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迟迟春

迟迟春

皇上回来了,怀里抱着一个生死不明的女人。

这是杏杏悄悄告诉我的,杏杏是我身边的大宫女,从小就一直陪着我。

杏杏很为我不平,可是说话的声音却小了许多。

我想,若是在几年前,杏杏是要冲到那个人面前打他一顿的。

我冲杏杏笑了一下,示意我没事,杏杏低下头不再说话。作为一国之母的我自然是要去看看他们的。

刚进入承和宫,里面就传来一阵怒喝。

「一群庸医!若是沁儿醒不过来,你们就给她陪葬!」

这话实在是太过熟悉,因为几年前他也曾这么说过,不过躺着的人不同了,名字也不一样。

我撩开门上的珠帘,正好对上说话的人的眼睛,他没想到我来得这么突然,有些尴尬地移开了眼,悻悻道:「皇后,来了啊。」

我给他请安,又说了些最基本的家常话,他一一应答后,两人都陷入了沉默中。

我从未想过,有一日我和他从无话不说到无话可说。

而且,不过是三年。

我又识时务的告辞,他显然松了一口气,脸上重新挂起了笑意,甚至亲自送我到门口。

我和齐思修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啊?

1

杏杏扶着我,路过御花园时,我看到三三两两的妃子停止了嬉笑,垂着头安安静静地向我行礼,有一个比较大胆,悄悄地偷看我,我装作没看见,让她们起身。

她们一脸的稚嫩,天真无邪,像极了我十五岁的时候。

走得很远后,我对杏杏说:「杏杏,我老了。」

杏杏的眼睛立马就红了,她转过头不看我,带着哭腔道:「小姐才不老,小姐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姑娘。」

可是最好看的姑娘也有老去的一天。

「杏杏,我想阿爹阿娘阿哥他们了。」我望着蔚蓝的天空,有几只鸟儿飞过,「我也想岁岁了。」

岁岁是我的孩子,四岁时掉进水里,然后得了伤寒就再也没有睁开眼睛了。

「小姐,你别这样,杏杏看着难受。」杏杏握着我的手,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哽咽道,「小姐,你哭出来吧,杏杏求你了,哭出来吧。」

我也想哭出来,可是以前哭的太多,现在没有眼泪了。

「杏杏你说,老天爷究竟要让我明白什么啊?」

「小姐是天上的仙子,经历的所有磨难都是为了让你重返仙班。」

杏杏最会哭,也最会安慰人了。

2

那个叫沁儿的姑娘终于醒过来了。

齐思修陪了她两天一夜,这个消息在宫里被传来了。

我就想,当初我生岁岁难产时,他陪了我三天三夜,我赢了。

没过几天,齐思修又要封她为妃,还要行册封礼。

没有家世未受宠幸便封妃,这样的恩宠在宫里还是独一份。

我又想,我是先帝赐婚嫁给齐思修做他的太子妃的,扯平了。

五月初七,是册封沁儿姑娘为妃的日子,也是她十七岁的生辰,宫里好不热闹。

作为皇后的我却病了。

我病了吗?

我病了。

齐思修忘了,今日也是岁岁的祭日。

我要陪着我的岁岁。

他每天忙于国家大事,不记得很正常。

我却有很多的时间去记这些琐事。

五月初七是岁岁的祭日,八月十五是阿爹阿哥的祭日,腊月十八是阿娘的祭日。

杏杏也记得。

我安慰自己,只要还有人和我一样记得这些,那么日子也不算太难过。

我只是好想好想他们,我好想阿爹阿娘再给我扎一次风筝,我好想阿哥带我游湖,也好想岁岁能喊我一次「娘亲」。

我靠在窗边,那边灯火如昼热闹非凡,更衬得我这边冷清。

3

齐思修早已免了房羽沁去中宫请安事宜,我本以为会很难见到她的,她却自告奋勇地向我请安。

宫里不是没人讨论过她,只是齐思修把她保护得太好,一般人根本见不着。

如今她有些拘谨的跪在下首,小心翼翼地生怕说错一句话,眼里却又流露出不安分的神色,总是偷看我。

被我抓个正着时,俏皮地吐吐舌头,看起来十分可爱。

她与我想象的完全不同,在我看来,宠妃应该嚣张一些,而不是像一只温顺的猫咪伏在我的脚下。

看着她懵懵懂懂的,我心中也忍不住对她产生喜爱之情。

我想,怪不得齐思修这么宝贝她。

杏杏却不以为然,她嗤笑一声,在我耳边小声逼逼:「画虎成猫。」

我:「……」

有时候杏杏的话真的很难理解。

但我知道她是在为我打抱不平,但是万事万物都会变化,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更何况是人心,这种复杂又脆弱的东西。

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4

越和房羽沁接触,我心中的感慨越深。她有着所有年轻女子的美好,总能让我想起我的少女时代。

那时我还没有嫁给齐思修,我的阿爹阿娘阿哥也还在。

我还记得那日是元宵节,是我来王城的第一个节日。阿哥带着我去看花灯,可是人太多了,我和阿哥被人群冲散了。

那时我十三岁,不熟悉安城又是晚上,找不到回家的路,就蹲在街边哭。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泪眼蒙眬中看到一个戴着银色面具的少年蹲下来和我平视,问:「和家人走失了吗?」面具上两个立起来的小猫耳朵冲淡了他周身散发出来的冷淡。

我使劲点头,我说:「哥哥,我叫季景,小字年年,我阿爹叫季泽天,我阿娘叫韩泉泉,我阿哥叫季和,我和阿哥走散了,我也找不到家。」

少年哑然失笑,轻声道:「小姑娘,下次可不要随便告诉一个陌生人你和家人的名字。」

我不解:「可是我不告诉你,你怎么帮我找?」

「倒也是。」少年拉着我站起来,他吩咐站在一边的一个青年道,「季将军的女儿,带她回去吧。」

我抹了一把眼泪,惊讶道:「你识得我阿爹?」

「季将军是大英雄,天下谁人不识。」少年朝我挥手,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笑意,「回家去吧,小姑娘。」

我呆呆地看着他,他站在昏黄的灯火下,好像为他镀了一层光。

「哦哦,谢谢哥哥。」我捂住胸口,不明白为什么心跳的这么厉害。

那个青年把我带到府外就消失了,若不是脸上还有眼泪干涸后的黏糊感,我都怀疑今天没有出门。

再次见到那副面具是在我十五岁那年,枝金大街上不经意的一瞥,便看到人群中那个早已在我脑海勾勒千万遍的小猫耳朵面具。

我顾不得和阿娘挑选首饰,立马冲进了人群里,在快要跑到他身边时又立马停下来,慢慢走到他面前假装偶遇,「哥哥,好巧啊。」

好像我们真的很有缘分,真的只是碰巧遇到,而不是我苦苦寻了他两年却了无音讯。

他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好看的脸,微微挑高一边眉头诧异道:「现在的小姑娘都时兴这样打招呼吗?」

两年了,我早已不记得他的声音。

我甚至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可看到面具的那一刻我的心还是狂跳了起来。

可是,他好像不记得我了。

不过没关系,我们可以重新认识。

「我叫季景,小字年年,我阿爹叫季泽天,我阿娘叫韩泉泉,我阿哥叫季和,家住临淄巷。」我早已不是那个刚到安城的小姑娘了,这两年我踏遍了安城大街小巷。

「……」

他疑惑地看了我一小会儿突然轻笑出声,缓缓道:「哪有小姑娘一上来就自报家门的?」

我垂下头小心翼翼回他:「我也不想的,可是你不记得……」

「主子!主子!」不远处传来的一个声音打断了我的话,面前的少年立马戴上面具,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

「我叫齐思修。」他又摘掉面具,我看到他修长莹白的手指小心地绕过我额前的碎发把面具戴到我脸上,「好了小姑娘,天色已经不早了,早点回家。」说完之后他快速离开了。

这是我和齐思修第一次见面。

我握着面具边缘的手微微颤抖,还记得两年前,阿哥知道了这件事后一直说我喜欢的可能是个面具,我说我喜欢的是面具下的那个人。他又问我如果面具下的是个丑八怪呢,我沉默了许久,开始怀疑自己,难不成我真的喜欢的是面具?

我松了好大一口气,还好他不是个丑八怪。

5

我最近总是想起过往的事,人一旦往回看就注定走不远。

我把头埋进袖子里,不愿再想从前。

「小姐,那个妖妃又来了!她可真会挑时间啊!」听到宫人的禀报后杏杏气得跺脚,叉着腰就要冲出去。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说:「杏杏,让她进来吧。」

杏杏噘着嘴退回到我身边。

房羽沁好像很喜欢我,她总是喜欢找各种借口来向我请安。

比如她找到了一个很神奇的宝贝,它会唱歌,比如她看见了什么很怪异的虫子,就像星星一样会发光,比如………

神奇会唱歌的宝贝是夏天的蝉,怪异会发光的虫子是萤火虫。

我不晓得房羽沁这个姑娘以前究竟生活在什么地方,我也不好问。

一开始她总是在早上来找我,我在被子里挣扎了好几次终于睁开眼睛,一边打着瞌睡一边梳洗。

杏杏为着这事暗地里骂了房羽沁好多次。

本着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原则,我说:「小姑娘精力旺盛,起得早不是很正常吗?」

杏杏就毫不留情的反问我:「小姐当年怎么睡到日上三竿?」

我:「……」

我开始狡辩:「年代不一样了啊杏杏,以前的小姑娘身体素质比不过现在的小姑娘。」

其实是因为没出嫁时阿爹阿娘太过于娇惯我,出嫁后齐思修又太过于宠我。

杏杏冷哼一声,接着为我挽发。

后来见杏杏的脸拉的一天比一天长,一天比一天臭,房羽沁终于不在大清早来了,她改晌午的时候来。

每到饭点就准时出现在我们面前,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将我瞧着,我也不能让她干看着啊。

这天又到了饭点,杏杏看着不远处跑跑跳跳的身影翻了个白眼,说:「蹭饭的又来了。」

房羽沁一下蹦到我面前,雀跃道:「娘娘,今日我们吃什么?」

我正要回她,杏杏一边为我布菜一边抢话道:「你没长眼睛啊?」

我心一紧,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房羽沁,好在她并没有放在心上,正一脸认真地盯着桌上的菜看,嘴里还念念有词,看着娇憨可爱。

我招呼她坐下,她欢快地坐在我对面。

「谢谢娘娘,娘娘真是个仙女~」

房羽沁走后,杏杏一脸不高兴道:「小姐,你不觉得怪异吗?她在模仿你!」

我说:「杏杏,你今天逾矩了。」

「她装着一副天真模样给谁看?」

「你以后不能这么对她说话。」

「看着她就来气!」

「……」

真是各讲各的。

我知道杏杏在说什么,她说房羽沁故意学我,其实不是这样的,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做出这些举动是很正常的。

像我这种上了年纪的人做出来才不正常。

但我没敢和杏杏争论,我怕她又扯出陈年旧事,然后挨个和我分析。

她气了半天,最终得出一个结论。

「小姐啊,你就是太善良了!」

「……」

6

一晃又是十五,天上的圆月被乌云遮住,只露出半边脸。

每月十五是齐思修来我宫中的日子。

我不是很想见到他,他好像也知道,所以之前总是陪我吃过晚饭后就离开了。

今天却留了下来。

我们各自躺在一边,中间的空隙大到可以再睡两个人。

还好有两床被子,两个人各盖各的,不然明日我们都得传太医。

半晌,他开口了。

「年年。」

脱口而出的小字让我们都是一愣。

他接着说:「皇后,沁妃不懂事,你多担待一点,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没有,她很好。」

「孤听她说,你长得很像她姐姐,所以她才会格外缠着你些。」

「嗯。」

「若是她不小心冒犯到你,希望你能……」

「好。」

「……」

「……」

我想,齐思修真的很喜欢房羽沁,他这么怕我会伤害她,怕到都忘了我是个怎样的人了。

房间里一片寂静,他翻了个身道:「夜深了,早些休息。」

「是。」

两人再无话说。

其实以前我们不是这样的。

以前我们能聊到第二天早上,然后双双顶着个黑眼圈。

先皇后娘娘还打趣我们,说读书都比不上我们熬夜辛苦。

我闭上眼睛不愿再想从前,可静下心来,耳边却传来齐思修清浅的呼吸声。

我侧过身,没想到他也是侧着睡的,一只手搭在额前,遮住了他的眼睛。

虽然他已经睡着了,但两人面对面总还是会有点尴尬,我只好又翻回去。

翻身时被子和衣服摩擦发出的窸窣声中好像夹杂着一丝微弱的抽泣声。等我再细听时,却什么也听不见了。

7

今日房羽沁没来找我,我午睡得比平时要早一些,醒来后枕边放了一支樱花。

杏杏推门进来,头上的绿发带缠在辫子里,看着乖巧的很,她说:「小姐,今日春色甚好,不如我们出去走一走吧。」

我却觉得她今日比春色还要喜人。

等我梳洗打扮一番后,太阳已经落下一半了。

残阳照到琉璃瓦上,发出七彩的光。我突然想起有一次,齐思修带着我趴在房顶上偷窥美人,结果双双掉到美人面前。

「娘娘,娘娘。」杏杏的声音唤回了我的思绪,只有我们两人时她才会叫我小姐,若是叫娘娘便是有外人在场。

果然,我看见不远处的一个长廊里房羽沁手里拿着一个黑色披风,快速走到前面的亭子里。

亭子里坐着一个着白衣的男子,他用左手支着脑袋,双眼紧闭,好像睡着了。

房羽沁轻手轻脚地把披风披在他身上,然后坐到他对面趴在桌子上看他。

我一愣,这一幕似曾相识,恍惚间我好想看到了我和齐思修。

不过一般是我趴着睡觉,齐思修支着脑袋等我醒来。

粗壮的枝干刚好遮盖了我们,杏杏肆无忌惮的啐了一口,瞪着他们狠狠骂道:「阴魂不散!」

不得不说杏杏比我更像个深宫怨妇,我有些忍不住想笑。

「嘘!」我把食指竖在嘴边,一边揽着她的肩膀小声道,「好了杏杏,我们快离开吧。」

杏杏一脸的憋屈,但还是随我离开了。

回宫的路上,杏杏说了好些有趣的话题逗我开心,我知道她怕我难过,其实我并没有很难过,只是有些感慨。

我对他的感情在一天一天的失望中变得越来越淡薄。

他不再是那个会在初雪来临时说要与我共白头的十七岁少年。

也不是那个在每个新年的第一声爆竹声中许愿要和我岁岁年年的阿修。

我的阿修早就消失了。

我不会恨齐思修。

他曾一次又一次将我从悲伤中带出来,他曾毫无保留地爱着我,为我付出。

所以我不会恨他,同样我不会再爱他了。

回宫的路上我们又遇到了从我们身边匆匆而过的一个蓝衣青年,木制面具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尖尖的下巴和薄薄的唇,一条红色的血丝穿过薄唇一直到下巴。

杏杏气得要死,白眼往上一翻正要开口,但在我的注视下又翻了回来,一时眼睛有些抽筋,只得捂住眼睛小声道:「什么人啊这是!妹妹得宠不得了啊,见到皇后娘娘连最基本的礼仪都没有!」

我就逗她:「对啊就是了不得啊,以前你不也是横着走,连齐思修也敢打。」

「那不是你们还没成婚嘛,我心想着不打白不打,再不打就没有机会了,就……就轻轻打了一下。」

蓝衣青年叫房翡,是房羽沁的哥哥,听说是个谜术师。

三年前我曾和他有个一面之缘,是在栖露山上,百步石阶下,我去接齐思修和岁岁回家。

一夜的暴雨把天空洗的晴朗,那时他身着蓝衣站在石阶尽头,红色的血丝遍布整张脸,白皙的脸上红丝交错本该十分可怖的,但悲天悯人的神情却让他看起来像是高高在上的神祇。

而齐思修抱着岁岁逐级而下,身上还带着未干的湿气,笑得惨淡,他说:「年年,对不起。」

缓缓升至中间的太阳将这一刻定格,这是我最后一次号啕大哭。

我始终是记得的,岁岁死时是在一个夏日的雨夜,暴雨如注,宫中所有太医束手无策,齐思修却并不认命,抱着岁岁在雨夜里赶往栖露山,听说那里住着一个可以活死人肉白骨的秘术师。

等我醒来知道这件事时已经是第二天,当我赶去时,他眼睛通红,抱着早已归天的岁岁慢慢走下百步石阶,内侍们战战兢兢地站在两侧不敢上前。

他看见我时,扯了扯嘴角,声音嘶哑道:「年年,对不起。」

我抱住他,努力把眼泪憋回去,说:「没事的阿修……」喉头发痒,安慰的话卡在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来。

怎么会没事呢?

可是我的阿修已经尽力了。

看完这一幕的房翡合上了木门,将人间悲情阻隔在外面。

8

好像自那晚之后,房羽沁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我却总是会在午饭前看一下外面,好像那里随时都会蹦出一个活泼的姑娘。

我苦笑一声,可见习惯是个很可怕的东西。

听说齐思修时常偷偷带她出宫玩,所以没有时间再来我这里玩。

我还是太子妃的时候他也经常带我干这种事,那时先皇后娘娘还在,知道了这件事后每每派人等在我们回宫要翻的墙角下,一逮一个准,结果就是齐思修一边跪着一边还要替我抄女戒,我就在旁边给他加油鼓劲。

说不难受是假的,毕竟我们也是真心相爱过。

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难受着难受着就习惯了。

我与齐思修,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帝后离心,夫妻离心。

杏杏神采飞扬地从外面回来,告诉我一个消息,一直在外游历的睿王回来了。

睿王齐政,也就是齐思修带我偷偷看的美人,虽然我们双双掉到了正在洗澡的齐美人面前,然后趴在房顶上的偷看就变成了光明正大的偷看。

我和他的初见就是我摔在齐思修身上,掉落的瓦片和扬起的灰尘擦着浴桶而过,而浴桶里的齐美人飞快地套了一件衣服在身上,然后右手放在桶沿上撑着脑袋先是看了下房顶上的大洞,然后再一脸复杂地看着趴在地上的我们。

美人开口了,声音很有磁性。

「真没想到,我们相见是在这种情况下。」

我:「呃……」美人原来是男的。

齐思修拉着我站起来,然后捂住我的眼睛将我带到屏风后面。他先整理了一下我的裙摆,然后再拍了拍自己的,这才开口道:「皇兄,多年不见,我也没有想到啊。对了,这是季景,我的未婚妻。」然后又对我介绍他,「这是睿王齐政,我的兄长。」

我赶紧乖巧地喊道:「美人哥哥好。」齐思修牵着我的手,我飞快地瞪他一眼然后再用指甲狠狠地掐他手心迫使他放手,根本没注意自己叫了什么。

齐政:「……」

齐思修痛的眉头都皱在一起了,嘴角的笑意却越来越深,看起来十分怪异,他刻意加重语气一字一句道:「美人哥哥再见。」

我:「……」

美人哥哥用手指骨节敲了敲桶沿,神色不悦道:「看来我的弟弟这么多年还是没有长进。」

齐思修咬牙回他:「托皇兄的福。」

「客气了。」

「呵呵。」

美人哥哥似笑非笑地「哦」了声,齐思修立马收起脸上不正经的表情,无比认真道:「皇兄告辞,小弟就不打扰您泡澡了。」说完就带着我快速离开他的房间,齐思修脚下生风,仿佛背后有洪水猛兽。

等在门外的内侍一脸见怪不怪的表情,只是多看了我一眼。

我不解:「阿修,你为什么怕美人哥哥啊?」

阿修叹了口气,幽幽道:「皇兄此人最为阴险,而且还很小气,你别看他看起来和和气气的,阴起人来简直可怕,从小到大我没少在他手上栽跟头。」说着他牵起我的手放到他脸上蹭了蹭,「所以年年,你要对我好一点啊。」

「……」我把手抽出来,不留情面地戳破了他的谎言,「你说的是你自己吧。还有,不要占我便宜。」

齐思修做西子捧心状后退一步,看着我的眼神带着深深地谴责与悲伤,他凄凄惨惨地说:「年年,在你心中我就是这样的人吗?」

我肯定地点点头。

他:「……」

他收起玩笑,一左一右捏着我的脸颊,声音低沉眼里闪烁着危险的光芒,「年年想清楚再说话啊。」

我:「……」

然后他被我追着打了一下午。

十七八岁的齐思修十分欠扁。

9

天气越来越热,酷暑近在眼前。

天一热人就开始疲懒,我看完账本后用手撑着头不停地打瞌睡。突然听到重物落地的声音,我猛地惊醒。

房羽沁被门槛绊倒摔在地上,她的手上却高举着一个盒子。

她浑然不知痛般立马爬起来,高高兴兴的把手中的盒子打开。

「娘娘,你喜欢吗?」

「摔到哪里没有?可有哪里痛?」我站起来想要叫杏杏去传太医,却被她拦下。

她连连摆手,看起来十分抗拒,说:「没有没有,我一点也不痛。」

我看她确实没有哪里不适也就作罢,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雕花盒子里面装有泥人,糖葫芦,燕子风筝,蝴蝶花簪,还有一个猫耳朵面具。

这些东西全部都是我以前喜欢的玩意。

我本来还在猜想她究竟有什么企图,可她说这是她哥哥买的,她觉得很可爱便一并送给我。她捧着这么多东西,一脸献宝的模样让我想起了岁岁。我记得有一年生辰,岁岁把他最珍爱的布老虎送给我当礼物,然后对着小老虎奶声奶气地说:「小虎啊,这是我母后,你要让她每天都开心,不然我们就不是朋友啦。」

房羽沁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把我看着,讨好的意味很明显。我收下这些东西后,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她看着我先是一怔,表情有片刻的茫然,然后笑得更开心了。

我想,若是岁岁还在的话,一定也会喜欢这个姐姐的。

想完又觉得自己可笑,她年纪虽小,却也没有小到可以当孩子的份上。

我问她:「我听说你还有一个姐姐?」

「啊?我没有姐姐,我只有一个哥哥。」我们本来都坐在榻上,她慢慢滑下去,试探性地抱住我的腿,见我没有抗拒,把头枕在我双腿上说,「娘娘身上好温暖啊。」

她没有姐姐,哪为何齐思修说她是因为她姐姐和我很像的缘故才来亲近我?

我想拉她起来,却发现她的手有些凉,而且有些光滑,光滑到不像是人的皮肤。我握住她的手,像是握了一块冰冷的木头。

说来奇怪,明明已经入夏了,我却感到阵阵凉意袭来。

我正想问她身体是否不适,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怒吼。

「你在做什么?」

齐思修逆光站在门外,我一时看不清他的脸。

房羽沁有些害怕地看着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立马放开我的手站起来。

我抿着嘴解释道:「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有欺负她。」

齐思修并没有说话,房翡从他身后走出来俯身向我行完礼后又道:「臣妹顽劣,下手又不分轻重,如果不小心冲撞了娘娘,还请娘娘见谅。」

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秘术师说话。

他的声音和齐思修有些像,却又比齐思修低沉一点。

我还没说话,门外传来一阵清脆的响声,杏杏快速跑过来护在我身前,她为我们准备的芙蓉糕随着盘子一起掉在了地上。她瞥了一眼房羽沁冷笑道:「我便知道她不安好心,果然。」

齐思修朝房羽沁招了招手,她看着我犹豫了一下才慢慢走向他,然后房翡将她带出去了。

齐思修轻轻笑了一下,说:「季景,如今我在你心里便是这样吗?」

「我原以为做不成夫妻,还是可以做朋友的。」

我一阵恍惚,这句熟悉的话让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那时我们还没成亲,他惹了我,我气得跑回了家,他以为我要和他解除婚约,在我回了府后就一直等在外面,还是阿哥半夜爬墙才发现这件事然后告诉了我。

天际开始泛白,我踩着阿哥的肩趴在墙头上打呵欠。靠着墙生长的一棵大树上挂着几个大红灯笼,齐思修仰头看着我,发红的眼角平添了几分固执,他说:「季景,我不要和你做朋友,我们只能是夫妻。」

我这才想起我们吵架的时候,我给他放的狠话。

我说:「齐思修,嫁你不如嫁块叉烧,这辈子你别想娶我了,做朋友我都嫌你碍眼睛!」

没想到他根本没有抓到重点。

阿哥在下面「啧」了声,示意我们搞快点。

我「哼」了声,回他:「你想得倒是挺美!谁要和你做夫妻?嫁你不如嫁给秦初,最起码他不会天天气我!」秦初是个小有名气的色鬼,我根本没见过他,单纯就是为了气齐思修。

「你能不能学学美人哥哥,对待女孩子要温柔一点!」

本以为他要和我吵起来,我都做好准备了,在气他这一方面我一向很有经验。我有些跃跃欲试,谁知道他突然开始掉眼泪。

一大颗眼泪从他脸上滑落,他低下头不让我看。

我:「……」

这是他第一次不按常理出牌,我一下就愣住了。

阿哥把我放下来,自己又快速趴到墙头上往下看,表情十分八卦,我便知道指望不上他。

我让阿哥把我带出去,又让他赶紧离开,在一边观看别人谈恋爱算什么回事。阿哥一步一回头,走了好半天终于不见了。

我用手指戳了一下齐思修的背,他动也不动任我戳。

看来是真的伤心了。

我凑到他面前,拉着他的手轻轻晃着,温柔道:「阿修,阿修,哎呀,这是谁家的小兔子呀,原来是我家的。」声音嗲到自己都想吐。

他把脸转过去不看我。

我忍住不适,接着哄他:「阿修,我错了嘛,你原谅我一下下好吗?我会嫁给你的,我会是你的妻子,我们会在一起一辈子。」

「阿修,阿修修羞羞羞,猫儿爬兜兜,兜兜滚下来……」后面的话身为淑女的我不好意思说出来了。

齐思修肩膀开始轻微的抖动,我以为他又哭了,急得抓头发。

我犯难了,阿爹只教过我如何打哭一个男孩,没教过我怎么让一个男孩不哭。

没办法,我只能使出撒手锏,这还是阿娘每次惹恼阿爹后必说的一句话,我稍稍改了几个字。

「阿修啊,如果你不哭了,我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

齐思修终于开口了,他声音略沙哑道:「你说真的?」

有用!

我忙不停地点头:「嗯嗯嗯嗯。」

「那你说季景是个大笨蛋。」

「……」

他用一只手捂住脸,肩头又开始抖动。

我连忙道:「好好好,季景是个大笨蛋。」

他终于抬起头,脸上哪还有眼泪,分明是得逞后的奸诈笑意。

此时一滴冰凉的水掉到我脸上,我疑惑地抬起头,看到树叶上的露珠就知道又被他耍了。

他哪里在哭,分明就是在憋笑!

又想到自己刚才的傻样,指不定他在心里怎么嘲笑我呢。

我咬着牙狠狠骂道:「齐思修你才是大笨蛋!你完了!你今晚死定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大笑出声,指着冉冉升起的太阳,颇有几分死猪不怕开水烫,「哦?可是现在是白天呢。」

闪闪发光的树叶下,阿哥从怀里掏出一把瓜子,然后蹲在墙头上看日出,看我满大街追杀齐思修。

等我从回忆里面出来时,齐思修早已离开。我看向窗外,太阳渐渐落下,绯色烟霞已经铺满大片天空。

他说过的话好像都在朝着相反的方向实现。

10

晚上有个宫宴,杏杏是不想我去的,她觉得今天房羽沁特意来搞了这一出肯定是在为晚上做铺垫。

今天真的只是个意外,但我和她解释不清,因为她这几年有用的书看得少,有关宫斗宅斗窝里斗的话本子看的多,总觉得后宫的女人如狼似虎,都对我不怀好意。

这些年进入后宫的美人们,加上房羽沁也就十七位,而这十七位美人,最大的十八岁,最小的才十五岁。

最受宠的是十七岁的房羽沁。

性格无一例外全部都是天真烂漫,无比单纯。

齐思修无比钟爱这一类型,有时我甚至在想他是不是还在爱我。

可是自房羽沁出现在他身边时,我突然明白了,他只是喜欢这样的姑娘,而我以前也恰好是这样的姑娘罢了。

我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多添烦恼,可杏杏不依不饶。她总觉得房羽沁是想要谋害我的妖妃,齐思修是个受妖妃蛊惑的昏君。

可我只是觉得房羽沁是齐思修迎来的第二春。

杏杏真是少见多怪,铁树都会开花,齐思修开个春怎么了?

她看着我一脸无语的样子,恨铁不成钢道:「小姐,你别小看小白花,书上说了她们惯会扮柔弱博同情,表面上懵懵懂懂,天真烂漫,背地里投毒陷害画春宫图!」

我无奈的揉了下她的头,身边的人都在变,只有杏杏依然是杏杏,真好。

很快就到了晚上,月亮又圆又亮,月光撒在地上,就像铺了一层霜。

我把视线从外面收回,看着杯中的乌梅汤。殿里丝竹声声,灯火辉煌,好不热闹。

角落里放着的冰将夏日的暑气一扫而光,我百无聊赖地坐在位置上发呆,齐思修看起来比我更无聊,左手撑着脑袋有一杯没一杯的喝酒。

杏杏扫视了一周发现房羽沁根本就没来,顿时傻了眼。

找准时机,我又借病提前离场。

杏杏扶着我,我用手抚着额头装模作样地慢慢离开,路过一群躬身行礼的夫人时,听到有人悄悄地问询问我的身体情况。

我走得更快了,我就说生病这个借口不好,这下好了,大家都觉得我是个病秧子。

离得那个宫殿很远了我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我还是学不会逢场作戏,待得久了我怕自己会控制不住……

我们慢悠悠地往前走,杏杏突然拉住我的袖子,两眼放光,小声说:「小姐,你看那是谁?」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活像要去抓奸的大老婆。

我看过去,不远处的四角亭里有一男一女两个人,一个人坐着,一个人站着。昏暗的灯光下,女子正掩面哭泣。

那女子我认识,是宫中的林美人。而那男子坐在暗处看不清脸,但明显不是齐思修。

实在诡异,此处并不偏僻,但除了这两人外居然没有其他的人。

我脑中突然浮现了四个字,月下私会。

「……」还真是抓奸现场。

我不禁感叹道,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我正想装作没看见,拉着杏杏离开,没想到手拉了个空。

我找了好一会,终于看到了熟悉的粉色身影,她居然蹲在亭子下面偷听他们说话。

「……」

我从地上捡起一根掉落的树枝放在前面,借住树枝的掩盖猫着腰悄悄往前移了点,想要过去拉走她。

男子似乎有所觉察,突然转过头来,我连忙用树枝遮住脸。

好在光线暗淡,他并没有发现我。我松了口气又往旁边绕了一下,避开他的视线,终于来到杏杏身后。

我蹲在杏杏身后用手指戳了下她的背,没想到她听得太投入,一点感觉也没有。

上面也正好结束了,男子不知说了什么,女子很快就哭着跑了。

我松了一口气,还好他拒绝了,要不然后宫就会多一对亡命鸳鸯。齐思修虽然一心扑在房羽沁身上,对其他妃子心大得很,但我想应该还没大到自己的小老婆还有个小老公的份上。

只是郎无情妾有意的戏码总会让人有点感触,这让我想到当年的杏杏。我终是没忍住唏嘘一声:「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谁承想唏嘘的有些大声。

上面的那个男子正趴在栏杆上看着我们。

杏杏捂住脸慢慢地转过身,我默默地用树枝挡住脸。

听人墙角并不是淑女所为,何况我还是个皇后,而且这个墙角故事其中一个主人公还是我老公的小老婆。

我已经可以想象小老婆的心上人看到我时的表情了,他肯定会比活吞一大碗苍蝇还要难受。

但我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情,毫无处理经验啊。

就在我们不知所措时,耳边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下一刻一双黑色的靴子映入眼帘。

随后,一道温柔的声音在我们头顶响起:「好久不见,小皇后。」

我:「……」

「好久不见,睿王殿下。」

他总爱在对我的称呼前加一个小字,以前是小太子妃,后来是小皇后,明明我们也没差几岁。

11

我和齐政走在前面,杏杏和薛朗跟在我们身后。

薛朗就是刚才那个气哭林美人的男子。

我刻意放慢了步子,给他们多留一些时间相处。

走到楸树下,这里的灯火终于亮了些,齐政的容貌也渐渐清晰起来。他长相本就阴柔,头发又只是用墨玉簪轻束,此时站在树下,紫色的花衬得他眉眼更加柔和,若不说话,真会让人误以为是个女子。

他折断缠住我珠花的花枝,率先开口:「你与阿修……」

「嗯。」

他便不再说什么。

我们之间好像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默契,我知道他想问什么,他也知道我想说什么。

很久以前我就觉得了,那时我还未和齐思修成婚,还把他引以为知己。齐思修说我有一次喝醉了,固执的像一头牛,谁也拉不回来,非要和齐政拜把子。

我其实记得一点,齐思修在一旁劝我说,拜把子要两个男子,我想了想就说那就结为姐妹吧,随即对着月亮拜了拜,还问齐政怎么不拜。齐思修不劝我了,捂着脸开始笑,笑到捶地。

后面的事我就不记得了,齐思修也只是笑,并不告诉我。

夜风微凉,吹散夏日的热气。杏杏蹲在角落用树枝在地上画着圈圈,薛朗抄着手靠在树上。

齐政突然问我:「如果……如果面具下是另外一个人,你会不会好受一点?」

他们都知道,我与齐思修是面具定情。

我说:「美人哥哥是想安慰我吗?」

他愣了下,并不看我,而是越过我看向天边,微微点头:「也许吧。」

我也回他:「也许吧。」

他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发现我只是在开玩笑,抿着唇轻轻笑了下。

我说:「也许一开始我喜欢的是面具下那个人,后来陪在我身边的,我爱的是面具下我看到的那个人。」

「人与人相遇是有一定原因的,面具只是加深了我们的缘分,所以我不后悔的美人哥哥。」

「可若是这是另外一个人的缘分?」

「那么只能说明我和他有缘无分吧。」虽然我和齐思修亦是如此。

明月如霜,晚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不远处一道黑影闪过,我看过去,是一只黑猫,它跳上阶梯扬长而去。

良久后,齐政说:「你向来活得清醒。」

我问他:「这样是好还是不好呢?」

他:「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有时我觉得这样很好,有时我又觉得这样不好,但好还是不好只有你自己知道,我说的不算。而且清醒是一回事,看开又是另外一回事。」

「你说话越来越绕了,好像兰山寺的空海法师。」

「他是我师父。」

「……」

「你想离开吗?」

「什么?」

「离开皇宫,开始新的生活。」

「我离不开了。」我捂住胸口,摇摇头,「我的心被困住了。」

「你说的对,活的清醒并不代表看得开,我把自己困住了。」

恰好这时杏杏走过来,我们结束了这个话题。杏杏红着眼圈,跟在她身后的薛朗也红着眼圈。

薛朗年少不知事时,让杏杏吃了好些苦头,他配不上我的杏杏。虽然现在成长了许多,但还是配不上。杏杏那样好,配得上很好很好的男子,只是,只是眼下最好的人选只有他。

回宫后,杏杏抱着膝坐在榻上发呆,我在她面前晃了好几圈她都不知道。

我叹了一口气,决定化作情感大师开导她。虽然我自己的感情也是一塌糊涂,但好歹也是过来人嘛。

我单刀直入:「杏杏,你还喜欢他吗?」

杏杏懵了一下,没想到我这么直接,她垂下眼皮道:「没那么喜欢了。」

「如果,我说如果他要娶你,你愿意嫁给他吗?」

她一愣,继而摇头,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不愿意。」

「小姐,爱一个人是会累的,我还爱他,可我也不爱他了。你是不是觉得这句话很矛盾,感情这种事情本就复杂,但再复杂也就是爱与不爱,我以前爱他,现在处于爱与不爱之间,以后么……」她停顿了下,觉得不能说得太绝对,「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得,杏杏比我更像一个情感大师。

「小姐不要担心,明日我就好了。」她抱住我,把头埋在我怀里,「你知道的,我这个人晚上容易被感动,就像以前我熬夜看话本,一样的故事,白天看着毫无感觉,晚上却哭得稀里哗啦的。」

「……」

我帮不了她,就如我帮不了自己一样。

12

这几年我的睡眠一向较浅,也很少会做梦,而这晚我却睡得很深,还做了一个梦,一个奇怪而又无比真实的梦境。

梦中我有一个夫君,他面容模糊,唯一看得清楚的便是头上的白玉梅花簪,举手投足间满是温柔。而我的爹娘阿哥也都在,还有我的孩子。

醒来后我缓缓坐起来,撩开鹅黄色帐子,镜子里的我头发凌乱,蔫头耷脑的。

梦中所见渐渐模糊。

如同梦中那个人的脸。

可是很多事却又和现实中所发生的有着相似之处,就比如兰山寺的姻缘树上,我扔上去的挂着木牌的红绸带恰好与别人的叠在一起。也有着不同之处,现实中我把齐思修的木牌砸下来了,他气得要死,又写了二十条扔在我的四周,砸下去了很多人的许愿牌,差点被群殴。

我伸伸懒腰把这件事放在脑后,一脸忧愁地看着杏杏忙前忙后为我准备早午餐。

我坐到凳子上,在她的死亡凝视下乖乖地拿起筷子往嘴里塞。

杏杏很凶。

她真的很凶。

每次吃饭的时候她都要凶我。

因为我不好好吃饭。

之前房羽沁在的时候,她还会给我留点面子,只在房羽沁离开后数落我,现在房羽沁不来了,她又恢复了本性。

好像从今年夏天开始,我就不太想吃东西。也许是天气太热,总觉得少点味道。

但杏杏看见我吃的多了便会很高兴,我也会很高兴。

原本以为只是太累的缘故,可是后来的几个晚上我都会做同一个梦。

梦中永远都是在一个下雪天,红衣小姑娘总是和一人并肩而行。

「阿修!阿修!」长廊上站着一个穿着红色斗篷的小姑娘,她开心地朝坐在亭子里的蓝衣少年挥手。

「哎呀!」小姑娘提起裙摆冲向雪地,却在雪地里栽了个跟头,她趴在地上,吐了一口雪,亭子里的少年笑弯了腰。

小姑娘身后的紫衣少年笑着扶起她,让她牵着自己的袖子慢慢走过去。

雪地上留着一深一浅一大一小的两道脚印,不过很快又被雪花掩盖,连同少女砸出的「大」字。

「要你笑!你死定了齐思修!」很快,小姑娘来到了亭子里,挥舞着拳头要教训看热闹的蓝衣少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知道你刚才像什么吗?像一只圆滚滚的熊!大狗熊!」少年一边躲着她的拳头一边笑话她,愤怒与笑声交织在一起,冲淡了冬日的寒意。

两人玩闹了一会儿,以蓝衣少年挨了好几个拳头作为结束。他们终于发现还站在雪里的紫衣少年,他的头上落满了雪花,像是突然白了头。

蓝衣少年好奇道:「皇兄,你怎么还站在外面?」

小姑娘也道:「美人哥哥,快进来烤烤火。」

紫衣少年看了眼小姑娘头上还未融化完的雪花,只是轻轻一笑,说:「我走了,这次就是来同你们告别。」

蓝衣少年问:「何时回来?」

紫衣少年转过身,淡淡道:「也许几年,也许不回来了。」

「我走了,你们以后好好的。」

我恍惚记得,这是我嫁给齐思修的那一年。

场景慢慢变暗,亭子里的火盆却越烧越旺,很快环境一变,四周都是光秃秃的树,视野渐渐开阔起来,可雪未停,还有变大的趋势。

鹅毛大雪纷纷洒洒而下,雪中一个白衣男子扶着红衣女子缓缓行走,女子眼缚白绫,男子小心翼翼地握着她的手腕。

他们近在眼前,我却看不见他们的脸。

女子声音满是委屈:「我的眼睛被雪灼伤了,我明明没有看多久的,怎么突然就看不见了?」

男子嘴角上扬,却并不说话。

「你是不是觉得我话多,可是现在我看不见,看不见就会想说话,所以不是我话多,是因为看不见。」说完觉得自己很有道理,还「嘻嘻」一声。

男子捂住脸闷笑,始终不曾出声。

「你是不是在嘲笑我?你肯定是!」女子有些懊恼,可是语气却软绵绵的,不仅没有威慑力,还会觉得她是在撒娇,「哥哥,你不许笑话我!」她也确实是在撒娇。

男子松开她的手腕,很快就消失在雪中。

天地一转,一切景象都消失不见。我睁开眼睛,外面漆黑一片。

红衣是我,蓝衣是齐思修,紫衣是齐政,那么那个白衣是谁呢?

13

那些奇怪的梦境我还没搞明白,杏杏又准时向我汇报齐思修的情况。

齐思修带着房羽沁去了行宫避暑,杏杏把他们从头到尾地骂了一遍,毫无那晚上的半分失意。

她好像时时刻刻在提醒我,齐思修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齐思修了。

她扶着我的手,在御花园停了下来。

大宣多湖,就连宫殿也是依水而建。落日后的湖边很凉爽,我趴在亭子里栏杆上,杏杏认真的为我打扇,嘴里念念有词:「我给小姐打扇,小姐说我能干,我说小姐是个大笨蛋!」

「……」我撑着脑袋,听着她反复念叨这句话,「杏杏,我们认识多久了?」

她打扇的手一停,认真思考了一下,说:「从大公子带我到你身边,已经十五年了。」

我感叹道:「十五年了啊,时间过得好快。」

「我总觉得,所发生的这一切不该是这样的。」

杏杏便问我:「该是怎样的?」

「我不知道,好像这是另外一个人生,大概就是……」我想了想,用了一个词形容,「南柯一梦。」不过,好像又不是很贴切。

「很多地方都觉得怪怪的,就像是我一脚踩空时的虚浮感,却又是真真切切的存在的。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怪怪的。」

杏杏遣散其他跟着的宫人,背过身去端放在食盒里面的雪梨羹,说:「小姐就是想得太多。」

「倒也是。」我站起来,一边随意地点点头,一边探出半边身子去折挨着岸边的莲蓬。

也许是年龄大了,杏杏一个不察,就造成了我差点栽到池塘里面的结果。

我的惊呼声还卡在喉咙里,一只手就扼住了我的命运之颈,我之所以知道是一只手,是因为我感觉到了他的手指正抓着我的衣领。

浓郁的药香扑鼻而来,我突然想起多年前,齐思修带着我去宫外偷梨子。梨树低矮长在水边,他踩在枝干上让我抓着他点,他好去摘靠近枝头上面比较大的梨子。那时我没经验,用手抓着他的腰带,他往前一踩,就听到「咔嚓」一声,我眼睁睁看着他和断掉的树干一同栽进水里,而我抓着他的腰带风中凌乱。

但我没想太久,因为这只手把我提起来时不小心擦过我的皮肤,我被冰得一哆嗦。

这么热的天,这么冰凉的手,我一下就想到了房羽沁。但这么大的力气又让我立马排除了她。

「多谢多谢,那个……」我转过头朝他表示感谢的同时用眼神暗示他可以把我放下了。

他接受了我的暗示把我放下,我赶紧整理了下衣领,再看过去,他已经坐在亭子里的石凳上。

杏杏一脸懵逼地看着他从善如流的端过她手上的雪梨莲子羹。

房翡浅浅的尝了一口,评价道:「太甜了。」

杏杏终于反应过来,从他手上抢回那碗雪梨莲子羹,夺回主权,「又不是给你喝的!」

房翡毫不在意,悠悠道:「你就是这么对待你家小姐的救命恩人吗?」

杏杏叉着腰,说:「你救的是她又不是我,关我屁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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