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私心希望这孩子的眼睛不要像我。倘若像我,皇上就会把对苏白珽那复杂的喜怒无常投射到他身上去,我要这孩子得到父皇的喜爱,将来承继大统。
虽然生下了孩子,可是皇上却不常来看我了。我大概能猜到缘由,我替马公公求情大概犯了他的忌,在冷宫时,我怀孕的消息也是马公公通报出去的,他大约疑心我是马公公的同党。
自从有了这个孩子,我很难再睡个安稳觉,孩子夜中会醒来很多次,每每乳母无计可施时,就不得不叫醒我。久而久之,白日里我的精神就越来越差。
所以这日许林卿来找我时,一片浆糊的脑袋让我盯着她看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她是谁。
一面是太久不见,我连她的样子都有些忘了。
一面是她和从前大不相同了,从前她花枝招展,历经变故,如今她看起来倒是沉静了些许。
她来的时候,我正哄洛儿睡午觉,她盯了洛儿很长时间,洛儿不仅不怕,还对着她笑。
我却笑不出来。
她没了一个孩子,我没法不怀疑她的目的。
直到洛儿睡着了,被乳母抱走,她突然屏退了身边的下人,我宫里的人望着我,等着我的意思,我让他们都下去了,殿内只剩我们二人时,她幽幽开口:「倘若我的孩子还活着,一定是很好看的。」
「冤有头债有主。」我没有心思和她虚与委蛇,直接开门见山,「你的孩子是怎么没的,你自己清楚,这事儿怨不到我头上来。」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才应声:「事到如今也不怕说与你听。太医说以我当时的情况,即便催产也无虞,也可母子平安。」
「所以你就不惜用自己的孩子做局?如今你应当看出来了,皇上是不宠爱我的。」
「宠不宠爱并不重要,你有孩子了。」
我觉得她对孩子的执念似乎到了疯魔的地步,但同她无甚交情,不咸不淡地安慰了一句:「皇上依旧宠爱你,你还会有孩子。」
「不会了。」她突然转头来看我,目光中有一潭深不见底的悲戚,「早产时伤了身子,太医说我再也不会有孩子了。」
对于想为人母的人来说,这大概是最重的惩罚,况且她身在帝王家,没有皇子,终究没有安全感。
她什么都没再说,起身要走。我在她身后叫住她:「你说出这些,不怕我说给皇上知道么?」
她回过头望着我:「你会吗?就算你说,皇上会信吗?」
然后她也没等我回答,自顾自走出了殿门。
这时我以为她已心死了。
三天后,皇上有旨下来。
一是晋我为妃,赐号庄。
二是洛儿从此过给许林卿。
洛儿是我的骨血,即使生下他之前我那样厌烦他,甚至想堕掉他,但我还是难以忍受有人把他从我身边夺走。
即使那人是九五之尊的皇上也不行。
所以我去了乾清宫。
马公公去了南京之后,皇上身边的人我已说不上话了,他们大约看出皇上不想见我,又或许根本就是得了皇上的旨意,不肯通传。如果当初我知道还马公公人情的代价是失去我的孩子,我宁可愧对他,宁可袖手旁观看他去死。
于是我索性在乾清宫门口长跪不起,皇上可以不见我,但我不信他能永远不出来。
我从中午跪到晚膳时分,乾清宫的门终于开了,新的掌印太监陈公公叫我进去。
我连起身都难,腿已经跪得没了知觉,侍女扶着我一步一步挪着进去,见了皇上又要跪,他叫我平身,我却再站不起来了,腿上如同有千万根针密密地扎。
他盯了我片刻,走到我面前来,微微弯身递上了一只手。我抓着他的手艰难地站起来,我问他为什么要把洛儿给许林卿,为什么我的孩子不能叫我自己养,他却只是盯着我的眼睛不说话。
于是我又垂下眼来。在需要讨好他的时候,不要让他从我的双眼中想起苏白珽来。那是不能摆在皇上眼前的禁忌。
但最后,他给我的答案只有一句话。
「德妃不会有皇子了,她很喜欢这个孩子。」
这算什么理由?许林卿喜欢什么,都可以给她吗?
我甚少忤逆皇上,但这次为了我的孩子,我不得不争一争:「她没了孩子不是臣妾的罪过,皇上应当知晓的。倘若有一天德妃说她喜欢臣妾的人皮,就把臣妾扒了皮然后给她做衣裳吗?」
皇上的脸色渐渐冷下来,转过了身:「滚出去。」
我缓缓退了出去。
第二天,太后召了我去,我只在出月时去拜见了一次,算来也很长时间了。
见了我,太后单刀直入:「那日乾清宫的事,哀家听说了。」
在皇上亲政之前,政务都是太后过手,我爹一死,太后迅速退出了朝政,整日礼佛,但果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颐养天年的外表下,她依旧知晓这宫里每一处细微的风吹草动。
「哀家召你来说说话,有些话,从前没有人能听,你只当听个故事。」
我顺从地沉默着,准备好了听她的闲话,虽然我知道未必真的是闲话。
「哀家这一生,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就是命还算好些,给先皇生下了唯一的儿子。可先皇走得早,把烂摊子留给我们孤儿寡母,那时候,皇上才十岁。
「哀家十六岁生了皇上,到先皇驾崩时,年纪也说不上大,镇不住这满朝元老,更遑论治国理欧,主少国疑,眼看就要生变了——你知道先皇留下的是怎样一个烂摊子么?国库里连官员的俸银都支不出了。
「哀家只能日日念佛,求先皇保佑,求菩萨保佑,求列祖列宗保佑,别让祖宗江山败在哀家手里。
「那时候,是苏相站了出来。」
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妃嫔,她突然对我说起这些,令我惶恐。
她还是称呼我爹为苏相的,即便连皇上都已经对他直呼其名。
每一个和我爹长久相处过的人都还对他保有最基本的尊重,只有皇上,非要赶尽杀绝才肯罢休。
「从皇上还不会说话的时候,苏相就是他的老师,先皇去得早,皇上小小年纪就没了父皇……成日都是苏相看着他的,苏相在尚书房教导他,连回家教导自己的儿子的时间都没有。
「从最初的乱局到如今天下太平朝野清明,苏相是出了最大的力的,当得起鞠躬尽瘁四个字。」
但依然被皇上视为眼中钉。
「照理说这样一号人物,他若想篡权,轻而易举。初时我总有几分担忧,可他直到病得起不来床前,都对哀家十分恭敬,他手里发出去的令,从没有哪一道是越过我的,更没有越过皇上。
「这偌大的江山,哀家同苏相,同马佑,这十年间,我们三个人,名义上是君臣,是主仆,可实实在在是相互支撑扶持着下来的,你能明白吗?」
我能。
可那个相互扶持的人只是她,不是皇上。所以无怪皇上对我爹和马公公心狠。
她望着我的眼睛,很哀伤:「可有些事,哀家实在是有心无力了。哀家还能安坐在这里,只是因为哀家是皇上的生母,仅此而已。」
我不言,她长叹了一口气:「马佑走之前告知了哀家你的身份,皇上在查你了。洛儿的事,哀家会帮你的。」
我心头一震。
我可以肯定,马公公绝对没把一切都告诉太后。无论如何,太后和皇上都是亲母子,太后就不怕我谋害皇上么?我不知道马公公是怎么把太后糊弄过去的,总之,她似乎相信了我入宫只是一个意外,在宫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更没想对皇上做什么。
太后还真相信他。
至于皇上查我这件事,我相信他是查不出什么的。此时我才意识到,云瑕的爹意外过世,可能是马公公给我的一份大礼。我冒着危险去求情保了他一条命,他就礼尚往来地给我这个虚假的身份上了最后的保险。
这算是,救人就是救己么?
但我仔细打听了一下那场火灾的经过,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背后的代价是无数条人命。
真的云瑕是个老秀才家的女儿,他不想送女儿去选秀,我顶了缺,然后她被送到了乡下。没人经得住东厂的刑讯拷问,把相关人抓去一问,就瞒不住,况且同一条街认识云瑕的人那么多,这事儿其实太容易露馅了。
云老秀才家所在的那一条街莫名起了大火,这整条街,除了一个五岁的稚童,没人生还。整条街。
至于那个远在乡下的真云瑕,想必也没什么好结果了。
马公公是为了我这样做的。某种程度上我被他和善恭敬的外表骗了,如果他不够狠,不够不择手段,怎么能在当初的乱局里上位,怎么能掌管内廷十年。
这对他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但对我来说,却变成了我背在心上的债。
果然没有良心的人才能过得好些。
我不知道太后找皇上说了什么,总之,洛儿又回到了我宫里,皇上也开始时常来看他。我猜是他命东厂调查了之后,发现我的身份确实没问题,终于放心了。
皇上前头没有儿子,洛儿是他唯一的儿子,我要这种唯一持续下去。
随着洛儿长大,越来越聪颖可爱,他来我宫里的日子也越来越多,不过多半时候不是来看我的,只是来看看洛儿,不常在我宫里过夜,但我一般都会留皇上用膳。对于他不再宠幸我这件事,我其实感到松了口气。
我没那么乐意伺候自己的仇人。
皇上无知无觉,看着洛儿的时候眼中有真切的笑意,教洛儿读书写字,听洛儿口齿不清地叫他父皇。
我最庆幸的就是,洛儿的眼睛长得不像我。
他不常召幸我,但会召幸其他嫔妃。久而久之我发现,能得他长久宠幸的女人,都有一个共同点。
都很乖顺。
或许私底下也有狠辣的一面,比如许林卿,但在皇上面前永远是温柔乖顺的。
他是真的很不喜欢人忤逆他。
可是那么多妃嫔,谁都没有再怀孕,他再也没有过孩子。
洛儿长到五岁的时候,一个选侍有了身孕,有孕三月时,太医诊出是皇子。时隔五年,皇上终于又有了孩子,他很高兴,说只要孩子降生,就封唐选侍为嫔。
我的侍女言谈中不无担心:「本来皇上多喜欢咱们大皇子啊,现在唐选侍也有皇子了,往后皇上就不会把心思全放在大皇子身上了……」
我微微一笑,不做理会。
唐选侍的儿子,先不说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生不生得下来,就算生得下来,也威胁不了我的洛儿。
八月时,唐选侍的孩子平安降生了,如太医所言是个皇子。她晋封为嫔,皇上一连多日都去看她,很久没来看洛儿。
可惜了。
我本来以为那么多女人虎视眈眈,唐嫔的孩子肯定生不下来的。
当然,我可惜的并不是她的孩子会和洛儿争宠。
我可惜的是她。
倘若这个孩子不降生,她的下场还会好些。既然已经降生了,那惨死宫中就是她的宿命了。
唐嫔的孩子长到一岁的时候,宫中渐渐起了流言,说这孩子,同皇上长得似乎不像。
其实一岁的孩子,哪里看得出什么像不像的?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只要每个人都传得有鼻子有眼,那没有的事也变成有了。皇上不怎么管内廷的事,似乎没听到风声,但太后可是掌握着宫里每一处风吹草动的,除了皇上,她最忧心皇家血脉了。
但就算她疑心,这事儿也不好大张旗鼓地查,毕竟不好看。所以就算流言四起,唐嫔和她的孩子照样在宫中活得滋润。
但她不可能一直这么逍遥滋润下去。某日钦天监监正觐见皇上时说,一年前见紫微垣生变,只是福祸不明形势也不明,不敢贸然上报,如今一年过去,星象明朗,分明是角木蛟冲紫微垣,大不吉。
紫微垣代表的是皇上。而角木蛟,朝野皆知和苏白珽有关,皇上急忙追问角木蛟冲紫微垣意味着什么。
钦天监说,自苏白珽死后,角木蛟黯淡,而近日却见角木蛟异常明亮。这分明是暗示,甚至是明示了这异常的星象和苏白珽有关。
苏白珽入仕时连先皇都还是太子,是皇祖在位,皇祖热衷方士异术,苏白珽出生在十月尾,正应角星。角木蛟是龙之角,皇祖说这是好意头,能为帝王家冲锋陷阵,才将苏白珽选为了皇上的师傅,一时传为美谈,这人人都知道。
皇上不信死了的人还能冲他的紫微垣,除非苏白珽死而复生。
而监正说,死人当然不能复生,可死人能入轮回,除非苏白珽托生重新降临人世了。
于是所有一年前出生的孩子好像都成了皇上的心腹大患,但是一年前出生的孩子还有一个就在他眼皮子底下。
是唐嫔的儿子。
监正报上这消息的当日,皇上就喝醉了,喝醉了就又转到我宫里来。
我始终觉得,或许在内心深处,皇上对我父亲依然有亦师亦父的依赖,但这也不能改变我父亲成了他心腹大患的事实。
皇上醉得人事不知,但总在醉醺醺地念叨几句话,问我信不信死人会专门转生成他的孩子来磋磨他。
而我附在他耳边说,皇上,你知道吗?臣妾幼时听说,地府有面阴阳镜,人死后在地府依然能看见阳间发生了什么事。怀着怨恨的魂魄,也许就会投生成仇人的孩子,这一世来了就是报仇的。
我不知道皇上到底是有几分醉,到底听进去了没有,总之他再也没有见过唐嫔和她的孩子。
唐嫔和皇子骤然失宠,这使得本来就沸腾的流言更甚嚣尘上,最终终于传到了皇上耳朵里。我留意着乾清宫的动静,在皇上召见唐嫔和皇子的时候去求见。
皇上身边的公公告诉我说皇上吩咐了今日谁都不见,我说我要求见涉及今日之事,请皇上无论如何要见我。
果不其然,我进去时,皇上和那无辜的孩子正在滴血验亲,而且血相溶,这个所谓的苏白珽托生的孩子仿佛被验证了确是他的骨血无疑。
我拿起案上的银针戳破手指,我指尖的血滴滴答答落进碗中,同皇上同皇子的血,也相溶了。
唐嫔当场脸色大变,我跪在皇上面前:「皇上,臣妾幼时见过这样的场景。后来臣妾知道,无论何人的血,都能相溶,这证明不了什么。」
皇上面色冰冷地看着我:「你怎么知道朕今日要做什么?」
「宫中流言日久,自然不难猜。」
「你关注着朕的一举一动?」
「臣妾是皇上的妃妾,皇上就是臣妾的天,是整个后宫的天,臣妾自然要关注,或许臣妾比皇上您更加不希望您受到蒙骗。请皇上治罪。」
他没说话,只让我回宫去。
后来我才知道,当天唐嫔就被东厂的人秘密带走了。东厂的刑罚自不必说,唐嫔那娇养的身子骨扛不住,一五一十地招了。
她一直怀不上孩子,又想争宠,这孩子是向一个侍卫借的种。
我知道这是真的,这肯定不是屈打成招。从她怀孕的消息传出来那天起,我就知道这绝对不是皇上的孩子。
因为后宫五年再无子嗣责任全在我。
在积空寺的十几年,医家也好占星也好都有涉猎,多亏了住持。
我每每留他在宫里用膳,都在他的饭食里加些东西。
除了洛儿,他再也别想有第二个皇子。
唐嫔和那孩子被秘密处死了,对外就说暴病。但如此一来,无异于坐实了这孩子非皇上亲生的流言。最后是太后出手处置了些人,流言才渐渐平息。
但即便平息了也还在人心里。有些事是没那么容易忘掉的。
这件事之后,皇上大病一场,然后身子就再也没好利索过。他常年饮酒,流连后宫,政事也不误,年轻时还有腿疾,如今叫这事儿一激,明患暗疾一同发作,身子一下就垮了。往往这种时候朝臣都要争立储了,但到了现在这时候,实在是没什么可争的。
毕竟只有洛儿一个皇子。
不管有没有那个太子的名分,他都是毋庸置疑的储君。
我经常带着洛儿去看皇上,服侍皇上汤药。有一天,我告退时,皇上突然叫住了我,并吩咐人把洛儿带出去。
寝殿内只剩我和皇上,皇上凝视着我,准确地说,是凝视着我的眼睛。
「你很聪明,朕一直都知道。」
我不语。
「所以如果洛儿身边有你……朕很放心。」
他没说完,不过这话听起来像是在托孤。
其实他还远没到大限将至的地步,好好将养着,还能活些年头。我等得起,洛儿也等得起。
但大约他自己也知道,他现在这样活着同死了也没有区别,反正也是没有精力处理国事的。
第二天,皇上难得拖着病体上了朝,掌印太监向满朝文武宣读了立洛儿为储的诏书。
皇上没能再活太久,缠绵病榻了四年,终于龙驭宾天。
我恍惚间觉得这是某种轮回。
洛儿今年十岁。
皇上登基那年也是十岁。
不过皇上没有给洛儿留下一个我爹一样的人物。
在皇上撒手人寰之前,弥留之际,满宫嫔妃都跪在他床边,洛儿跪得最近。
皇上招手唤洛儿过去,嘱咐洛儿要听我的话,要听太后的话,要用功读书,学习治国理政之道。
洛儿其实不太明白,但带他来之前我说过了,无论父皇与他说什么,都要答应。所以他就用力点着头一一应下来。
得了洛儿的保证,皇上看向我,又示意我过去。
「朕想坐一坐,你来扶朕。」
我去将皇上扶起来,在他背后垫了个靠枕。他摆摆手:「其他人都下去吧。」
其他人离开了寝殿,洛儿还在。
「洛儿也去。」
终于,只剩我们两个人。
皇上猛烈地咳起来,片刻后缓过来,再开口时,声音又低又喑哑。
已经不是十年前我们初遇时的他了。
「你要请太后帮你……她晓得这样的朝局该如何应对。」
「臣妾明白。」
「对洛儿好一些,要用功读书,但也不要管束太严……」
「臣妾明白。」
「还有……」
皇上停下喘了很久的气。
不能让他再说了。
他现在每多说一个字,耗得都是他最后的一点点性命。
我得让他留下命,听我说。
所以在皇上开口之前,我递上一杯茶:「皇上,请听臣妾一言。」
皇上接过茶杯,微微点头。
「皇上时常觉得我这张脸,或者说我的眼睛,长得像您一位故人么?」
皇上本已经把茶杯递到了嘴边,突然停了手。
我站起来,俯视着他。
「皇上,我不姓云,我姓苏。」
茶杯落下来了,落在锦被上,茶水浸湿布料。
「苏白珽有个流落在外的女儿,逃过一劫。皇上,我是苏白珽的女儿,而您唯一能托付的储君,是苏白珽的外孙呢。」
皇上骤然抬起头,动作之迅,不像是一个将死之人。他徒然地张着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您知道为什么您再也没有孩子吗?因为我一定要洛儿继位,我不会让您再有孩子的。」
他剧烈地喘息起来,本来就苍白的脸色如今已经如纸一般。
「让我来告诉您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洛儿没有能力亲政,我会以洛儿的名义发一道诏书,为苏白珽翻案,恢复他所有应得的荣誉。我会召回马佑。您恐惧的都会回来。我会告诉洛儿,苏白珽是栋梁之臣,有经天纬地之才,而您当年做得有多错。您死后,您的是非功过不仅史书要评说,您的亲生儿子也会评议您的所作所为。你那么想摆脱他,但就是摆脱不了,甚至您的儿子身上都流着他的血,他的女儿在您身边十年。」
皇上的喘息声停止了。
他还活着,却做不出任何反应了。
良久,他的脑袋突然歪了下去。
我伸手去探,他已经没了声息。
丧礼之后,洛儿登基。
我没有如皇上所言请太后,如今的太皇太后出山。
我很谢谢她对我的保护和帮助,可惜一山不容二虎。如今她也不过四十多岁,她重新掌权还有我的事吗?
洛儿登基之后第一件事,给苏白珽翻案。
没有人知道我和苏白珽的关系。皇上弥留之际我与他独处那么久,所有人都以为这是皇上的遗命,那我也就顺水推舟。
叫世人都觉得他亲自灭了苏白珽满门,又在死时给他翻案,这不有趣吗?所有人都会以为他是出于愧疚,世人都会明白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冤案。
我召回了在南京种菜的马公公。这个节骨眼上,内廷需要他。他虽已年老,但怎么也还能撑持两年。
马公公回来第一件事,先去祭拜了先皇,然后便是来拜见我这个太后。我给他赐了座,分别十年间,他比我记忆中老了许多。
他拜见我,一是谢恩,二是请辞。
「太后,老奴年老了,担不得这大任了。」
「我瞧您依旧眼明心亮。」
马公公笑了笑:「太后,容老奴逾越问您句不当问的。给苏相爷翻案,到底是先皇遗命,还是您自己的意思?」
「谁的意思不重要,事情做成了才重要。」
他低头喝茶,不再说话。
他不说话,我也就不说话,就这么沉默了许久,他终于开口了。
「太后当真能忍,老奴没想到,竟有十年这么久。」
「那你觉得如何?我会抓住一切机会杀了先皇然后召你回来?这是你期待的吗?」
他沉默了很短一会儿,接话了:「太后可别把这杀头的死罪往老奴头上扣。」
这就是默认了。
「马公公,我也想问您一句不当问的。您看着先皇长大,就当真没有半点儿情分吗?」
「情分呐。」马公公盯着茶杯上的图案,并不看我,「情分这东西是相互的。只有老奴一个人的情分,您瞧见了,险些同苏相爷一个下场。说来还要多谢您,老奴才有这一条命苟延残喘至今。」
他虽然这么说,但他去祭拜先皇的时候,我也在。
他当时流的泪,不似作伪。
「您客气。我也得谢您。就如您所言,情分是相互的。我保您一条命,您也同样保了我一条命,我都清楚。」
他放下茶杯,苦笑一声。
「可那毕竟是老奴看着长大的孩子。」
不是万人之上的君王,而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
我想对我爹来说,先皇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却不容他。
我发还了马公公从前的宅子,许他在京城安老。离宫之前,他问我的最后一个问题是,耗了我的十年和余生的自由,是否值得?
值得吗?我其实也不知道。
我已经做了所有我能做的。
逝者已矣,生者做再多,也补偿不了万一。
不知能否换我爹九泉之下安息。
如果他能安息,就值得。
番外
云瑕有一双同苏白珽一模一样的眼睛。
这双眼睛让我在众多秀女中选中她,也让我在她面前失态。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知道我把她选进来是为什么。我在意那双眼睛,又不想面对,或者说,是恐惧面对那双眼睛。
是的,恐惧。
这是我一直不想承认的事情。
我冲龄继位,有三个人为我遮挡了所有风雨。
母后,大伴,和苏先生。
这一遮就是十年。
十年很短,弹指一挥间。十年也很长,足够我从无知稚子长大成人。
人能把每一天都过成一模一样的么?我能。在我成婚之前,我的每一天都一模一样。母后与我同住,早上母后叫我起床读书,然后去上朝。回来用罢早膳,与苏先生奏对。听不懂也要听,不明白就要学。用过午膳继续读书,苏先生随时会进宫来检查功课,倘若我没做好,是要挨他训斥的。
所有人都说我是皇上,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但我觉得苏白珽比我还尊贵。
我对所有人都可以直呼其名,唯独必须要叫他一声先生。我要对他行师礼,我要接受他的看管与训斥,只有他奏对时永远要有把椅子。我不可以顶撞他,不可以悖逆他,因为母后和大伴都告诉我,凡是苏先生说的,都是对的。
我害怕他。
我害怕他在我犯了错时盯着我的眼神,似乎很平静,却又有些失望,目光灼灼,叫人难安,期间似乎藏着审判的利刃,随时会破土而出。
有时候我恍惚间觉得,母后和大伴想把我变成另一个苏先生。可是天底下是找不出两个一模一样的人的,我跟着他读书,学习帝王之策,吸收他的所有想法,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渐渐学会了揣度他的心思,说出他中意听的想法。
可我心里不是那么想的。
我是皇上。但我却要去揣测臣子的想法。
母后是个很温和的人,但她会因为我惹苏白珽生气而罚我,训斥我。她每一次生我的气都是因为苏白珽。
有一次,苏先生来查功课,我没能背下他指定的那篇《晏子不死君难》,挨了他的训斥。挨了训之后,他又问我从这篇文章中读出了什么。
我说,我读出了晏子是个不合格的臣子。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他如何能在该殉难的时候不仅不就死,还要长篇大论地挑剔君上的不是?
苏先生生气了。他说他想让我明白的是,就算是君主,倘若不贤也会被人指摘,我得学会接受那些说真话的人,能面刺我的过错的人。
他想让我明白什么,我就必须得明白什么吗?
这次苏先生气得厉害,连带母后也气得厉害,整整三天都没同我说一句话。
只有大伴好声好气地哄着我,但他却说,叫我去和苏先生认个错。
我觉得我始终活在他的阴影之下,见不到哪怕一点儿光亮。所有人都是他那边的。
偶尔我会想象父皇是什么样的。随着年岁渐长,我对他的记忆越发模糊。渐渐地,我就觉得,也许所谓父亲,就是苏白珽这样。
我就这么重复地过着一天又一天。直到我有了伴读,伴读与我年岁相仿,同他们闲聊时,我才知道,民间有那么多好玩儿的玩意儿,他们可以呼朋引伴地玩,他们不需要读《晏子不死君难》,他们不会每学一篇文章都被问问读出了什么,他们的母亲不会因为他们和老师闹矛盾就三天不和他们说话,他们不会过重复的每一天。
知道了这些之后,我突然非常难过。晚膳时,我和母后说,如果我不是皇帝就好了。
向来温和的母后扇了我一巴掌。
脸上火辣辣的疼。
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总之除了忍耐,别无他法。
如果说年幼时我的欲望只是自由一些的话,等我长大,这欲望就走了样。
因为那时的我已经明白,身为皇上,我不可能有真正的自由。但即使那点儿有限的自由,我也得不到,想得到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我变成真正的皇上。
我要亲政。
当我对母后说出我的想法时,母后只扔给我一句话。
我想亲政,除非苏先生死。只要苏先生在一天,朝政我就必须要听苏先生的。
我经常想,既然这样,他教我那些帝王之策是为什么?反正我只用听他的就是了。
真正的皇帝到底是我还是他?
这种情况直到我大婚方才有改善。因为大婚之后,母后终于从我宫里搬了出去。
她再也不会天不亮就叫我起床,再也不会在我读书时陪在侧旁,再也不会在苏白珽训斥我时帮腔。
我觉得我似乎感受到了那么一点点的自由。
跟女人在一起的时候是我最快乐的时候。她们那么乖顺,柔情似水,不会忤逆我,会用尽全身解数把我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我只希望我眼前全是这样的人。
但就这么小得不得了的事,一旦被苏先生抓住了,也会被大做文章。
我不过是同三个宫女在一起,宫里的女人除了母后哪个不是我的?
可这事叫母后撞见了。母后叫我在奉先殿罚跪,这一跪就是七个时辰。
七个时辰之后,她把我拎给了苏白珽。
那一瞬间,我突然感到了巨大的羞愧。但不是因为白日宣淫,而是因为即使是这等秘事,我也逃不过苏白珽的指责。
他笼罩了我全部的生活。
连那一点点的自由也没有,都是虚假的。
这本是一件只有内宫知道的事,可苏白珽叫我写罪己诏遍发朝野。
这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撕着我的面皮打。
我跪了七个时辰,跪得腿失去知觉,母后甚至没有找太医来给我看看,坚持要我按苏白珽的意思写完这份罪己诏。
等我写完的时候,母后召了太医来。
但为时已晚。
七个时辰跪出了事,我的腿落下了永久的毛病。
母后和苏白珽会愧疚吗?我不知道。我从他脸上永远看不出除了生气之外的任何情绪,他永远是那副表情那张脸。
这样的皇帝我做够了。
苏白珽我也受够了。
我无数次,无数次想过要罢他的官,打发他回老家去,离我远远的,再也不要有机会管我。可首先母后这关我就越不过去。这样的念头在心里一天天茁壮,到最后,我觉得罢了他的官已经不够解气了。
我想杀了他。
后来,他病了。
坦白说,那时我是庆幸的,就像头顶的一座大山终于要被搬开了。
在他病了的那段时间里,我终于可以亲政,尽管按母后的意思,还是要遣大伴去事无巨细地向他汇报,但他已经没有精力去管了。
我意识到了,要处理这些千头万绪的政事平衡朝局,是一项多么繁重艰难的工作。
可那又如何?
我不信我凭自己不能比他做得更好。
我才是皇上,是真龙天子。
他终于死了。再也没有人能跟我作对,再也没有人压在我头上。我成了真正的皇帝。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清算了他。理智上我知道他的所作所为与他的家人无关,可是他已经不在了,我还能把这十年来积攒的重压释放在谁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