砸缸
红色警报:我的世界坍塌了
也许,当年司马光砸缸并未能救下到那孩童,而是用力过猛,将人砸死了。
司马池老爷封锁消息,编了个砸缸救人的美谈,以免他爱子声誉受损。
可那仆童的冤魂却一直纠缠着司马少爷,将他慢慢地、活活地给逼疯了!
1
司马光疯了的消息。
我是在赴任光州的途中得知的。
我叫王安石,抚州临川人,小司马光两岁,他于宝元元年进士及第,我则于四年后的庆历二年及第。
我初识他,乃是在翰林院的高墙深院,作为后进的学生拜会于他,但他的名声我其实早已有所耳闻。
传言他 7 岁熟读左氏,不仅早早学有所成,还曾果敢砸缸,救下落水友人——此事在京城、洛阳流传甚广,甚至有人专门将之制成绘画宣传,当时世人皆言司马光少年英才,前途无量。
传言是如此。
而我亲眼所见的司马光,较之传闻则有了些偏差。
与传言中那份勇救友人的果敢形象不同。
他是个孱弱、紧张、多疑敏感,甚至有些神神叨叨的人,他念念叨叨时口中蹦出的一些晦涩词语,就连院里最博学的欧阳修老师都不明其意。
他的桌案上也总出现一些古怪吊诡的书籍,讲的尽是些妖怪神魔、志怪异闻等不轨不物的东西。
司马光将这些闲书带入书院,本来十分不妥,但书院上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许是爱惜其才,懒得多管吧。
我与司马光在翰林院共事数载,交情颇深——但我俩在政见上却并不一致,甚至可谓南辕北辙。
我力推新法:只有变革大宋开国以来的法度,才能实现富国强兵。
而他却坚决拥护旧制,甚至不留情地逐一驳斥我的政见。
我俩常辩至面红耳赤,揎拳捋袖,谁也说服不了谁。
事态的转折,应是那场殿前经筵。
现在回想起来,那大约也是他发疯的起源。
那年秋日,我等一众翰林受召进宫,为皇上讲学。
那是难得的面圣机会,因此在御前讲席上,我将自己政见悉数抛出,慷慨陈词、痛陈利弊,提出变法图强之道,当庭便有多人反对我主张,与我激烈辩论。
但奇怪的是,唯独一直以来与我针锋相对的司马光,竟如痴如聋,整场未发一言。
我在辩论空隙悄悄瞥了司马光一眼,但见他满面惊恐,瞳中尽藏惧色。
见他只是骇惧且畏怯地望着皇上,我心中不由得有些好笑,想是目睹圣颜,为天威所慑,临场犯了怯。
那次面圣自然是以我的大获全胜告终,回去之后,我声名渐著,而司马光则遭了不少嘲笑,而古怪的是,自那之后,他便渐渐地患上了怪疾。
起初还好,只是类似平常的失神、恍惚,精神涣散。
但不久后症状便日益加深,变得神魂失常、胡言乱语,口中念叨着「螺舟」、「贯月槎」、「荧惑儿」之类的怪词,开始大喊、大骂、以致口角流涎、昏阙抽搐。
更有一次,竟胆大包天地嚷嚷起「皇帝完了」、「大宋完了」之类的狂言妄语,所幸当时只有我同欧阳修老师在场,老师照他脸上狠狠打了好几个巴掌,这才教他以后不敢再提起这些话。
我们以为他是犯癫症,拖去治了几次,不见好转。
直至发作最严重的那一天,他竟锁住翰林院大门,在院内摆上猪头牛头,神位旗幡,潵鸡血、戴鬼面,披头散发、手舞足蹈,在至高的学府里跳起那敬崇鬼神的傩舞来。
那场大闹后,他在翰林院自然是呆不下了,被免去官职,逐出了京师。
出城那天,除我以外,竟无人相送,我握着司马光的手,喟然叹息,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他本该是摘星揽月的人物,却因那无妄恶疾,销了精魂,更毁了前程。
他却露齿而笑,仿佛事不关己一样。
「介甫(我的字),你也要小心啊。」
他只对我这样说。
小心?小心什么?
——我自然如此追问。
他却只是笑,一句也未答。
那日我送走司马光,回到翰林院,见他的案桌已被撤去,笔砚书卷什么的就随意扔在庭外。
我连忙将那些书籍捡起——
其中一本是那东晋干宝所编纂的《搜神记》。
此书汇集天下神怪妖魔之事,杂糅佛道,荒腔走板,于家中消遣闲读尚可,置于公案则着实怪异;
另一本为《拾遗记》,由东晋人王嘉所著,此书内容与搜神记亦无多大区别,尽载各类志怪异闻,且愈加推崇巫蛊方术、倒乱纲常,实属不堪入目。
除这两本外,还有一本名为《大唐三藏取经诗话》的话本,这本我倒读过,讲的是一铜头铁额猕猴王护送大唐玄奘法师西行取经其事。
这些书籍,倒是同他犯癫症后念叨的那些胡言乱语契合。
除此之外,还有一本似是他日志的笔录。
我将之尽数带回,暂置于家中,心想着或许有一天,能与司马光再会,再交还于他。
那之后不久,我便离京任鄞县知县,后又迁舒州通判,又升任常州知州,不久又迁光州知州——光州正是司马光老家。
我对于与老友重逢心中颇为期待,便派人前去打听司马光情况,没曾想,得到了他已彻底变为疯子的消息。
我进入光州城,安顿好家眷,交接了印信之后,就准备去见司马光。但还没出衙,就被身后通判叫住。
「大人,可是去拜会司马家司马光少爷?」
我看眼通判。
这人矮矮胖胖,笑容可掬,看上去慈眉善目,又有些贼眉鼠眼。
「有什么问题吗?」
「这……」
「是觉得我刚上任就拜访一个疯子,有损州府威誉?」
「大人可知道他是因为什么疯掉的?」
「早先在翰林院时,也请大夫看过,说是因患癫症,失了心疯。」
通判闻言,摇头而笑。
「小的斗胆再问一句,那司马光少爷,可曾跟大人说过他小时候砸缸的事?」
「……此事京洛人人皆知,有什么问题吗,和君实的病又有何相关?」
通判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躬身凑过来。
「大人,那司马家,在咱们光州城也算是世家大户,他家在城南有一座大邸,端的是富丽堂皇、气派非凡。小的有一旧识,就曾在他府里当差。那砸缸之事,不知您可愿听听他的……」
「你且说,休扭捏!」
「那日我听闻旧友说,司马池老爷召集下人,称小少爷当日与众仆童在园中玩耍,其中一童顽劣,不慎跌入了装满水的大缸中,仆童皆惊惶落逃,唯有小少爷果敢沉着,抱起旁边的一块石头,砸破缸壁,将仆童救了出来。」
「没错,我听到的故事也是这样,这有何问题吗?」
通判笑了起来,眯起两道宛如细缝的鼠目。
「大人,我那朋友告诉我,这砸缸救人之事,却并无人实际目击,只是老爷召集他们一众宣讲的,还命他们在城内到处宣扬,这才使得此事人人皆知。」
「你说无人目击?不是有那些仆童……」
「我那朋友事后,也曾私下询问府中仆童,那些娃儿却噤若寒蝉、颤如筛糠,半个字都不敢说。据我友所言,那段时间府内肃杀凝重,全然没有喜庆感,反倒像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坏事。司马光少爷更是一连数月闭门不出,对外只是称病。」
「……」
「最为诡谲之处是,之后不久的某一晚,他在门房值班,半夜被院内声响吵醒,便爬起来挑帘查看,只见那司马池老爷指挥着几个家仆,趁着夜色,将一个血淋淋的麻袋扛出了大门。」
「……你到底想说什么?」
「大人,小的斗胆猜测,那日司马光少爷砸缸或确有此事。只不过却并未能救到人——而是一时用力过猛,砸破缸壁的同时也正好砸到了里面的仆童,将那小童给砸死。
司马池老爷封锁消息,编了个砸缸救人的美谈,以免他爱子声誉受损,可那仆童的冤魂却一直纠缠着司马少爷,将他慢慢地、活活地给逼疯了!」
2
光州一城,被潢河分为两半,北城多衙门寺庙,南城多商铺住宅。
这里虽不比东京,没有那么市列珠玑,户盈罗绮,但多少也算是个繁华去处。
街市上行人如织,河道里百舸争流,甚至那长长的镇潢桥上都满是商贩,茶叶、丝绸、药材、吃食,各类商铺绵延逶迤,宛如长龙,其景象蔚为壮观。
我却无心流连。
通判的话一直在我脑中徘徊,久久无法消散。
我不信鬼神,更不信甚么冤魂报仇的鬼话。然而除却这些怪力乱神的部分,他那番说辞却让我隐隐觉得确有其事。
司马光——大概真是被儿时失手杀人之事给逼疯了吧。
他那与传闻迥异的性格,那逐渐丧失心性的表现,也确实都印合这个猜想。
话虽如此,我也不可能因此就顾忌名声,不去拜访,此等薄情无义之事我可做不出来。
走出府衙后,我便起了个小轿,直奔城南而去。没耗多少时间,日落之前就赶到了司马府。
那果真是座气派豪华的府邸,却也荒废破败得惊人,四处都是断壁颓垣与杂草丛生的景象。
「这家自从老爷夫人病逝后就破落了,亲戚分了家财,下人也各散东西,现只剩一疯癫少爷独自住在这空宅里。」载我来的轿夫禀道。
我点点头,给了两个轿夫一些碎银,让他在门口等待,便独自走进了大宅。
院内自然也是一副破败萧条景象,满目的残花败柳、涸井枯池。
我一边走,一边小心翼翼地喊着「君实(司马光的字)、君实!」同时紧张地左顾右盼——昔日他在翰林院犯病时,曾数次拔刀乱挥,此时我孤身一人,又不知道他人在哪,着实有些危险。
走遍外院内院,也没见他人影,左右厢房更是寂静幽邃,我想了想,没进正房,而是拐了个弯,穿过月门,来到花园。
这里远离街道,更是幽僻,池塘早已干涸,杂草长至一人高,树冠遮了天日,显得荒凉而阴森。
池畔假山下方,两口青黑色大缸掩在荒草之中。
我扒开杂草与乱叶,走近两口缸,仔细观察。
右边大缸完好,只是外壁爬满青苔,长了些菌蕈;而右边那口缸的缸壁上,有一个黑黢黢的破洞。
这想必就是……司马光砸的那口缸了。
我凑到破缸前,小心翼翼地唤了声:「君实?」
无人应答。
我把头慢慢探到缸口,朝内看去,并未看到人——却也未看见缸底,因为缸口往下约寸余的位置浮着一层奇怪的黑雾,缭绕氤氲,遮住了视野。
我试着伸手探进怪雾,在里面往四处摸了摸,什么都没摸到。
就连本应摸到的缸壁——都没有摸到。
反应过来这点的瞬间,我霎时冷汗直冒,连忙想抽回手,就在这时,黑雾骤然向内涡旋,一股强大的吸力将我连人带手猛地一扯,整个人直接栽了进去。
「啊啊啊啊——!!」
我尖叫着跌入缸中,后背着地。
晕乎乎起身四望时,发现这缸中甚为宽广,竟比外面所见要大上数倍。
缸的内壁布满金色细线,那细线的纹理样式,我竟从未见过,其精密与细致程度亦不似匠人所凿,只让我想起鬼斧天工四个字。
正惊讶间,那些金线骤然闪射烈日般的强光,瞬间将我刺得神魂恍惚,几近目盲,急忙以手去遮挡时,强光已然散了。
「这、这却是……」
金线开始逐渐泛红,同时一股滚烫的热浪袭来。
我在此时,才猛地觉察不妙,连忙起身欲寻出口逃走。
热浪瞬间将我刮倒,打了两个滚才站稳,抬头看时,四周的金线已灼得通红,几乎有如火炉的内壁,那线条的纹理之间开始燎起熊熊火焰。
我拼尽全力,跑向遮天烈焰中的一小块空白。
那是缸壁上的缺口——是司马光砸开的那个破洞。
我尖叫着扑出缺口,一头扎进了杂草丛中,连连打滚。
天旋地转之间,我只觉自己的身体手脚似乎与什么物体猛地相撞了一下。
由于心神仍陷于刚才的骇人遭遇中,加之视野被杂草所阻,我没看清那物体的面目轮廓,只知其应是个活物。
待定睛细看时,草叶摇曳间窸窣之声远去,那物已不见踪影。
我也慢慢坐起,休息了片刻后,起身就朝外快步跑去。
缸中的惊魂遭遇吓坏了我,饶是故友之情再深,我也不敢再停留。
一口气走到大门外,却不见了那倆轿夫的人影,我亦无暇感慨人心不古,迈开双腿,头也不回地往大街走。
正走时,头顶骤然光芒大盛。
我抬头往上看,见一团皎如日星的巨硕光芒,浮在头顶的夜空中。
那光芒中又有一线奇异的眩光刺过来,正中我额头,我只觉意识猛一沉,晕阙了过去。
3
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正躺在官舍的床榻上。
身旁的丫鬟见我醒来,连忙小跑着去呼喊夫人。
没多时,妻吴氏抱着她的宠物守宫,快步走了过来,未等我开口,就将一张热帕甩我脸上。
「你倒是逍遥!上任头天,就不知跑去哪花天酒地,把我一弱女子撇在这人地生疏的宅子里!」
「我、我昨晚——」
「你昨晚被两个轿夫载回来的,下轿就瘫倒在地,不省人事,你还记得吗?」
「我、我这是去了……」
「我怎知道你去了哪儿厮混!」
「……」
我坐起身,捂着热帕,努力回忆昨晚的事。
我只记得自己进入司马家的废宅,试图寻找司马光,但不仅没找着他,反被吸入那口破缸中,见到了宛若炼丹炉般的缸内景象。
其余的记忆就变得断续而模糊了。
噢——从缸中爬出来后,似还撞到了什么东西。
那缸到底是怎么回事?
司马光究竟又去了哪?
我百思不得其解,同时也无暇多想,草草洗漱更衣后,便匆匆赶去前衙升堂点卯,开始处理起州务来。
期间种种繁杂公事,略过不表,临近退衙时,一条状子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纸诉状乃是城郊数十家农户一同呈诉,称今年春秧遭到了大面积毁坏。
但却未写是被何人所毁,只言农田里「每每夜间,皆可清晰闻其音声,其声若百十人喊,若百千犬吠,若百马齐咴,中间脚踩、蹄踏、啸叫、哀嗥声,常彻夜鸣响,小民皆惊惧,皆不敢出门查看,翌日去看时,田皆毁矣。」
我拿着状子细看了一会儿,叫来通判,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他几乎看都未看,便道:「此事我知晓,每年都会呈来。」
「每年都会呈诉,即是说,每年农田都会被毁?」
「确是如此。」
「你可知毁田者何物?」
「秉大人,此物光州城上下无人不知,乃一至邪妖物,其名「混沌」。」
「……妖物?」
「正是,其状若烂泥,又百手千足,千口万目,因而得名混沌。」
我盯着通判那笑眯眯的鼠目,不由得冷笑出声。
「既如此,那就遣人去,将那妖物速速捉拿归案!」
这一声吼,吼得通判全身一抖,几乎连眼都快要睁开了。
我看他一脸惊慌,只觉可笑又可恨,他只当我是个有脚书橱、酸腐秀才,以为我什么都不懂,还拿个甚么妖物的名头来搪塞我,那毁田之事,我却早就心中有数!
我历任地方时,这种事早就不知遇到过多少次:
每每春耕插秧时节,那些豪绅大族,便会纠集人马,趁着夜色踩踏秧苗,甚至毁堤淹田。
田毁之后,农户们这一年无粮可收,无力缴租,便只得将田贱卖于他们,从此世代沦为佃农贱户!
此类恶意兼并,不仅丧尽天良之举,于国家也流毒无穷,实属我心头大恨。
通判用细缝般的眼睛细细观察着我的脸,良久,忽然怪异地喃了句:「大人,昨日可是去见了司马家少爷?」
「我见何处,与你有甚相干?我吩咐你去查办毁田之事,你可听命?」
「这……」
「你却是要抗命?」
「不敢,不敢!小的这就……这就去组织人手。」
通判缩头缩脑地退了下去,我坐在座上,感慨着百姓疾苦,生了许久闷气。
起身返回内院时,恰好看见通判召集了一堆捕快、提辖等十来个衙役,围在兵房前的空地上,正小声窃语。
我路过时,顺口喝道:「速去抓了踩苗毁田的犯人,不得阳奉阴违!十日内我要亲自审理!」
那些衙役与通判闻声,齐刷刷转过头望向我。
却无一人回话。
他们以一种难以言表的诡异目光注视着我。
那脸上流露的,绝非抵触、不满之类情绪,而是一种十分呆滞、迟钝、森冷的神态。似是……
似是那陵墓里陪葬的人俑一样。
我之前点卯时,这几个军官都还挺正常的,此时却用全无表情的呆滞视线注视着我,这让我后脊不禁有些发凉。
同时我赫然发现,通判那一直眯着的眼睛也睁开了。
他圆睁着双目,同样在面无表情地瞪视我。
这些寂静无声的瞪视很快耗尽了我的胆魄,我后退两步,转身快步走进内院,用力关上院门。
又匆匆走回内宅,关了宅门,这才松口气,靠着门后怕。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些衙役,那个通判,刚才那一刻的状貌,竟像换了个人似的。
竟让我觉得……不似人类。
外表看确是活人无疑,但总觉得……
总觉得欠缺了什么东西。
当夜,我躺在床上,心神不宁地回忆这两日遇见的怪事。
妻则躺在一旁,一边逗弄她的豹纹守宫(壁虎),一边絮絮叨叨抱怨府里的一名丫鬟。
那丫鬟名唤小翠,并非我家的奴婢,乃是前任知州迁走时留在府中的。
我妻不喜她手脚拙笨、又不懂规矩,昨日就欲辞掉,是我见其无依无靠,甚是可怜,便劝说妻将她留了下来。
这一日过去,妻心中愈加不满,抱怨个不停。
「千叮嘱,万叮咛,打扫房间须得是见不着一只虫子,方能休息。你看那梁上偌大蛛网,她可有曾听进去?方才洗漱时,竟见她将我的锦带儿(那只豹纹守宫的名字)抓了欲去扔掉,差点要了我命!你说说,留下她叫我怎么过活!」
「你又叫她不得放过一只虫子,又把你那宝贝爬虫当祖宗供着,你叫她怎生是好嘛?」
「不是爬虫,是锦带儿!」
「……你自跟她多说说,多叮嘱几次规矩,她慢慢自会记得的。」
「多说、多说!我早说要辞了她,你却不允!我看你,却是见她有几分姿色,想纳了这一房,是吧?」
「……休得胡言乱语!」
我被妻念得心里烦躁,便起了身,打算去书房躲躲。
取衣服时衣袖拂过蜡烛,烛火摇曳、光影明灭之间,我忽然看见,不远处的屏风边缘浮着一颗苍白的头。
「啊啊!!」
大叫了一声后,我才认出,那是躲在屏风后的小翠。
「小、小翠!我们已经就寝,你躲在那作甚!」
「夫人吩咐的汤羹,我已经熬好,便来禀报一声……」小翠怯生生地说。
「此时才熬好,叫我怎么喝!」妻在我背后没好气地道,「谁许你不声不吭进来的?这地板才用水冲洗净,又要被你踩脏,快出去!」
小翠诺了一声,把头缩回屏风后消失了,过了一阵,便听到关门声。
妻气不打一处来地骂了声「毫无礼数」,又催我去看地板被踩脏没。
我只得起身,秉着烛台,走到屏风后查看。
妻出身仕宦家,自小娇惯,洁癖甚重,见不得一点儿灰尘,又喜爱爬虫,终日将那只守宫带在身边,似宝贝般养的。
我习惯了她的娇惯乖戾,反是替那小姑娘感慨一句为婢不易。
但提着灯在屋内转了一圈后,却并未发现地面有任何鞋印。
「怪了,这地面干净的很,一个印儿都没……」
「你休骗我!她今日穿着那粗布鞋满院子跑,早沾了一脚泥,怎可能没有印,她是飞进来的不成?」
「……」
我仔细看了看地面,确实一尘不染。
又抬头看了看房门与屏风——两者相隔四五尺距离,不踏进房来,是不可能靠在屏风上的。
猝然寂暗,一阵凉气陡然从背后升起。
方才——
方才她躲在屏风后伸头时,我有看见她屏风后面的身子吗?
方才屏风确是被烛光照得半透的。
她的身子……
我猛打个哆嗦,只觉得那股子凉气慢慢从脊背爬到了后颈。
我把门闩拉紧,快步折返回床边,面对妻疑惑的目光,用力点了点头:
「听你的,辞了。」
「哦?」
「嗯,明天就把那丫鬟辞了。」
4
翌日,我叫来那丫鬟,向她讲了决定,她自是低声啼,却也并未哭闹。
我经过一宿,心中惊疑消了不少,见她频频抹泪的样子甚是怜悯,。
身体手脚正常,不像是昨夜我猜疑的甚么落头妖怪,便多少又生出些不忍。
只不过话已出口,妻又在身后监督,便不好再多言,只得问她可有去处,可需我介绍。
「既然老爷夫人不便收留,奴婢自回戏船,重操旧业去便是了,混口饭食总是有的,老爷无需担心。」
我心里羞愧,只得点头,给了她一些银两,亲自将她送出府衙,临行,她施礼向我告别,我连去扶,她释然抬头,与我四目相对。
我猛地骨寒毛竖,差点甩开她的手往后倒退。
她的俏丽五官在脸上排列成了一种异常熟悉的森冷神态。
就像昨日的通判与那几个衙役。
对,就是那种几乎近似于人,却又欠缺某种完整感的诡异状貌。
她显然察觉到我的惊悸,快速转过脸,匆匆走远了。
这日琐碎公务依旧略过不谈,通判领着人查办毁田案去了,只留下主簿帮我批审文书。
约莫酉时,门卫进来禀报,称有人求见,我问是谁,他盯着我支吾了一会儿,说来人自称司马光。
我一愣,随即大喜,连忙叫门外请进来,但那门卫下去之后没多久,又一个人折返回来,说人不见了。
「不见了?去哪了?」
「小的让他在角门等候,我来禀报大人,等回去找他时,人已不见了。」
「……他长什么样?穿什么衣服?」
「长、长相没看清,因他缠了面,许是脸上有伤残。至于衣服,衣服……」
门卫抬眼看着我,又开始支吾,我焦急地命他快说,他这才小声道:
「那人穿着……穿着大人身上的这套衣服。」
「什么?」
我怔在椅上,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
门卫又重复了一遍:
「那人穿着大人身上的这套四品云雁官服。」
「你这……简直胡说!」我不由得发笑,「此乃朝廷命官的官服,他司马光怎可能有?」
「小、小的亲眼所见,左右也可作证。」
我愣了会儿,命他带我去查证,他先带我到「司马光」消失的角门看了看,发现一卷弃于角落的汗渍麻布。
又去大门询问,当日值守的另三人都证实确有一缠面官服男子来访,当时他们还以为是哪来的官员。
我询问是否有见那男子从大门离开,三人皆摇头答没见到。
「即是说,那人目前还藏身在府衙里面。」门卫小声对我道。
我点了点头,赶紧集结起人手,命他们将那矫称司马光,还涉嫌冒充官员的大胆贼人搜出来。
但三五十个衙役把府里翻了个底朝天,甚至连监牢里的牢房都挨个进去搜了一遍,完全没找着人影。
我想了半天,忽地反应过来,暗叫不好——该不会是躲进内院里去了吧?
便赶忙叫来衙役们,叫他们去内院里头搜索,衙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敢动。
我心知他们顾忌什么,便道:「若是内人阻拦,你们便说是我下令的,怪不到你们身上!——啊不过,你们须得先换上净鞋,内人见不得泥污。」
衙役们这才点头领命,回兵房换鞋去了,我则坐回大堂等候。
不多时,我便听见换好鞋的衙役们走向内院的脚步声,但不到一刻钟,就听见脚步声又返回了兵房。
我心中奇怪,起身去到兵房,对正在脱鞋的衙役们问道:「你们这就搜完了?」
衙役们面面相觑,露出十分古怪的表情。
「大人,不是您突然改换主意,叫我们不用搜了吗?」其中一人禀道。
我闻言,心中更是莫名,有些气恼地喝道:「胡说!我何时叫你们不用搜了?」
「就、就在刚刚,在内宅门口,您亲口跟我们说……」
「胡说八道,本官刚才一直坐在大堂!」
「……」
我看了看那个瞠目结舌的衙役,又扫了一眼沉默的其他人。怔了几秒后,后背再次缓缓升起一阵凉意。
是夜,我叫了十来个卫兵在院内各处看守,命他们见人就抓,这才稍安下心,回屋更衣。
妻见我神色严肃紧张,也没敢抱怨,只在一旁小声低语:「你今日却也是古怪,喜怒无常的。」
我一愣,转头看向她。
「我怎的喜怒无常了?」
「稍早的时候,你不是一脸欢喜地进来吗?那时笑得甚至有些瘆人咧。我还以为你有甚么喜事,进来就要和我行房……你这是什么痴呆表情?像丢了神魂一样,却勿吓我!」
我猛地捉住妻肩膀。
「我……我今日和你行过房?什么时候!」
「你何时和我行房,自己却不知道吗!」
「……」
妻用力甩开我,继续小声嘟囔:「真是乖戾,白天与我在床上时,也一直问我昨日是否和你行房,失心疯了不成?」
——失心疯。
这话让我陡地想起司马光。
我回想起他那副神魂失据、胡言乱语的模样,想起前两天在他家中见到的两口大缸,又想起从缸里爬出来时,在草丛中撞到的物体。
那个物体——
那难道是……
「介甫,你也要小心啊。」
司马光最后的那句话幽幽在我脑中响起。
我心中愈发惊惶,各种各样的猜疑一团乱麻地糅在脑中,正凌乱间,忽觉衣袖被什么东西牵扯。
低头一看,原来是那只豹纹守宫在咬我衣袖,一边咬还在一边发出似婴儿哭泣般的叫声。
我心中愈加烦躁,一巴掌将那畜生从桌上扫落,也懒得理妻的喊叫,起身出门透气。
推开门,走了几步,见一名卫兵就站在院内,正认真值勤,这才稍微安下心来。
我走过去,询问情况,那士兵望着我,眼中现出几分闪烁,但还是回答:「仍无异常。」
「好,继续看着。」
我点了点头,转身正欲走,忽地心中一惊,猛转回身死盯着士兵。
「你刚说什么?」
「我、我说仍无异常,大人。」
「仍无?你为何要说仍无?」
士兵看着我,脸上再度流露出那种古怪的神色。
「您……一刻钟前,不是刚问过?」
我小指微微抽搐,只觉后颈的寒意又慢慢升了起来。
「我当时……往哪边去了?」
士兵想了想,指向花园。
「你跟我来。」
我让士兵跟着我,二人朝花园慢慢走去。
进了园后,我让士兵殿后,自己手持佩剑,走在前面,往草丛、树木、假山、廊亭间搜查,这夜乌云蔽月,我努力睁大眼睛仔细搜索。
搜了半晌,也未见人影,不由得有些疲惫,正欲作罢,忽听背后士兵小声喊了句:「大人?」忙转过身,却发现士兵却并未跟在身后。
他远远地站在廊亭入口,背对着我,似乎正查看廊内的什么东西。
我走过去,越过士兵的肩,往廊内探望,一片幽黯中,我只看见廊柱的阴影中,站着一个黑漆漆的人影。
「你、你还不赶快上去拘捕贼人!」
我大叫着用力推了下士兵,他向前一倾,直挺挺倒伏于地。
血从他胸口位置汨汨流出,在地面流淌。
他竟已死了。
凶手是谁,不言自明。
我捡起士兵脚边的梢棒,边提着棒,抵向一步步走出廊亭的黑影,边大声嘶喊着「来人!来人啊!」。
月亮在此时从乌云揭开一个小角,借着微光,我看清了那人的脸。
我眼前一黑,脚一崴,直接坐倒在地。
那是一张无比熟悉的脸。
它的五官与须髯我每日都会在镜中见到,何止熟悉——简直是镜像。
我在黑暗中见到了我自己。
此时我的大叫也终于喊来了其他衙役,从花园的门鱼贯而入,朝这边跑来。
另一个「我」见状,转过身跳过廊栏,跑到围墙下,以灵巧到可怖的身手三两步翻上墙,转头看了我一眼后,跳下墙消失了。
5
我彻夜未眠,直至天明。
我知道自己绝未看错,那的确是另一个自己。
死掉的士兵被抬去了殓房,叫仵作验尸,不久殓单便呈了上来,死者胸口有一处贯穿伤,属当场毙命。
那士兵,想必是在黑暗中看见那人,把他当作了我——还喊了声大人,在毫无防备之下,被那个「我」一击毙命。
那个「我」……到底是从何而来?
他想要做什么?
我思来想去,自然又忆起前日在司马家的遭遇,同时亦回想起当年司马光的那些异言怪行。
这时我突然想到:他还有几本书与一本日志遗留在我手中呢。于是连忙走去书房,将行李翻出,把那几本蒙尘的书一一翻找了出来。
一本《拾遗记》、一本《搜神记》、一本《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以及一本他的随笔日志。
我先拿过那三本书,翻开查看,这一翻,才发现三本书都折了页,我连忙翻、到折页处查看。
《搜神记》所折之处为卷八的末段,其文曰:
孙休永安三年二月,有一异儿,长四尺余,年可六七岁,衣青衣,忽来从群儿戏。诸儿莫之识也,皆问曰:「尔谁家小儿,今日忽来?」
答曰:「见尔群戏乐,故来耳!」详而视之,眼有光芒,爚爚外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