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儿畏之重问其故。儿乃答曰:「尔恐我乎?我非人也,乃荧惑星也,将有以告尔。三公归于司马。」
诸儿大惊,或走告大人,大人驰往观之。儿曰:「舍尔去乎!」耸身而跃,即以化矣。仰而视之,若曳一疋练以登天。大人来者,犹及见焉。飘飘渐高,有顷而没。
时吴政峻急,莫敢宣也。后四年而蜀亡,六年而魏废,二十一年而吴平:是归于司马也。
此文不难理解,讲的是三国孙吴永安年间,一奇异青衣儿混入孩童间玩耍之事。
此儿自称荧惑星(火星),眼中光芒炯炯外射,还预言三国归于司马家之事。诸儿告知大人之后,那青衣儿如一匹白绢般飘摇升空消失了。
我忽地想起来,司马光曾说过,他家便是那西晋高祖司马懿的胞弟司马孚之后,不知他折记此页,是否有何他意。
《拾遗记》所折二处,其一为上古唐尧时期传说,文曰:
尧登位三十年,有巨查浮于西海,查上有光,夜明昼灭。海人望其光,乍大乍小,若星月之出入矣。查常浮绕四海,十二年一周天,周而复始,名曰贯月查,亦谓挂星查,羽人栖息其上。
其二为始皇帝在位之事,文曰:有宛渠之民,乘螺舟而至。舟形似螺,沉行海底,而水不浸入,一名「沦波舟」。其国人长十丈,编鸟兽之毛以蔽形。
始皇与之语,及天地初开之时,瞭如亲睹。曰:「臣少时蹑虚却行,日游万里。及其老朽也,坐见天地之外事。臣国在咸池日没之所九万里,以万岁为一日。
这两处分别说的是唐尧时期,西海上浮有巨船,船上光芒灿若星月,夜明昼灭,绕四海而行,名曰贯月查,船上生活有羽人。
到了始皇帝时,又有名为「宛渠国」的国民,称作螺形大舟而至。
其国民长十丈,也披戴羽毛,那宛渠国在日落处的九万里之外,彼处一日,世上万年,因而其国民对天地初开时的事了如指掌。
我看完这几篇怪文,心中不免感慨,司马光似是对这些奇想天外的神话异闻情有独钟——甚至信以为真,因为彼时他口中的确常念叨着「荧惑儿」、「螺舟」、「月查」之类的词。
然则,这些怪闻与我现今的遭遇却没有多大关系,因此我也无暇多想。扔下两本鬼怪书,拿起那本《大唐三藏取经诗话》翻看。
这本书说的则是那传奇的唐三藏法师在一铜头铁额猴行者护送之下,历经三十六难,取得西域真经的故事。
此书为一话本,虽也属异闻志怪,写的颇为生动有趣,其中各类绮思异想,烂漫精彩,我颇喜爱。
书中折页之处为第二卷的第十一话,遇六耳猴处第十异,讲的是一六耳猕猴化作猴行者模样,为非作歹、打昏法师,随后双猴相争、难辨真假的故事。
这篇故事的结局我也记得,乃是大日如来分出二猴真假,将那假猴压死在了钵盂之下。
我放下书,怔了半晌,只觉得心中疑惑逐渐明晰。
真假猴王、真假猴王……
这不就是——不就是我现在所遭遇的事吗!
司马光他在此处折页,莫非他也……
我扔下《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抓起司马光的日志翻开,起头一页,便是段看上去颇为怪异的话:
我是司马光,司马光既是我。
我字君实,光州光山县人,宝元元年进士及第。我在此书中所记之事,便是司马光此人此生所经历之事。
我带着疑虑继续往后翻,前几页平平无奇,记载的是一些生活琐事、读书笔记之类,其间偶尔也会出现我的名字,大多是记述与我的政见辩论。
但翻到第十页左右,语气诡异的记述开始出现。
我知道他仍活着。
这十数载,我无时无刻不能感觉到他的存在。
即使来到京师,他的存在感依旧如影随形,无处不在。难道他也来到京师了吗?他躲在哪?被谁看到过?
我稳了稳微颤的手,继续往下翻。
那日我就应该下手更狠重一些,将他彻底砸死,也就没了这多年的折磨!我当时在畏缩什么?我敢砸了那缸,却为何不敢砸杀他?只因他□□□□□我么?(此处文字被涂掉)
我父我母,他们又在犹豫什么?他们定然知我是真的,我才是从小长大的那个,可他们却将他放走,徒留祸患!
最近我翻阅古籍,方知我司马家与那荧惑人的联系,我恍然大悟。
我先祖……却是受助于他们,才取了这天下的,不是吗?那缸想来也是他们所造、所赐,我父母自不敢违逆!说不定,说不定,连我父我母,都早已被□□过……
那些荧惑人,或许还有那宛渠民,他们既有如此神通,想必视我等若草芥。却为何总要遮掩耳目,不轻易示人?他们所求究竟为何?难不成只是将我们当成玩物?
这半年来,我的所见所感愈发清晰,走在街上,我已经常能见到那些带着异样神态的人,他们混匿人群,与常人无异,如正常人一般生活!
其他人辨不出这些异状,只当我是发疯,介甫亦这样想。
我却万分清楚,这绝非我错觉,因为我在那日之后,已逐渐学会了如何分辨出寻常人与□人之间的差异。
是神态。
□□之人,许是精魄不全、神魂有缺,面部神态常会失控。
表现为须臾间的无神与失语,五官虽无异位,却互相抵牾,显露出一副似人非人之貌。
多年前的那一天,我在他的脸上,便见到过那副愚痴模样!
我知道这世上已经有许多□人,可我却从未设想,这诡诞竟已祸及国本!
这日我与众翰林入宫面圣讲学,我无意间瞥向殿上宝座,窥探圣颜,竟见座上那人、那本该是我大宋天子的人……脸上正显露出无比熟悉的痴钝神态!
我该如何面对这荒诞浊世!
我看向旁边的介甫,他什么都不知,什么都不晓,依旧慷慨陈词,做着他那更弦易辙、变法强国的美梦。
我竟有些羡慕他。
我只希望他永远不要发现这些。
6
我放下日志,这才发现额头已被冷汗浸透。
司马光他……原来他早在那时便早已经历过我现在经历的一切。
他日志中的某些关键处被涂抹划掉,要猜出其意却并不困难。
那涂抹掉的地方,必定就是出现另一个「我」的关键,且那秘密,与他家的两口大缸绝对有莫大关系。
他现在究竟在哪?
我必须要……必须要找到他。
我把日志小心放好,转身便匆匆出门,走出了府衙。也顾不得起轿,徒步朝南城走去。
日暮时分,光州城依然热闹繁华,游人商贩漫街漫巷。我却不再有上次的闲情惬意。
我借着暮晖,不断打量路边商贩、街上游人、楼上酒客、桥下艄公。
我惊恐地发现,他们中许多人,竟真的频频露出那副熟悉的神态与状貌。
森冷的、呆滞的,似人非人的面孔。
当他们发现我正注视他们时,便会停下手中活计,齐齐用那种令人恐惧的痴滞面庞看向我。
我神魂俱颤、冷汗横流,加快脚步奔向镇潢桥,那桥上的商贩与行人我甚至已不敢再看。
即使擦肩而过,似乎都能瞄见他们正用愚痴无神的目光监视我,只能低着头,匆匆穿过桥,朝司马家府邸的方向跑去,跑至大门前时,已是汗流浃背、筋疲力尽。
我迈进门,一边大喊着「君实——君实!」一边朝深处跑去。
我知道司马光必定就在这宅里,他不愿与我相见,许是有他自己的理由,可我现在也已陷入与他相同的境地,我必须找到他,向他问清楚一切。
我跑到正房前,见房门依旧紧闭,怎么推也推不开,拍门也无人应。
正苦恼间,背后传来响动,我回头看去,见一人穿过了院门,正缓步朝我走来,昏沉暮色下,我定睛细看,霎时几乎魂飞魄散。
是另一个「我」。
他竟一路跟踪,跟着我来到了这里!
这荒凉无人之地,他若杀了我,掩埋尸体。便可名正言顺继承我的身份,回到光州府,成为真正的王安石!
我拔腿就跑,绕过正房,沿着回廊,慌不择路,穿过一道眼熟的月门——
又跑进了那片熟悉的花园。
这里荒草萋萋,树冠繁茂,于躲藏来说倒很有利,我猫着腰,捂紧嘴,缩进草与灌木间,仔细聆听门那边的动静。
未多时,那边果然还是传来了脚步声,我连忙跪身在草丛间,缘着池塘悄悄爬行,想趁他搜过来的时间差,沿着池塘绕到另一侧,跑出门悄悄脱身。
可爬到假山旁时,昨晚就已崴了一下的左脚踩到一根枯枝,再次朝外一扭,我忍不住痛叫一声,整个人摔倒在地。
远处的脚步声瞬间停顿,然后立即加快速度朝我这边跑来。
我知道他已发现我,急忙撑着左腿想要站起,但脚踝却传来一阵剧痛,再次跌倒。
另一个「我」的脚步越来越近,我冷汗直流地握着左脚踝,试了几次,都因钻心剐骨的痛没能站起——即使能站稳,想必也无法跑动。
几近绝望的境地下,我的视线瞥向不远处的假山。
看向那两口掩在杂草间的大缸。
已无时间犹豫。
我拖着左腿爬到假山下,摸到左边的破缸前,从那个破洞爬了进去,缩进缸中。
一阵震动过后,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只见眼前——
眼前是熟悉的景象。
鬼斧神工的细密金线,遍布整个缸内,与上次进来时所见景象完全一致。
俄而,相同的事情又再次发生了——金线骤然闪射出刺目强光,将我照射得目眩眼花,睁不开眼。等到强光熄灭,我好不容易缓缓睁眼时,异相陡生。
那些金线开始迅速泛红,同时热浪卷来,灼灼烈焰在金线纹理间燎起。
我心内大骇,方知自己刚脱虎口,又入狼穴,连欲从不远处的破洞爬出缸去,从这火海脱身,可左脚踝一阵剧痛,再也挪不动分毫。
滔天的烈焰向我扑来。
7
我使劲吃奶的力,从缸口爬了出来,摔倒在地,大口大口地激烈喘气。
又是这样。
又是那一阵炫目白光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待再有意识时,便发现自己正从缸里爬出来。
爬出来的位置也变了——我看向身后的缸,这口缸是完好的。
我从旁边的那口破缸爬入,却又从身后这口好缸中爬了出来。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亦无暇细想,因为面前站立着一人,遮了星月。
是另一个「我」。
他盯着我,神色无比地古怪复杂,既有幸灾乐祸,又有惊悸与悚栗,甚至有一丝怜悯。
「你这蠢货!」他嘶哑地笑,「你竟又主动爬进了那缸中!对了,你却不知道,所以你肯定已……不对,应该说是他——」
「你……你想怎样!」我打断他,鼓足勇气大喝,「我不知你是人是鬼,但你若敢杀我,便是杀害朝廷命官,自有那天罗地网等着你!你就算披着我这身衣,装成我这副样貌也没用,总会有人识破你伪装的!」
另一个「我」闻言,仰头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你却什么都不知道,哈哈哈!!你却什么都不知道啊!!也还敢在这儿大放厥词!也罢、也罢,杀了你也一样,只需将你这余毒除掉,我就能重新——」
他整个人忽然一颤,话音停在那重新二字上,余下的话再也未能说出口。
他的胸口缓缓刺出一柄闪着寒光的利剑。
血顺着剑锋缓缓滴落,在地面迸开一团团朱红。
另一个「我」张大嘴,用逐渐扩散的瞳孔怔怔盯着我,脸上的无尽惊恐也慢慢凝结,剑刃抽出,他倒在地上,血泊漫开。
他死了。
我顺着剑,抬头望去,有一人执剑站立在「我」的尸体旁,他的脸被月色映得十分清晰。
是司马光。
我不会认错,眼前的人确是司马光无疑,其相貌与我记忆中的君实几乎完全吻合,只是因为年长几岁后,脸上刻了些风霜而已。
我欣喜若狂,正欲起身相迎,忽地又陡然觉得不对,猛向后退了退。
「司马光」的脸上毫无表情。
他没有来拉我,亦没有言语,只是望着我。
他的脸上慢慢流露出那种我已经极为熟悉的,呆滞又森冷的神情。
就像一只披了层人皮的傀儡。
像模拟着人形的山精野怪。
我很快反应了过来。
这是另一个「司马光」。
是司马光在日志中提到过的——另一个「他」。
我肝胆俱裂,用右腿耙着地,拼尽往后挪,死命想从面前的人身边爬开。而他亦不追,只是仗剑冷冷看着。
左脚的脚踝此时已完全失去知觉,许是筋脉都已经彻底断掉了吧。
因此我尝试着撑了几下后,竟成功站了起来,定睛看时,「司马光」仍仗剑杵在原地,用难以捉摸的无神目光盯着我。
我也无心细究,转过头,一瘸一拐地逃出了花园。
头也不回地逃出司马府,跑到镇潢桥,靠着白玉石栏小憩了一会儿后,我彷徨四望。
这夜的月色是如此清朗,将河面照得波光潋滟,鳞浪层层;桥上也一片通明,亮如白昼。
可无论桥上还是桥下,此时却幽澹死寂,竟不见一个人影。
我回想来时所见到的热闹场面,那时车马人流络绎不绝,两旁商贩吆喝震天。
这才过了一个时辰不到,这些人竟已尽数消失无踪,难觅一人。
连河面上漂泊着的戏船,也清冷死寂,竟无一艘亮有灯光,也不见艄公撑船。
我本能地觉得不对,这半个时辰前还热闹非凡的街市,又不是军营,怎可能这么快就撤干净?
正猜疑间,其中一艘戏船中飘出拨弦般断断续续的女子唱戏声。
那女子的声音悲凉阴幽,在一片寂静中回荡萦绕,竟三分如人声,七分似鬼泣。
况且,那船中依然没亮半盏灯光。
俄而,其他船中也飘出几乎相同的唱戏声,都是同一个声音,同一段曲子。
无数幽凉凄歌互相交织,层叠回响,如三途阴风、奈何鬼泣,听得我脊背发凉,头皮发麻。
——这不是小翠的声音吗?
猛然出现在脑中的这个念头让我几乎神魂失据,勉力支起左腿,仓皇跑下了桥。
下桥之后,周围街巷依然寂静无声,空旷无人,如一座死城。走过了两条街,我忽地在路旁一条小巷深处听到隐约的声音,还看见篝火的火光。
我犹豫了几秒,拖着腿往那小巷里走去,走没多远,声音在前方拐角处逐渐清晰。
是阵阵凄厉惨叫,与夹在叫声间的沉重剁砍声。
我拖着几乎已经有些发软的腿,走到拐角,趴着墙向内看。
熊熊篝火前,一名壮汉背对着我,高高扬起被染红的剁肉刀,朝身前的案板重重剁下。
咚!!
案板一个震颤,血星与肉沫飞溅。
他的身体挡住了案板,让我看清板上那东西的全貌,但是——
在没有被他身体挡住的部分,我分明看见两条人腿。
那两条腿还在动。
每一次剁肉刀落下,它们都会在案板上一阵挣扎搔耙,并夹杂越来越微弱低沉的凄叫。
「赝人、赝人!到处都有,满处都是!杀也杀不尽,烧也烧不完!」
那汉子一边剁,一边用不满的语气低声嘀咕,仿佛自己正在剁砍的是什么牲畜一样。
少倾,他侧过身,抓起案板上的染血抹布擦汗,这动作终于让我清晰看到了案板上那具开膛破肚、鲜血淋漓、骨断肉连的东西。
那「东西」和那汉子——有着一模一样的脸。
我转过身,发疯似地跑出小巷,没命地朝府衙逃去。
到底怎么回事。
这光州城,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
我心惊胆战,惶惶然跑回光州府。见大门有人看守,府内亦亮着灯光,这才稍微松口气。
走回内院,把门用力关紧后,见屋内无灯,喊了两声,妻也未应答,想是已睡。
我却无心就寝,直接奔向书房,翻出司马光的日志来,继续往下翻看,想从中找到更多线索。
但后面日志却又变成风花雪月,日常琐事,再无任何有用的内容。
我失望地翻到最后一页,是一篇奇怪的杂文,草草读了遍,讲的是什么猴行者、取西经之类,也无心细想,将之扔回书架,走出书房,这时院门外传来喊声。
「大人,那毁田的妖物「混沌」已经捉拿归案了!」
是通判的声音。
8
我打开院门,见通判领着两名衙役,手持火把,正站在门外。
「你说……毁田的妖物?」
「正是,那妖犯现正关在州府牢狱内,大人可要去审问?」
「……」
我怔了半晌,心中尽是疑惑。
那所谓妖物「混沌」,不是他拿来搪塞我的借口吗?他却说已抓到,这是何意?
我盯着通判笑眯眯的脸,不知他葫芦内卖什么药。
「既如此,你且领我去看看那……妖犯。」
我跟着通判,走向牢狱。
牢内灯火通明,十数个衙役手持火把列队把守,人影被火光映在墙壁上,火焰随风摇曳,影子随火跃动。
左右牢房空空荡荡,其他犯人似乎都被转移到了别处,但牢内却回荡着凄厉嘈杂的可怖嘶吼。
那声音似百十人哭喊、百千兽嗥叫,还间杂着踩跺、撞击、呜鸣、狂笑,从最深处的大狱内阵阵传来。
「你……你这抓了多少人?」我转头问通判。
通判没有回答,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左右转头看了看左右衙役,他们脸上也是一般样的冷漠无神,仿佛带着铁铸面具。
我想起他们曾经对我露出的那种森冷面目,不由得后退一步,但却被通判伸手挡住。
「大人,提审吧。」
他用冷硬的声音说道。
「……」
我只得在他与一众衙役裹挟下,一步一步迈进深处,声音随着深入,变得愈加瘆人聒耳,惨烈烈如鬼哭神嚎,阴森森似炼狱呼啸。
火把的火光逐渐在身后黯淡,我停在最深处的大狱前,看到了一滩蠕颤、流淌着的黑色淤泥。
那淤泥状的物体是如此旁大,几乎把整个都牢房给占满——或者说,淌满了,其边缘正缓缓漫出牢房的木栅栏。
混沌恐怖的声音就是从这黑泥身上发出来的。
身后通判从衙役手中拿过一个火把,走上前,火把的光映亮了那滩「黑泥」,我一个趔趄,瘫软在地。
那是一滩蠕动着的黑亮肉泥。
从那滩肉泥是由布满血丝的菌膜与糜烂肿胀的瘤疱组成的。
其表面遍布着人脸、眼球、耳鼻、口舌、层叠的肉褶……还有如杂草般丛生簇拥,纷乱狂舞的人手、人足,乱挠乱蹬的狗爪、马蹄,以及更多根本不可言状的畸异肢体与异形器官。
这些器官却完全无法定型,在那肉膜上飞速地溶解、再生,简直就如一锅煮沸的脓液。
尚未溶解的手足抓挠着栅栏,四处流淌的无数嘴口——人的、牲畜的、异形的,此起彼伏地啸叫,地面上已经有眼球伴随着恶臭的脓液慢慢渗出了栅栏。
我双腿剧颤,魂飞魄散地看着眼前这至阴至邪的丑恶妖物,突然,从我眼前的肉褶中翻出一张尚且完整的人脸。
那是——小翠的脸。
她的脸嵌在臃肿的肉褶与蠕颤的肿瘤间,竟还保存着相对完好的状貌,只是整个面皮已龟裂溃烂,戳出细小的肉芽,那张脸随着肉褶的翻滚流淌,很快淌至坐倒在地的我面前。
「老……老爷。」
她竟用那双流脓的双目看到了我。
「奴婢……翠儿这厢给您请安了。」
她盈盈笑着,用妖媚的声音对我说。
「您想听翠儿唱戏吗?翠儿这就给您……唱一段。」
两只洁白胜雪的纤手从肉褶中颤巍巍伸出来,在狂舞乱蹬的畸异肢体间,掐了个曼妙的兰花指。
然后她慢慢张开嘴——却未发出一丝声音。
无数肉芽从她张开的嘴中喷出。
那张脸在顷刻间被吞没、绞碎,融进了翻滚的肉褶中。
我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自制。
转过身,尖叫着、哭喊着,跑出了光影摇曳的大牢。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这府衙里,这光州城,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
我跑回内院,关上大门,心里只剩下一个想法——收拾东西,带着妻子,赶紧逃出这城,再也不回来。
「阿琼(妻的名字)、阿琼!」
我大喊了几声,见妻仍未应答,心内恐惧,冲进卧房,跑到床边,却未见她人。
这时身后的门被推开,我悚然回头,见通判领着一个生物进了屋。
那生物穿着妻的衣服、戴着妻的发髻与首饰,有一张与妻毫无二致的脸。
我后退一步。
「大人,不是在找夫人吗?这就是你夫人啊,何故退后?」通判眯着鼠目笑道。
我看着那张熟悉的脸,惨笑着摇头,再后退一步。
那不是我妻。
因为那生物四肢着地,用宛如爬虫般的姿势贴伏在地面上,嘴里还咬着一只死老鼠,正在缓缓囫囵吞咽。
通判阴幽地笑了笑。
「哎,看来这副样子,自是不可能骗过大人您。可是也没办法,只怪夫人昨日见到了另一个您,心中已渐渐起疑,我等别无他法,只得将她带去稍微处理一下,以防那万一……」
「处理?!你们把阿琼带去了哪?你们将她怎样了!」
「大人,这就是您夫人无误啊。」
通判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只不过,许是『复制』时,缸中混了些鳞虫进去,与您夫人相混合,导致变成了这幅模样……您且放心,我明日就将夫人带去处理一下,包管还您一个一模一样的——」
「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打断他的话,声嘶力竭地吼道。
「是荧惑人,还是宛渠民?!你们到底想要做甚?!」
通判怔怔盯着我,脸上再度流露出那副熟悉无比的森冷神态。
这时,那个状若妻的生物沿着墙根缓缓爬上墙,如同壁虎一样趴在了数米高的墙面上。
「我等自然也是人,」通判慢条斯理地答道,「是和您一样的大宋子民,怎的,您不相信?就连您刚刚在牢狱里见到的那物,他们也曾是大宋的子民、大宋的战马、大宋的牲畜啊。
就算我等已不是『原来』的那个,却也一样是人,一样有三魂七魄,一般的外貌,一致的记忆,不是吗?
大人您却非要打破砂锅,对我等刨根究底,这就是大人您的错了。更何况您——」
我趁通判说话间,猛扑过去,将猝不及防的他撞倒在地,跨过他跑出了房间。
几名衙役站在院子里,冷冷注视着我,但我冲过去时,他们却没有阻止我逃跑。
我就这样在无数森冷的目光注视下,一瘸一拐,一路畅通无阻地逃出了光州府衙。
9
我该去哪?
我彷徨行走在哑暗幽邃的光州街头。
妻八成已遭他们所害。
司马光亦不见踪影。
我在这座城里已举目无亲,没有任何可依靠的人。
这座光州城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
这座光州城里又正在发生些什么?
我甚至已无心去追究。
走没多远,两旁巷道里逐渐又见火光,嘈杂的人声也从各巷深处传来。火光将那些癫狂乱舞的身影投映在巷道墙壁上。
东南边巷道里,一群人正高举着草叉、木桩之类的锐器,那叉齿与桩尖上串刺着碎尸、残肢与死婴,围着熊熊篝火,正跳着邪祟的舞蹈,那些被穿刺的残肢与死婴——有些还在微微搐动。
西边的巷道里,数人正在火堆旁蹴鞠,他们脚踢头颠、闪躲腾挪,玩得欢呼喝彩、不亦乐乎,只不过,他们拿来玩乐的「气毬」——乃是被烧得焦黑的人头。
西北边的巷道里,许多人正在大肆肢解尸体,然后投进火中焚烧,浓稠的血漫了满地,里面的碎肉与脂膏被火映得闪闪发亮。
到处都是让人窒息的癫狂景象
前方路旁的戏台上,有一女子正跳水袖舞,她长袖蹁跹,莺歌曼舞。
只不过,那飞旋的「水袖」,并不是什么绫纱或彩绸,而是从她大敞的腹部流出来的肠子。
她仿佛毫无知觉,只是一边大笑,一边忘情地回旋。
我亦已麻木,只是漠然走过。
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该躲到哪,只得任由自己的脚自作主张,又走回了那镇潢桥上。
站在桥上,听着下方戏船里传来的幽冷戏声,看着远方的群魔乱舞与火光滔天,我感觉自己现在只剩一处去处了。
或许只要纵身一跃,我就能从这场窒息噩梦中醒来。
正犹豫间,眼角余光突然瞥见桥另一端疾走来一个提着剑的人影。
定睛一看,几乎魂飞魄散——那是另一个司马光。
他仗剑向我走来,不用说也知道是要干什么。我拔腿转身就跑,连滚带爬地跑下镇潢桥,却因脚伤越跑越慢。
眼见身后的司马光越来越近,极度惶恐间,再一次脚一崴,摔倒在地。
「司马光」提着剑,伸手来抓我,我绝望地闭眼引颈,却听见「咚」一声闷响,紧接着便见他扑倒在我身前的地面上。
我抬头向上往,只见月光下一人高举着石块。
那人也有着一张司马光的脸。
只不过他面容清朗,神态正常,全无痴滞和森冷感。
他是……是真正的司马光!
地上的假司马光抽搐着身子,竭力爬起身,他后脑被石头砸击,面部七窍流血,显然是遭了重创,几乎连剑都握不稳了。
我以为他会扑过来拉我做人质,但没想到他做了个无比诡异的动作。
他转过身,背对着我,张开双臂。
「快、快——」
真司马光又是一石头砸下,正中他面部。
假死马光倒在地上,手脚痉挛了几下后,再也不动了。
真司马光见状,这才放下石头,放声长叹。
「终于——终于将这赝货给除掉矣!」
接着他拉起怔在地上的我,把我的手臂搭在他肩上。
「走,介甫,此处不安全,我带你去安全处躲藏!」
说完,搀扶着我,往他家府邸的方向走去。
「介甫,你现在应该知道,我到底有没有疯了吧?」
「君实,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光州城里、那些疯癫的人……还有那两个一模一样的你和我,还、还有那邪祟的妖物……」
司马光笑着拍了拍我的肩,似是安抚我不用紧张急切。
接着,他一边扶着我走,一边用平缓的语气娓娓述说起来。
「这光州城里,怕是已被『赝人』们占据了四五成。他们白昼正常营生过活,于常人无异。到了夜晚,便会与我们组织的义军彻夜作战,每日都互有死伤。但这数年来,他们人数愈发增长,我等迫不得已,只能逐渐转入地下,白日不再活动。」
「「赝人」到底是……」
「便是由我等正常人复制而成的伪赝之人,你既已见过自己的赝人,想必也已进过那『缸』了吧?
没错,便是那两口大缸搞的鬼,我等寻常人是由父精母血化生,须经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才能诞生于世。而那赝人,则是以我等为模为印,直接从缸中赝造出来的。」
「我被赝造,便是你所听闻过的,在京洛流传甚广的『砸缸救人』一事。
那日我与家中仆童玩耍,躲进了假山旁的那两口大缸之中,起初那只是一口普通的缸,但我也不知误触了哪处机关,那缸中空间骤然变大,且出现亿万细密金纹。介甫,你应该也——」
「对、对!」
我连忙使劲点头,回忆我两次在缸中的所见。
「随后便是一阵炫目白光闪过,对吧?」
司马光点点头。
「那道白光,既是将我等复制的讯号,那荧惑人拥有你根本想象不了的无上神通,移星换斗、起死延生都不在话下,只需那白光一照,便能将另外一个你给瞬时复制出来。」
「复、复制……」
「此后便是将本体焚毁——只因那荧惑人的初衷,并不是想放出二个一模一样的人来,而是以赝品来取代本体,毕竟这世上若是充满了模样相同的人,便想瞒也瞒不住嘛,是吧?
因此那两口缸中,其中一口设有焚毁机关,待白光将本体照得眩晕,难以视物时,便会喷出烈火,将之焚烧成灰,于是世上只剩下另一个缸中的赝品。」
「咦……?」
「只可惜——」
司马光得意地晃了晃一直抱在手中的那块石头。
「那日我进入缸中时,手中也恰好抱了这么一块大顽石。
因此,见火喷出,我当机立断,抱起石头便朝那金线砸去,哈哈!竟砸出了一个大口,由此才逃出生天!」
他说着,哈哈大笑。
「因此,那砸缸救人的鬼话虽是我爹编来糊弄下人的,但我也确实砸了缸!而且现在想来,你既然也能从那缸中逃出生天,想必也是从我砸开的大口逃出来的,对吧?
如此说来,我倒也确实救了一人,这砸缸救人一事,却也没说错嘛,哈哈哈哈!」
「……」
许是见我未笑,司马光笑了两声后,也停止了笑,脸上神色复归凝重。
「至于逃出来后,想必你也清楚了——我便见到了从另一口缸中爬出来的另一个我。」
「……」
「……介甫?」
「于是你便用石头砸了他,对吧?」
司马光有些讶异地点点头。
「的确如此,介甫你是如何——」
「我翻看过了你留在翰林院的日志。」
「原来如此。」
司马光再点头。
「既如此,看来我也无须向你解释那荧惑人,以及我家祖上与他们的——」
「你并未将他砸死,对吧?」
司马光缓缓摇头。
「毕竟年幼,终究欠了几分胆魄——以致留了多年后患,让我夜夜担惊受怕!」
他叹了一声,继续讲述。
「我父亲与母上亦未将他除掉,而是藏于府中,养了几日伤后,便悄悄送至不知何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