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砸缸

如我在日志中所记,我在那时便已心生怀疑——怀疑我父我母恐怕都已经不是『原初』的那个了。

我自那时起,便惶惶终日,生活在恐惧与猜疑之中,从未得一刻安宁、一夕安寝。

直到考取功名,进了翰林院,入宫面圣,看见那玉座上的大宋天子,竟也……」

他摇摇头,脸上露出无尽的怅罔。

「此后的事,你也清楚了,我彻底崩溃,作出了那等癫疯愚昧之举,被逐出京师。就在回乡的路上,我遭荧惑人劫掳,被带至了它们的贯月查上。」

「咦?!」

「他们先用一道巨光笼罩住我,随后又在那巨光中刺来一道奇异的眩光,将我刺晕,醒来时,便已置身他们的巨船。」

司马光说着看向我。

「介甫,你未被他们掳走过吗?」

「我……」

「奇怪了,我本以为所有未被焚灭的本体,都会被他们带上船去查清原因。」司马光小声说。

「他们掳走你……都干了些甚?」

「倒也未伤我分毫,只是将我置于各种奇异机关中观察摆弄,他们称之为实……对了,『实验』。」

「……」

「我在那巨查上,见到了无数光怪陆离、异想天外之物,介甫,我甚至……甚至难以向你言语描述,」司马光眼中闪烁着深沉的恐惧,「我也在巨查上见到了『缸』,无数的缸。他们不仅用缸赝造人,还赝造鸟兽、鳞虫、奇花异蕈,乃至我见都未见过的仙兽、妖兽。」

「你、你最后——」

「我被他们放了。」

「放、放了?!」

司马光点点头。

「我被放回地面,回到了光州,就此隐居在这废宅中。

白日装疯卖傻,降低他们警惕,夜晚就暗中联络那些与我一样,察觉与知晓赝人存在的人,建起义军,阻止赝人的扩张,就这样勉力抵抗到今天。」

「……」

我们走进了司马府邸,进入花园。他搀扶着我,在假山旁的废弃凉亭中坐下,随手将石头扔在一旁。

「我不知道那些披羽的巨人——亦即那些荧惑人,做这些事所想为何,所为为何。兴许是想靠着这偷梁换柱、偷天换日之法,暗中渗透,夺了这天下?」

司马光笑着摇摇头。

「但我知道自己不能放任这种事继续,至少不能让这光州城、这大宋朝……变成了赝人横行的世界!介甫。」

他用炯炯的双目看向我。

「你既已知晓一切,不如就加入我的义军,随我一起——」

我打断他的话。

「君实,我有一事相问。」

「哦?」

「我问了……你却不要生气。」

「这是甚么话!」司马光笑道,「你但问无妨,我绝不生气!」

我盯着那张神采奕奕的脸,犹豫几秒后,问道:

「你是如何确定……确定你是那个『正体』的?」

「你如何确信,自己并非一个……赝人?」

司马光愣了一瞬。

随即,哈哈大笑。

「我便隐约猜到,你会问我这个!你有此问,却也十分正常!

这种经历之后,你对我产生怀疑,对所见的每一个人都产生怀疑,亦是十分谨慎正确的事!至于我如何判断自己是正体……」

他老神在在地坐下。

「首先,我在日志中亦曾记述过分辨赝人的方法,你可还记得?是神态上的差异——赝人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种非人的愚痴、迟钝神态。

我还在贯月查上时,荧惑人曾对我解释,那是因为赝人体内的……叫甚么来着,对了,遗传物质。」

「对,既是掌管我们生老病死、延续后代之物。荧惑人的机关术虽然神妙,却并非完美。

那缸复制出来的赝人,在遗传物质上较之我们本体会有所损毁——亦可以说是精魄不全、神魂有缺吧,这才导致他们总不受控制地现出那似人非人的神态。

且如果再继续赝造——也就是把赝人放入缸中,再二次复制,那损毁便会继续加剧,这样二次、三次、乃至四次复制之后……

造出来的赝人便会形销神毁,骨烂肉融,基本失了人样,只能像那蜗牛蚰蜒一般瘫在地上,甚至互相融在一起,变成一滩……」

我的小指猛烈搐动。

我想起那哑暗大牢中所见之物。

那蠕颤流淌的噩梦。

「你想必已见过那物了。」

司马光沉声道。

「那便是赝人最终的模样,亦是那些荧惑人不循天道、破坏人伦所遭的报应……据之后逃下来的人说,他们的贯月查,已被那漫延的人脓与人泥给毁了。」

「……」

「至于另一种辨别我是正体的方法,」司马光笑着继续道,「我不是说过,自己当年是砸破缸壁后,逃出生天的吗?这既是我——真正的司马光所独有的记忆。你可明白我的意思,介甫?」

「……」

「因为另一个我,是在那道光一闪而过之后,才凭空复制出来的,他虽拥有与我一致的面貌体态,甚至也许连神魂精魄都一样。

他却唯独没有那份砸破缸壁,逃出生天的记忆,因为我们二人的记忆自那白光闪过之后,便出现了分歧。

他那边的缸中从未燃起烈焰,他亦未曾砸缸,而是安然无虞地从另一口缸中爬出来的,这便是我与那个赝人,最大的区别!

介甫,你既然亦是从缸中逃出来的,便应该明白我的意思,那滔天的烈焰,那火炉般的内壁,即是我们正体才拥有的记忆,你肯定也还记——」

司马光的声音忽地戛然而止。

他盯着我,眼中慢慢流露出无尽惊恐,伸出手指,颤抖着指向我的脸。

「介甫,你、你——」

他看到了什么?

在他的瞳中,我的脸上——露出了怎样的神态?

我无暇去想。

我以最快的速度,捡起地上的石块,砸向尚未回过神来的司马光。

咚!

司马光被砸倒在地。

我高高举起石头。

咚!!

咚!!!

咚!!!!

……

……

月光清明,照在司马光凹陷的脸上。

他死了。

他……死了。

我抱着石块,气喘吁吁地坐回石椅。

这里没有镜子,塘中也早已干涸,让我无法看见自己脸上此时的神态。

滔天的烈焰,火炉般的内壁。

哈哈、哈哈哈哈!!

我仰头大笑。

我是——

我是从另一侧缸中——

第一次也、第二次也——

我仰望辉煌的明月,思绪逐渐漫散,飘啊、飘啊,不知怎的,竟飘回不久之前,在书房中的那一刻。

那一刻,我正草草阅读着司马光日志上的那篇古怪杂文:

那猴行者与法师龃龉不合,一气之下,召来筋斗云,说声去,无踪无影,不消半个时辰,已回了花果山。

漫天神佛都来劝,皆言大圣法力通天,无你相护,那唐僧怎生取得真经。行者道,不去、不去!今日就是杀了老孙,也不再受那和尚鸟气!

释迦如来见状,合掌念「善哉、善哉。」便施无上佛法,降下两钵盂,一只扣住行者,一只空扣在地。

须臾间,一边天火焚烧,一边地灵显圣,将那左边钵内行者瞬间焚灭;又在那右边钵内生出一新行者。

新行者走出钵盂,这猴子,尖嘴缩腮、金睛火眼、黄发金箍,一身黄毛,与那旧行者殊无二致、整个一般。

他自此心念通达、再无顽性,念声谢,起了筋斗云,回到唐僧身边,与他重新启程,历经险艰,达西方极乐,取了大乘真经。就此立地成圣,封斗战胜佛。

阿弥陀佛。

善哉、善哉。

我抱着石头,慢慢走到那两口缸前。

——我是谁?

这还用问。

我自然是王安石,王安石便是我。

我还能是谁?

我是王安石,字介甫,抚州临川人,正任这光州知府,我有一妻,名为吴琼,我俩自小同窗,俩小无猜。

我记得这一切,自然也经历了这一切。

我还有好多的事要做。

我要推行新政、更制变法、革除积弊。

我要驱除契丹、光复幽云、涤清这浊世。

不过,在此之前,我要先做一件极其关键的事。

我看向眼前的大缸。

这世上不需要再有另一个王安石。

这世上怎会有其他的我?

没错。

我即是我。

我还能是谁呢?

我高高举起石块。

砸缸!

砸缸!!

(全文完)

作者:玄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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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 or 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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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影之下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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