傅瑜便起身离开了,临走前留下一句「今日你受惊了,好好休息」。
伺候我沐浴时春兰欲言又止许久,终究还是小声地说了一句「陛下往淑妃的营帐去了」。我无甚反应地「嗯」了一声,接过绞发的巾,吩咐道:「本宫乏了,自己绞完发便歇下,你们都退下吧。」
几个丫鬟面面相觑一会,也许是见我面色实在不太好看,也没再多劝,一个个乖顺地退了下去。
我正坐在窗边走神,一阵清风无端掠过,我茫然地抬起头,还没看见人,就听见了某人招牌式的冷嘲热讽。
「听闻前朝有位贵人就是因为贪凉得了头疾,年纪轻轻暴毙而亡,」陆久宸伸手关窗,居高临下地觑了我一眼,「我瞧着你倒是有效仿一番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