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他结发十年的太子妃,他登基后却只封我为贵妃。
傅瑜下这道圣旨时没来见我,他身边的大太监高鹤倒是礼数周全、神色恭谨,最后还不忘隐晦提醒一句,让我万不能与陛下置气。
置气?
我礼节性地假笑一声,心里明白傅瑜的顾虑。
我父亲本就是一品国公,大哥三元及第,芝兰玉树,风光无限;二哥没入科举,直接前往北疆抗击匈奴,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如今加封飞鸿将军,是我大锦朝半数闺阁娇女的春闺梦里人。
这已经是繁盛之至,倘若我再封个皇后,膝下养一个流着颜家血的太子,恐怕傅瑜都要担心自己那个位置坐不坐得稳。
如此说来,他十年来偷偷添在我吃食里的避子药,的确深谋远虑。
不过理解归理解,我心里到底不痛快。既然不痛快,那就只能找点令人高兴的事了。
婢女被我喊退,寂静的屋内,烛火被微风摇曳,映出半面影子。
我唤:「阿泽。」
那人就如一阵清风出现,忽然立在我面前,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他微微低头,高鼻薄唇,五官有种料峭的冷峻,一双漆黑的眼却安静,清冷又干净。
我命令他:「坐过来。」
他微微一愣,随后眉目间显现出稍微的挣扎和抗拒——我莞尔,站起身,逼近他,抬眼故作困惑地问:「阿泽哥哥,为什么不说话呀?」
他不敢动,也不敢看我,被我指尖撩过的掌心背在身后握成拳,耳根蓦然红了,僵硬地立着,有种视死如归的忍耐。
傅瑜肯定想不到,他派来监视我的暗卫,早在几年前就被我调戏得面红耳赤了。
「今天的事你也知道了吧,」我一寸一寸巡视着这张清俊的脸,低声说,「他把我封为贵妃了,这是在故意羞辱我么。」
他的喉结一动,犹豫很久,才低声慢慢地说:「他……不对……」然后又干干净净地看着我:「你别难过。」
我心中觉得有趣,倒并不算难过,却配合地做出伤心难自抑的模样:「明日会有故友来探望我,我知你要将我的一举一动讲与他听,只希望这一次,不要告诉他……可好?」
阿泽沉默,然后微不可查地点头。
他不会说的。
我有这样的自信,从他第一次将目光落在我脸上,从他第一次愿意出宫为我摘寒山寺外的桃花,从他第一次在我说怕雷时站在床边整整一夜时,我就知道了。
——暗卫可不能有感情,动心的暗卫,就会叛主。
我从宫人那里知道,傅瑜昨晚去了淑妃的长春宫,可是并未侍寝,早早就和衣睡下。这倒是让我有些不解了,傅瑜最近两年经常如此,这皇帝去找妃子盖着棉被纯睡觉,要不是他每月与我做这事都热衷得很,我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隐疾。
不过我不关注这个,别说他现在冷着我不来见我,又或者是和哪个妃子颠鸾倒凤从此君王不早朝,就是他死了也与我没多大干系。
我比较关注的是昨天递信来的人。
子时三刻,我一人坐在窗边,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游记,「吱呀」一声,树影摇晃,有人已经悠然坐在我身侧,周身带着深秋更深露重的微凉湿气。
「不错,」他的声音喜怒未辨,「没见伤心,还算有点出息。」
青年长了一张极其英俊的脸,一双桃花眼稍显风流,秀骨青松,锦衣荣华,正懒洋洋地勾着唇角,把玩着我桌上的瓷杯。
「小王爷,」我微笑着看他,「深更半夜私会宫妃,是要杀头的。」
「宫妃?」傅韶行念了念这个词,看了我一眼,脸上若有似无的笑容缓缓消散,「他这么封,你还真把自己当个妾?」
他的眼里有某种深藏的愤怒和说不清道不明的疼惜,我瞧见了,付以一笑:「我便是想当皇后,陛下也不愿意啊。」
傅韶行生得真是好看,生气也好看。
我欣赏着他的侧颜,在心底感慨。
颜家独女颜明玉,宁王嫡子傅韶行,一个国色天香端庄大气,一个桀骜英俊满身风华,当初全京城的人都以为他们天作之合,金玉良缘,定能成一段佳话。
所有人都这么以为,傅韶行当然也这么以为。
不然当时怎么年少风流,无知无觉地领旨出征。再回来时,一道赐婚圣旨,已经落在了我与太子头上。
「颜明玉,」他忽然唤我名字,星眸灼灼,「你想当皇后吗?」
十年了。
我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傅韶行也已经二十七岁,却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有成家。
其实我知道为什么,但他不说,我不会主动提。
——你想当皇后吗?
——你要是想当,我可以让你做我的皇后。
我明白他的意思,但傅韶行与我毕竟相识多年,我不会让他做这种危险的事。
我摇了摇头:「不愿。」随后微挑唇:「皇后有什么好的?贵妃可以祸国殃民,皇后可不行。」
傅韶行愣了,随后抱着胸,俯身看我,语气挑剔:「你也没有祸国殃民的本事。」
这人忒是嘴贱,我却不恼,盈盈一笑,顺着他俯身的角度仰起脸,不避不让地对上他的眼:「韶哥哥,我祸不了别人,那你呢?」
他僵在原地,在咫尺之间,咬牙切齿地说:「贵妃娘娘倒是好大胆子。」
主动勾引外男,可不是大胆子么。
不过我早已打定主意要找点乐子,听此也不怵,声音颇有几分遗憾:「韶哥哥是不是怕……」
我没问完,他已经吻了下来。
二
你问我爱权势吗,我当然是爱的。
我是个俗人,无上地位,无边富贵,人活在世无非求的就是那些。金银首饰,绫罗绸缎,奇珍异宝,这些东西我通通都喜欢,不然当时的圣上问我可愿嫁给太子时,我也不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爹爹说,阿玉,你不想,爹爹便去跟陛下说;大哥叹息道,颜家护得住你;二哥说,倘若太子让你受了委屈,便直接与他和离。
我微笑着说没有委屈自己,我觉得太子挺好的。
我颜家满门忠良,到底功高盖主,我是颜家的掌上明珠,婚姻这事不由自己决定,爹爹看不出来,我难道看不出来么。
嫁给太子,是圣上的意思,我想了想,太子妃也算风光无限,嫁就嫁了吧。
更何况,太子也算光风霁月,谦谦君子。我向来好美人,这一点傅韶行知道,因为我从没掩饰过,我喜欢的就是他那张脸。
他吻我,我不避开,指尖拉住他的袖子,心里一片平静。
他嗓音低哑:「颜明玉。」
傅韶行喜欢连名带姓喊我的名字,却喜欢我叫他韶哥哥,我不由得寻思起这是不是男人的通病,一听到哥哥两字就兴奋。
桀骜如傅小王爷是;尊贵如太子殿下是;清冷如梁上暗卫也是。
「你是不是还在恨我?」他的唇滚烫,落在我脖颈上,比曾经那一滴神情麻木时掉落的眼泪还要灼人,仓皇绝望,「阿玉。」
我平静而温和:「小王爷多虑了,我不曾恨过你。」
我不曾恨他。
若问我怨傅韶行么,我从前是怨的。他满身风华,英俊骄傲得不像话,与我说等他挣来一个功名,回来再给我请个诰命。只是这一走,再回来时,看到的是我和太子成婚的十里红妆。
贺知明说傅韶行那一日,差点疯掉。他甚至想当街抢婚,是被宁王府的家丁迫不得已打晕了,在家就发了高热,烧了三天三夜,在战场上受的伤复发,命悬一线。
我心想你傅韶行何等骄傲,连句喜欢都不肯说,连定下婚事都要等自己加封功名,没料到被人截了胡吧,活该。
只是后来,我就不怨了。
傅韶行的喜欢没说出口,全都写在眼睛里。他病好后安静在家,再会时也恪守礼仪,规规矩矩。无法无天的小王爷不希望我再受过去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的影响,他不想外人用奇异的目光看我,也希望太子可以一心一意待我。
我不怨他。
天家做事,即便是他在,也总有一千种、一万种办法。
十年时间,轻易洗清太多情感,我不怨他,只是属于豆蔻年华的怦然心动,也不复存在了。
傅韶行退开两步,沉默地看了我半晌,然后哑声说:「阿玉,他对你不好。」
我一愣,垂眼笑了:「陛下心系天下,自然无心情爱。」
「我不会让你陷入危险的,」傅韶行道,「你等我。」
他走了。
我留在床榻边,想起那句「他对你不好」,便有些恍惚。我想起成婚以来的许多事,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醒来时,看见一片明黄衣角。
这一觉大概睡了许久,我有些头痛,缓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身边坐着一个人。
「……陛下?」我以为自己看错了,轻声询问。
那人「嗯」了声,一只修长温暖的手轻轻抚上我的脸颊,温柔清润的嗓音像块暖玉,即便带着责备,也让人如沐春风:「春兰说你好像伤了风寒。怎么不盖被子就睡了,也不好好照顾自己。」
我迷迷糊糊地蹭了蹭这只手,语带鼻音:「臣妾昨晚起夜,回来便忘了。」
他顿了顿,那双温如墨玉的眼眸看着我,红润的唇,鸦鸦的眉,皎皎如天边清月,萧萧如风下青松,轩然霞举,是与傅韶行截然不同的好看。
傅瑜就是这样的,公子如玉,陌上无双。
他待我不好吗?
「阿玉,朕……」傅瑜顿了许久,「朕待会遣人送些药材来,你好好养着身子。」
我乖乖巧巧地应「好」,要起身送他。
他却神色复杂,甚至隐带几分痛色,走到一半忽然回头,很小声地唤我:「阿玉。」
「臣妾在。」
傅瑜低声说:「给朕生个孩子吧。」
我清醒了大半,觉得有些好笑,但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实事求是地说:「臣妾的身子不易受孕。」
这是御医给出的结论——当然也是傅瑜下的命令。傅瑜的嫡长子绝对不能出在颜家,他倒也狠,给我下避子药,自己也吃得开心,十年来除了一个通房生的庶子,竟是毫无所出,若不是除了他以外的其他皇子都烂泥扶不上墙,他坐这位置恐怕还有点困难。
现在是看我成了贵妃,生个非长子的庶子也无伤大雅,决定给我停药了?
我不无好笑。
傅瑜虽说是天子,比商人还会做生意,不愧是他。
傅瑜握住我的手紧了紧:「朕会找人慢慢给你调养……阿玉,朕想要一个小公主,像我可以,像你最好,可爱伶俐,朕定会把她宠在掌心。」
我心想你不如去和淑妃生,人家乐意得很,但嘴上还是乖巧:「好。」
他待我不好吗?
在他看来也许是好的,只是这份好,我也不怎么稀罕罢了。
我甜甜蜜蜜地看着他,心说,好什么好,跟阿泽生都不跟你生。
三
封我为贵妃的圣旨引起了朝廷震动,虽然后位空悬,但这无疑是一种信号,许多家中千金未有婚配的臣子都蠢蠢欲动起来。
我这几日收信收得多,爹爹的、大哥二哥的、旧友的……我耐心地一封封回了,告诉他们我没事,过得很好。
但爹爹不信,已经直接说了,要喊人来看望我。他既然这么说了,那定然是光明正大地看望。
我闭着眼睛都知道这个人会是谁,是以走到御花园附近的紫竹苑时,还嘱咐阿泽帮我望风。
我说:「家父十分担忧,派人来探望我,说些家常话罢了,阿泽你听可以,不要告诉陛下,好吗?」
我恳切地望着面前抱剑的青年,对方被我看得耳廓通红,低低嗯了一声,迅速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微风晃动紫竹,飒飒的煞是好听。有人的脚步声不急不缓迈来,那呼吸声落在耳边,我莞尔,唤他:「知明。」
「微臣见过娘娘。」到来的青年唇红齿白,端的是清秀俊逸的好相貌,装模作样地鞠了个躬,便又嬉皮笑脸起来,「娘娘好耳力,有你二哥在战场上十里听敌阵的风姿。」
我扑哧一笑:「我爹让你来的?」
他不满:「就不能是我自己担忧你吗?」
我含笑看着他:「我知道。」
他一愣,避开我的视线。他好像从我这一笑就断了线,沉默了许久,才继续开口,问道:「你在信里说不错,当真不错?」
他是贺家哥哥,贺知明,我的旧时好友,在京城宁王嫡子和颜家独女的风月佳话里充当背景,一直悠然自得,丝毫也不张扬。
他一向是没心没肺的样子,天生三分笑,行止都带着洒脱清逸。他是傅韶行为数不多的好友,也是大哥的同窗,那一年的探花。
能和大哥、二哥、傅韶行三人同时关系好,足可见这人的脾性有多好,待人处物的技巧又有多妙。
他认识我比傅韶行还要早,倘若真说青梅竹马,我和他才更像。我对其他人都全然可以若无其事,但在贺知明面前,好像没有假装的必要。
我说:「我过得不好呀,知明哥哥。」
我最是小气,却要和很多很多女人分享同一个男人;我虽不喜欢小孩,但每日灌下那般苦的避子药,总是不高兴的;我身旁所有婢女都是傅瑜的人,一举一动甚至被他的暗卫监听着。
从嫁给太子开始,我就不好了。
不好了整整十年。
贺知明眼中陡然浮现了一抹痛色,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想前进两步,却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绊住了步伐。
他教我步射时摸我的头说「明玉真聪明」,偷偷带我去玉带湖边泛舟放风筝,有什么好吃的,第一个记着的都是我。
可是我身边,忽然多了一个傅韶行。
原先我什么都不知道,后来,傅韶行出征,陛下召我入宫,回国公府时,贺知明拦住了我的马车。
他说:「明玉,你若不愿嫁,我娶你。」
当时陛下有意选我为太子妃的事情传遍了京城,原先派媒人来说看的人家都不见踪影,避我如洪水猛兽,连宁王也被陛下召见,此后闭门不出——谁敢跟天家抢人?
贺知明倘若娶了我,后半生仕途尽毁。他自小父母双亡,走到科举高中,进入中书院这一步,靠的全是自己,他说要娶我,就是自己的决定,也是放弃自己对我说过的,愿天下太平、海晏河清的愿望。
「我娶你之后,可以带你四处游历,我这些年攒了不少银子,以后都给你花,吃的喝的用的,你要什么都可以,」他难得没有嬉皮笑脸,看也不敢看我,磕磕碰碰地说,「除你之外,我不会再纳任何人,就我们两个就够了……」
谁能想到,曾经出口成章、妙语连珠、潇洒俊俏不染人间烟火的探花郎官,也会有这种窘迫的时刻。
他问我「愿意吗」,我看着他,也是第一次看清他。
贺知明看向我的时候经常带笑,俏皮的,潇洒的,看似云淡风轻,但只此一次,他满眼秘而不宣的贪痴妄念,再也藏不住了。
我愣在原地,无数次记忆中有心无心的细节被捕捉,浮现一个我从未察觉的事实。
他多能藏,我这样自认为聪敏灵秀的人,也从来看不出来。
又或者是,我满心满眼的傅韶行,已经看不见他黯然避退的一颗真心。
可是,你叫我怎么忍心,让他为了我,赔掉自己的整个后半生?
一个没用的颜家独女,换他前途无量的抱负、作为、功名。这样不合算的买卖,我不允许贺知明做。
「明玉,」他双眸映着我,嗓音低哑,苦笑了一声,「陛下这道旨意一下,我就日日夜夜想着带你走,但后来又觉得,我孑然一身,你却不是,我贺知明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让你抛下一切跟我离开。」
我说不出话。
他很少这样正经,总是快活笑着的,因此露出这样黯淡的神色,才格外让人心折。
「与你说这个也不过是抱怨罢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上前一步,笑意盈盈地点了点他微蹙的眉,「贺公子不是号称百岁无忧第一人么,『闻人三分笑,人比花还俏』,怎么如今还愁眉苦脸起来了?」
「你这打油诗是现想的?」他配合我扶额长叹,何其做作,「颜大才女,文采斐然,令兄听了估计都得落泪。」
他的眸光流转间,有显而易见的纵容。
「那可不,」我对着他转了一圈,「文采斐然的贵妃娘娘好端端地站在这,全身上下每一处都是妥帖的。这下你可以回去告诉爹爹,我确是过得很好了吧?」
「明玉,」青年眉目若画,俊逸清秀,他似是被我逗乐,开怀中却总有几分低落,忽而轻声说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
我歪了歪头,满眼的无辜:「嗯?」
「国公爷嘱咐我来见你之前,我就已经打点好了入宫事宜,是我自己想来见你。」贺知明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生得极好,清清渺渺,比秋霞山上的冰泉还要清透,「你说得对,我担心你,放不下你。」
「那你也要记住,颜姑娘要做什么,在下都愿为之赴汤蹈火,」青年伸手,最后却只是克制地落在我的发顶,嗓音低而暖,「万死不辞。」
他最是聪明,他什么都知道。
贺家哥哥惊才绝艳,总带着闲云野鹤般的淡雅,实则是不喜出风头,有种为人处世的独特智慧。
我其实不太明白贺知明喜欢我什么,但我清楚一件事。
我不想让他喜欢我。
四
爹爹以前便说,我和其他的闺阁姑娘都不太一样。
我原先也不明白,问七月的时候,七月想了想便说,可能是姑娘格外好看吧。七月总是能把讨巧话都说得毫无匠气,我见她一副笃定的样子,忍俊不禁,然后毫不客气地点头应道:「七月说得都对。」
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京城的姑娘都好看,但我自来知道,我的好看是独一份的。
我十四岁那年,千芳会上,一向不苟言笑的荣安长公主亲自给我簪花,选的是牡丹中的极品魏紫姚黄,从此「天香国色」之名便传遍京城。
但爹爹说的不是这个,很久很久之后,我被锁在东宫中,冷眼看着一屋的莺莺燕燕蜂拥讨好着霁月风光的傅瑜;我毫无心理负担地引诱单纯的阿泽,只为了排遣无聊与孤独;我明知傅韶行独身多年是为了谁,依旧无动于衷,仿若置身事外。
我终于明白,我与姑娘们不一样在哪。
大多数女子的一生,被绑在父族,到丈夫,再到儿女,夫唱妇随,外嫁女,从来都一心一意体贴着夫婿,甚至一生就绑在了那个会有很多个女人的,也许成婚前面都没见过的男子身上。
这是她们自小读《女戒》所养成的,过于温顺的,根深蒂固的习惯。
但我不是。
我永远不会为所谓的情爱倾尽一切,连喜欢都过于轻浅,即便是最心悦傅韶行的时刻,也清醒得像个局外人。
我爱自己,爱父兄,爱友爱亲爱己,爱世间万物,爱所有能让我高兴的东西,但爱得太多了,就不存在一心一意,倾尽一生了。
男女之情,只占据了我心口太小的一块,甚至不值一提。
我嫁给傅瑜前一夜,爹爹沉默着摸了摸我的发,他说:「阿玉,你这样很好,爹不希望你被一个男人牵绊在后院半生,过得不自由也不快乐。」
爹爹是一品国公,文官之首,却有着武将一般赤诚爽朗的心。
我答好。
傅瑜新婚那夜揭开我的盖头,一张清俊秀雅的面容盛着温柔的笑,唤我阿玉,以后他便是我的夫君了。
傅瑜很会做戏,因此我那点浅薄的喜欢,原先在傅韶行身上,后来便尽数给了他。我想即便这桩婚事源于帝王心术,傅瑜以后便是我的丈夫,你待我好,我也待你好,并不是什么不合算的事。
再后来……七月死了。
我并非不聪明,也并非看不透他有几分真心,我只是好奇,傅瑜给了我三分真心,却能面不改色给我灌绝子汤,以我的安危逼迫二哥交付兵权,不动声色给爹爹下绊子,然后,纵容骄横跋扈的周侧妃杖毙了七月,把我身边的亲信一个个剪去,最后还温柔地安慰我,说他会护着我。
三分真心尚是这般,这人,恐怕根本就没有心肠存在吧。
七月被盖在白布里抬出去,殷殷血迹流了满地,我还记得她故作正经地说,姑娘你最是好看,太子殿下又芝兰玉树,生下的小皇孙恐怕会好看得整个京城的小姑娘都追着跑。
我成婚了,她私下里依旧习惯性喊我姑娘。后来我偷偷为她立了碑,心想七月你真笨,傅瑜不会让我生孩子,也不会让你有看他一眼的机会的。
七月你怎么这么笨。
七月……
七月,小姐想你。
颜明玉这辈子都不要喜欢人了,七月,你能不能回来看看我?
我从噩梦里惊醒的时候,看到一个黑影坐在我的床头。对方似乎正在出神,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在月光下有种淡淡的冷峻,仿佛游离于世事之外。
「陆久宸,」我喊他,头痛欲裂,「你以后再这样半夜出现,我喊人了。」
对方鄙夷地看了我一眼,扯了扯嘴角,说话一如既往的刻薄:「就这里的侍卫,再来一百个也碰不到我一根手指。」
我被他气笑了。
其实我并不是一个性格外露的人,但唯独对于陆久宸,总会忍不住情绪激烈。对方那唯我独尊、高冷睥睨、刻薄毒舌的样子就是精准踩了我的雷点,我小时候便与他针锋相对,到了长大后,到了嫁人后,变本加厉。
「死对头」一词也不知是谁发明的,确是贴切无比。
我披了件薄薄的外衫,从床上坐了起来:「怎么,有事?」
「听说你被封了贵妃,」陆久宸面不带笑,淡漠的眉目间却夹杂了几分讥嘲,令那张贵气凛然的俊脸都变得十分讨厌,「特意进宫来看你笑话。」
我:「……」
我:「那你现在看到了,可以走了。」
「颜安安,」他忽然喊我,「做噩梦了?」
安安是我的乳名,娘在时经常这般喊我,后来娘去世了,爹爹和哥哥有意避开,府内下人也识趣地不再提,这两个字就无人得知,即便得知,也不想说出来揭我伤疤。
其实我并不觉得这是在揭伤疤,只是陆久宸这厮实在把「讨人厌」做到了极致,不知从谁那里知道了我的乳名,嘲笑这名字又软又奶根本不像我的同时,也在私底下肆无忌惮地这般喊我。
我:「关你什么事。」
「我听见你喊七月了,」他声音微凉,转头看了我一眼,又很快挪开,似是不耐烦地从衣襟里取出一方手帕,「自己擦。」
我有些怔愣,一摸眼睑,竟全是冰凉。
……我哭了。
我居然在梦里哭了。
「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一声,」陆久宸不无不可地垂下眼,「事情很顺利,英王已经私下与翼德、云行将军等人接洽,过不了多久,恐怕就要成事了。」
全京城皆知,右相公子陆久宸与国公千金颜明玉关系极差。我二人在旁的地方虽毫无交集,偶尔撞见却相看两厌。中秋诗宴上,在他人眼里一向温柔贤淑、端庄大气的我亲口说过他「屈居」贺知明之下,而千芳会上,不喜议论他人是非的陆久宸眉目带讽,径直评论了我一句「尔尔之上」。
全京城的女子在陆公子眼里都是「不过尔尔」,他便美其名曰我「尔尔之上」,当真是刻薄到了一种境界。
从此,外人便传我与他水火不容。
我看着他,他生得极好,金尊玉贵的公子模样,眉眼如春山,有种未语生香的秀彦,又疏朗若清月,有种清澈干净的少年气。倘若不是他性格恶劣,京城贵女偷偷列的公子榜定会有他的名字。
我看了许久,直到他不耐烦地觑着我,露出有些古怪的疑惑表情。
「颜安安,」青年黑沉沉的眼眸凝望着我,「你今晚上瘾了?又哭什么?对着我哭可没人会安慰你。」
我从来不主动和他说七月。
这是第一次。
我:「陆久宸,你别说话。」
他:「要我听你的话,你有病?」
我:「你真的别讲话啊,你一讲话,连七月的影子都没有了。」
他好像骤然愣了这么一下,就这样看着我,呆怔的,一片空白的,雾霭沉沉的眼,被人强行拨云见日。
我喃喃自语:「我好想她,你想不想?」
五
陆久宸与我确实交集不多。
但这样的深夜里,他注视着我,褪去了凉薄与恶劣的冷漠,然后自嘲般掀了掀唇角,低声说:「我与你一样。」
偌大的京城,陆久宸能托付信任的女子只有两个,一个是他妹妹,一个因为他妹妹。
一个是七月,一个是我。
尽管我与他相看两厌,说起话来也是毫不客气的讥讽,但我们一同站在七月的墓碑前,相顾无言时,他看我:「颜安安。」
「嗯。」
「你最好是好好活着,」阴鸷的右相公子语气森然,「否则我就算是掘坟挖尸,找个道士也要把你的魂给召回来。」
我说:「臣女谨遵吩咐。」
这句话的语气是俏皮的,甚至带了些许安慰的心思。陆久宸是什么人,和面冷心热一点关系也搭不上,心硬如铁,从头到脚都像冰窟窿,能掉冰碴子那种。
但我太熟悉他了,或者说,我太熟悉七月了,他难过的时候,我看得清清楚楚。
「原是想来看看你被封贵妃后是不是得了个冷宫弃妃的待遇,」沉默半晌,他语气也听不出什么喜怒,嗤笑一声,「现在看来,傅瑜倒是对你不错,雕梁画栋,锦衣玉食。」
他直呼傅瑜的名字,口吻更是隐含鄙夷,大胆得惊世骇俗。
但我知道,他这么说也没错。
因为这天下,原本该是他的。
也许是江山改朝换代太快,百姓都忘记了数十年前,天家姓容,皇后母家姓傅。傅皇后的哥哥那一夜血洗宫廷,尸横十里,谋朝篡位,改换天日不过一夜之间。
前懿德太子,温和沉稳,聪慧仁孝,却被自己的舅舅屠遍满门,仅留下一个还懵懂不知事的嫡幼子皇长孙。
傅皇后的哥哥成了开国皇帝,而后传位于自己的嫡长子——傅瑜的爷爷,到先皇,再到傅瑜,经历了四代,已经很少有人再忆起,这曾是容家的天下。
除了深隔血与恨,被秘密送出京城的皇长孙。
傅家很明显忌惮着容家「余孽」,几十年间一直在寻找皇长孙和容家遗留的踪迹,要赶尽杀绝。
最后,历史重演,皇长孙出逃后仍被刺杀,只剩下一对年幼儿女,容婵与容昭。
后来,容婵为了掩护容昭,自己留下拖住追兵,假做皇长孙的亲信之子,被充婢送进了掖庭宫。
一朝天子一朝臣,傅家没想到的是,看似光风霁月、忠心耿耿的右相,实则与皇长孙年少时有莫逆之交,偷偷收留了容昭,以自己嫡长子的名义,名唤陆久宸。
而傅家更没想到的是,深宫之中,除却尔虞我诈、你死我亡,不可思议地还存留了些许温柔的善意。被送进掖庭宫的容婵被曾经伺候过皇长孙的年迈宫人认出,偷偷地带到了浣衣局,用了一个胆大包天的狸猫换太子之策。
一场大火之后,前朝太子遗孤容婵死了,只剩下浣衣局的小宫女七月。
我幼年时是公主伴读,与七月相识是一个意外。后来从贺知明那得知了这桩宫闱秘闻,再后来,我将七月带出了深宫。
七月本该是千娇万宠的公主。
初得知她与陆久宸的关系后,我还颇为不可置信。陆久宸此人阴鸷冷淡,睚眦必报,七月明朗快活,温暖良善,实在不像是有什么亲缘关系。
陆久宸不置可否。
七月的身份其实一直很危险,当初那场大火一直疑点重重,傅家私底下一直在寻觅她的踪迹,我将七月带出宫后百般掩藏,过了近乎十年,以为尘埃落定。
然后某一日,周侧妃派人寻了个由头,杖毙了七月。
我知道这是傅瑜指使的,周侧妃曾对他说,七月的眉眼有几分前朝皇太孙的影子。
周侧妃不过是随意寻了个由头,傅瑜便不分青红皂白地动了手。后来她得意扬扬地来到我面前,对我说:「姐姐,你不是最在意那个贱婢么,现下我随便找了个理由,殿下便命我杖毙了她,你又能如何?」
我望着她。
她走了,我还望着她。
很久很久,直到陆久宸越过我的窗,皱眉望着我:「松手。」他看上去很不好,大抵比我还不好,眉目间都是阴郁,望向我的时候却带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抚慰。
陆久宸仅有一次的温柔,就是那一次帮我上药。
我的掌心被自己的指甲掐出了斑斑血迹,他垂眼帮我包扎,动作很轻,月光洒在他的长睫上,像是流动的碎银。我望着他,抽噎着对他说:「对不起。」
陆久宸动作一顿,淡淡道:「十年前是你救了她,我不是恩将仇报的人。」
十年前七月被认定是容家亲信遗孤,整个京城,只有我想护她,也只有我护得住她。
陆久宸甚至不能靠近她,他们并不太像,但只要站在一起,就能看出某些相似之处。
他说:「多谢。」
七月是容婵的小字,九宸是容昭的小字。据说是因为容婵生于七月,皇长孙希望她如皎皎明月;而容昭生于九月,「宸」字自来便是光明之意。
婵娟与昭明,全是为人父母的拳拳之心。
只是他并未如皇长孙期盼的那样,光明而灿烂,反倒像霭霭夜色,阴郁沉寂。他与温善两字一点关系都扯不上,虽然嘴恶举止也粗暴,待我时多有不耐烦,总归还是不会让我不好过。
我们是什么关系呢?
他想拿回属于他的东西。
我想帮他。
就这么简单。
六
陆久宸来的第二天,就是七月的忌日。
他并不柔软,却知道前一晚我定会做噩梦。这人的温和就那么一丁点,掰碎了揉在他的冷言冷语里,也安置在了他递给我的那一方帕子上。
这天我坐在屋内,春兰和秋菊在旁边安静地伺候着,我说:「你们退下吧。」
我的丫鬟不多,带进东宫的有四个,两个刚入府就被调走了,剩下一个七月一个喜儿,七月死了,我为了保住喜儿,将她放出府嫁人了。
春兰秋菊夏竹与冬梅四个大丫鬟,春兰、秋菊和冬梅是傅瑜的人,夏竹是太后的人,余下杂七杂八的太监宫女,也都是其他宫里派来的,左右虱子多了不嫌痒,我平日也不理睬他们,由着他们向主子通风报信我的各种动向,我都无所谓。
后宫太小了,我无心与一群女人争风吃醋,又或者说,我不屑为了傅瑜勾心斗角。
春兰和秋菊对视一眼,倒也没说什么,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我喜静,这是全后宫都知道的事。
昏暗的宫殿,连满座的珐琅珠宝都映不亮,我轻轻地唤了一声:「阿泽。」
高瘦的青年就如一阵清风出现在我面前。
他平日都不会主动说话,今天看了我一会,又垂眼,说:「你心情不好。」
我眨了眨眼:「是啊。」
他有些困惑与苦恼的样子,干净清俊的眉目积郁了些许无措,见我没有说话的意思,迟疑半晌,也没问我为何,只是坐立难安地看了眼窗外,然后问我:「……花?」
我忍俊不禁:「今日没有想看的花,我只是有些想一个人。」
他抿了抿唇,那双清透的眼眸显而易见地黯淡了一些,却还是说:「谁,我带他来?」
我更想笑了。青年的感情太过分明,连沮丧的原因都明晃晃地写在脸上,让我心头的阴云都仿佛散去了不少。我逗他:「你不要多想,不是别的哥哥,是一个妹妹。」
他的耳根顿时就红了,却明显开怀了不少,轻声问:「你想见她吗?」
「我见不到她了。」我坦然地说,不知自己面上是个什么表情,「她已经死了。」
七月已经死了。有傅瑜的人在身侧盯着,我连祭拜都做不到。又或者,故人已逝,祭拜又有什么意义呢?
阿泽愣住了,他凝视着我,懊恼万分,想道歉却手足无措的样子,像热锅上的蚂蚁,最后急中生智:「我,我带你出宫看看。」
我问:「被发现了怎么办?」
「属下会认罪,」阿泽答得毫不犹豫,「是属下私自掳了贵妃娘娘出宫,贵妃娘娘受属下胁迫,情非得已。」
我眨了眨眼:「你要是这么说,你会死的。」
青年眉眼隽秀,那双清澈的黑眸望着我,没有丝毫的恐惧或是迟疑,抿唇答:「属下不怕死。」他偏了偏眼,长长的眼睫垂下,好似有些难为情:「只求娘娘不要难过。」
我愣在原地。
我一直知道傅瑜派了暗卫在我身边盯着,但真正见到阿泽,是在傅瑜通房刘氏生子的那个夜晚。我发了高烧,丫鬟都不在身边,全府上下都在刘氏身边伺候着,我想喝水,坚持了半晌从床上重重跌下来,然后就被人接住了。
甫一抬头,看见那双寒星般的眼眸。
「属下去叫人。」
面无表情的清俊青年并未解释,只是转身要走——然后就被我拽住了袖角。
他太单纯了,许是自幼没与女人接触过,三年又三年,他在我身边待了整整六年,我从未付出过什么,他却恭恭敬敬,把一颗真心双手奉上。
我自认不算特别良善,却也从不利用无辜。阿泽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让我觉得对不住的人。
他跟着傅瑜,傅瑜算是礼贤下士,只要他忠心不二,自可衣食无忧,到了年纪后出府成亲生子,下半生会平静幸福,而不是喜欢一个被囚困在宫中的贵妃,变相地叛主,最终的结局自然是生死不由命。
我的心中陡然生出了许多不忍,我望着他,很想说「你走罢」,心中又觉得自己虚伪至极。因为孤寂刻意纵容他情愫飞涨时不曾愧疚停歇,到如今见他面不改色将赴死挂在嘴边时却觉情意有如山重,到底是觉得,有些束手无策。
我说:「不要死。」
他怔怔地望着我。
「阿泽哥哥,」我扯了扯他的袖角,「你若因我出事,我会难过一辈子。」
他的脖子都红了一片,修长的手指蜷了蜷,却攀上我的脸颊,知礼而克制地揩了揩我的眼睑:「别哭。」
青年顿了顿,似乎坚定了某种决心:「你若出宫,无论嫁给谁,属下都不走了,护你一辈子。」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嫁给谁?」
「傅小王爷,贺侍郎、右相公子……」阿泽一个一个细数过来,「他们都打不过我,若是欺负你,我便好好教训他们。」
我:「……」
我:「你知道他们来见我?」
我自以为这几人进宫都来无影去无踪,陆久宸不是还吹来一百个人都无法奈何他么?另外,傅韶行和贺知明也罢了,阿泽为什么以为我会嫁给陆久宸?
「整个宫里只有我发现得了,」他急忙解释,「但我没偷听你们的对话,有旁的动静,我也帮忙遮掩了……」
我便不说话了。
阿泽武功好我知道,但我不知道,能好到这个地步。整个皇宫只有他能发现,这岂不是说,他的武功在皇城压了所有人一头?
我道:「无论我嫁给谁都护着我?」
他答:「是。」
我问:「你自己不成家了?」
他垂眼:「是。」
我叹气:「……你就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他迟疑片刻:「属下的心愿,在去年放花灯时已经写上了。」
那时太子携家眷参与花灯节,太子妃与其余人刻意走散,只有他牢牢护在身侧。她走到平民百姓放花灯的画舫边,他望着身侧的太子妃,对方轻轻呵气,如画的眉眼比玉带湖里连成星点光海的花灯还要美丽灿烂。
女子递给他一个花灯,让他也许一个心愿。
她是高高在上的天边云,他是卑贱如尘的脚边泥,今生今世都没有相交的可能,唯独这一夜,青年任由自己放肆的心思在这夜如春草疯长,一笔一画地写上:唯愿明玉,此生无忧,笑颜常驻。
他想,我一生无父无母,无牵无挂,不求财也不爱势,只想求一个人。
不是求她与我如何,而是求她得世间厚爱,百岁无忧,得偿所愿。
七
新皇登基,百废待兴。傅瑜近几日忙得很,已经快半个月没来后宫,据说淑妃和静妃都有些坐不住,往御书房去了好几回。
宫里多少都有点动静,唯有我岿然不动,连带着整个景仁宫都像潭死水。
春兰几个丫鬟安静了许久,终于有些忍不住了。秋菊小心翼翼地问我:「娘娘,陛下许久都没往后宫来了,可要去探望一二?」
我:「他几日都没来后宫,可见政务忙碌,本宫不好去打扰。」
春兰收拾的动作慢了慢,吞吞吐吐许久,才下定决心般问我:「恕奴婢说句不该的话,娘娘可是因为陛下封妃的旨意……而有所不满?」
她是替傅瑜问的。
我不与傅瑜提这个,傅瑜不好主动提,索性叫个丫鬟来旁敲侧击。
我心知肚明地翻过一页书,眉目不动:「你也知不该说,那便当没说过吧。」
春兰好像叹了口气:「娘娘……陛下是在意您的,您若心里不痛快,可以直接与陛下说,奴婢想着,陛下也不愿见您闷在心里。」
这话不会是傅瑜让她说的,傅瑜的意思已经被高鹤传达得很明白了——切莫与他置气,他没那样的耐心。
那么,就是她自己想说的。
我望向她。春兰如今不过双十年华,一双眼眸又大又亮,映着毫无掩饰的关切,我看着看着,竟看出了几分七月的影子。
我愣了许久,才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本宫知道了。」
但根本不需要我主动做什么,傅瑜当晚就来了景仁宫。我与他安静地用完了晚膳,不咸不淡地聊了两句,他便抱着我上了塌。
我怀疑这人积郁大半个月的火都发泄在我身上了,没完没了到最后,我直接睡过去了,他还不停。这一整夜他在我耳边说了许多缠绵情话,我都没怎么过耳,敷衍地嗯嗯了两声,最后只记得他说,春猎快到了。
春猎……
我困顿的脑海中浮现了模模糊糊的念头,又沉沉睡去。
傅瑜登基第一年,春猎的成果十分重要。到达猎场的第一日他便带了一大批人前往猎场内围,我坐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帐子里,一个乖巧可爱的小婢女来请见,说何家千金想与我叙旧。
帐内空无一人,春兰说帮我取点膳食现在还没回来,秋菊腹中不适我让她去找人看看,夏竹和冬梅先前帮我打扫帐外,现下也不知道去哪了。
我没想起何家千金是谁,却也没拒绝,戴上帷帽,跟着小婢女往别处走去。
这片猎场在皇城郊外,早春时节,湿润的泥土上只覆盖了一层浅浅的青草。一匹在整个京城也少见的纯黑小马悠哉悠哉地嚼着喂在嘴边的饲料。它四蹄踏雪,漂亮而温驯的模样,任由身边的青年抚着它的鬃毛,不时舒服地哼哼。
我有些好笑:「何家千金?」
贺知明愣了愣,望向一边偷笑一边往外跑的小丫鬟,瞬间明白了什么,却仍是从容不迫的样子,嬉笑道:「正是在下。」
「你没随陛下去猎场内围?」我忍俊不禁,「怎么还有空来这,还带着……」我的目光落在小马身上,与它乌黑湿润的眼眸对个正着。
「我抱恙在身,向陛下告了假,」他说得万分自然,「无事可做,索性特意来看看昔日徒儿的骑术是否退步。」
我说:「……几年没骑了,你说退步没退步。」
我自幼感兴趣的东西很多,一些是家中找先生来教导,一些是入宫学习,更多的,是贺知明一点一点教给我的。
世道对女子总是苛刻,有许多事,纵使我跃跃欲试,也要埋于心底。贺知明是唯一一个会教我步射,带我骑马,与我论经略策论,眉目疏朗将天下大事细细讲述给我的人。
他总含笑夸我:「明玉聪慧,一点都不输大多男子。」过了一会又假意长吁短叹:「所谓青出于蓝胜于蓝,幸好你不入仕,不然还有我什么事。」
我的骑术是贺知明教的,或者说,我所有不容女子喜爱的「危险」事情,父亲不允许,大哥不赞成,二哥不支持,都是贺知明东躲西藏带我去做的。
我喜欢骑马,也曾满心期盼地与贺知明说,以后想和傅韶行去草原看看,纵马驰骋,确是人生快事。
那时我以为我会和傅韶行成婚,总归是少女心思,对花前月下四字,的确有过期盼。
现在想来,我与贺知明交心,抑或者是单独相处的时间少之又少,谈到的十之八九也和傅韶行有关。却总记得那日,我在前面毫无所觉地说着草原的幻想,乍一回头,却发现他一直望着我的背影。
他似是没想到我会回头,稍稍一怔,眉眼间瞬间扬起三分潇洒笑意,在夕阳下,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有种令人心碎的浅浅温柔:「明玉想做什么,一定会实现。」
我问:「你想不想去草原?」
他叹息道:「不是吧,到时你们成了婚,倒是柔情蜜意天生眷侣,我跟着一起去,就真的只能『举杯邀明月』了,你忍心见我孤身一人,寂寞无助?」
我憋住笑意,想了想又说:「这样,那你也娶妻好了,到时候我们四人把臂同游,快哉快哉。」
「你这成语造诣……」贺知明停顿了片刻,才不忍直视般说道,「还把臂同游,夫子听了都落泪。」
我毫无所觉,顺口说道:「知明哥哥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到时我在整个京城帮你寻觅一下。」
彼时他逆着光站在我身后,我却连他的表情都看不清,只知道那双总是带着鲜活笑意的眼依旧如春水剔透,却被夕阳裹挟,明暗交替间,带了几分孤独的阑珊。他沉默良久,才掀起唇角,慢慢说道:「我喜欢,风动的时候,也会站在我身侧的姑娘。」
我一直不解这句话,直到决定嫁给太子的前一夜。
有小孩在放纸鸢,鸳鸯图案,我看着觉得眼熟,忽然想起有一日,我本约了傅韶行出门踏青,临行前两人吵了架,大哥二哥也不在府中,我怏怏不乐,贺知明不知从哪得知的消息,主动叫上我与傅韶行,三人一同出了门。
有他在,我和傅韶行虽气氛僵冷,总不至于当场翻脸。
贺知明是出了名的好性子,劝这劝那,最终傅韶行主动道歉,又给我买了一只精致的玉雕兔子,我也认认真真地与他道了歉,回府后还绣了个剑穗送给他。
我们一同放纸鸢,傅韶行不耐烦这种在他眼里「娘唧唧」的事,中途跑去买点心,贺知明倒是悠然自得,站在我身侧,望着天空中猎猎飞扬的苍鹰纸鸢。
风动了。
贺知明问:「明玉开心了吗?」
我扯着燕子的线:「原也没有如何不高兴。」
他也不拆穿我:「韶行这两日都没睡好,今早还问我该如何给姑娘赔罪。」
我安静了,过了会望着他,叹气道:「知明哥哥真是芝兰玉树,钟灵毓秀,善解人意,妙语连珠……」
风声飒飒,我的裙角与袖角翩飞,如同枝上的蝶。全京城那张嘴最是讨巧的贺公子闻言竟难得地没有得意忘形,只是抬眼,静静地望着我。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很久,我尚且毫无所觉,他却率先自若地移开眼,语调松快,表情故作愁苦:「没办法,明玉姑娘不高兴,在下实在也高兴不起来。」
那日风很大,不然纸鸢也放不起来。
那日我与傅韶行说着话,偶然回头,看见他眉目温柔地注视着天边的纸鸢燕子。
那日他说风动时,我正站在他身侧。
可是我什么都没记起来。记起来的时候,也太晚太晚,让我只能冥思苦想,妄图回忆起那日他亦步亦趋跟在我身后,被我问及喜欢的姑娘时,面上的表情。
我看不清,又或者是,当时的我并不在意。
他总是这样,自然又快活,好像没心没肺,永远无条件站在颜明玉身边,以至于到了最后,我都忘记了他也会难过。
就像现在,他含笑站在我面前,语气逗趣:「上马吧颜姑娘,小白很乖,你骑着它走一走,就当放风了。」
「小白?」我看着这匹除了四蹄哪哪都是纯黑的马,语气复杂,「你就只牵了它来?」
「颜姑娘,在下可不像你,在下家境贫寒得很,」贺知明正色,长吁短叹道,「带来一匹小马就已经要倾家荡产了,哪里还有钱带第二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