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御正

我啜泣声转小,红着一张脸,双手举杯,颔首拜下:「从前是臣女无知,若蒙长公主不弃,臣女愿效犬马之劳,只是……」

我顿了顿声,目光闪躲,容色有些赧然:「长公主知道,臣女出身卑微,从前日子过得艰难,韩王便瞧准了臣女窘迫,以重金相赠,这才……」

「本宫许你每月五百金,从账上支取。」

真的?

我猛地抬头,双眼放光。

从书房出来的时候,我觉得晕乎乎的,被金子砸中的感觉。

不怪我见钱眼开,她给的实在太多了。

……

长公主言而有信,月底的时候,我便领到了五百两黄金,加上先前半年里萧焕给的那六百两,我现在总共有一千一百两金子。

我瞧着满匣子黄灿灿的金条,胃口大好,晚膳连着吃了一盘龙井虾仁、一笼荷叶粉蒸肉,还喝了两碗鱼羹。

这些时日进的滋补膳食不少,先前的小伤很快地便痊愈了,说起来,进府这半年,我的身量也长了不少。

转眼到了团圆节,晚间灯会,我随着元月一同去看灯,出府的时候,见着崔景谌站在车辇一侧。

元月欢喜地拉着我:「今晚有哥哥同行保护我们,晚些回来也是无妨的。」

城中万家灯火与满天星辰争辉,街市里孩童扮家家、货郎卖钗环,一路上流光璀璨,热闹非凡。

元月闹着要吃面人,崔景谌便去买了两个,一个给元月,另一个给了我。

这面人我似乎只在幼时吃过,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滋味了,此刻入口甜而不腻,当真是不错。

前头有人在猜灯谜,我想拉元月去瞧瞧,却见人影攒动,她不见了踪影,再回头,崔景谌也不见了。

我正想寻他们,忽然腰间一紧,身子被人揽住,带出了人群。

摘星楼上,明月悬空,夜风微凉。

那人搂了我一路,终于松开了手,我堪堪地站定,手里的面人便被夺了去。

「你如今的日子倒是过得不错,」萧焕俯身靠近我,俊美的面容近在咫尺,唇齿间尚有桂花清酒的芳醇,「本王约你见面你推拒,倒是有空与世子游市赏灯,谈笑风生。」

我环顾周围,这是百尺高楼,底下是满城的烟火。四下仅有他与我二人,我若是呼救,也不会有人听到。

好姑娘不吃眼前亏。

「王爷明鉴,臣女一早便想着来见王爷,只是公主近来看得紧,臣女也是迫于无奈。」

「转身投靠姑母也是迫于无奈?」

他的消息倒是灵通,看来公主府里的耳目不少。

我努力地让自己平静,思绪转得飞快:「账册之事已然被长公主发现,臣女为保全性命才用此权宜之计,从未背叛过王爷。」

「哦?」他哂笑,凑近我耳边,声嗓低沉,「那么一腔痴心错付,控诉本王薄情负心呢?」

「本王竟是不知,苏二小姐对本王还有如此深情?」

他安插的人是唱戏的吗?传得原模原样!

我绞着衣袖,斟酌道:「王爷说笑了,长公主不是泛泛之辈,若非如此,又如何取其信任?臣女对王爷的忠心日月可鉴。」

他眸光依旧停留在我脸上,神色渐敛,变得凝重:「苏桐,不管你信与不信,那日三清山的刺客,并非本王所为。」

「本王若想对成国公动手,不会白日刺杀,更不会只让他落得个瘫痪。」

他低叹一口气,眼中涌上道不明的神色:「我从未想过要取你性命。」

我微怔了片刻,思忖着他的话。

以他的行事,确实更喜夜里动手,令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意外而亡。

且此刻我的小命就在他手里,他也无须再骗我。

若不是他,那么天底下能调动皇家暗卫的,便只有当今皇帝了。

可那又如何?左右是他的皇兄下的令,与他下的又有何区别?

我的选择不会错,五百两黄金更不会错。

只是眼下,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

我谦恭地拜下,眼睫低垂:「臣女心中从未怀疑过王爷,也未曾有过怨怼。往后,亦会尽心竭力地效劳。」

他目光灼灼盯着我,静默了须臾,沉声道——「姑母的野心远不止于当前,你若卷入其中,将来兵戈相向,亦是险境重重,你可要想好?」

我自然是想好的,富贵险中求。

「臣女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好,苏桐,我们来日方长。」

(七)

我用了半月时间,将萧焕安插在公主府的暗桩全部拔了去。

这府中,丫鬟、仆妇不能随意地出府,小厮杂役多在外院伺候,而能进入书房寝阁又在府中来去自如的,是那群面首。

长公主虽爱美色,却不会色令智昏。

因此,当我揪出她最宠爱的那位小郎君时,她当即下令关进地牢严刑拷打。

之后的好长一段时日,公主府的筹谋便再没有泄露过。

我因清查有功得了不少的赏赐,长公主对我的信任也愈发加深。而我这番动作,也是彻底地与萧焕撕破了脸。

一月后,天朝属国南诏送质子入京。

早朝时,皇帝突然下诏为元月郡主与这位弹丸小国来的王子指婚。

长公主回来后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以元月的身份,若在京都择婿,她的夫君必然出自门阀世家,无疑会为公主府带来又一大助力。

而指婚番邦质子,其无实权,又显皇恩浩荡,实在是高明。

且元月一旦出嫁,我这个伴读也便没有名义留在公主府了。

这大约是萧焕的手笔。

他在逼我离开。

我非但背叛了他,还屡屡破坏他的谋划,若是落到他手里,只怕被剥皮拆骨都是轻的。

元月的婚期定在来年开春,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太医院的暗线传来了一个消息。

近来皇帝夜里时常咯血,病气已入肺腑,强行用药吊着精神才支撑着每日早朝,依着太医私下里的推断,这位自幼体弱的陛下,怕是已经油尽灯枯,再如何转圜,也不过半年光景了。

皇帝无子嗣,若真有个万一,那么最有资格继承大统的便是其胞弟,韩王萧焕。

我思索了一晌午,总算有了主意,在午膳过后,进了长公主的书房。

……

翌日朝会,兵部上书,举荐骁骑将军李弦前往云州驻守。

此时的北境不太平。漠北蛮夷不事生产,入冬之后必南下劫掠,年年如此。

李弦那个草包好大喜功,对上蛮夷,定然会开城迎战,而以他的能耐,败仗难免。

事实证明,我算对了。

不出一月,战报传来,云州军节节败退。

边关告急,但朝中可用将才本就不多,是以群臣奏议,请求战功赫赫的韩王出征,平定边关。

皇帝自知时日无多,此时若遣唯一的弟弟远赴云州,将来这京都指不定如何变天,自然是不愿。

一时间,君臣相持不下。

而此时的公主府暖阁内,炭火烧得正旺,水堪堪地煮沸,茶香氤氲,是江南上贡的龙井。

「你还真是算无遗策。」荣阳欣赏地瞧了我一眼,手里的白子落在了棋盘上。

我执黑子瞧着棋局,笑道:「这还是多亏了长公主在六部早有部署,否则臣女纵然有计,也无法这般顺利。」

从一开始举荐李弦到如今迫萧焕出征,皆是公主府的门生起头,只要借着战事将萧焕调离了京都,那么来日,荣阳大事可成,我亦不会再有后顾之忧。

一个时辰之后,宫中传来了消息。

御书房里群臣争得不可开交之时,韩王突然入宫,主动请命率军出征。

……

沙场点兵,醇酒践行。

这是我头一回入宫,随着荣阳长公主一起,去参加为萧焕送行的宫宴。

不知为何,自进宫门起,我的眼皮便一直跳,到入席的时候,愈发心慌。故而,我婉拒了与元月同坐,选择了远离主位的官眷席。

酒过三巡,我方才觉着这席间用的果酒后劲儿大得很,便扶额站起身来,到外头去醒醒酒。

宫中的梧桐栽得极好,夜里风声潇潇,零落了几片残叶。

我吹着冷风,瞧着那高大的桐木和重重暗影,神思稍稍地清明了一些,正想回去的时候,胳膊突然被人拽住,我下意识地挣扎,却被他往怀里一带,随即一阵旋转,人已随着他隐入了黑暗里。

我被那人抵在宽大的梧桐木上,熟悉的面孔离得极近,隽秀的眉眼间已经染上了几分薄醉。

「你可真是好算计,」萧焕的嗓音低哑,唇齿间依旧是贡酒的芳醇,「姑母到底许了你什么?」

「王爷醉了。」我试图挣脱他,却被他压得更紧。

冬夜寒凉,我穿得单薄,此刻那烫暖的身躯紧紧地相偎,堪堪地挡住了凛冽的寒意。

「你到底是为了姑母,还是为了崔景谌,嗯?」灼烫的气息在我的耳畔,半边脸颊被蒸得绯红。

他一手捏住我的下巴,迫我与他对视,气息相缠,龙涎香的味道萦绕在鼻息间,惹得人恍惚。

我定了定心神:「人往高处走,臣女是什么样的人,王爷一早便是知道的。」

「你我之间,不过是为利而合,利尽而散。本就没有忠诚可言。」

「试问,天下谁人不爱权势富贵呢?」

「你想要的,本王也可以给你。」他有些愠意,薄唇压下来,我用力地偏了头,温软的触感落在了颈侧,随后,是微微的刺痛。

「嘶……」

他属狗的吗?

我倒吸一口凉气,心跳漏了一拍。

如果之前那些若有似无的暧昧是我不愿去想的错觉,那么他今日这番失态,其中的情愫已是再明显不过。

头晕乎乎的,胸口有些闷,但我还是用力地从他的桎梏中挣扎了出来,落荒而逃。

我想要的是什么呢?

我一开始所求,不过是在这女子举步维艰的世道里安身立命的本钱,可我现在想要的,是如荣阳长公主一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势。

不是困于后宅里的贤良内助,亦不是养在后宫的金丝笼中雀。

萧焕是当世英杰,整顿朝纲、肃清外戚是他的夙愿。若来日他登基,断不可能容许后宫干政。

情之一字,太过虚无缥缈。用前程命运去赌一个男人的真心,实在是不智。

(八)

捂着酡红的脸颊准备回席的时候,我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是谢眉,我在苏府寿宴上见过她。

那时便觉得她身上有一种超脱世俗礼法的自信与洒脱,我一度认为那是定远侯府教女不拘小节,可现下看来,却不尽然。

见她如今身着女官服制,我方才意识到,原来她当初入宫后并未接受册封,而是做了执掌六局一司的女官。

「不当妃嫔是我自己的主意。」

「陛下只要侯府的女儿在宫中便好,至于做什么,他无所谓。」说这话的时候,她笑得明媚而灿烂。

我觉得她胆子大说话又新奇,虽然不过见第二面,心中却觉得亲近。

「你知道吗?李弦那个渣男好难缠啊,那天晚上救他的人明明是我的嬷嬷,是她母爱泛滥地照顾他一宿,那渣男醒来却一口咬定我是他救命恩人,非要塞玉佩给我,还要娶我。」

「虐文男主怎么都喜欢认错人啊?」

我惊诧地望向她:「你怎么知道?」

关于这个世界是一本虐文话本的荒唐事,我只在智能师太口中得知过,谢眉又怎会知晓?

她的来处,与智能师太一样吗?

我握住她的手,郑重地与她讲述了空山寺的经历,提出心头困惑。

她听完便来了精神,十分欢喜地拉着我道:「我看话本的时候就觉得,一个从小就能在嫡母迫害下险境求生的姑娘,怎么可能遇到渣男就秒变恋爱脑失了智啊!幸好这一世你摆脱了他。」

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就是鬼扯,救他的是个老太太,你看他还娶不娶!」

这话说得实在有趣,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又絮絮叨叨地与我说了许多,与我描绘她的故乡,那个独立于此间的世界。

「我是从农村走出来的,家里有个弟弟,高中的时候,父母让我辍学去打工,是女校长去家里劝服了我爹妈……」

「我大学毕业后进了大厂工作,每年给母校捐款,还资助了两个学妹,可惜我加班猝死了,也不知道她们还能不能完成学业……」

她说的这些,我虽不能完全听懂,却大约能领会一二。

想来,那是一片广袤的天地、一个平等自由的时代,没有王侯将相,没有等级尊卑。

女子可以像男子一样读书、考学、做官、经商,出身平民的女子亦可凭学识谋生立足。

真好。

……

兵贵神速,萧焕果真不令人失望,不出半月便退敌百里,将数万夷人斩于马下。

整顿好军务后,他便星夜兼程地往回赶。

如无意外,年关前便可回到京都。

太医私底下皆道皇帝的病,至少可以撑到来年开春,这样一来,兄终弟及便毫无疑问。

我的谋划好像落了空,公主府的幕僚等着瞧我的笑话。

我不止一次地听得他们在背后私语:「女子议政,牝鸡司晨,取乱之道也!」

可他们似乎忘了,他们的主子荣阳长公主也是女子。

一群蠢货。

这等狭隘的酒囊饭袋,能得重用才有鬼。

我让谢眉帮我留意御膳房,将皇帝每日用膳后的残羹冷炙送来。

到了腊月二十八这一日的辰时,我终于叩开了长公主的寝阁,恭敬地稽首,行了大礼:「请长公主召集翊卫,今日,可成大事。」

她目光一凝,凌厉地扫向我:「你怎知时机已到?」

自萧焕出征后,皇帝便没有再上过朝,如今除了其近身心腹,谁人都不知他是何状况。

有朝臣悄然议论陛下是否已经去了,第二日便被一道圣旨下了狱。

就是这般摸不透虚实,才令各方不敢妄动。

可我却能断定,他已经驾崩三日了。

「长公主容禀,连续一月以来,陛下每日用膳都不过稍动几口,但自前日起,宫中送来的食盒,鱼羹喝了过半,蹄髈啃了干净,其余的盘盏也都见了底,试问,一个将死之人,如何有这般胃口?」

她闻言,思索了片刻,打发我先行离开,转身入了房中。

我知道,她是听进去了。

两个时辰后,翊卫军控制了皇城,宫中开始鸣钟发丧。

荣阳长公主主持大局,宣读遗诏,自宗室中择幼子继承大统,命韩王萧焕戍守云州,无召不得回京。

新帝是早逝的雍王之子,皇帝与萧焕的亲侄,既有遗诏在手,又有亲姑母辅政,且皇城守卫皆已在长公主之手,一切都顺理成章。

与此同时,公主府的暗卫悉数出动,在潼关设伏,击杀萧焕。

尽管早知结局,可那人跌落山崖尸骨无存的消息传来时,我还是不慎打翻了杯盏,素手烫得发红。

不过伤怀只在一瞬,我拭去了泪,重新上妆,镜中人光彩依旧。

大丧之后,新帝正式地登基,改年号开光,荣阳长公主加封「镇国」二字,临朝摄政,而我被封为御正,司制诰之职。

那日,我身着官袍,迎着新岁的风,牵着小皇帝的手,一步一步地走过丹陛,站上那巍峨的紫宸宫,回首,群臣在匍匐仰望,江山尽在眼底。

与眼前的胜利相比,情爱不堪一提。

(九)

成国公过世了,长公主伤心过度,在府中与她的面首痛饮了三日。

他们的故事,我略知一些。

青梅竹马、郎才女貌,年少时也曾琴瑟和鸣,可恩爱不疑的谎言碎裂在了国公爷偷养外室的那一日。

自此以后,公主府门客络绎不绝,来往的少年郎一个赛一个地俊美。

而现下,独揽大权的镇国长公主,更是裙下之臣无数,偶有朝臣献上肖似已故夫君的美男子,也唯有叹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

「这大概就是坐拥万里江山,享无边孤独吧。」谢眉道。

此刻我与她坐在屋檐上,对月举着杯盏,她一手揽着我的肩膀,笑得花枝乱颤:「养面首有何不对?她只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误啊!」

我深深地点头:「成国公只是失去了性命,可长公主失去了她的爱情!」

大约是近朱者赤,与她相处得久了,我竟也学会了她的言语。

半年后,谢眉在京中开了女学堂,免征银钱,不论贵贱皆可入学。

但京都世家哪里容得闺阁女儿去书塾,平民女子稍会走路便要帮衬着家中活计,故此,报名者寥寥。

但她不肯轻易罢休,便是只有两个学生也日日早起授课。

她教的算数与几何颇为新鲜,我每日下朝后也会去凑热闹。

开光二年,有一队西域商人来京,开口的言语叽里咕噜谁也听不明白,唯有谢眉,与那些个大胡子谈笑风生,最终那商队在城中买了万两纹银的瓷器、茶叶和绢帛。

许多人家都做了这桩生意发了财,坊间皆赞谢眉是财神娘娘,要将儿子送到她的学堂里,可谢大才女却大笔一挥:「带把儿的不收!」

一时间,被拒之门外的男子纷纷咬牙切齿,前一日还称她神女的百姓们怒骂她粗鄙。

我坐在大门前,轻轻地吹开茶中的浮沫,忍着笑意道:「非也非也,大俗即大雅,有道是,欲练神功,必先自宫。谢姑娘只说不收带把儿的,没说不收男子啊,诸位若真想入学,挥刀自宫便是了。」

人群中有两个小姑娘笑出了声,十三四岁的年华,初生之犊,率真有反骨。

谢眉缺的便是这样的学生,当即收了她们入门。

此后,谢氏学堂的学生愈来愈多,到开光四年的时候,已经逾百人。

而后,在我进言下,小皇帝下了旨,开女子科举。

至此,海清河晏,天下太平。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

可千里外的云州,却发生着令我意想不到的变数。

萧焕没死,他率领云州军南下,直往京都而来,一路上势如破竹。

这些年,在荣阳治下,朝中清正,天下晏然。

可本朝历来缺武将,而萧焕是当初真刀真枪地在战场上杀出来的功绩,既有统兵之才,亦有军中名望,他能成势,并不稀奇。

我想起了谢眉与我说过,后世流传的那位女皇帝,以及那昙花一现的红妆时代。

无论如何有才学,这世道终究不肯容女子当权。

而那位女皇治国有道,亦精通帝王之术,重用酷吏、弹压百官,造成冤魂无数,才保得几十年皇位无虞。

与她相比,荣阳长公主不够狠,我也不够。

因此,这样的结局,我并非没有料到。

开光五年,长公主病重,迁居燕山行宫休养。

小皇帝写了退位诏书,由韩王萧焕继位。

尘埃落定之后,我被软禁在了寝宫。

「后悔吗?」萧焕已是龙袍加身,较之从前,更是威严。

说实话,我还真不后悔,这五年来,我站在权力之巅俯瞰江山,领略过此生不曾见过的风景,这是我原本的命运中不会出现的轨迹,也是无论站在哪个男人身后,都得不到的机遇。

他捏住我的下颚,凑近我耳边,低低道:「早与你说了,你想要的,朕也可以给你。」

此处是重华殿,历代宠妃所居,而我方才被宫人引去沐浴更衣,换上了妃嫔服制。

他的用意,再明显不过。

粗粝的指腹摩挲着我的脸颊,微微地有些疼。

两相对视间,我开口问他:「为何不杀我?」

「杀你太便宜,」揽在我腰间的力道又紧了几分,我听得他咬牙的声音,「朕偏要留你在身边,折下这身傲骨。」

「陛下过誉了,臣女可没那么清高。」我漫不经心地抬眸,「识时务者为俊杰,能得新帝青眼,是臣女的造化。」

此刻我若是挣扎、羞恼,便是正中了他的下怀,只怕今晚难以善了。

唯有如前朝那些降臣一样,虚情假意、朝秦暮楚,才会令他觉得索然无味。

果然,他眼中的热切消散了大半,面色沉了下来,片刻后,拂袖而去。

那人走后,我对着殿内道:「可以开始准备了。」

当晚重华殿中燃起了大火,久扑不灭,许久之后,抬出了一具焦尸。

……

后来,新帝推仁政,轻赋税,朝野皆称明君。

荣阳长公主的政绩渐渐地被遗忘,史官留下的不过寥寥数笔,唯有野史志怪喜谈她豢养面首,祸乱朝纲。

至于那位曾经位极人臣的苏御正,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有传闻她风流浪荡,勾引新帝,被藏在深宫做了金丝雀。

也有传闻她假死出宫,隐姓埋名,嫁作人妇。

番外 1

我和谢眉行至江南,在茶馆里听说书人讲完故事,笑得释然。

「其实,我穿书的任务就是改变你嫁给渣男的命运,只要你和男二、男三在一起,理论上就算成功了。」

「只是没想到,还能这么精彩地活上一回。」

此话我深以为然。

我没有选择换一个男人,而是换了一条更宽的路,而这条路,也确实精彩纷呈。

我在朝期间所推政令,皆有成效。

女子科举虽然被废除,但女子尚学之风,早已走进寻常百姓家。

万事都有开始。

至于是非功过,自有后世评说。

她喝着雨前龙井,自刚刚摘下的莲蓬剥出雪白的莲子来递给我:「你真的想好了,要同我回现代?」

我点头:「想好了。」

以我这些年攒下的家底,如今在江南买个宅子、置些田地,足够衣食无忧了,可我更想去她的家乡看一看。

我想去见识一下那个平等公正的世道,那些个考学经商独立谋生的女子,拥有怎样无限可能的人生。

我带上了所有的金银,同谢眉一道启程去云南,智能师太在那里等我们,她会带我们去那个光彩万千的世界。

番外 2

萧焕一直记得第一次见苏桐时的模样。

他负了伤,又遭他那好姑母的追杀,想要寻个地方避避。

敲开了禅房的门,却被她一脚踢出了门。

那是他自出生以来,头一回被一个姑娘踢。

可也正是这一脚,把原本将要陷入昏迷的他,踢得一个激灵。他才恢复了些许神志,撑着力气寻到了山口,与接应他的下属会合。

再见她时,是在苏府。

即便那夜隔着面纱,他也能认出那双狡黠的眼。

原来,她是苏御史府的二小姐。

他冷眼瞧着她偷换了与其姊的茶水,又装模作样地在嫡母面前抹眼泪,将她的小动作收入眼底。

京都世家的内宅里,哪个没点儿见不得人的腌臜事儿。

他自幼在宫中长大,这样的事早已司空见惯。

既有些小聪明,他便利用了一番,命她设法将其姊嫁与李弦,拆了谢李两府的联姻。

而她也确实做到了。

她竟挖出李家的陈年丑闻,利用流言逼其就范。

这般谋略,确是王府诸多幕僚都不能及的。

只是李弦那个草包实在荒唐,竟想出了姊妹同嫁。

他猜准了她会来找他。

那日夕阳西下,晚霞点点地落在少女的乌发上,眉眼如画,肌肤胜雪。

他忽然想起,今日晨间在宫中,皇兄又催他娶妻。

比起那些个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他更希望自己的王府里,能有一个志趣相投的女子。

她足够聪慧又身带反骨,论及相貌才学也都不缺,只是家世差了些,想来皇兄不会同意她做正妃。

那便先给她个侧妃的位置,日后再作打算。

可她却拒绝了。

她说,便是不借他的势,也能破眼前之局。

那一瞬间,少女的双眸灿如日月,整个人在微暗的光晕里,熠熠生辉。

微风来袭,湖光映着晚霞山色,泛起丝丝涟漪,连带他的心绪也久久不能平静。

她没有让他失望,凭着一幅画,让自己免于被纳入李府的命运。

而他也兑现承诺,令她做了幕僚。

在长公主府的那段时日,她不负所望,成功地帮他取到了账册。

而这一番动作,也足以让他的姑母荣阳公主警觉。

他从前在公主府中安插的暗桩不少,若有身份暴露的,都会派暗卫营去处理。

可到了她这里,他却犹豫了。

暗卫营只听命于他与皇兄二人,他尚未来得及做下决定,皇兄便已经下了令,在三清山截杀成国公,而她也在那日的车队里。

御书房里,皇帝正命总管内监正在为他布置选妃的画像,那里头,都是重臣之女,他心不在焉地瞧着。

听到消息,他急切地想要出宫,却被皇兄唤住了。

「一个细作罢了,既然已经暴露,一并解决了也好。」

「成大事必有所牺牲,将来这天下之重都系于你身上,眼下正是紧要的时候,切不可耽于儿女情长。」

「她不能死!」他径自往殿外走。

门口的侍卫拦住了他。

他转身,朝皇帝一拜:「皇兄放心,臣弟有分寸。」

「今日允臣弟出宫,待明日回来,愿意接受皇兄指婚。」

……

三清山上,雨下了整整半日。

山间尸横遍野,血水混着淤泥流入谷底。

他带人翻遍了山也未见她的踪影。

寻不到尸体,便是人还活着。

他晚到了一步,人已经被成国公世子救走了。

而后,公主府的暗桩传来消息,她叛变了。

以她的秉性,这也是在情理之中。

与此同时,皇兄为他指婚了丞相嫡女。

到底是与她愈行愈远了。

可他总想去解释些什么。

团圆节那日,他瞧着她与崔景谌走在街市上,心中说不清的酸涩。

他将她带至摘星楼上,胸中太多的愠恼和不甘,然明知她虚与委蛇,却又无可奈何。

后来,他设计元月出嫁,想逼她离开公主府。

可她又先一步动作,利用云州战乱,逼他不得不出征。

总归是棋逢对手。

这样也好,他的婚事便可延后了。

践行宴那日,他远远地瞧着女眷席上的她,心中百味陈杂,忍不住灌下一杯又一杯的烈酒。

待到微醺的时候,追着她的影子,去了御花园。

那夜的失态,是心中有怨,也是情难自已。

……

后来,她与长公主合谋在京都率先扶持了幼帝。

他在潼关遭到了伏击,被死士追杀。

他想,她定然是知情的。

这样寡情的人,不知是否会为他掉一滴泪。

而深知此刻返回京都困难重重,他便将计就计地放出跌入山崖的消息,而后折返云州,韬光养晦。

之后的几年里,他忙于练兵,伺机夺回天下,偶然间听到她在京都的消息,见着她一步步地登上高位,曾经的爱慕与恨意好似已经淡了。

五年后,荣阳病重,他乘机率军南下,夺回了皇城。

再见时,她美貌依旧,比之五年前,更添了几分久居高位的神采。

麾下谋士劝他斩草除根,杀了这个弄权的女人,以警示前朝后宫。

他依言拟旨,落笔,却是一道封妃的圣旨。

「朕初登大位,怀柔为先,既容得下前朝旧臣,又如何容不下区区一女子?」

她既想坐高台,他偏要将她拽下来,臣服于他。

这到底是心有不甘的报复还是曾经的留恋与执念,他已然是分不清了。

左右往后余生几十年,大约有的是时间寻找答案。

可当晚啊,重华殿便着了火。

焦了的尸体被抬出来时,他知道那不是她。

可天下茫茫,她若有心的话,便不会让他寻到。

…….

成嘉三年,腊月。

城中灯火如昼,爆竹声声,街头热气腾腾地蒸着年糕,巷子里处处是戴着面具闹腾的孩童。

又是一年新岁。

萧焕与群臣宴饮之后,独自步入了重华殿。

此处已是断壁残垣,他不曾让人修缮过,好似这样,仿佛那人便没有离开。

「新岁安泰!」他对着梧桐木,饮下一杯浊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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嘻嘻嘻嘻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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