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无声的审判

我忍着簌簌落下的灰尘,抬头看他,一字一句道:「视频里的人不是他,他的背上没有胎记。」

「不可能!」张哲来回滑动进度条,仔仔细细看了四五遍,「你知道什么!说不定是他想办法去掉了,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你骗我!你骗我!」他说着抬手就给了我一耳光,力气很大,瞬间我就感觉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充斥着我口腔。

我能感觉有液体顺着我嘴角流出来,可我还是要说,七年前他没有说,现在我要说,我想告诉所有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身上有什么,我还会不清楚吗?张哲,可惜,你恨错了人!」

「那他为什么不否认,是你,是你胡说!一定是!」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的状态已经不正常了,他陷在自己的执念里,不敢承认事实。

10

我还想再说些什么,还没等开口,外边的铁门哗啦一声响过,少康出现在了门口。

他满头大汗,气息还没喘匀。视线在屋里扫了一圈,定格在我身上的时候,瞳孔倏忽放大,眼里的着急暴露无疑。

我一愣,「你怎么来的这么快?」

张哲笑的很渗人,「当然是他压根没有离开。」

少康根本没心情跟他废话,刚想冲上前,张哲拿着针筒就把针尖横在了我脖子上,「我劝你最好冷静一点,这针筒里的氰化钾,可足够致死量了。」

少康攥紧了拳头,视线死死盯在针尖上,「你想干什么?」

张哲抬头示意了下少康旁边那张脏兮兮的桌子,「喝了那杯水。」

我当即拼命挣扎起来,「张哲,我都说了视频里的那个人不是他,不是他!他根本没有碰过丁晚晚,你放了他!」

张哲一把拽住我的头发,「我不信你,你们骗我,你们统统骗我!」

他赤红着眼睛扭头恶狠狠看向少康,「现在,立刻喝了那杯水!」

「不,不能喝!」我被张哲拽的后仰,头皮疼的都快没知觉了,嗓子里艰难吐出几个字来。

张哲恨少康入骨,谁知道他在水里放了什么!

张哲听见我的话,抬手又一巴掌甩来,还没落到我脸上,就听见少康喊道:「我喝!你别碰她!」

他拿起杯子就把水喝了个一干二净。

张哲得逞,嗬嗬笑的很是古怪,「放心,就是一点点麻药,让你丧失行动力而已。」

接着,他趴到我耳边,用我们三个都能听到的声音说,「不过真没想到,他能为你做到这个地步,本来我想着,他要是不在乎你,我就放了你,可既然他心里有你,那你就非死不可了!」他的语气一下子变得狠厉,握着针筒的手也因为太过用力而微微颤抖,「他害死了我的爱人,我当然也要他常常这生不如死的滋味!」

我心里大喜,只要不是毒药,一切就都还有机会。

我装出一副怜悯的样子看着张哲,「就算我俩都死了又怎么样,害死丁晚晚的凶手还逍遥法外,可悲的是,你到现在都不知道对方是谁,你敢下去见丁晚晚吗?」

说完,我连反驳的机会都不给他,直接问道:「王少康,你自己说,丁晚晚肚子里的孩子,跟你有关系吗?」

「没有!」他眼神半点都不敢错开,好像心就悬在了这针尖上,想也不想就回道:「那孩子不是我的,是林致,是林致趁她喝醉酒迷奸了她,张哲,你爸妈早就知道了,林致就是你爸工作那家公司林董事长的独生子,你以为当年你爸为什么不追究了?为什么一下子从总监提升到了总经理?」

11

别说张哲,连我都没想到后边还有这么多事。

张哲完全不能相信,挥舞着针筒道:「你胡说!你胡说!我爸不可能这么做的,那是他亲女儿!亲女儿!」

少康抓住机会就想冲上来,可是刚迈开腿就重重摔在地上,半天才爬起来。

他这么一摔,倒是把张哲摔醒了,他冷笑道:「就算这样,你也是帮凶,晚晚当年跟你谈恋爱,你为什么不保护好她?再说了,我凭什么相信你,这么多年,你都没否认,现在才反口,晚了!」

听到这些话,少康进来这么久,第一次看向了我,眼里的后悔厚重的都快浓成墨了,「我不否认,是没有必要,那时候,没有人信我,我妈说,我活着就是在拖累她,我爸说,只有我死了,这个家才能活,」他说到这里,苦笑了一声,「连周姨都拐弯抹角的让我不要再联系你。」

我的眼泪怔怔流下来,心里被人攥成了一团,恶狠狠地揉捏,「他们说什么你就听什么吗?你不是最讨厌听他们的话吗?你现在当什么乖孩子啊!」

「可他们说的对,我死了最好,没人会在乎我,我真的以为,我会就这么孤零零的死在上海。」

「你他妈放屁!」我满脸泪水,声线里都染上了委屈,「我那时候给你发了那么多消息,那么多!」

「我记得,每一条都记得,」他眼睛里含着奇异的温柔,「你说害怕,每天做噩梦,问我可不可以唱小时候的歌给你听,你说想吃糖葫芦,可学校的山楂总没有家乡的好吃,你说想我了,能不能来看看我,最后你问我,是不是再也不会理你了?我怎么会不理你呢,好多次,我都想偷偷去看你,可我不能,你是我护在手心里的,从小到大都干干净净的,你这么好,怎么能跟我搅和在一起。」

「我乐意,我乐意和你搅和在一起,你知不知道,我只要一想到你那时候背井离乡,孤零零的一个人,呆在陌生的城市,每一次发病前都做好了再也醒不过来的准备,而我一无所知的在家里相亲,谈恋爱,我就疼的要死。」

「没事儿,都过去了,小怡儿,别哭,我心疼。」他这么说,我却像是被攥在了一张巨手里,四肢百骸,无一不疼。

「好,好!」张哲鼓着掌,笑的彻底扭曲。「王少康,我倒要看看,你是真的这么情深义重,还只是嘴上说说。」

我敏锐抬头,「你想干什么?」

他挑着嘴角,慢慢摩挲着输液泵,「看到这东西了吗?只要我打开,袋子里的福尔马林就会缓缓流进周怡的身体里,不多,只要六十毫升,就足够致死了。」

少康连忙道:「你别伤害她,让我做什么都行!」

张哲好像十分满意他的乖觉,慢悠悠开口,「其实我也没想你做什么,我们做个交换,这针筒里的氰化钾,是二十毫升,袋子里的福尔马林,恰好是一百八十毫升,只要你在晚晚遗像前磕二百个头,我就放了她,怎么样?」

「好!」少康当即应下,生怕他反悔。可我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跪在蒲团上磕!」

12

少康依言照行,直直跪在蒲团上,跪下去后,好大一会儿才慢慢叩头,起身,再跪,叩头。

他所有的动作都像是一帧一帧的慢放,我直觉有什么不对劲儿,可他背对着我,我什么都看不清。

「哎呀,真是好感人!」张哲幸灾乐祸道。

他刚出声,就被少康打断了,「你闭嘴!」

三个字几乎是咬着牙从喉咙里迸出来的,压抑着极大的痛苦。

「怎么,怕她心疼?连哼一声都不敢?」张哲说着说着陡然就暴怒起来,「你当时对晚晚怎么就没这份怜惜?」

我不断的挣扎着,但被绑的死紧,分毫都动弹不得,只能质问张哲,「他怎么了?你到底做了什么手脚?」

张哲转头看向我,带着极大的愉悦,慢悠悠道:「我在那蒲团里装了十几枚长钉,个个都有这么长。」

他说着,比划了个十厘米左右的长度。

这么多的钉子扎进膝盖里,会有多疼,我根本不敢想,我猛地看向少康,嗓音抖成了筛子,「你别磕了!少康,停下!我们认错,你放了他,你放了他啊!」

张哲根本无视我的哭喊,倒是少康开口了,一字一顿,「二十个,氰化钾……」

他已经没力气说多余的话了,我甚至都能感受到每个字里森然的痛意,闻到湿漉漉的血腥味。

可张哲还在笑,「那可不行,万一你反悔了,福尔马林可没有氰化钾来的痛快。」

他收好针筒,打开了分流管,放掉了二十毫升的福尔马林溶液。

少康听见溶液的滴答滴答声,没有反驳,只是缓慢又坚定的再次起身。

隔了这么远我都能看见,他的裤腿已经湿透了,脚边不断有红色的液体从裤腿上滴落,和福尔马林的声音此起彼伏,混合成了凿碎人心的曲子,把每一秒都拉长成被溺死前最后一秒那样漫长。

我使尽浑身力气,一头栽在地板上,拼命往前爬,可张哲只轻轻松松拽住了椅子腿,我就半分也前进不得了。

我哭着,喊着,声音都嘶哑了,可还是没能阻止他站起来,再跪下的身形,他每一次动作,都像是拿着刀,在我心里砍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那伤痕在我心里,可却实实在在落在了他身上。

13

第五十次跪下的时候,他说,「劳驾,能不能帮个忙,别让她哭了……」

张哲好像很叹息的样子,「她为自己喜欢的人哭,我怎么忍心阻止呢?」

少康没有再求他,他压抑着闷哼声,开始跟我说话。

「你刚出生的时候,那么小的一团,我把你抱在怀里,突然觉得,这辈子都要护着你。」

「你上小学了,总是跟在我屁股后边,叫我少康哥哥,我一边嫌弃你,一边牵紧了你,还要时不时的回头看,总怕一不小心,你就没了。」

「你上中学了,我忙着谈恋爱,忙着兄弟义气,大人的世界真美好,你个丫头片子懂什么!你不要我的糖葫芦,我就给别人买,每个女朋友都买,可是买给谁,都成了酸涩,好像融掉了糖衣,只剩下山楂。」

「你上大学了,我遇见了丁晚晚,她笑起来和你可真像,连吃糖葫芦伸着小舌头舔糖衣的习惯都一模一样,可她死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脑子里都是你一瞬间被吓坏的样子。」

「我在还不明白珍惜的时候就学坏了,从那以后,我成了人见人恶的坏坯子,连喜欢都都让人嫌恶,哪里还敢靠近你。」

「我这个人啊,不仅坏,还随时就会死掉,何苦再拉你进泥潭。」

「小怡儿,我这辈子后悔的事情太多了,最后悔的莫过于,拖累了你好好的人生,对不起啊。」

「拼了这条命,我也要好好护着你,我什么都没做好过,要是也弄坏了你,那我该怎么办啊。」

他的声音已经越来越低,好像随时都要支撑不住,只靠着一丝意志勉力维持。

我在他身后两米的地方,哭得已经嘶哑无声。

他渗出的血几乎已经流到我指尖可触的地方,随着第二百次跪下,张哲按照约定,倒掉了最后二十毫升氰化钾。

他刚想解开我的绳子,少康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开口了,「丁晚晚,是我送到林致床上的!」

张哲闻言,猛地冲了出去,一把揪起少康的领子,一脚踹在他膝盖上,双眼几乎要泣血,「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少康闷哼一声,张着嘴,却已经疼的发不出声音,他眉头皱的死紧,但神情却放松下来,用口型道:「假的,我骗你的!」

话音刚落,突然一声枪响,接着一阵血雾在张哲肩膀上炸开,很快一群警察冲了进来,救护车,警车的笛声也错杂着响了起来。

我这才发现,原来刚才张哲一直站在房间的死角里。

警察刚解开我的绳子,我就立刻扑了过去,少康下半身几乎全是血,我呆愣在离他半寸的地方,丝毫不敢动作,已经不知所措。

倒是他顺势倒在了我怀里,搂紧了我的腰,一叠声的叫道,「小怡儿,小怡儿!」

可其他的,半句都说不出来。我眼泪簌簌落下,回抱紧了他。

我知道,他分明可以早就引张哲过来,可张哲手里那些东西没有处理干净,他不敢冒半点险。

急救医生临时查看了下伤势,眉头皱的死紧,「这腿怕是难办啊!」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大难逃生,我们也只有这点要求了,两个人相拥而泣,又哭又笑。

张哲被警察押出了门,临上警车前居然还在冲我笑,「周怡,你以为你们赢了吗?」

14

少康入住医院当晚我就知道了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医生拿着检查结果,脸色凝重的告诉我,「病人摄入了大量的二氯化物和二硫酸甲酯盐。」

见我一脸懵,又解释道:「百草枯的主要成分,已经超过了致死量。」

那杯水!他从一开始就没想着要少康活!

「死亡已经是可以预见的了,而且是非常漫长,痛苦的死亡,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命运在玩够了性后,终究还是不肯放过我们。或许一开始就没想过放过我们,是我们自己心存希冀。

我回到病房的时候,少康已经醒了过来,我连忙凑上前问,「腿还疼不疼?还有哪里不舒服的吗?」

他慢吞吞的摇了摇头,伸出手替我擦掉了眼角的泪,「小怡儿,别哭,我心疼。」

我揉了揉眼睛,嗔道,「我才没有哭,你赶快好起来,我等着你给我买糖葫芦呢。」

他微微笑了笑,「好。」

很快又疲惫的睡了过去。

第三天,他呼吸已经开始明显的不顺畅。

他可能察觉到了,但什么也没说。

我趴在床边,回想从前,发现从前我们关于爱情的瞬间,寥寥无几,就连现在都抓不住了。

少康拨弄着我的头发,神色很平静,「小怡儿,是时候该跟你告别了。」

「嗯。」我握紧了他的手,闷闷出声。

「其实该说的都说完了,」他良久的沉默过后,叹息道:「小怡儿,我舍不得你啊。」

我埋首在床边,泪濡湿了被角,不敢让他发现。

我又怎么舍得他,我才刚刚意识到爱他,就已经要失去他了。

第五天,他开始咳血。

在医生上呼吸机前,他说,「小怡儿,我买了糖葫芦,你去取一下,我想尝一尝。」

三伏天很热,我一路走过去,已经微微沁出薄汗。

山楂外边那层糖衣化的很快,我加快了步子,却还是没来得及在走回病房前,保住那最后一层糖衣。

打开病房门,只听见医生道:「宣布死亡时间吧。」

「二零二一年七月十六日下午一点三十二分。」

主治医生见我过来,很是抱歉,「他癫痫发病,我们没能抢救过来,对不起。」

片刻又说,「其实,这对他来说是好事。」

他两条腿都没有保住,一日坏过一日,只是已经没了截肢的必要,脏器也不可逆的衰竭,活着,只剩下了受罪。

避免了那样漫长又痛苦的死亡过程,确实是好事。

一切也确实到了该结束的时候,我们已经告过别,我连眼泪都没有了。

可我还是倏忽被人揪住了灵魂,被一点点撕扯,最后在胸口的位置空留下一个空荡荡的洞,被这夏日里的风一吹,寒的刺骨。

整个世界像是被套上了玻璃罩,我怎么都触碰不到真实。

恍惚间,听见有人叫我,「小怡儿,小怡儿!」

我循着声音快步跟上,只见一双胖乎乎的嫩手被牢牢握在了少年人的手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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