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鼻尖闻着一股冷香,心脏却跳得要飞出嗓子眼一般。
皇帝又如何,我是他儿子的妻子,他怎么能如此不顾纲常伦理。
指尖是温热的血,眼前是刺眼的红。
我僵硬地握着手中的金簪,我杀人了。
我杀了当今天子,杀了穆长安的父亲。
外头似乎有些吵闹,门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我呆呆地望向径直走来的穆长安,想要解释些什么的,想要告诉他,不想他误会。
我什么也没说,等来了他带着玩味的一句:「太子妃,做得不错。」
「什……么?」我喃喃地说。
「穆长安……」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这一切,都是你的计划,是不是?」
他走到跟前,看了眼死不瞑目的老皇帝,轻松将我抱下床放在了那把椅子上。
他声音那么温柔,如同以往,在我耳边诉说着爱意。
他说:「平安,那不是我的父皇,那是你的父皇啊。」
「你看过的那幅画,并非贤德皇后。那是你的母亲,是永定伯爵的庶女,礼部尚书的妾室,傅雅星。」
我呆呆地仰视着穆长安,听他讲述了一桩陈年旧事。
孟晚言是定国侯府的大小姐,傅雅星身份卑微,两人本不该有什么交情,但却一眼投缘,结为了手帕之交。
孟晚言嫁给了太子,傅雅星被她的嫡母配给了礼部尚书做了个良妾。
因得她和孟晚言的这份友谊,她在尚书府过得比之前好了点。
又两年过,太子登基,成为当今圣上。
孟晚言成了皇后,可她依旧没有忘记傅雅星,偶尔也会偷偷接傅雅星进宫说说话。
三年之间,孟晚言有孕两次,可一个也没保住,其他宫妃偶有几个有孕的,结局也是滑胎小产。
皇帝疑心多年无子是因为孟晚言看不得旁人产下长子,而孟晚言则觉得皇帝是忌惮孟家势力,不想要她生下太子,两人因猜忌产生的隔阂越来越大。
第四年的时候,孟晚言又怀孕了,并且成功诞下了一名皇子,就是穆长安。
穆长安自然而然被册封为太子,帝后两人感情也有了些回温。
孟晚言出了月子,便召了傅雅星进宫,此时傅雅星已有孕七个月了,她在御花园赏花,脸上是将为人母的温柔笑意,更是为孟晚言感到高兴。
这一幕落进了皇帝眼里。
皇帝的后宫总是明争暗斗,哪怕那几个妃子怀孕的时候,他见她们也多是仗着肚子争宠,他看得明白,心里厌烦。
可傅雅星不一样,他看到她的那一刻,她正是他想象中的女子的化身。
事情变得不可控。
皇帝囚禁了傅雅星。
傅雅星又惊又惧,更觉自己愧对孟晚言,一朝小产。
幸好身体底子好,性命无虞。
皇帝最过分的是,将傅雅星囚禁在了凤栖宫旁的揽月阁,他日日去,回回都要路过凤栖宫。
傅雅星的过往被掩盖,成了皇宫里最见不得光的存在。
旁人看到的是皇帝每日都要去皇后宫中。
再过了两年,傅雅星怀孕了,胎相不稳,太医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保住了这个孩子,但傅雅星却在恢复意识的第一个瞬间就要掐死这个孩子。
这是她的罪,是她背叛了孟晚言的证据。
孩子被皇帝抱走放在了孟晚言宫中,让孟晚言替她的好姐妹好生养着。
结果孩子染了病,夜里高热,直接去了。
傅雅星终日茶饭不进,郁郁而终。
孟晚言和皇帝之间已成了死局,皇帝将穆长安从她身边带走,并且变相将她禁足在凤栖宫。
可他日日都要过去,都要说是她害死了傅雅星。
最终孟晚言精神恍惚,打翻烛台将自己烧死。
「你知道吗?当今皇帝,不对,现在已经是先皇了,他先天不足难有子嗣,所以他此一生,唯一的亲子,就是你啊。」
穆长安的话如同一记又一记的闷棍敲在我的头顶,我眼前一阵阵发晕。
「随着我声威渐长,他开始忌惮我,甚至怀疑我非他亲生。」
他笑得前仰后合,拭了下眼角笑出的泪,俯身对我说:「我当然不是他的孩子,我是皇后与护国将军的孩子。」
「所以……所以……」我颤抖着,声音像是从缝隙里挤出来的一般支离破碎,「所以,我,我又做错了什么?」
「你做错了什么?」
穆长安环抱住我,「平安,你没错啊。可我也没有,我的母亲更没有!」
「她对傅雅星的好是错吗?她偷偷把你送出宫是错吗?她为傅雅星守灵是错吗?」
「她这一生,就不该遇见傅雅星,如同你我。」
我也流产了。
刚刚还一脸快意的穆长安瞬间变得慌乱不已,他大喊着传太医,又紧张地对我说:「平安,深呼吸,深呼吸……你会没事儿的。」
我很痛,甚至痛到麻木。因为我想明白了,这一切都在穆长安的棋盘上,而我只是一枚棋子罢了,还是无足轻重的那一个。
我抓着穆长安的胳膊,甚至不敢问一句「你有没有对我有过一丝真情」,我紧紧地用力地抓着他,最终只说:「我不怪你。」你说得对,我们都没错。
接着我便昏了过去。
我醒过来了,很奇怪,感觉自己脑袋空空。
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干吗?
想了一圈,没有一个问题有答案。
房门被推开,一个小丫鬟走过来,她又惊叫着跑了出去,「姑娘醒了!姑娘醒了!」
很快,一群人呼啦啦便涌进了房间。
这些人挨个给我诊脉,我全程很配合,但我的目光被一道没有靠近的身影吸引。
他站在珠帘后面,背对着我。
那些人给我看完,又一窝蜂涌到那人身边去了。
我看身边这俩小姑娘都是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奇怪,周围的人都很奇怪。
「哎呀,那边那位穿黄色衣服的公子,您能否过来一下啊?」
原本嘈杂的房间瞬间鸦雀无声。
那人听我叫他,缓缓转过身来,他掀开珠帘,朝我走了过来,每一步都走得很慢,等走到近前我才发现,这人长得简直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好看。
「你是这里的主子吧,那你肯定知道我是谁。」我怀着期待看向他,「我是谁啊?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眼睛漂亮极了,一行清泪毫无预兆地顺着他脸颊滑落。
我被这美给震撼住了。
「你叫平安,傅平安。」
「这名字有点土啊……」
「不土,我叫穆长安,也挺土的。」
「哈哈哈,比我的好太多了吧。」我被他接的话给逗笑了,这人不光脸长得俊,嘴还那么甜。
穆长安愣住了,盯着我的脸仔仔细细地瞧,瞧得我是莫名其妙。
「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只觉得你笑起来叫人看着快意。」
哦,那我应该长得挺好看。
我听穆长安说,他是皇帝,有次微服私访的时候,看见了茶楼里卖唱的我,一见钟情,然后接我进宫的。
我是宫里的贵妃,之前怀了七个月的身孕,结果不慎小产,孩子没保住,我受刺激太大,所以失忆了。
我说我怎么那么爱看话本子,还喜欢唱曲儿。
我身边的贴身侍女是燕儿,她和我说,皇帝早晚会让我做皇后,说现在的皇后是因为母家势力大,不方便动,还说我笑起来真好看。
「好吧,我也没想做皇后,其实回茶楼卖唱也挺好的。」
「不好。」穆长安人还没进门的呢,就出声打断我。
我很不满,「反正我本来就是草民一个,一下子成了贵妃还遭了这么多罪,陛下,这说明什么,说明我命里受不起。」
穆长安好像被我堵得没话说了,他坐下,淡淡地说:「我是皇帝,我说了算。」
行,我没话说。
「不过我写了些词,你看看?」我兴奋地把本子递给他。
他接过去,认真看起来,最终落下泪来。
我很吃惊,我的文学素养已经这么高了吗?我的词把皇帝给感动哭了!
他说:「最后这两句不好,得改。」
我有些不解,「春英失忆了,把张生对她的不好全忘了,张生不就可以幸福快乐地和她在一起了吗?」
穆长安眼眶还有淡红未褪,他说:「张生只要还把春英困在身边,他此一生,再过不得一天舒心日子,他越来越爱春英,他就越来越惶恐,他唯恐春英会想起一切,他那时候再也受不起春英的憎恨。」
我觉得穆长安说的有道理。
哎,他一个皇帝,看我的词看得这么认真,还给我提意见,我真是感动。
「那我改成张生不爱春英了,怎么样?这样春英就算想起一切,张生也不会难过。」
穆长安生气了,他猛地站起来,「张生虽然做出的事儿畜生不如,但他还是人,他有感情,他怎么可能不爱春英呢?!」
我赶紧安抚他,「陛下,别激动、别激动,是我草率了。」
穆长安将我搂进怀里,他说:「平安,我若是说,给你足够后半生享用的银钱,让你离开京城,永不回来,你肯定会说『好』的,对不对?」
我挺诚实地说:「对。」
他说:「那我这辈子都不会说的,你死心吧!」
我无所谓的,我的词能把皇帝感动得稀里哗啦,就算回茶馆卖唱,那我也不怵啊,绝对赏钱多多!
转眼就到除夕,皇宫里挺热闹。
因为宫里就我和皇后两个妃嫔,一块吃了顿晚饭之后,穆长安来了我的忘忧阁。
「陛下,来和我守岁呀?」
穆长安点头,「以后每年,我都同你守岁。」
「行。」我随口答应了,「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外头是冷风,我安心地窝在穆长安的怀里,只偶尔有模糊的片段,闪过脑海再寻不见。
两年后我果真如燕儿所说做了皇后,只是在见先皇后最后一面时,她眼神既怜悯又怨毒,她说:「刘平安,你以为当年我为什么能给你下药,你以为你当年如何失忆?你真是天底下最可悲的女人!」
刘平安?我有些纳闷,穆长安不是说我姓傅吗?
柳非非还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穆长安匆匆赶到了。
她似乎很怕穆长安,眼里的怨气要化成实体冲出来把我俩给吃了。
「平安,她是不是说什么话刺激你了?」
我摇摇头,「没什么刺激的,只说我姓刘。」
穆长安示意下人把柳非非带走了。
「我是不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没有,你这样很好。」
「我觉得也是。」
元昭十年。
皇后突然幽居中宫闭门不出,所有人一概不见。
皇帝日日去殿门前等候,却从不强求皇后相见。
两人就这么过了二十年,直到皇后宾天,才算隔着阴阳见上一面。
番外一刘平安
我叫刘平安,今年十二岁,被我的叔叔婶婶卖给了西街的刘老赖,说是先当个丫头,过两年年纪大了再给他当媳妇。
那刘老赖也太丑了,我不接受。
我偷偷跑了。
听叔叔婶婶说,京中的贵人五年前再没来过了,他们也不用再养我了,把我卖了还能再捞最后一笔。
京城好啊,我要去京城。
可我从未出过沛县,也不晓得京城在哪。
一路问过去,有时候能走对,有时候会走错,兜兜转转,我攒了那么多年的小金库已经花没了,饿了就只能挖野菜。
后来我一路走着,在街边唱唱听来的曲子,偶尔也能得一两个铜板。
再后来我在路上遇到了两个流氓,他们说我笑得好看,是在勾引他们,还说我一个姑娘独身在外,就是不检点。
幸好被路过的好心人救了。
好心人是京城里的富裕人家,他们一路捎着我到了京城。
可到了京城又怎么样,照样得翻烂菜叶子吃。
直到在京城当了两个月的乞丐之后,一个男人找到了我。
他絮絮叨叨,一会说「那对夫妻可真是狼心狗肺的东西,我算是瞎了眼了」,一会又说「这到底是个烫手山芋,可我也不能不管啊」。
最后他看着我认真问我:「沛县离京城统共不过二十里,你怎么走上三个月的?」
我没好意思告诉他,我走反了。
再再后来我就跟着他在茶楼安了家。
我一开始不知道怎么称呼他,他也挺为难,不知道在避讳什么。
后头我看别的小孩儿喊「大舅」,便也学着这么喊他。
他挺高兴,说这称呼好,叫人舒坦。
番外二穆长安
我非皇帝亲生这件事,是我在十二岁时得知的。彼时我正纳闷,为何戍边多年的护国将军一回京就非要见我,还向我投诚。
知晓自己身世时我并不吃惊,知道皇帝的种种行径时我才觉得恶心。
我的母亲是多么美好的人,她本该幸福的人生被这么个老东西通通毁了。
我决定报复。
刘平安是我偶然遇见的,我见她的第一面就知道,她是傅雅星的女儿。
凌辱自己的儿媳,却得知对方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最终被她杀掉,这是多么有趣的一场戏啊。
这计划不难执行,就算如今皇帝对我有了些疑心,但他没证据就不敢做什么。
刘平安就这样成了我的太子妃。
我派人监视她,而且每日给我汇报。
她规矩学得很快,嬷嬷很满意她,但她从来不笑。
会让下人一起上桌吃饭,也不挑食,她心思单纯。
从不与人为难,会顶着冷脸说俏皮话,还爱看痴男怨女的话本子。
侍女拎不动的水桶她能一手一个,她力气真的很大。
这人活得可真惬意。
我故意装着染了能传染的病,拔掉了各方安插在东宫的眼线,只留了她贴身照顾我。大概是朝夕相处的缘故,我好像能从她的脸上读出一些情绪了。
过年那天,我动摇了,我想放她走。
她没走,我也收回了那些不该有的心软。
再然后她怀孕了。
我看着她一日一日鼓起的肚子,心中再次摇摆。
我叫人放松了对她饮食上的监察,柳非非果然对她下毒了。
如果孩子没了,我就放她走。
可孩子保下来了,她和她的母亲一样,身体底子好,我说不清自己什么滋味。
我安慰自己,这就是天命,是她的命。
可当我真的看着她一手护着肚子,一手拿着金簪坐在床上时,我混乱了。
我逼着自己给她讲了那桩旧事,我告诉她,她杀死了她的父亲。
这是多可笑一幕。
本该承受痛苦的老皇帝死得干脆,留下我兀自伤害最无辜的人。
刘平安小产那一刻,我就知道,我爱上她了。
当她说「我不怪你」时,我也明白,我这辈子都会失去她。
可上天给我重新开始的机会。
她问我她叫什么名字的时候,我说:「傅平安。」
平安和长安,是傅雅星和孟晚言取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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