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宛上枝

我本来是可以走的。

但是我突然看见人群中熙熙攘攘,驶来了陆衡的车。

一个愣神,七八个侍卫就把我扑倒在地。

我看着陆衡的车驶过我,我大声喊:「我是摄政王妃!谁敢动我!」

然后,他的车停了下来。

车窗的帘子拉开,露出陆衡一张清俊的脸。

46

压在我身上的侍卫见是陆衡,慌忙从我身上起来,而他须臾间又把帘子放了下来。

车碌碌开走,我忍不住大喊一声:

「你有种站着!看着我挨打!」

见驭夫已经抓紧了绳子,我又高声道:「你走了你就不是男人!」

安阳早就不耐烦了,冷笑道:「你不死心,我就成全你,给我打!」

我说不出话了。

几条鞭子狠狠往我身上打,我死死盯着陆衡。

他果然没有走,在车里冷冷地看着我。

没有温度。

没有表情。

几百鞭子挨下来,我在路上,安阳走到我面前,蹲下来,抬起我的脸,冷笑道:

「你知道他现在爱谁吗?」

「他现在最爱的,是皇上的女人,椿贵妃。」

她打量着我狼狈的脸,眼里闪过的不知是恨意还是怜悯:「陆衡向来是一个冷心冷肺的人,他怎么可能甘心为了一个女人放弃王位,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只不过是借你挡挡风头,你还真把自己当根菜了?」

看着我涣散的眼神,她收回手厌恶道「把她给我拖下去。」

我躺在牢里过了十几天,这十几天里,没有人来看过我。

有一次我对着前来送饭的狱卒问是不是摄政王吩咐他送来的。

他说:

「噢!摄政王啊!」

「今天是椿贵妃的生辰,所有王公贵族,都在宫里为她庆寿啊!」

47

前世的陆衡,爱椿美人爱得死去活来。

他在椿贵妃生辰当日,把自己手里的兵权当做贺礼交给她,明知她是骗自己,还是心甘情愿。

我一手刀敲晕了狱卒,拼尽所有力气飞上了皇宫的屋顶。

透过屋顶,我看见了椿美人和陆衡。

不,现在是椿贵妃了。

椿贵妃站在庭院,身着一身华贵的留仙裙,簪着一朵牡丹。而陆衡站在她对面,眼里全是眷恋的神情。

和前世一样。

前世此时,陆衡会对她说。

「只要你高兴,是不是骗本王,又怎么样?」

而今生。

我看着他把符拿出来,放在椿贵妃手里。

「你拿去。」

「是不是骗本王,本王不在乎。」

一样的深情如许。

一样的无怨无悔。

就好像当初在山庄,他对我说「前方正是在下的娘子」一样。

椿贵妃脸上也都是泪目盈盈的光:「王爷对我的心意,我怎么会不知道。只要我能拿到西部的势力,定然不会亏待王爷。」

撒谎。

撒谎。

她是个骗子啊!

我飞了下来,一把劈手夺过椿贵妃手中的兵符:「你未免太过自恋。」

陆衡淡淡道:「本王想做什么事情,从来不需要理由。」

他的表情掩饰得太好,我根本看不出他的真实情绪是什么。

他轻轻拍去椿美人身上的脏痕,对她道:「没事吧?」

椿美人朝他清浅一笑:「多谢王爷关怀,我没有关系。」

眸子投到我身上,我分明看到她闪过一抹得意的笑意:「这位姑娘也是苦恋王爷心切,说起来也是个可怜人,大抵是爱而不得,才产生了这种臆想…… 王爷不要责罚于她,不然侍椿难以心安。」

我看着陆衡,对椿贵妃一字一句道:「我和他之间的事,哪里轮得到你来操心?」

这个时候,陆衡终于望向了我。

他说:「裴裳,记得你的身份。」

我看着他,我问他:「陆衡,我是什么身份?」

他缓缓转过眼睛,望向了远处,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自顾自道:

「你不会真的相信,一个惯久追求权力的人,会因为一个女人……」

「离开京城,不过是权宜之计,只是为了逃过必死之劫,让皇上放松警惕罢了。」

我没有理会他说的。

我问他,陆衡,你记不记得,你欠我一个婚礼?

他的眼光冷漠得像看一个陌生人。

我把包裹里的东西一个个给他看,我说这是你曾经说过成婚的时候要穿的,你说成婚的时候,要依照这个来,这杯酒是我们大婚当夜的,我一直没喝。

我最后掏出那根簪子。

他终于开口说话了。

他说:「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我收回手上的戒指,笑道:「确实没什么。」

一旁的椿美人得意地大笑出声,我侧过眸望向她,我的眼神一定很恐怖,因为她很快就惊恐地叫了出来。

陆衡在我身后说:「要怎么处置我,悉听尊便。」

「但你若伤她半根头发,我便取你性命。」

我操起刀。

这把匕首,原本是他送给我的。他在明烛闪烁的青楼,把欺负我的人逐一杀光,然后当着众人的面,递给我这把刀。

他的眼睛好像天上的星星,他说:

「以后若是有人伤害你分毫,你便用此刀刺死他。」

「从今以后,裴裳,你的刀只为自己而杀人。」

烛光底下青光闪过,一抹寒气直逼退了思绪,我运刀如飞,一层一层,削光了椿美人的头发。

椿美人尖叫道:「你是疯子!你是疯子!」

在她的哭叫声中,我提起刀,朝陆衡走去。

他那么平静地看着我。

走到他面前,我感觉我的眼睛逐渐起了一层酸雾,我笑着对他说:「曾经,你欠我一刀。」

「如今我要走了,怎么也要还给你,才比较合适。」

话音刚落,刀在我手上扭了一个漂亮的灯花,几乎是须臾之间,我狠狠把刀扎向陆衡。

刀没入他肩膀的同时。

我的肩膀,也传来了一阵钝痛。

血顺着他的衣襟淌淌流下,像河一样,他却一声都没吭。

那双凤眸里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表情。

痛。

钻心的痛。

我把刀拔出来,扔到他面前,笑道:

「这样,你我以后,就两不相欠了。」

48

之后的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了。

一骑轻舟,让我远离了那个地方。

我发了一场高烧。

梦里我梦见了很多东西,梦见穿着喜服的陆衡,梦见他高冠博带,他掀开我的喜帕,对我说「卿卿」。

他和我共度余生,和我酿酒赴远山。和我赏花月,我们在一处山庄悠然,终于到了白发苍苍的时候。

然后。

我醒了。

醒来之后,很多事,我都在逐渐忘记。

忘记。

我身上留了很多银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给我的,还有很多地契,那些地契都在江南一个小镇。

我去了那里。

江南小镇真的很美,

很久没有过过这种平静生活。

最开始,我还会感觉到心口有痛的地方,好像有人拿剑在扎一样,时间久了,就感觉不到了。

我在这里人缘很好,一开始臭着脸,后来架不住大娘的热情。

她们也不嫌我整日不说话,兀自把家里种的菜蔬瓜果给我。

后来渐渐地我也开始说起话来了。

真是个好地方。

有一天,上街闲逛的时候,前面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

一个骑着黑马的男子挥着黑旗,把一个个通缉公告贴在了路边墙上。

人群中窃窃私语:

「听说是摄政王死了!在抓他的属下呢!」

「哎呀!怎么死的呀!」

「谋反啊!听说要谋反!还把一个妃子杀死了,一剑穿心呢!好像还杀了一个郡主!皇上龙颜大怒,让三万弓箭手围住,活生生射死了!」

「哎哟哟,你说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要谋反……」

我在一旁听着,好像是听别人的故事。

陆衡是谁。

椿美人是谁。

对我来说,都是很陌生的名字了。

我把房子托给一个可靠的大娘收租,拿了一些银票,去大丞各地游历。

不知游历了多少年。游历到一个有名的仙山,道长把我打眼一看,奇道:

「咦?已死之人,怎么还活着?」

他和蔼向我:「姑娘若是不介意,贫道帮你看看?」

我向他而坐,他对我端详半天:「姑娘恐怕已经死过一次了?你本该回世上之后一个月内再次魂归天命,这是有心人给你下了蛊,使你们血脉相连。续了你一命。」

我木然道:「可是那人已经死了。」

他捻须道:「姑娘对他情断了,自然不会跟着他一起同赴黄泉,这合欢蛊向来无解,只能让一方对另一方情断,才能解蛊。」

原来如此。

果然如此。

道士说的话,我已经记不清了。

我走了很久很久,终于走到京城。荒石一方小墓,我坐了很久。

他的坟和前世一样,冷冷清清,长满了枯草。

我记得他。

我不知道在这里坐了多久,月亮圆了又圆,终于弯成了那天的样子。

那天,我们在山庄,我和他坐在屋顶喝酒,他对我说,要带我去整个大丞,看遍所有山水,他说他这辈子还没有自由过一次,他说从会读心术起,就知道从来没有人一心一意地对过他,只有我。他说前世对不起我。他说他会补偿我。用下半辈子补偿我。

恍惚间我仿佛看见了他。

他坐在屋顶,对我说:

「其实我这辈子也没什么别的愿望。就是能过一段平静日子,不用再过尔虞我诈的生活。」

「闲时品茶,不用再担心有人杀我,只消安安静静过自己的生活,便可。」

他双眼含笑,脸庞温润如玉,在月光下都要发出清辉一般的光,问我:「你说,我们最后,能过上那样的生活吗?」

「你说啊,裴裳。」

【番外】

这次,我又要死了。

躺在这个陌生又熟悉的院落,身上的箭伤已经从疼痛转为冷,我知道那是在流血。不过这一次,裴裳不会感觉到疼了。

她不知道,我从来不怕疼。

我打九岁起,就能听到别人心里的声音。

或许是上天垂怜,在母妃留给我的丫鬟要毒死我的时候,我突然听见她在心里对我道了一句:

「对不起,小皇子,奴婢也是没办法,不毒死你,我的弟弟就会饿死。」

我没有吃下那碟点心。而是诳她我想喝水,待她走到案前的时候,把尖刀插进了她的肚子。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

从那以后,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就变得无比残忍。

父皇少子,统共我和皇兄两个儿子。而皇兄虽然用功,却少聪慧。

一些眼光压在了我身上,同时,更多的危险,也到了我身上。

有些人脸上对我笑,心里想杀了我。

有些人忠于我,他们不过是想在我这里得到更多的利益。

没有人真心待我。

暗杀,疼,早就成了家常便饭。

只有这次,安阳对着她挥起鞭子,整整两百鞭,她生生受着,眼睛还在死死盯着我。

我看着她,身上一阵一阵传来剧痛,我知道我是善于伪装的高手。我看着她被打得倒在地上,她还在看着我,她等着我疼,等着证明我还爱她。

最后她还在对我说:「我不信。」

「陆衡,我不信。」

疼。

疼。

绝不能让她看出来我疼。

我对她道:「不信,便由你吧。」

她的眼神那么倔,永远那么倔。一如当初她问我,为什么突然对她那么好。

当时窗外的风淅淅沥沥,我一时失去了告诉她为什么的勇气。不过是源于一场梦。

我梦见我死了,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

房梁上,飘着一个姑娘。

她是裴裳。

她躲在房梁后,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死相,见到我死了,先是哈哈大笑,然后绕着我的尸体看了好几圈。

她一直没有走,就挂在房梁上看我。我死了已经很久了。每天都要笑。

真有这么好笑吗。我想。

最后一天的时候,我的尸体都已经爬上了虫子,她又小心翼翼下来,试图把我脸上的虫子捏走。

然而怎么捏都捏不走。

她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她哭得那么伤心,我第一次看见,人能哭成这个样子。

她的眼泪从脸上掉下来,又滴在了我的脸上,可惜,她已经是鬼了,我根本感觉不到她的眼泪,她一边哭,一边试图帮我擦,但怎么碰都碰不到,然后她哭得更大声了。

我突然跟着她一起落下泪来。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落泪,母妃死的时候,我没哭,杀了背叛我的丫鬟,我没哭,无数次被暗算,被暗杀,我都不曾掉下一滴眼泪,但此刻看着这个女鬼小心翼翼地替我捉虫,替我洁面,对着我的尸体大哭不止。我突然感到一阵眼酸。

我伸手去摸她的头发,想告诉她没关系。她伏在我身上的颤抖,连死去了都感觉那么真实,那么滚烫,但我却怎么碰都碰不到她。

然后,我就醒了。

梦醒之后,我看见她趴在房梁上看我。

我的床上伏着一个女子,而她看我的眼神,正如同当初在房梁上看我死去的眼神一般。

我娶了裴裳。

裴裳很傻,挽回她的心那么简单,我甚至没有做什么,她已经很知足。

即便她前世,都是因为我死得那么惨。

她在大婚前和我说:「你这辈子要对我好哦,不然你会不得好死,」

曾经我去卜卦,卦师说,我一生终将求而不得,名利散,父母离,兄弟忌,情爱远。

我以为这一切会改变。

然而大婚前那封情报告诉我,不论做什么,注定的一切都会到来,只是早或晚。

命运只给了我三个月喘气的时间。

幸好,这一次,她不用再哭了。

只可惜。

孤独了二十多年,只过了三个月舒心日子。

我又一次坐在了这个地方,梦里的感觉涌上来,我知道我快死了,这一次又要死了,和以前一样。一个人死在这个地方。

唯一不同的是,再也没有一个姑娘倒悬在房梁看着我死去。

她现在会在哪?

一定过得还好吧。

意识逐渐模糊,我仿佛又看见了她,她穿着凤冠霞帔,长长的珠帘从顶上垂下来,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她好像对我说了什么,又好像一直在笑。周围人都跟着笑了起来。是我欠她的,我欠她的。

我用最后一丝力气,拿起那把刀。扎进了自己胸口。

□ 许久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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