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意深沉

意深沉

故人叹:不问曲终人聚散

我入宫一年了。这一年中,皇上从未召幸过我。

我成了宫里的透明人。

后来太后告诉我:「你长得,像极了那个皇上很想摆脱的人。」

  • 在后宫嫔妃当中,我是唯一从没有被召幸过的人。宫里的人从来都是看着皇上的脸色办事的,上到皇后下到宫女,所有人都觉察出了皇上对我不喜爱。

    因此连下人都敢磋磨我。

    下月太后寿诞,阖宫嫔妃都得去贺寿,我却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挑不出来,什么好料子都轮不上我。唯一一件能看的,是刚入宫的时候皇上赏的,与我一同入宫的秀女都有一件。这衣裳半年没机会穿,在箱子底压出了木霉味儿。

    我吩咐侍女拿出来拾掇拾掇,侍女便把衣裳送去了浣衣局,再去取时,衣裳上头嵌的珍珠便不见了,一颗不剩。

    早说了,连下人都敢磋磨我。

    我知道丢的这些珠子是找不回来的,没人会把无宠的妃嫔放在眼里,因此我索性就没去问。太后寿诞时,我就穿着这件没了珠子的衣裳去贺寿了。

    寒酸得不行。

    席间,皇上瞥见我,突然开口发话:「朕记得衣裳上嵌了珠子,如何都给摘了?」

    皇上从没同我说过话,一时之间,我竟没反应过来他在问我。他又问了一遍,我才回过神儿来,回话说珠子丢在了浣衣局。

    他点点头,没说话。

    第二天,皇上突然赏了我好些料子,同时,宫里传出消息,浣衣局的主事和浆洗这件衣裳的小宫女,以及其他所有经手过这件衣裳的人,都叫皇上给发落了。

    下场凄惨,不忍闻听。

  • 我一直都知道皇上是个很喜怒无常的人。

    我入宫时,正赶上前丞相苏白珽新丧。皇上登基前,苏白珽就是他的老师,皇上登基后同样,并且在丞相之位上尽心辅佐了他十年。但就在他丧期还未出的时候,皇上要选秀女入宫。

    这显得皇上薄情寡恩只知享乐,他却不管不顾,执意如此。

    面圣的那一日,皇上盯着我看了很久,久到所有人都留意到了异常,他抬手就留下了我。

    因为这久得异常的注视,宫里人都以为皇上一定很喜欢我,以为我将宠冠六宫。但那之后,皇上再没有召见过我。

    而当所有人都以为皇上忘了我甚至厌烦我时,他又干脆利落地发落了欺辱过我的宫人。

    满宫流言的时候,太后召了我过去。

    太后是个雍容华贵的女人。不知情的人很难想象,这个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如今不过三十余岁,她依然风情美丽,面容上望不见几分岁月刻痕,可神情却垂垂老矣,眼神沉静,古井无波。

    她盯着我看了很久,就像当初皇上盯着我那样。

    半晌,她终于发话:「赐座。」

    我得以坐下,太后缓缓开口:「昨日哀家是头次见你,竟不知你长得,像极了那个皇上很想摆脱的人。」

    我垂着眼:「恕臣妾愚钝,不知那人是谁。」

    她沉沉一声叹:「不知道才是好事。皇上的性子是难捉摸了些,往后若是受了委屈,到哀家这里来。」

  • 太后说这话时,我的侍女在侧。回宫后,侍女好奇地问我:「太后说您长得像那人,那人是谁?」

    我摇头说不知,侍女就满宫里推测起来。她觉得我一定长得像某个让皇上又爱又恨的女人,可皇上还年轻,如今不过弱冠,宫里没有去世或是被处置过的妃嫔,皇上从未出过宫,他有过多少女人是有数的,满宫人都知道。

    左右推不出结果,她不再在意这件事,我也不在意。

    那之后皇上还是没有召幸过我,但宫里人不敢再薄待我。

    直到入了冬,那日下着雪,皇上突然到了我宫中。

    他带着满身寒凉的风雪和酣热的酒气走进来,腿稍有些不利索。皇上年轻时落下腿疾,没能治愈。他望着我眼睛便不再挪开。我侍奉他坐下,给他斟了茶,递到他手边,但他一口都没有喝,忽然抓住我的手:「你叫什么名字?」

    「云瑕。」

    「姓云么?」

    「姓云。」

    然后他便自顾自念叨起来,是姓云,怎么会有关系,可为什么那双眼睛那么相似。

    听见这些,我便垂下眼。

    皇上在我宫中过了夜,这晚之后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妃嫔。皇上走后,侍女服侍我梳洗,语气颇为不平:「昨晚皇上瞧见的到底是您还是旁的什么人?」

    「这话叫人听见了是杀头的罪,往后不许说了。」

    她悻悻住了口,片刻后又说:「奴婢只是替您委屈。」

    「不用替我觉得委屈。」我从窗子能看见院中来来往往的宫人,他们送来皇上的赏赐,「皇上没可能把我当成谁,我也永远不可能真正成为那个令他惧怕令他想摆脱的人。」

    「可奴婢想不通,要是真的那么像……皇上为什么还对您这么好?」

    我从镜中看她:「你觉得皇上对我好吗?」

    她笑着点点头:「当然啦,这么多赏赐。」

    「你知道昨天皇上何故喝得那么醉吗?」

    她摇摇头:「奴婢不知。」

    「那你知道昨天是什么日子吗?」

    她想了半天:「似乎也不是什么大日子?」

    的确,不是什么大日子。

    昨天是前丞相苏白珽的生辰。

    在苏白珽活着的时候,每年他生辰时,皇上都赐下数不胜数的金银财宝。我入宫时苏白珽新丧,我入宫仅仅半个月后,苏白珽就被抄了家。

    他的家人亲眷遭了连坐,下场同样不好,长子在狱中绝望自裁,全府上下八十余口人活活饿死在苏府,府外幸存的那些,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

    苏白珽看着皇上长大,以帝师的身份存在,把他教导成合格的帝王,做了十年的丞相,挽回了他即位之初的危局。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而这些情分,皇上全然没有顾及。

    但在苏白珽生辰这日,他还是独自喝醉了。

    并且来找了我。

    其实我知道,我的眼睛,长得和苏白珽一模一样。

  • 这日之后,皇上来我这的次数变多了,甚至称得上频繁。宫中人都艳羡,但只有我自己清楚,每一晚他都仅仅只是在我这里睡去,我们再也没有过肌肤相亲。

    我猜他看见我就会想起苏白珽,那个对他来说如师如父却又不共戴天的人。

    皇上给所有人制造了一种我宠眷不衰的假象,久而久之就有人看我不顺眼起来。于是我愈发深居简出,尽量不去招惹是非。

    但总有人会上门来拜访我。

    许林卿是与我同期入宫的秀女,早先生了公主,封了德妃,如今又有孕了,挺着八个月的大肚子来见我。

    其实我觉得她没有敌视我的理由,她终究还是最受宠的那一个,皇上很喜欢她。可她妒极,无法容忍在她有孕期间皇上宠幸其他什么人。

    皇上喜怒无常满宫皆知,她不敢触皇上的逆鳞,便要来找我。

    我已经做好了迎接狂风骤雨的准备,出乎意料,她笑盈盈地拉着我说话,她说满宫里她谁都看不上,只觉得我投缘。她就像在自己宫里一样,自在地东走走西看看,吃了我桌上的梅子,我甚至没来得及拦。她说她这胎是皇子,现下就爱吃酸的。

    我却总是心慌。她越如此,我越心慌。我听闻过她如何折磨那些得了皇上一时宠眷的嫔妃,她没理由对我这样亲近。

    果不其然,当天晚上,她宫里就出了事。

    她嚷嚷着腹痛,听说在宫里叫唤得死去活来,太医说她食用了寒凉的东西导致提前发动,早产将有性命之虞。可她怀有身孕,满宫上下谁敢掉以轻心给她吃不该吃的东西?

    最后她的宫女说,她来我宫里时,我给她吃了梅子。

  • 皇上是极宠爱许林卿的,更看重她腹中的皇子。皇上身边的大太监来宣我,说皇上要问我话。

    大太监姓马名佑,是从皇上襁褓时就侍奉皇上的老太监了,那时他是皇上的大伴。如今在皇上跟前儿掌印,极得皇上看重,皇上依然称呼他为大伴。

    一路上风急雪重,马公公跟在我的轿子边儿急急地走,突然凑到轿窗边儿同我搭话:「云嫔娘娘,德妃娘娘那边儿情况不好,皇上正是心焦的时候,一会儿您可别顶撞了皇上。」

    我掀开轿帘,雪瞬间涌进来:「我没有害德妃,马公公信么?」

    「老奴信不信不重要,得皇上信。」

    接下来这一路,我与他都不再说话。皇上在许林卿宫里见我,我能听见内室中她撕心裂肺的喊声,和稳婆太医侍女来来往往的呼喊声。血水一盆一盆地端出来,院中单是烧水的炉子就不知架了多少个,满殿的血腥气。

    皇上盯着我,眸色冰冷:「德妃在你那食用了梅子,确有此事吗?」

    「有。」我垂着头也垂着眼,尽力不让皇上从我的眼睛上想起苏白珽来。

    「德妃早产之事,与你有没有关系?」

    「臣妾的梅子绝无问题,都是御膳房送的。臣妾也没有叫她吃,她自己要吃。」

    「她自有孕以来从不乱吃东西,你怎么解释现在的景况?」

    说到这里我就明白,他其实不相信我。可他还是要找我问问。为什么还非问不可?

    「梅子还剩了些,皇上尽管叫太医去验。」

    这时许林卿的侍女适时冲了出来,声泪俱下地向皇上控诉我一定早就毁去了那些有问题的梅子,如何能查的出来,可事必定是我做的无疑。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皇上叫我抬起头。我想我该摆出一副惶恐无辜的样子来,好为自己开脱,可我做不到。我只能像一直以来那样,平静地望着他。某种角度上来说,就和他看着我的眼神一样冰冷。

    皇上盯着我,马公公也盯着我。

    然后皇上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起来,眼眶抽动了两下,突然起身一挥袖。

    「云嫔谋害皇嗣不知悔改,挪到冷宫去再别叫朕见着!」

  • 我被陷害得莫名其妙,皇上动怒动得也莫名其妙,毕竟他就是这么喜怒无常,只有许林卿达成了她的目的,只是不知道以孩子作为筹码换一个敌人的消失是否值得?听见旨意的那一刻我竟没有恐惧没有悲伤,我觉得或许这是我一直以来想要的结果。

    当天夜里我就被扔进了冷宫,身边只留了一个伺候的宫女。侍女噙着泪打扫荒弃的宫室,尽力想叫我住得舒服些,我叫她休息去了。

    冷宫的窗子早烂了,风雪呼啸着吹进来,在窗边聚成一滩水,又结成薄薄一层冰。

    虽然生了炭盆,但还是太冷了,我难以入睡。

    天将亮时,冷宫的门被打开了。我从窗子望出去,马公公站在门口,暗蓝的天色下,他的身影在雪光中有些难辨。

    他径直走到门口,颇知礼数地叩门,有我准许才进来。

    过去他是向我行礼的,如今我已经进了冷宫,以他在皇上身边的地位,或许该我向他行礼了。

    他微微侧身让开,没有接这个礼,只是盯着我的脸,就和皇上看着我时一样,和太后看着我时一样。

    我的眼睛和苏白珽那么像,他们每个人都认识苏白珽。

    「云嫔娘娘,云真的是你的姓氏吗?」

    「自然。」

    他拂拭掉椅子上的积灰,毫不在意地坐下去,缓慢开口:「十八年前,苏相爷得了个女儿,出生时照惯例请人测了八字推了命格,先生说,这女儿若留在苏府,便养不活,一岁前便要生大病,得送去积空寺养着,一辈子不能见家人,不能叫外人知晓,一生才能平安。苏相爷原本不信,后来还没满月孩子就生了大病,送去积空寺才救回来。那之后这个小女儿就再也没有回过苏府,对外就说病死了。」

    我沉默不语。

    苏白珽现在早就不是什么相爷了,他是被皇上盖了章的罪臣。而马公公照旧如此称呼他,可见他们二人的确交情匪浅。

    「孩子送去积空寺之前,老奴正在苏府同苏相爷商讨事宜,那时孩子还未曾取名,只定了从女子的静字,剩下一个字,苏相爷就叫老奴拟一个。」

    我依然沉默。

    「老奴拟了个遐字,取长远长久之意,祝愿苏相爷的千金能无病无灾长命百岁。」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第一次见你老奴就想起了苏相爷,您这双眼睛同他实在太像了,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眼神都是。」

    「原来马公公和苏相爷还有这等旧事。」

    「莫装糊涂了。云嫔娘娘,老奴本不该直呼您名讳,云真的是你的姓氏吗?你是云瑕,还是苏静遐?」

  • 我是云瑕,也是苏静遐。

    从我有记忆起,我就在积空寺长大。积空寺中没有男子,都是女尼,我未曾剃发,只跟着住持修行,住持教了我许多,虽诗书不大通,但医家占星测吉凶,或多或少都有涉猎,更多时候还是带我读经书。

    旁人知道我是来养着的官家小姐,却不知我到底是谁家的人。因为从来没人来看过我,久而久之大家都当我家破人亡了。

    就连我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

    我十三岁那年,当时如日中天的苏白珽以勘察太后敬香事宜为由来了积空寺,那时我也只知他是赫赫有名的丞相,是帝师,却不知这就是我生父。后来我得知,这等事有礼部照章办事,本不需要他亲自驾临,可他实在很想见见他十三年来未曾谋面的小女儿,才借着这个由子来了,其实是来看我的。

    就这样,我知道了我的身世,见到了我的父亲,

    除了他,我没见过苏府任何一个人。他来看我的次数屈指可数,可是眼中的感情是骗不了人的,我知道他很记挂我,我也很牵念他。我不贪图相府的财宝权势和相府千金的身份,我只是想知道正常地活在一个有亲人的家庭里是什么感觉。

    但我没有等到这样的机会,我十七岁那年,父亲病逝,举国皆知。我想去守孝,又不知道我能否贸然出现在府上。

    我趁夜偷偷从积空寺跑出来,躲在相府外远远的地方看,能看见灵幡和院中的挽幛,往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院中哭声震天。

    我看了许久才回去,回去时发现住持到处找我。她给我收拾好了行装,嘱咐我离开。

    我问她我为什么要走,她说,宫里有贵人传出话来给她,说相府近日要出事,府中上下都难以保全,到时候如果有人透出苏白珽还有个女儿藏在积空寺,也许会招致祸端,要我在事发之前赶快走。

    我问住持,我父亲是丞相,皇上亲自追封赐谥,谁能让丞相府出事?

    其实话问出口的那一刻,我就不需要答案了。

    苏白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他之上,只有一个人。

    我又问住持传话出来的人是谁,住持说她不能说,只是这个人的消息,一定是准的。

    之后很长时间里,我都在想,是谁这么手眼通天,知道苏白珽有个女儿在积空寺,还能提前知道丞相府要出事。

    我不是没怀疑过马公公,但从不敢求证。

    「当初要我走的人,是马公公,对吗?」

  • 我从没见过马公公,他仅有几次去积空寺,都是陪同太后敬香,是不能在寺中自由活动的。

    但我听闻过此人。皇上登基的时候只有十岁,朝政之事有苏白珽,内廷就归了马公公掌管,他掌着印,又和太后关系匪浅,苏白珽推行的每一道政令,背后都少不了马公公的支持。

    他们一起支撑了这个王朝十年,但私交相识又何止十年,都是从皇上襁褓之中就陪着的人。

    「恕老奴直言,您不该进宫。」

    我不说话,等着他往下说。

    「您这双眼睛长得和苏相爷一模一样,连眼神都像。皇上有多痛恨苏相爷你可知道吗?皇上见着你就想起来他。」

    「如果见到我,就想起来我爹,但却还是时不时来见我,那,马公公你说,皇上在想什么?」

    他不回答,自顾自说自己的:「在德妃宫里时皇上为什么突然动了那么大的气……皇上是个固执的人。从前有时他不赞同苏相爷的做法,反驳时,苏相爷总能把利害关系掰开揉碎了叫皇上没法儿反驳。可皇上固执,还是执意反对,苏相爷就这么盯着他。每当苏相爷露出这种眼神来,皇上就怕了……皇上打小就怕他……你那副神情太像苏相爷。」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有些可笑,笑出了声。

    他从小就怕我父亲,所以在我父亲死后才敢抄他的家,才敢说他的罪状。可是我父亲已经死了,又怎么能知道呢?他只敢欺负一个死人罢了。

    皇上骨子里是个如此怯懦的人。

    太可笑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给苏相爷给苏府上下报仇,你如何做得到?一旦被皇上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你知道你会怎么样吗?」

    一死罢了。

    我不喜欢做他的嫔妃,我只要看见他的脸,想起这个人的所作所为,我就觉得恶心。

    但我还是进宫了。我很想为我父亲报仇雪恨。我如何做得到?我有无数次机会能做到。我带进宫了一个镯子,里头塞了满满的鹤顶红。在皇上初到我宫中的那一晚,我给他斟了一杯毒茶,甚至直接放在了他手边,可他一口也没有喝。

    后来他睡着了,我却没有。望着他的脸,我觉得我能轻而易举地掰开他的嘴,把毒药灌进去。我甚至已经把毒药送到了他嘴边。

    但是就在那一瞬间,我犹豫了。

    我父亲说过,他会是个好皇帝。他说他已经把全部的为君之道教给了皇帝,他说皇帝学得好极了,倘若有一天他撒手人寰,皇上会接手他铺平的道路并走得更久,他说,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见到一个吏治清明百姓安乐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这历来都是为官者的终极愿望。

    我想看看,这个人到底能不能让我父亲的愿望实现,这个人到底是不是个好皇帝,我的父亲究竟为自己选了个怎样的接班人。

    是的,我觉得即使他是皇帝,他也只是我父亲的接班人而已。十年来掌舵的人都是我父亲,不是他。

    他还没有儿子,没有能继位的人。如果他死了,权位交替中将滋生出多少变数多少祸乱,我不知道。

    于是我收起了毒药,倒了那杯毒茶。

    因为那一刻我突然不知道,到底是报仇重要,还是我父亲毕生的愿望更重要。

    如果只能选一个,我应该怎么选?

  • 天彻底亮起来时,马公公走了,他还要侍奉在皇上身边,不能耽搁太久。不过我的日子没有那么难过了,他叫人来修缮了宫室,送了好些东西来。

    侍女一边收拾那些东西一边问:「您说,马公公为什么这么照顾您?」

    「可能是看我可怜吧。」我随口回答。

    满月就离开亲生父母,在佛寺长大,没有体会过家人的关怀就家破人亡了,再也不能表露真实身份,孤零零地进了宫,报仇不成,进了冷宫。

    他一定觉得我很可怜。

    他虽然只是个太监,但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监,很有资格觉得我可怜。这当中或许还夹杂了对故人之女的怜悯吧,我不知道。

    但我的侍女实在是很单纯,她的言语中依然充满希望:「马公公那么照顾您,一定是因为他看准您还能东山再起,他会在皇上面前替您说好话的。」

    我没有告诉她,对马公公来说,他很有可能认为,保全我最好的方法就是任由我在冷宫老死,这辈子都别再让皇上看见我。

    但后来我发现,我应该没办法在冷宫老死了。

    因为进冷宫一个月之后,我发现,我怀孕了。

  • 这时候是腊月里,离过年只剩三天。

    我讨厌这个孩子,因为我讨厌孩子的父亲,我讨厌那个虚伪怯懦外强中干喜怒无常的男人。但世间的事有时就是这么造化弄人,不过一夕之幸我就有了他的孩子。

    我没有做过母亲,也没有见过我母亲,我不懂,女人一旦成为了母亲,就能毫无保留地给肚子里那块还没成型的肉全部的爱吗?即使孩子的父亲令她们厌恶,也同样吗?

    我让侍女去给守门的侍卫传话,请马公公来见我。夜里,马公公来了。

    他以为我是缺了什么请他帮忙,我以实情相告。

    我怀孕了。

    他是在宫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人精,没表露在脸上任何情绪。我对他说,我希望他能帮忙弄来堕胎药,我不想要这个孩子。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才语气迟缓地开口:「这是你翻身的唯一机会,况且,你肚子里的是凤子龙孙,你自己做不得主。」

    然后他转身离开了冷宫。

    第二天,他又来了,但这次不是偷偷摸摸来见我,而是带着太医来的。太医断定我已有孕两月,然后他宣读了圣旨。

    皇上接我出冷宫,位分待遇全照旧,谋害德妃一事既往不咎。

    我在过年之前离开了这个阴暗冰冷的地方。路上,我问马公公,德妃的孩子怎样了?她付出了那样大的筹码,如今知道我又出来了,该有多不甘呢。

    马公公笑了笑,我觉得这笑有点儿嘲讽。

    「德妃诞下的小皇子,出生三天就殁了。赌得太大,容易倾家荡产,这叫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 许林卿早产时伤了身子,目下还在养病,暂时没工夫来找我的麻烦。我如今身怀龙裔,突然之间就贵重了起来。

    皇上有时会来看我,但我发现多数时候,他带的人都不是马公公了,而是另一个眼生的太监。

    他不常直视我的眼睛。我知道,我还是会让他想起我爹。

    而当初冤我害了德妃的事,他再也不提,我常想,他到底知不知道他冤枉了我?

    一直到三月,春暖花开,我的肚子大了起来,穿着衣裳也看得出来。而皇上又喝醉了,醉醺醺地来找我。

    皇上又何故喝得这样醉呢?

    和之前同样,今天也不是什么大日子。

    不过是苏白珽的忌日罢了。

    我挺着肚子服侍皇上躺下,他却没有闭上眼睛,而是示意我坐下。

    我就坐在床沿上,他的眼睛直勾勾望着床幔,但又像是透过床幔望见了些别的什么东西。

    「午睡时,朕做了个梦。」他的声音中还带着醉酒的倦怠和迷蒙,还有几分微不可察的叹息,他还没醒酒。

    「朕梦见一个已经不在人世的人……梦见他活着的时候。朕梦见朕幼时他教导朕读书,一篇《晏子不死君难》,朕没在他规定的时辰背熟,就挨了训斥……

    「朕十岁时父皇崩逝,从那时就没了君父,很长一段时间里,朕觉得他就像朕的父亲……尽管严厉了些。母后说他教导的就是对的,大伴也说他教导的就是对的,朕也就这么觉得。

    「可朕不喜欢这篇文章。

    「晏子侍奉的国君死了,晏子却不肯殉难,还要长篇大论地挑剔君上的不是。天底下有如此为人臣子的人么?

    「可随着年岁渐大,朕渐渐觉得,他就如同《晏子不死君难》中的晏子……他只会挑剔朕的不是。

    「他挑剔着朕的不是,还霸占着朕的一切……朕是皇上,朕不能够容忍。」

    我沉默地听着,应答不了他任何话。

    这就是我父亲一手教导出的好皇帝,倘若他泉下有知,不知要作何感想。

    「可朕还是常常梦见他……朕以为朕终于摆脱了他,但很多时候朕却发现,朕越来越像他。」

    不像,一点都不像。

    差得远。

    「而且有时候朕会恍惚间惊觉,即使他再也不可能活过来训斥朕……朕却还是那么惧怕他……怕他指出朕的错处。

    「可朕必须扫清一切障碍……朕不歉疚,半分都不歉疚。他早应该把一切还给朕……

    「刚看见你的时候朕就想起了他……那时朕如同着了魔一样觉得可以把一些东西补偿在你身上,可朕又不愿见你这双眼……痴人说梦罢了。如何补偿得了呢。」

    当日在德妃宫中他的无故动怒有了缘由。当我用这双眼睛盯着他时,他看见的不再是我,而是从地底下爬出来的幽魂苏白珽,幽魂占用了我的双眼,用他无比熟悉又无比惧怕的眼光幽幽地盯着他,无声地指出他的错。他绝不认错,更不会在苏白珽的注视下认错,所以冤了我也就冤了,他再也不想看见我,绝不在我的注视下承认他错了。

    这时候我头脑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他那么惧怕,亲手毁灭,却又始终无法摆脱的人。

    如果让他知道苏白珽的女儿就在他身边,还怀了他的孩子,他的孩子带着苏氏血脉,是苏白珽的外孙,不知道他那时会是何种反应?

    怒极惧极?

    我突然就喜欢上了肚子里这个孩子,太医说这一胎是个皇子。

    我要这个孩子当皇帝。

    我要这个身上流淌着苏氏血脉的孩子当皇帝。

    然后在皇上弥留之际,我会告诉他,你将要把你的江山交到苏白珽的外孙手里了,如果苏白珽泉下有知,一定十分欣慰。

    一想到将有这么一天,我突然觉得宫里的日子变得有指望了起来,我突然开始期待这个孩子的降生。

    我等着这一天。

  • 皇上酒醒之后就忘了头天晚上说过的话。我也不知他是真忘了,还是不愿想起来,总之我们默契地不再提。

    五月时,我行动已经很不便了,越来越少走出宫门,睡得越来越早。某天我正睡着时,侍女叫醒我,说马公公身边的人来了,一定要见我不可。

    她始终觉得马公公对我是有恩的,所以把话传得十万火急。我让她把人带进来,我认出那是马公公总带在身边的一个公公,掌着司礼监的。

    他见了我便哭丧着一张脸跪下:「云嫔娘娘,娘娘,眼下您身份尊贵,皇上宠爱您,看在老祖宗看顾过您的份儿上,求您发发善心,无论如何请您救救老祖宗吧!」

    老祖宗就是马公公,底下所有的太监都叫他老祖宗。

    在他的讲述中,我明白了来龙去脉。从去年开始,皇上就有意无意疏远了马公公,许多事都叫旁的人去管着。就在刚才,皇上下了旨,竟赐马公公自尽。马公公想面见皇上,皇上却连见他一面都不肯。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马公公一定要让我出冷宫一定要我翻身了,我父亲生前和他过从甚密,他们二人唇亡齿寒辅车相依,大抵从我父亲被抄家的时候,他就知道他也时日无多了。

    我父亲死后,他唯一的依凭就是皇帝,当皇帝也不再信任他时,他就如同浮萍无依无靠了。

    他真的怜悯我吗?我或许只是他一早经营的一步棋,用在关键的时候保他一命。

    我叫这个报信的太监先回去了,侍女问我要不要去求情。

    其实理智上,我知道我是不该去的,今日的马公公就如同当日的我爹,无论谁沾上,都没有好下场。

    可是他曾经给积空寺报过信让我走,我在冷宫时他看顾过我,我爹树倒猢狲散,却还愿意叫我爹一声苏相爷,甚至就连我的名字,都是他取的。

    他等的就是我投桃报李的一刻,我若真去投桃报李了,会卷进我自己吗?

    我不知道,但我还是去了。

    我从没去过乾清宫,大约皇上也觉得我主动去见他很新鲜,放我进去了。

    从他的表情上看,他心情并不好,但还是看了看我的肚子,问我:「近日感觉还好吗?可有什么不适么?」

    「臣妾很好,没什么不适。」

    「那为何这么晚来?」

    侍女扶着我,我扶着腰,缓缓跪了下去。

    「有身子行这样大的礼,你若有事说便是。」

    「臣妾若说了,皇上能不怪罪臣妾吗?」

    他的眼神变得审视:「你先说。」

    「马公公或许犯了滔天大错,但臣妾恳请皇上念在他伴驾多年的份儿上,饶他一命。」

    他站起身走到我跟前,居高临下地盯着我,语气冰冷,有隐忍的怒气:「你为何为他求情?」

    「发落有轻有重,皇上若只是要眼不见为净,那未必非要夺了人性命。臣妾之所以为他求情,只是不希望皇上再梦见不该梦的人,睡眠不安,借酒浇愁。」

    他不说话,我不敢抬头,更不敢起来。

    我相信对他来说,在他心里,马公公有和我爹不相上下的地位,这两个人都从他襁褓之中就陪着他,一个陪着他读书,一个陪着他生活,又一起支撑了十年朝政。

    如果马公公死了,他不会真的解脱,他只会像忌惮我爹一样,从此再也见不得和马公公哪怕只有几分相似的人。

    但我不知道这个理由能不能说服他。

    许久,他突然转过身。

    「回宫去吧。」

    我不敢再多说半个字,慢慢退出了乾清宫。

    第二天宫里就变天了,掌印太监换了人,马公公被皇上发配去了南京种菜。叱咤内廷二十年的大珰就是如此下场。

    好在,终究保住了一条命。

    他临行前,托人给我递了封信。我拆开,里面只有一首诗。

    人世沧桑几度秋,万事如此总难休。

    一夜繁华空凋尽,方知人间是梦游。

    当年呼风唤雨时,春风得意不知愁。

    今日挟霜伴雪去,只有青山在上头。

    我突然想起他曾说,赌得太大,容易倾家荡产。不知道他当年选择支持我爹,是不是一场豪赌,如今又后不后悔倾家荡产。

    而我已经还了他的人情,仁至义尽。

  • 在彻底入冬之前,我的孩子降生了。

    如太医所说,是个男孩。

    这期间发生了很多事,最大的一件事就是我爹,不对,真的云瑕的爹,在一场大火中丧生了。不过我也不在意,我对那个人没有感情,我只是顶着云瑕的名。

    刚落生的孩子皱巴巴的,并不好看,但皇上还是很高兴,赐名洛,这是他目前为止唯一的皇子。皇上总盯着他的脸看,不知道想从中看出些什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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