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是可以走的。
但是我突然看见人群中熙熙攘攘,驶来了陆衡的车。
一个愣神,七八个侍卫就把我扑倒在地。
我看着陆衡的车驶过我,我大声喊:「我是摄政王妃!谁敢动我!」
然后,他的车停了下来。
车窗的帘子拉开,露出陆衡一张清俊的脸。
46
压在我身上的侍卫见是陆衡,慌忙从我身上起来,而他须臾间又把帘子放了下来。
车碌碌开走,我忍不住大喊一声:
「你有种站着!看着我挨打!」
见驭夫已经抓紧了绳子,我又高声道:「你走了你就不是男人!」
安阳早就不耐烦了,冷笑道:「你不死心,我就成全你,给我打!」
我说不出话了。
几条鞭子狠狠往我身上打,我死死盯着陆衡。
他果然没有走,在车里冷冷地看着我。
没有温度。
没有表情。
几百鞭子挨下来,我在路上,安阳走到我面前,蹲下来,抬起我的脸,冷笑道:
「你知道他现在爱谁吗?」
「他现在最爱的,是皇上的女人,椿贵妃。」
她打量着我狼狈的脸,眼里闪过的不知是恨意还是怜悯:「陆衡向来是一个冷心冷肺的人,他怎么可能甘心为了一个女人放弃王位,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只不过是借你挡挡风头,你还真把自己当根菜了?」
看着我涣散的眼神,她收回手厌恶道「把她给我拖下去。」
我躺在牢里过了十几天,这十几天里,没有人来看过我。
有一次我对着前来送饭的狱卒问是不是摄政王吩咐他送来的。
他说:
「噢!摄政王啊!」
「今天是椿贵妃的生辰,所有王公贵族,都在宫里为她庆寿啊!」
47
前世的陆衡,爱椿美人爱得死去活来。
他在椿贵妃生辰当日,把自己手里的兵权当做贺礼交给她,明知她是骗自己,还是心甘情愿。
我一手刀敲晕了狱卒,拼尽所有力气飞上了皇宫的屋顶。
透过屋顶,我看见了椿美人和陆衡。
不,现在是椿贵妃了。
椿贵妃站在庭院,身着一身华贵的留仙裙,簪着一朵牡丹。而陆衡站在她对面,眼里全是眷恋的神情。
和前世一样。
前世此时,陆衡会对她说。
「只要你高兴,是不是骗本王,又怎么样?」
而今生。
我看着他把符拿出来,放在椿贵妃手里。
「你拿去。」
「是不是骗本王,本王不在乎。」
一样的深情如许。
一样的无怨无悔。
就好像当初在山庄,他对我说「前方正是在下的娘子」一样。
椿贵妃脸上也都是泪目盈盈的光:「王爷对我的心意,我怎么会不知道。只要我能拿到西部的势力,定然不会亏待王爷。」
撒谎。
撒谎。
她是个骗子啊!
我飞了下来,一把劈手夺过椿贵妃手中的兵符:「你未免太过自恋。」
陆衡淡淡道:「本王想做什么事情,从来不需要理由。」
他的表情掩饰得太好,我根本看不出他的真实情绪是什么。
他轻轻拍去椿美人身上的脏痕,对她道:「没事吧?」
椿美人朝他清浅一笑:「多谢王爷关怀,我没有关系。」
眸子投到我身上,我分明看到她闪过一抹得意的笑意:「这位姑娘也是苦恋王爷心切,说起来也是个可怜人,大抵是爱而不得,才产生了这种臆想…… 王爷不要责罚于她,不然侍椿难以心安。」
我看着陆衡,对椿贵妃一字一句道:「我和他之间的事,哪里轮得到你来操心?」
这个时候,陆衡终于望向了我。
他说:「裴裳,记得你的身份。」
我看着他,我问他:「陆衡,我是什么身份?」
他缓缓转过眼睛,望向了远处,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自顾自道:
「你不会真的相信,一个惯久追求权力的人,会因为一个女人……」
「离开京城,不过是权宜之计,只是为了逃过必死之劫,让皇上放松警惕罢了。」
我没有理会他说的。
我问他,陆衡,你记不记得,你欠我一个婚礼?
他的眼光冷漠得像看一个陌生人。
我把包裹里的东西一个个给他看,我说这是你曾经说过成婚的时候要穿的,你说成婚的时候,要依照这个来,这杯酒是我们大婚当夜的,我一直没喝。
我最后掏出那根簪子。
他终于开口说话了。
他说:「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我收回手上的戒指,笑道:「确实没什么。」
一旁的椿美人得意地大笑出声,我侧过眸望向她,我的眼神一定很恐怖,因为她很快就惊恐地叫了出来。
陆衡在我身后说:「要怎么处置我,悉听尊便。」
「但你若伤她半根头发,我便取你性命。」
我操起刀。
这把匕首,原本是他送给我的。他在明烛闪烁的青楼,把欺负我的人逐一杀光,然后当着众人的面,递给我这把刀。
他的眼睛好像天上的星星,他说:
「以后若是有人伤害你分毫,你便用此刀刺死他。」
「从今以后,裴裳,你的刀只为自己而杀人。」
烛光底下青光闪过,一抹寒气直逼退了思绪,我运刀如飞,一层一层,削光了椿美人的头发。
椿美人尖叫道:「你是疯子!你是疯子!」
在她的哭叫声中,我提起刀,朝陆衡走去。
他那么平静地看着我。
走到他面前,我感觉我的眼睛逐渐起了一层酸雾,我笑着对他说:「曾经,你欠我一刀。」
「如今我要走了,怎么也要还给你,才比较合适。」
话音刚落,刀在我手上扭了一个漂亮的灯花,几乎是须臾之间,我狠狠把刀扎向陆衡。
刀没入他肩膀的同时。
我的肩膀,也传来了一阵钝痛。
血顺着他的衣襟淌淌流下,像河一样,他却一声都没吭。
那双凤眸里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表情。
痛。
钻心的痛。
我把刀拔出来,扔到他面前,笑道:
「这样,你我以后,就两不相欠了。」
48
之后的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了。
一骑轻舟,让我远离了那个地方。
我发了一场高烧。
梦里我梦见了很多东西,梦见穿着喜服的陆衡,梦见他高冠博带,他掀开我的喜帕,对我说「卿卿」。
他和我共度余生,和我酿酒赴远山。和我赏花月,我们在一处山庄悠然,终于到了白发苍苍的时候。
然后。
我醒了。
醒来之后,很多事,我都在逐渐忘记。
忘记。
我身上留了很多银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给我的,还有很多地契,那些地契都在江南一个小镇。
我去了那里。
江南小镇真的很美,
很久没有过过这种平静生活。
最开始,我还会感觉到心口有痛的地方,好像有人拿剑在扎一样,时间久了,就感觉不到了。
我在这里人缘很好,一开始臭着脸,后来架不住大娘的热情。
她们也不嫌我整日不说话,兀自把家里种的菜蔬瓜果给我。
后来渐渐地我也开始说起话来了。
真是个好地方。
有一天,上街闲逛的时候,前面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
一个骑着黑马的男子挥着黑旗,把一个个通缉公告贴在了路边墙上。
人群中窃窃私语:
「听说是摄政王死了!在抓他的属下呢!」
「哎呀!怎么死的呀!」
「谋反啊!听说要谋反!还把一个妃子杀死了,一剑穿心呢!好像还杀了一个郡主!皇上龙颜大怒,让三万弓箭手围住,活生生射死了!」
「哎哟哟,你说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要谋反……」
我在一旁听着,好像是听别人的故事。
陆衡是谁。
椿美人是谁。
对我来说,都是很陌生的名字了。
我把房子托给一个可靠的大娘收租,拿了一些银票,去大丞各地游历。
不知游历了多少年。游历到一个有名的仙山,道长把我打眼一看,奇道:
「咦?已死之人,怎么还活着?」
他和蔼向我:「姑娘若是不介意,贫道帮你看看?」
我向他而坐,他对我端详半天:「姑娘恐怕已经死过一次了?你本该回世上之后一个月内再次魂归天命,这是有心人给你下了蛊,使你们血脉相连。续了你一命。」
我木然道:「可是那人已经死了。」
他捻须道:「姑娘对他情断了,自然不会跟着他一起同赴黄泉,这合欢蛊向来无解,只能让一方对另一方情断,才能解蛊。」
原来如此。
果然如此。
道士说的话,我已经记不清了。
我走了很久很久,终于走到京城。荒石一方小墓,我坐了很久。
他的坟和前世一样,冷冷清清,长满了枯草。
我记得他。
我不知道在这里坐了多久,月亮圆了又圆,终于弯成了那天的样子。
那天,我们在山庄,我和他坐在屋顶喝酒,他对我说,要带我去整个大丞,看遍所有山水,他说他这辈子还没有自由过一次,他说从会读心术起,就知道从来没有人一心一意地对过他,只有我。他说前世对不起我。他说他会补偿我。用下半辈子补偿我。
恍惚间我仿佛看见了他。
他坐在屋顶,对我说:
「其实我这辈子也没什么别的愿望。就是能过一段平静日子,不用再过尔虞我诈的生活。」
「闲时品茶,不用再担心有人杀我,只消安安静静过自己的生活,便可。」
他双眼含笑,脸庞温润如玉,在月光下都要发出清辉一般的光,问我:「你说,我们最后,能过上那样的生活吗?」
「你说啊,裴裳。」
【番外】
这次,我又要死了。
躺在这个陌生又熟悉的院落,身上的箭伤已经从疼痛转为冷,我知道那是在流血。不过这一次,裴裳不会感觉到疼了。
她不知道,我从来不怕疼。
我打九岁起,就能听到别人心里的声音。
或许是上天垂怜,在母妃留给我的丫鬟要毒死我的时候,我突然听见她在心里对我道了一句:
「对不起,小皇子,奴婢也是没办法,不毒死你,我的弟弟就会饿死。」
我没有吃下那碟点心。而是诳她我想喝水,待她走到案前的时候,把尖刀插进了她的肚子。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
从那以后,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就变得无比残忍。
父皇少子,统共我和皇兄两个儿子。而皇兄虽然用功,却少聪慧。
一些眼光压在了我身上,同时,更多的危险,也到了我身上。
有些人脸上对我笑,心里想杀了我。
有些人忠于我,他们不过是想在我这里得到更多的利益。
没有人真心待我。
暗杀,疼,早就成了家常便饭。
只有这次,安阳对着她挥起鞭子,整整两百鞭,她生生受着,眼睛还在死死盯着我。
我看着她,身上一阵一阵传来剧痛,我知道我是善于伪装的高手。我看着她被打得倒在地上,她还在看着我,她等着我疼,等着证明我还爱她。
最后她还在对我说:「我不信。」
「陆衡,我不信。」
疼。
疼。
绝不能让她看出来我疼。
我对她道:「不信,便由你吧。」
她的眼神那么倔,永远那么倔。一如当初她问我,为什么突然对她那么好。
当时窗外的风淅淅沥沥,我一时失去了告诉她为什么的勇气。不过是源于一场梦。
我梦见我死了,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
房梁上,飘着一个姑娘。
她是裴裳。
她躲在房梁后,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死相,见到我死了,先是哈哈大笑,然后绕着我的尸体看了好几圈。
她一直没有走,就挂在房梁上看我。我死了已经很久了。每天都要笑。
真有这么好笑吗。我想。
最后一天的时候,我的尸体都已经爬上了虫子,她又小心翼翼下来,试图把我脸上的虫子捏走。
然而怎么捏都捏不走。
她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她哭得那么伤心,我第一次看见,人能哭成这个样子。
她的眼泪从脸上掉下来,又滴在了我的脸上,可惜,她已经是鬼了,我根本感觉不到她的眼泪,她一边哭,一边试图帮我擦,但怎么碰都碰不到,然后她哭得更大声了。
我突然跟着她一起落下泪来。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落泪,母妃死的时候,我没哭,杀了背叛我的丫鬟,我没哭,无数次被暗算,被暗杀,我都不曾掉下一滴眼泪,但此刻看着这个女鬼小心翼翼地替我捉虫,替我洁面,对着我的尸体大哭不止。我突然感到一阵眼酸。
我伸手去摸她的头发,想告诉她没关系。她伏在我身上的颤抖,连死去了都感觉那么真实,那么滚烫,但我却怎么碰都碰不到她。
然后,我就醒了。
梦醒之后,我看见她趴在房梁上看我。
我的床上伏着一个女子,而她看我的眼神,正如同当初在房梁上看我死去的眼神一般。
我娶了裴裳。
裴裳很傻,挽回她的心那么简单,我甚至没有做什么,她已经很知足。
即便她前世,都是因为我死得那么惨。
她在大婚前和我说:「你这辈子要对我好哦,不然你会不得好死,」
曾经我去卜卦,卦师说,我一生终将求而不得,名利散,父母离,兄弟忌,情爱远。
我以为这一切会改变。
然而大婚前那封情报告诉我,不论做什么,注定的一切都会到来,只是早或晚。
命运只给了我三个月喘气的时间。
幸好,这一次,她不用再哭了。
只可惜。
孤独了二十多年,只过了三个月舒心日子。
我又一次坐在了这个地方,梦里的感觉涌上来,我知道我快死了,这一次又要死了,和以前一样。一个人死在这个地方。
唯一不同的是,再也没有一个姑娘倒悬在房梁看着我死去。
她现在会在哪?
一定过得还好吧。
意识逐渐模糊,我仿佛又看见了她,她穿着凤冠霞帔,长长的珠帘从顶上垂下来,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她好像对我说了什么,又好像一直在笑。周围人都跟着笑了起来。是我欠她的,我欠她的。
我用最后一丝力气,拿起那把刀。扎进了自己胸口。
完
□ 许久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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