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身着官袍,迎着新岁的风,牵着小皇帝的手,一步一步地走过丹陛,站上那巍峨的紫宸宫,回首,群臣在匍匐仰望,江山尽在眼底。
与眼前的胜利相比,情爱不堪一提。
(九)
成国公过世了,长公主伤心过度,在府中与她的面首痛饮了三日。
他们的故事,我略知一些。
青梅竹马、郎才女貌,年少时也曾琴瑟和鸣,可恩爱不疑的谎言碎裂在了国公爷偷养外室的那一日。
自此以后,公主府门客络绎不绝,来往的少年郎一个赛一个地俊美。
而现下,独揽大权的镇国长公主,更是裙下之臣无数,偶有朝臣献上肖似已故夫君的美男子,也唯有叹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
「这大概就是坐拥万里江山,享无边孤独吧。」谢眉道。
此刻我与她坐在屋檐上,对月举着杯盏,她一手揽着我的肩膀,笑得花枝乱颤:「养面首有何不对?她只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误啊!」
我深深地点头:「成国公只是失去了性命,可长公主失去了她的爱情!」
大约是近朱者赤,与她相处得久了,我竟也学会了她的言语。
半年后,谢眉在京中开了女学堂,免征银钱,不论贵贱皆可入学。
但京都世家哪里容得闺阁女儿去书塾,平民女子稍会走路便要帮衬着家中活计,故此,报名者寥寥。
但她不肯轻易罢休,便是只有两个学生也日日早起授课。
她教的算数与几何颇为新鲜,我每日下朝后也会去凑热闹。
开光二年,有一队西域商人来京,开口的言语叽里咕噜谁也听不明白,唯有谢眉,与那些个大胡子谈笑风生,最终那商队在城中买了万两纹银的瓷器、茶叶和绢帛。
许多人家都做了这桩生意发了财,坊间皆赞谢眉是财神娘娘,要将儿子送到她的学堂里,可谢大才女却大笔一挥:「带把儿的不收!」
一时间,被拒之门外的男子纷纷咬牙切齿,前一日还称她神女的百姓们怒骂她粗鄙。
我坐在大门前,轻轻地吹开茶中的浮沫,忍着笑意道:「非也非也,大俗即大雅,有道是,欲练神功,必先自宫。谢姑娘只说不收带把儿的,没说不收男子啊,诸位若真想入学,挥刀自宫便是了。」
人群中有两个小姑娘笑出了声,十三四岁的年华,初生之犊,率真有反骨。
谢眉缺的便是这样的学生,当即收了她们入门。
此后,谢氏学堂的学生愈来愈多,到开光四年的时候,已经逾百人。
而后,在我进言下,小皇帝下了旨,开女子科举。
至此,海清河晏,天下太平。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
可千里外的云州,却发生着令我意想不到的变数。
萧焕没死,他率领云州军南下,直往京都而来,一路上势如破竹。
这些年,在荣阳治下,朝中清正,天下晏然。
可本朝历来缺武将,而萧焕是当初真刀真枪地在战场上杀出来的功绩,既有统兵之才,亦有军中名望,他能成势,并不稀奇。
我想起了谢眉与我说过,后世流传的那位女皇帝,以及那昙花一现的红妆时代。
无论如何有才学,这世道终究不肯容女子当权。
而那位女皇治国有道,亦精通帝王之术,重用酷吏、弹压百官,造成冤魂无数,才保得几十年皇位无虞。
与她相比,荣阳长公主不够狠,我也不够。
因此,这样的结局,我并非没有料到。
开光五年,长公主病重,迁居燕山行宫休养。
小皇帝写了退位诏书,由韩王萧焕继位。
尘埃落定之后,我被软禁在了寝宫。
「后悔吗?」萧焕已是龙袍加身,较之从前,更是威严。
说实话,我还真不后悔,这五年来,我站在权力之巅俯瞰江山,领略过此生不曾见过的风景,这是我原本的命运中不会出现的轨迹,也是无论站在哪个男人身后,都得不到的机遇。
他捏住我的下颚,凑近我耳边,低低道:「早与你说了,你想要的,朕也可以给你。」
此处是重华殿,历代宠妃所居,而我方才被宫人引去沐浴更衣,换上了妃嫔服制。
他的用意,再明显不过。
粗粝的指腹摩挲着我的脸颊,微微地有些疼。
两相对视间,我开口问他:「为何不杀我?」
「杀你太便宜,」揽在我腰间的力道又紧了几分,我听得他咬牙的声音,「朕偏要留你在身边,折下这身傲骨。」
「陛下过誉了,臣女可没那么清高。」我漫不经心地抬眸,「识时务者为俊杰,能得新帝青眼,是臣女的造化。」
此刻我若是挣扎、羞恼,便是正中了他的下怀,只怕今晚难以善了。
唯有如前朝那些降臣一样,虚情假意、朝秦暮楚,才会令他觉得索然无味。
果然,他眼中的热切消散了大半,面色沉了下来,片刻后,拂袖而去。
那人走后,我对着殿内道:「可以开始准备了。」
当晚重华殿中燃起了大火,久扑不灭,许久之后,抬出了一具焦尸。
……
后来,新帝推仁政,轻赋税,朝野皆称明君。
荣阳长公主的政绩渐渐地被遗忘,史官留下的不过寥寥数笔,唯有野史志怪喜谈她豢养面首,祸乱朝纲。
至于那位曾经位极人臣的苏御正,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有传闻她风流浪荡,勾引新帝,被藏在深宫做了金丝雀。
也有传闻她假死出宫,隐姓埋名,嫁作人妇。
番外 1
我和谢眉行至江南,在茶馆里听说书人讲完故事,笑得释然。
「其实,我穿书的任务就是改变你嫁给渣男的命运,只要你和男二、男三在一起,理论上就算成功了。」
「只是没想到,还能这么精彩地活上一回。」
此话我深以为然。
我没有选择换一个男人,而是换了一条更宽的路,而这条路,也确实精彩纷呈。
我在朝期间所推政令,皆有成效。
女子科举虽然被废除,但女子尚学之风,早已走进寻常百姓家。
万事都有开始。
至于是非功过,自有后世评说。
她喝着雨前龙井,自刚刚摘下的莲蓬剥出雪白的莲子来递给我:「你真的想好了,要同我回现代?」
我点头:「想好了。」
以我这些年攒下的家底,如今在江南买个宅子、置些田地,足够衣食无忧了,可我更想去她的家乡看一看。
我想去见识一下那个平等公正的世道,那些个考学经商独立谋生的女子,拥有怎样无限可能的人生。
我带上了所有的金银,同谢眉一道启程去云南,智能师太在那里等我们,她会带我们去那个光彩万千的世界。
番外 2
萧焕一直记得第一次见苏桐时的模样。
他负了伤,又遭他那好姑母的追杀,想要寻个地方避避。
敲开了禅房的门,却被她一脚踢出了门。
那是他自出生以来,头一回被一个姑娘踢。
可也正是这一脚,把原本将要陷入昏迷的他,踢得一个激灵。他才恢复了些许神志,撑着力气寻到了山口,与接应他的下属会合。
再见她时,是在苏府。
即便那夜隔着面纱,他也能认出那双狡黠的眼。
原来,她是苏御史府的二小姐。
他冷眼瞧着她偷换了与其姊的茶水,又装模作样地在嫡母面前抹眼泪,将她的小动作收入眼底。
京都世家的内宅里,哪个没点儿见不得人的腌臜事儿。
他自幼在宫中长大,这样的事早已司空见惯。
既有些小聪明,他便利用了一番,命她设法将其姊嫁与李弦,拆了谢李两府的联姻。
而她也确实做到了。
她竟挖出李家的陈年丑闻,利用流言逼其就范。
这般谋略,确是王府诸多幕僚都不能及的。
只是李弦那个草包实在荒唐,竟想出了姊妹同嫁。
他猜准了她会来找他。
那日夕阳西下,晚霞点点地落在少女的乌发上,眉眼如画,肌肤胜雪。
他忽然想起,今日晨间在宫中,皇兄又催他娶妻。
比起那些个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他更希望自己的王府里,能有一个志趣相投的女子。
她足够聪慧又身带反骨,论及相貌才学也都不缺,只是家世差了些,想来皇兄不会同意她做正妃。
那便先给她个侧妃的位置,日后再作打算。
可她却拒绝了。
她说,便是不借他的势,也能破眼前之局。
那一瞬间,少女的双眸灿如日月,整个人在微暗的光晕里,熠熠生辉。
微风来袭,湖光映着晚霞山色,泛起丝丝涟漪,连带他的心绪也久久不能平静。
她没有让他失望,凭着一幅画,让自己免于被纳入李府的命运。
而他也兑现承诺,令她做了幕僚。
在长公主府的那段时日,她不负所望,成功地帮他取到了账册。
而这一番动作,也足以让他的姑母荣阳公主警觉。
他从前在公主府中安插的暗桩不少,若有身份暴露的,都会派暗卫营去处理。
可到了她这里,他却犹豫了。
暗卫营只听命于他与皇兄二人,他尚未来得及做下决定,皇兄便已经下了令,在三清山截杀成国公,而她也在那日的车队里。
御书房里,皇帝正命总管内监正在为他布置选妃的画像,那里头,都是重臣之女,他心不在焉地瞧着。
听到消息,他急切地想要出宫,却被皇兄唤住了。
「一个细作罢了,既然已经暴露,一并解决了也好。」
「成大事必有所牺牲,将来这天下之重都系于你身上,眼下正是紧要的时候,切不可耽于儿女情长。」
「她不能死!」他径自往殿外走。
门口的侍卫拦住了他。
他转身,朝皇帝一拜:「皇兄放心,臣弟有分寸。」
「今日允臣弟出宫,待明日回来,愿意接受皇兄指婚。」
……
三清山上,雨下了整整半日。
山间尸横遍野,血水混着淤泥流入谷底。
他带人翻遍了山也未见她的踪影。
寻不到尸体,便是人还活着。
他晚到了一步,人已经被成国公世子救走了。
而后,公主府的暗桩传来消息,她叛变了。
以她的秉性,这也是在情理之中。
与此同时,皇兄为他指婚了丞相嫡女。
到底是与她愈行愈远了。
可他总想去解释些什么。
团圆节那日,他瞧着她与崔景谌走在街市上,心中说不清的酸涩。
他将她带至摘星楼上,胸中太多的愠恼和不甘,然明知她虚与委蛇,却又无可奈何。
后来,他设计元月出嫁,想逼她离开公主府。
可她又先一步动作,利用云州战乱,逼他不得不出征。
总归是棋逢对手。
这样也好,他的婚事便可延后了。
践行宴那日,他远远地瞧着女眷席上的她,心中百味陈杂,忍不住灌下一杯又一杯的烈酒。
待到微醺的时候,追着她的影子,去了御花园。
那夜的失态,是心中有怨,也是情难自已。
……
后来,她与长公主合谋在京都率先扶持了幼帝。
他在潼关遭到了伏击,被死士追杀。
他想,她定然是知情的。
这样寡情的人,不知是否会为他掉一滴泪。
而深知此刻返回京都困难重重,他便将计就计地放出跌入山崖的消息,而后折返云州,韬光养晦。
之后的几年里,他忙于练兵,伺机夺回天下,偶然间听到她在京都的消息,见着她一步步地登上高位,曾经的爱慕与恨意好似已经淡了。
五年后,荣阳病重,他乘机率军南下,夺回了皇城。
再见时,她美貌依旧,比之五年前,更添了几分久居高位的神采。
麾下谋士劝他斩草除根,杀了这个弄权的女人,以警示前朝后宫。
他依言拟旨,落笔,却是一道封妃的圣旨。
「朕初登大位,怀柔为先,既容得下前朝旧臣,又如何容不下区区一女子?」
她既想坐高台,他偏要将她拽下来,臣服于他。
这到底是心有不甘的报复还是曾经的留恋与执念,他已然是分不清了。
左右往后余生几十年,大约有的是时间寻找答案。
可当晚啊,重华殿便着了火。
焦了的尸体被抬出来时,他知道那不是她。
可天下茫茫,她若有心的话,便不会让他寻到。
…….
成嘉三年,腊月。
城中灯火如昼,爆竹声声,街头热气腾腾地蒸着年糕,巷子里处处是戴着面具闹腾的孩童。
又是一年新岁。
萧焕与群臣宴饮之后,独自步入了重华殿。
此处已是断壁残垣,他不曾让人修缮过,好似这样,仿佛那人便没有离开。
「新岁安泰!」他对着梧桐木,饮下一杯浊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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