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我们会一起在楼下的街道买早餐,一起等公司的班车,但是那天她没有等我。我感谢她没有等待我的狼狈,没有看见我因为哭了一整晚而有些红肿的眼睛。
夜里她没有回来,只是发了一条消息让我早点休息,说自己今晚不会回来。我说好,便没有再发任何字。
我问麦格:「你们什么时候分手的?」
他说:「周一的时候。」
我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说:「你也没有问我啊。」
我问他:「你不伤心吗?」
他说:「伤心什么?反正早晚都是要分的,她又不喜欢我。」
我告诉麦格,甜竹和曹溪在一起了,麦格惊讶地回复我:「你们俩这都什么眼光,那男的一看就不是个好人。」
也许麦格说得对吧,但我依然很难过。我找到手机里存着的那张合影,点开删除又不敢删除,我又翻出偷拍曹溪的侧影,却不敢再放大看了。这个男人这么好看,为什么这样狠心。
我想起曾经将那张结婚照一般的合影发给甜竹,至今还躺在我们的聊天记录中,就像一个天大的笑话,只要我点开甜竹的对话框,那张合影就在那里无情地嘲笑我。
这时候我真的希望曹溪如麦格所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人渣,我甚至希望曹溪只是在玩弄甜竹,也许一两个月之后,甜竹就会哭哭啼啼地回来向我倾诉曹溪的无情。我甚至想好了原谅的措辞,却不敢再一次细想,我想要却无法拥有的一切,甜竹都唾手可得。
很多个夜晚甜竹都没有回来,只有一个周末,我去朋友家做客后回到家里,看见卫生间晾晒着甜竹刚刚洗干净还落着水珠的红色内衣,我才知道她白天回来过了。她也许拿走了几件衣服,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卫生间狭小的窗户透出黄昏时瘦弱的光,我看着那些水珠一颗一颗掉落,折射出窗外浑浊的天,只觉得那红色刺得眼睛生疼。
不久之后甜竹就从家里搬出去了。搬家的前一天,甜竹站在门口对我说:「明天曹溪要过来帮我搬家。」
我将眼神死死地钉在电脑缭乱的屏幕上,冷漠地对她说:「明天我会出去。」
第二天晚上,我已经在街边坐了好几个小时才敢回家。
这么晚了,她应该走了吧?我推开门看见空空荡荡的房间,看见甜竹只剩下一只衣架的大衣柜,想起我们刚搬进来的时候,甜竹兴奋地在这个房间里转着圈,她说我想要这间卧室,我喜欢这个大衣柜。梳妆台上只剩下一把木梳,这是我们从厨房里搬进来的一个大箱子,甜竹在上面铺了一张漂亮的桌布,将它当作自己的梳妆台。
那天我们两个人搬着这个大箱子,向前推一点就要停下来歇上很久。她的床上依然留着那张旧床单,我们喝醉酒一起睡觉的夜晚,床上就铺着这张床单。我们在这个房间里说过许多话,做过许多事,我们曾经那么快乐。
这栋房子一开始破旧得像个仓库,可是我们把它打扫得这么干净,还一起为我的卧室刷了黄色乳胶漆。我们是两个笨蛋呀,谁也不会刷漆,墙上一颗一颗如今还凝结在一起的黄色颗粒就是我们疯狂的证明。
冰箱里还有她买来的三只鸡蛋,这些她都不要了,我,她也不要了。这一刻我甚至不在乎曹溪了,如果甜竹还愿意回来,我可以什么也不在乎。
甜竹不会再回来了,她很爱他,我知道。
她和麦格连接吻都不肯却愿意为了曹溪搬离这个家,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我开始肆无忌惮地和麦格讲着电话,只要一个人回到家的夜晚,我都要在电话里听见麦格的声音,仿佛这样我就没有输得一塌糊涂。
麦格说:「今晚有流星雨,我们去看流星雨吧,据说狮子座流星雨许愿特别灵。」
我对流星雨没有什么兴趣,但我不敢一个人待在家里。我们开着车走了好远的路,来到城郊的草坪上,仰起头看着天空中清晰可见的星空,仰得脖子都快要断掉了。
如此安静的夜晚,周围只有风吹过草丛的声音,麦格忽然唱起歌来,「陪你去看流星雨落在这地球上。」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忽然跌下来,跌在麦格第二句歌词里,「让你的泪落在我肩膀。」
我一边哭麦格一边笑,他笑得越大声,我的眼泪流得越凶猛。
我哭得喘不过气来,仿佛将那个夜晚藏在胸口的眼泪像一头关不住的猛兽放了出来。我吭哧吭哧地骂麦格:「你笑个屁啊!」
麦格笑得停不下来,他说:「你哭个屁哦。」
我伸手推了一把麦格,麦格也推了我一把,我们推来搡去像两个打打闹闹的小学生,在凌晨三点多的郊外一边斗嘴一边打架。
我们再一次仰起头望着天空的时候,我很希望麦格能够拥抱我,只要一次就可以,可是如同那个他没有吻我的夜晚,这一次他还是没有。
我的失落像郊外的星星一样,被澄澈的天空放大了很多倍。可是很多年以后,我应该会感谢麦格曾经陪伴过我的这些岁月,不至于让我的孤独满目疮痍。
这一晚我们没有看见流星雨,熬到五点的时候,我们拖着困倦的身体赶回家。
第二天我才知道,我们刚刚回到家里,流星才开始坠落。
可能就如同这个夜晚的流星,我和麦格就是这样两个永远擦肩而过的人。
我很快就会忘记曹溪,可是我没有办法忘记麦格。我可以勇敢地宣告我对曹溪的爱,却永远不敢告诉麦格。
甜竹搬走了以后,我们还会在公司里遇见。
我删除了我和曹溪的合影,也开始和甜竹讲话。虽然很生硬,可我们还能继续维持磕磕绊绊的友谊。
我和麦格越来越熟络,熟络到几乎知晓彼此的一切。我们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毫无顾忌地打扰对方,我几乎随时随地都会收到麦格的消息,我也可以告诉他任何事,除了我喜欢他这四个字。
跨年夜的那天,我和麦格约好在楼顶的天台看烟花。我们买了很多啤酒,坐在天台的地上聊着天。像是两个相识多年的老朋友,我可以将暧昧恰到好处地隐藏在我们轻车熟路的互动中。
麦格说他想辞职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不想再过浑浑噩噩的生活。他说他想学法律,我说你要转行啊。他说对啊,我说没听说过工作两年突然转行的。他说那总比工作二十年再转行要来得及。
我哀怨地说:「那我们就不是同事了。」
他说:「我们本来就不是同事。我是分公司的,你是总公司,我们压根就不是一个公司。」
我说:「那我们就没有关系了。」
他说:「我们怎么会没有关系?我们之间有羁绊。」
我嗤之以鼻地看他一眼,说:「你有个几把。」
麦格笑着说:「我当然有,不明显吗?」
说着说着头顶突然放起烟花,快要十二点了,楼下的院子里忽然热闹起来。我们一边尖叫着一边将啤酒瓶撞在一起,喷洒出一地泡沫。
二十二岁这一年我觉得自己无比幸运,虽然有很多伤心,但我遇见了许多人。也许很久之后,这些人都会消失,可是伤心和快乐都真实地存在过。
烟花绽放的时刻,我的电话突兀地响起。我没有听见,麦格敲了敲我的肩膀提醒我,我捡起手机,看见是甜竹打来的。楼下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甜竹在电话里大声说:「新年快乐呀!」
「新年快乐!」我笑着说。
甜竹开心地告诉我:「我和你说一件事呀。」语气像是我们还熟稔的过往中每一次她和我快乐的瞬间,可能在甜竹的心里,几个月过去了,我们还是朋友。
她说:「我们要结婚了——他刚才向我求婚了!」
我说:「你说什么?」声音大得几乎盖过烟花的爆炸声。
她更大声地说:「我说,我和曹溪要结婚了!」
我努力用最大的声音,几乎是喊叫着对她说:「你说什么?我听不清,这里太吵了。我先挂了,回头给你打过去!」
其实我听得一清二楚,但是再多一秒,我就会哭出声音。
跨年夜的鞭炮声和烟花绽放的声音那么响亮,都不如甜竹说「我们要结婚了」这几个字来得刺耳。手机屏幕熄灭的一瞬间,眼泪果然掉在手心里。
从麦格到曹溪,我都输得一败涂地,我等待的那个命运的巴掌其实早就扇在我的脸上,并且扇了一次又一次。我把眼泪擦了一遍,它又跌下来,我不停地擦,它不停地流,我蹲在地上,把头埋进胳膊里,希望今晚的狂欢可以掩盖我狼狈的哭泣声。
麦格和我一起蹲下,他摸摸我的头,问我怎么了。我说甜竹要结婚了,和他。
他说那个男的看起来那么差劲,你们怎么都那么喜欢他?
我说我不喜欢了,但是好歹也喜欢过,不能难过一下吗?
他点点头说:「那你哭一会吧。」
我说你陪我一起哭。他说我哭什么,我说你前女友要结婚了,你不哭吗?他说我又不伤心,我们俩谁也没喜欢过谁,我伤心个屁。
我说你这个人没有感情,他说你这个人就是太容易动感情。
我再一次把眼泪擦干,抬起头看着天空中残留的烟花的尾巴,不知道新的一年,生活会不会好一些。
麦格忽然笑着说:「这样吧,我们做个约定。假如我们三十岁的时候都是单身,咱俩就结婚吧。」
我说:「你比我大,咱俩怎么同时三十岁?」
他说:「那就我三十岁,你二十九岁的时候,行吧?」
我说行。
他举起手,说:「那我们拉钩。」
两只小指勾在一起的时候,最后一朵烟花刚刚升起。
这一刻我心里忽然清醒了,一个和你做过这种约定的男人,他永远不会和你结婚。
我们从天台的楼梯走下来,那个楼梯很狭窄,我们小心翼翼地用手机照出两道微弱的光,我的脚忽然踩空了,噗通一声,狠狠地踩在隔了一层的台阶上。
只差一点点,我就会趴在麦格的背上,所以我很难坦诚自己没有一点故意。
麦格刚巧走下一层台阶,向前躲闪了一下,丝毫没有碰到我的身体。他转过来说:「你小心一点。」
我站在原地,委屈地寻找他的眼睛。「我的脚好像崴了。」我小声说。
他说:「你动一动看看。」
我轻轻挪了挪脚踝,口中发出一道刺痛的声音。麦格伸手扶住我的胳膊,一点一点将我挪下天台的楼梯。他问我:「你能不能走?」
我说能走还叫脚崴了吗。他思考了一会,说那我背你吧。
我趴在麦格的背上,体会了甜竹在过去那个夏天曾经体会过的快乐。也许这快乐对甜竹来说不值一提,但我知道这是我唯一可以实现的一点奢望。
其实我们喝了很多的酒,但我依然清楚地记住了麦格身上的味道。他短短的头发扎在我的脸庞,我很想笑出声来,却拼命忍住了。
我们走出单元门,穿过小区里残留了一地烟花碎片的街道,旁边忽然有一个大人带着两个小孩点燃了一串鞭炮,鞭炮声一瞬间炸裂了我们周围的空气。我和麦格停在原地,麦格说:「吓我一跳。」
我用两只手掌紧紧捂住麦格的耳朵,笑着说:「这样就不吵了。」
那串鞭炮很长很长,我们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
已经是新的一年了,这一年刚刚开始,我就欺骗了麦格。我的脚踝根本没有崴,但我猜他永远不会知道,还有一件事他也不会知道。
我小声在麦格的耳边说:「我喜欢你。」
鞭炮声停下来的时候,我放下自己的手。麦格忽然偏过头问我,「你刚才和我说话了吗?」
「对呀。」我调皮地拍拍他的脑袋,说,「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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