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宛上枝

杀了他,背后的影响,不可小觑。

见龟公迟疑,陆衡道:「怎么了?不肯?」

「看来,这个青楼,倒有骨气得很,敢和我王府作对。」

听出了他语句中的威胁,龟公咬牙道:「肯!爷说什么就是什么!」

青楼里的人接了银子,有些姑娘看来确实是恨毒了他,一巴掌扇过去,自己的眼睛先红了。

我的心在放声大笑。

娘!你看见了吗?!

在打到第三百个巴掌的时候,陆衡把茶杯搁下,慢条斯理道了句:「停下。」

那龟公已经被打得不成人样,满地都是牙齿,肿着脸庞,嘴里全是血沫,连句车轱辘话都说不出来了。

陆衡朝我招手,道:「卿卿,过来。」

他拿起一方帕子,擦拭我的脸庞,轻声道:「怎么这就哭了?」

我才发现,我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布满了泪水。

他的手极轻柔,一寸一寸帮我拭去眼泪。又把我揽进怀里,轻吻了一下我的额头:

「别哭,卿卿,别哭……」

手上被塞上一个冰凉的东西,陆衡的眼睛就在我面前,认真地凝视我:

「以后若是有人伤害你分毫,你便用此刀刺死他。」

「从今以后,裴裳,你的刀只为自己而杀人。」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提刀走向龟公。

那个龟公此刻是真的慌了,他不断地往后退,嘴里的血沫都沿着脸流了下来,我走近他,手起刀落,狠狠扎进了他的心脏!

他挣扎了两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青楼里起了一阵阵尖叫。

「杀人了!」「杀人了!」

「杀人了!」

娘。

今天我给你报仇了!

我全身瘫软,坐在地上久久不能动弹,一只手把我轻轻拉起。

陆衡一字一句对我说:

「那些曾经欺辱过你娘亲和你的小厮,昨夜已经暴毙在了院里。徒留他,我本可以直接让人杀了他。」

「但是我的卿卿是在大庭广众下受辱。怎么能让他无声无息地死去?」

39

最终,陆衡还是被禁足了。

他好像不在意一般,拿着书卷翻看:「本就有些累了,此刻正好休息。」

这段时间他日日看书品茶,赏花勾画,倒是我从来没见过的闲适模样。

我跟着闲了下来,但是一闲下来,才发现自己什么都不会。

之前漫长的岁月里,我都只会一件事,那就是杀人。

但自从前世被椿美人一剑穿心后,我连杀人都不敢了。

那天杀完龟公后,回到王府,就发了一场高烧。

烧了多久我不记得,只记得每次醒来的时候,都看见陆衡坐在我床边。

我模模糊糊间叫他娘亲,他也应是。

那阵子,陆衡一直都在我身边。

他和我抵足而眠,每晚给我擦拭身体降温。

恍惚间只听见他说:

「裴裳…… 本王只有你了。」

等我痊愈后,都怀疑这一切是不是只是一场梦。

我伏在几上看陆衡写字,门外匆匆有人来报:

「王爷,安阳郡主和椿美人求见!」

安阳郡主?

椿美人?

卧槽,这阵子日子过得太舒服。

以至于我听到这两个名字都一愣。

陆衡看了我一眼,淡淡道:「让她们进来吧。」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果然,陆衡一直没变。

随着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一黄一白的身影迅速窜入书房内。

安阳郡主看上去比之前憔悴了许多,被椿美人扶着走进书房,见到陆衡,眼泪涔涔而下:

「衡哥哥……」

陆衡不置可否:「安阳,你怎么来了?」

「衡哥哥……」

安阳郡主走近两步,痴痴望着他:

「这些…… 是你做的…… 对不对?」

椿美人扶着安阳郡主怒斥陆衡:

「陆衡!你简直太过分了!居然给安阳下药!让安阳在众人面前和她的男宠…… 你居然是这样的无耻之徒!」

语句间铿锵有力,很是正义。

陆衡微挑眉毛:「哦?」

「我不过是把安阳郡主对我未婚妻做的事情,回馈到了她自己身上,怎么就变成无耻了?」

他把笔搁下,椿美人还在义正词严道:

「安阳不过是出于对你的爱一时冲动,有些小性子,你身为堂堂男子,就不能心胸宽广些!」

我听着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我收起笑容:「哦,没什么,只是觉得椿美人这番话格外幽默。」

前世椿美人便一直秉持着亲和的面目,行道德绑架之事。

虽然自己也是。

「更何况,安阳郡主本就有男宠,并非陆某凭空捏造。」

陆衡好整以暇地倚在门上看着他们:「怎么陆某不过是把这个秘密宣之于众,就变成陆某无耻了?」

「就为了这个贱婢!」

安阳指着我,指尖都在颤抖:「她不过是个下贱之人,你为了她,伤害我!」

「我可是亲王的女儿!」

「陆某,也不过是奴婢所生。」

陆衡的笑容极冷:「并且,郡主的父亲恒亲王,也是先皇临幸婢女所生,照这么说,郡主不过也是奴婢的后代,连奴婢都不如。」

「你!」

因着恒亲王曾经为大丞打过仗,因此无人敢惹安阳郡主,安阳郡主的脸一阵青红煞白,竟然气得直接晕了过去。

「我看郡主已经累了,来人,送客。」

陆衡淡淡道:「话已经说完,想必之后也不必再来叨扰。以后郡主再上门,便直接赶出去吧。」

安阳郡主被侍女们驾着拖下去了,椿美人立在原地,依然怔怔,仿佛不敢相信这一切。

「陆衡……」

她不敢置信地朝前走了两步:「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人的。」

「你以前很谨慎,不会如此狂躁,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一边说着,她一边上前。试图抓住陆衡的手。

满脸关切的表情。

我也觉得,陆衡有问题。

他原本是极为谨小慎微的人,但不知为何,现在竟然行事如此大胆。

上次不跟皇上解释,现如今也对安阳直接出手。

「陆某从前谨小慎微,所图不过为一方净土,一个能好好活下去的地方。」

陆衡没有理会椿美人伸出来的手,悠然道:「然而不管如何谨小慎微,都逃不过命运,那又何必谨小慎微。」

什么命运

陆衡能知道他的命运?

椿美人的手在半空中伸了半天,只得尴尬地缩了回去,一脸诚恳道:「王爷所说之命运,不过是因为自己的身份,而未能登上皇位。」

「但,也不是完全不能改变。」

「我当年说的,依然有效。」

仿佛怕陆衡不信,她把一枚玉佩塞进他手里:

「我名下产业的掌事,只要见到此玉佩,一定会听从王爷安排。」

「只要王爷需要,可以随时调配。」

40

陆衡会接受椿美人的联盟吗?

我的心情十分复杂。

从公来说,椿美人对陆衡并非真心,乃是想要利用他。

于私来说……

我不希望陆衡和她合作。

月黑风高之夜,我潜伏在陆衡的书房门口偷窥。

他仿佛刚洗完澡,墨发垂散,衣袍,修长的指骨握着一卷书,正在灯下细看。

哼!王八蛋!

这个时候还在装模作样看书!

这时我感觉他似乎微微抬眼了一下,吓得我一激灵,再抬眼一看,他却神色如常,继续看书。

吓死我了。

看着他俊美的侧脸,我心里酸酸地想:

哼,长得再好看又有什么用,

果不其然,陆衡此时放下了书卷,拿起了玉佩端详。

定然是在想椿美人的条件有多诱人。

陆衡放下玉佩,在案头上又提起了笔。

好。

好你个陆衡。

现在一定是在修书一封,告诉椿美人自己答应了。

说不定过几天就你侬我侬月下相见,夫妻双双把家还了。

我越想越酸楚,气得牙痒痒,正当这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卿卿。」

陆衡道:「你在干什么?」

41

我说:「哦,没想什么,我在赏月。」

陆衡抬眼望了一下漆黑一片的天空。道:「哦?那今夜月色如何?」

我颔首:「月色极好,明亮动人。」

他低笑一声,眉宇间的如清风般徐徐展开,牵着我的手道:

「卿卿,帮我写封信。」

只怕是给椿美人的同意书吧!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被他牵着走进书房,看他执起我的手,

陆衡的字写得极好,但我故意在纸上涂出几笔,惊讶道:

「哎呀,王爷,我实在手抖。」

陆衡沉稳道:「无妨,我会慢慢教你。」

果不其然。

看着他在纸上写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我眼里一片酸涩。

这曾经是陆衡前世写给椿美人的诗句。

为什么此刻还会因为陆衡难过?

陆衡自身后道:「这首诗,我只会写给心爱的人。」

果然。

我对他道:「哦,是吗,那你便写给她呗。」

陆衡不回答,搂着我,在我脖子后低声笑道:「痴儿。」

他的吻极细密,顺着我的脖颈爬上脸庞,又爬到更多的地方。

渐渐地,我感觉面前一片迷离。

好像坠进雾里,什么都看不清。

42

第二天,王府传来了皇上的诏令。

椿美人,被封为了妃位。

皇上决议此次封妃大典要好好办,因此还在禁足的陆衡,也必得参加。

候在堂下的时候,我冷汗涔涔。

明明…… 走向和前世已经不一样了,为何椿美人现在又被封为了妃位?

陆衡接下旨意:「本王会携王妃一同庆贺。」

只怕是抢亲。

前世的陆衡在椿美人的册封礼上失态。

这也是引发了皇上对他二次忌惮的原因。

如今来看,这一切必不可免。

看着在采石居精心挑选的陆衡,我心里愈发酸涩。

「卿卿,你看这只簪子如何?」

我打眼一看,正是一只纯正和田玉,雕成了凤凰的模样。

「我觉得不怎么样。」我赌气道,「不如这边这一对。」

陆衡无奈一笑:「一红一绿?这就是你觉得好看的簪子?」

我自然不觉得一红一绿好看。

但想到这是他要送给椿美人的庆贺之礼,便让我十分不高兴起来。

陆衡放下我选中的簪子,又精心挑了一套头面,均是华贵大气的佳作,吩咐身后小厮再去彩月居取之前定好的华服。

果然。

历史进程是不可能改变的。

不论是椿美人的得宠,还是陆衡对椿美人的倾心。

岂料华服送来之后,陆衡含笑道:

「去帮王妃换上吧。」

须臾之间我明白了陆衡的意思:他是想利用对我的好去刺激椿美人。

前世的时候,他也曾经做过同样的举动,不过当时的对象,是之前勾引他未遂的素月。

现如今换成了我。

看着镜子里华服大妆后的我,一旁的小丫鬟赞叹道:

「王妃好美!」

身为杀手,必须要好好掩盖自己的容颜。

不求美丑,只求平平无奇,不会引起别人注意。

因此,至今我都没有好好地装扮过自己。

如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我也是一阵震撼: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这么美。

陆衡却并没有什么大的惊艳之色,只是含笑道:「走吧,」

也是。

他心里除了椿美人,恐怕就不会有别人了。

我心里又一阵酸涩,暗自宽慰自己道:

何必难过,不过是对你好了几分,替你报了仇。你也睡了他几晚了,不算亏。

陆衡一直合目坐在马车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椿美人的封妃典礼,和前世比逊色不少。前世此时,椿美人已经与皇上经过几次生死,皇上对其早就情根深种,因此典礼几乎直逼封后大典。

我至今还记得当时盘旋在皇宫,看见椿美人头戴着镶满珍珠和宝石,迎着陆衡和一众爱慕她的青年才俊的目光,缓缓走向皇上,脸上得意而又恭敬的表情。

而这一次。

她的头面明显没有之前华贵,不知为何脸色比较差,见到陆衡来了,微微一福:

「王爷好。」

目光在陆衡和我身上打转,脸上牵出一抹隐忍恨意的笑:

「王爷盒中…… 是什么?」

我想起来了。

这是前世的剧情。

43

根据前世,陆衡会送给椿美人家传玉簪。

虽然简陋,但是是陆衡娘亲唯一留给他的东西。

这枚玉簪,代表了陆衡的心意。

果然,陆衡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玉簪。

我看见椿美人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但还是故作惊讶道:

「王爷…… 这是何物?」

身后的皇上,脸上开始渐渐起了阴霾。

陆衡微笑:「这是本王生母所留,曾经说过,要送给本王心中最为重要之人。」

在椿美人柔情的眼神中,陆衡和声道:「因此,在今日,我把它带了过来。」

椿美人娇声道:「王爷,可是……」

陆衡转身面向我:「卿卿,来,我替你戴上。」

我:???

椿美人:???

我一脸发愣地看着陆衡把簪子簪在我的发间:「皇上与椿妃娘娘琴瑟和鸣,臣不过是想借着这大好的日子沾沾喜气,让我同王妃也能恩爱百年,永不分离,椿妃娘娘不会介意吧?」

椿美人还要和笑着道:「王爷与王妃感情深厚,本宫自然不介意。」

陆衡挥手道:「我给椿妃娘娘准备了彩月居最贵的头面,料想娘娘容色过人,惹得皇上喜爱,一定更加惊喜,呈上吧。」

盒子打开,露出一个和前世一般镶满宝石和珍珠的头面。

在椿美人巨变的脸色中,陆衡笑道:「这种华贵之物,才更加衬托得起娘娘的身份。」

他又后退一步,拉起我的手,对面色缓和的皇上道:「臣有一请求,还望皇上成全。」

「微臣希望,此生与我身旁之人携手。」

「请皇上赐臣一方净土,允许臣离开京城,与裴裳成婚。」

回过头,看着目瞪口呆的我,陆衡轻笑:

「卿卿……」

「这下,还想杀我吗?」

44

一直到前往封地的路上,我还在目瞪口呆。

陆衡往我张开的嘴里喂了一牙西瓜,道:「我特意挑了一方好地,有山有水。」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我盯着陆衡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陆衡将我一缕头发挽至脑后,轻吻一下我额头:「便是想这么做。」

「陆衡。」

我斟酌着语句:「我知道,你是野心极大的人,你向来都想得到皇位。」

「卿卿错了。」

陆衡似乎心情极好,随着车轮碌碌滚动,脸上还泛起笑意:「我从来不是野心极大的人。」

这是在开玩笑吧?

「没开玩笑。」陆衡,「卿卿,你可知世界上有一种人,可以读懂人心?」

「我从小,便有这种本领。」

真的假的?

我立刻在心里骂了他一句王八蛋。

陆衡轻笑出声:「卿卿,想骂我何必如此悄声。」

我又在心里对他说了一句我爱你。

「我也爱你。」

陆衡把我揽进怀里。

「所以你知道…… 我是从前世回来的?」

「知道。」

「什么时候知道的?」

陆衡:「从马车上。你在心里说,丽嫔和安阳的事情开始。」

我回想起那时候在马车上,陆衡突然抬起我下巴,直视我眼睛,问我,裴裳,你到底是什么人?

原来。

原来。

一种愤怒中带着无力的情绪涌上来,我睁大眼睛问他:「那你为何不杀了我?」

他明知我恨他。

「我曾经确实想杀了你。」

陆衡替我擦去脸庞上的泪水,道:「当初留下你,不过是为了窃听后续事情的发展。」

这很像是陆衡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那你为什么改变主意了?」

陆衡很久都没有说话。

良久,他才摸着我的头发道:

「卿卿,前世种种,是我错了。」

「如果你恨我,仍然想杀了我,我不会反抗。」

45

我想杀了陆衡吗?

我确实想。

须臾之间,我便把刀架在他脖子上。

他的皮一定划破了,因为我的脖子也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

我把刀收回来,怒道:「我怎么杀你!我一杀你,我自己就疼!」

陆衡微笑道:「其实还有一种办法……」

我生气地打断他:「够了!你给我闭嘴!」

我确实想杀了他。

我曾经把毒药喂到他嘴边,看着他吃下去。

甚至他死了之后,我还久久盘旋在他的尸体上不去。

看着他变烂,变臭。

被虫子吃掉。

当时我心里无比快意。

但我终究是个没用的人。

我把刀收回来。

我是个懦弱的,没用的,愚蠢又拎不清的杀手。

在十五年前,陆衡在长街上朝我伸出手的那一刻,我就愚蠢地爱上了他。

留在他尸体身边那段岁月,真的是因为恨吗?

只是单纯地因为恨吗?

看着他被虫子吃掉的时候,我一边叫好,一边流下眼泪。

喂下他毒药的那一瞬间,我也并没有自己表面上那么高兴。

笑。

不过是为了掩饰心里更多的悲凉。

掩埋我是个傻逼脑残的事实。

「不要这么想自己,卿卿。」

陆衡替我擦掉面上眼泪,柔和道:「你倒也没有自己想得那么糟糕。」

我一把拍开他的手,怒道:「不要随时随地读老娘心里在想什么!」

46

封地的生活,极惬意。

远离了京城的尔虞我诈。

听说椿美人由于失去了午炙的助力,又因为陆衡的不配合,前世很多运作都未能成功。

至今还是不咸不淡地做着妃子。

那些权倾朝野的招数,一个一个都用不上来了。

而我日日在庭院里晒太阳,指使陆衡为我做这做那。一会让他给我扇扇子,一会让他给我切西瓜。

一身白衫的俊逸男子,用自己惯常使剑的手法切瓜,我不满道:「你看,这个不能横着切吧。」

他温和地笑着道:「好。」

待他横着切了,我又蹙眉道:「不行不行,横着切好像容易炸瓜,还是竖着切吧。」

待他竖着切了,我又道:「且慢,不如还是切成小块吧,这样方便入口。」

待他切成块送到我面前,我又道:「算了,还是打成汁吧,必须用细纱过滤才行。」

陆衡不愧是著名的老狐狸,始终面带春风,无论我提出多么离谱的要求,都言听计从。

这三个月里,我让他洗衣打扫捏肩捶腿,甚至有一天心血来潮让他去做饭,他也穿着一袭青衣站在灶台面前,开始切菜烧火。

王府里的下人替他打抱不平:

「王爷!纵使再心疼王妃。也不能失了尊贵体统!」

但陆衡却不动声色把这些打抱不平的下人调离了内庭,从此之后,便再无人敢置喙一句。

我这段时间过得甚是逍遥。

整日便去听听戏园子,看看话本子,闲来无事,就天天出去逛街。

不是因为别的。

而是因为,我从来没有过过这样的生活。

没有像一个正常姑娘一样长大,更从来不能在街上闲逛。

陆衡陪着我在街上一圈圈走,倒从来不嫌厌烦,一开始经常有姑娘红着脸上来问他是否婚配,有无定亲,他便一颔首:

「前方正是在下的娘子。」

然后那些姑娘就会作鸟兽散。

如此一个月下来,所有人都知道有个长得俊俏的公子十分惧内,连在大街上和姑娘说句话都不敢。

如此反复,我对陆衡道:「王爷,你如果是想补偿我,我觉得还是算了吧。」

陆衡正在切西瓜,这一个月他切西瓜的本领变得炉火纯青,西瓜被分成小骰子放在冰碗里,闻言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哦。」

我诧异地把眉高高挑起:「按照常理,你不应该跟我解释说你不是为了补偿我吗!」

「我怎么能欺骗卿卿?」

陆衡把西瓜端在我面前:「我的确是为了补偿卿卿才这么做的。」

什么?!

陆衡端详我诧异的脸色片刻,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他的笑声如冰玉相击,常年苍白的面孔也染上了一抹旖旎的粉色。

笑完,他修长手臂,看着我微张着嘴看着他,伸手道:

「过来,卿卿。」

他道:「你知道,我从小一直以来的愿望是什么吗?」

我:「造反。」

他摇头,我又道:「总不会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吧?」

他把我揽进怀里,轻轻吻我头发:「是,又不是。」

「我的愿望,不过是好好活着。」

「不用担心明天是不是会有人杀我。」

我隐约明白了为什么陆衡想要去造反。

以他的身份,处境来说,想要做到好好活着。

只能是站上权力之巅。

我蹙眉道:「可是你现在……」

「通过卿卿,已经知道即便造反,也不会好好活下去。」

他的下巴在我头发摩挲:「那不如直接退隐,远离京城,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或许如果你躲过那些雷点,另辟蹊径,也还是能造反成功的。」

说完我想抽自己一耳光,我为什么要教陆衡造反?!

「我累了。」

陆衡道:「大梦一场…… 真累了。」

什么累了?

我没有再问。

陆衡的动作极轻柔,他抱着我,哼起一首陌生的歌。

42

我和陆衡一心一意在这个地方生存了下来。

我和他都是没过过什么太平日子的人。他的前半生在琢磨杀人,我的前半生在杀人。

我们一对狼狈为奸,狐假虎威,别人还称赞我们金童玉女。

陆衡无奈道:「有这么说自己的吗?卿卿?」

我们重新订下了婚期。

在三月之后。

不为别的,只是陆衡说,成婚须得慎重准备,不可太过仓促,而我们来到山庄已经花费了一些时间。

原来大婚要花费这么多精力,陆衡带着我见过了绸缎庄的掌事、簪环庄的庄主,总之所有会涉及的都一一见过。

那些掌事无一不哈腰点头:

「王爷,您需要什么,直接吩咐就好,何必亲自来为这种小事操心!」

陆衡微微颔首:「一生一次的大婚,须得谨慎才行。」

他和我约定,等我们成婚之后,不要只待着这个山庄里,做了这么久杀手,我还没光明正大地去各地玩耍,须得一个一个去过才行。

陆衡说:「好。」又含笑道,「哦?你上回才跟我说你的轻功游历了大半大丞,所以都是骗为夫的?」

我从来没觉得日子这样惬意过。

有一天深夜,我为绣衣上该配珍珠还是黄金陷入了沉思,直接去找陆衡商量,月上中天,他立在书房里,微微蹙起眉。

我纳罕地把脸伸过去:「怎么了?」

「无事。」

他对我笑道:「一些琐事,须得回京城一趟。」

我警觉道:「回那做什么?你是不是又改变心意了?想回去造反?」

陆衡扶额:「卿卿,你能盼我点好吗?」

他把折子递与我看:「不过是一些小问题,西边起了一阵内乱,皇上令我回去执掌罢了,并没有什么大事。」

这个内乱,前世也发生过。

只是一次小小的波动,还为陆衡助力了不少。

我恳切叮嘱他:「你收复之后,一定要把这支小队交给皇上,留在手里会出事。」

「哦?」

陆衡挑眉:「卿卿好像把我看作是无用之人?」

我摇头:「不不不,你如果真的是无用之人,天下就没有有用之人了。」

说完我霎时红了脸。

陆衡欺身过来,温柔的唇在我脸上摩挲。

我一寸一寸,在他怀里化成了春雨。

42

陆衡走了之后,我便开始缝制自己的嫁衣。

其实我压根不会绣活,打我记事起,我这双手就用来杀人。但根据规矩,绣衣至少也要新娘缝上几针,但我绣衣做得乱七八糟的,最后绣娘都看不下去了,委婉地劝我:

「王妃,不如还是用我们做的吧。」

看着丑得要死的嫁衣,我终于放弃了自己亲手做嫁衣的想法。

写信给陆衡抱怨:都是你,也不让我学点好的。

他的回信在两天后快马加鞭送来:卿卿的手本来就不是用来干活的,为夫回去帮你。

陆衡缝的嫁衣还能穿吗?

我扶额唤来了绣娘,郑重吩咐:「要最好的绣娘,多找几个。还有别跟别人说这是我做的。」

绣娘喜极而泣:「王妃,您终于想通了!」

他每天都寄信过来,虽然收到的时候已经过去几天了,都是一些琐事,譬如「今日在路边见到一株芙蓉,与你甚是般配。」「深夜长雨,无眠念你。」

我回他的就简单多了:「早点回来,合欢酒快酿好了。」

我们的婚期一天天临近。我每天焦头烂额,直到婚礼前一天,他给我发来书信:

「明日相见。」

「明日相见,夫人。」

大婚当天,灯火明烛。

陆衡留下来的嬷嬷小厮办事极其爽利,把一切都操持得明明白白。

这是我第一次穿凤冠霞帔。

明珠从冠上垂下来,好多颗撞在一起,我感觉我自己比进宫那天还要美。

合欢酒,喜娘说,等王爷回来拜天地之后才能喝。

我等了一夜陆衡。

我没有等来陆衡。

第二日,婚烛滴了一天的蜡,我推开门走出去,摄政王府到处都张灯结彩,人人见我都道一句恭喜。

可我连我新郎去哪里都不知道了。

派去京城打听消息的人一个一个地都失去了消息,我心里越来越不安。有时候我会感觉心脏一阵收缩的痛。

那是陆衡在疼。

陆衡他在疼。

我终于按捺不住,收拾包袱出发去了京城。

去的一路,我都在不停祈祷。

祈祷陆衡不要出事。

祈祷陆衡不要出事。

求你了,老天爷。

我一路赶到京城,到的时候,我几乎像个乞丐一样,我从来没有连夜赶过这么多路,连马都累死了两匹。

终于,在三天后的凌晨,我站在了京城门口。

迎接我的,是满京城的张灯结彩。

43

京城里,到处都悬挂着红灯笼,整条街被烘托得无比喜庆。

我拉住旁边的路人:「请问,这是发生了什么?」

那人嫌弃地看了一眼我被风尘刮得灰黑的手:「这是为椿妃娘娘封贵妃做准备。」

「椿妃升做椿贵妃?」

我愣愣看着面前的情景。

是啊。

这一幕我何曾没有见过。

在前世的时候,椿美人升做贵妃的时候,正是这般张灯结彩。

只不过这一次,比前世还要显得更加热闹、辉煌。

我怔怔走在街上,身后响起一阵又一阵热闹的声音:

「贵妃亲临!」

「贵妃亲临!」

我回过头去。

花枝招展的椿贵妃坐在花车上,头上戴着缀满珍珠和宝石的花冠。

脸上是熟悉的亲和笑意,频频向路人挥手致意。

在她前面,高头大马的,正是她封妃大典的领旨官。

他墨发束起,下颌线利落收起从我面前经过。

我怔怔地抬头看他,他那么好看,原本应当是出现在三天前我们的大婚上,那晚红烛燃了一夜,我始终没有等到他。

他看我的时候,眼睛里没有半分温度。

44

是夜,我跳上了王府的屋檐。

陆衡果然在书房,我径直穿进书房,落在他面前。

「陆衡。」

我死死盯着他:「不要说你不记得我了,这种烂理由我是不会信的。」

「裴裳。」

他颔首:「本王自然知道你。」

他叫我裴裳,称呼自己本王。

「你现在这是在做什么?」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

「你不是告诉我,你不会造反。」

陆衡脸上是我许久未见的疏离表情:「本王何时说过,自己会造反?」

我把手上的包裹抓得很紧,我问他:「那你留在这干什么?」

陆衡却没有说话。

我拉起他的手:「跟我回去。」

他不肯动,我掏出刀子,在我手上划了一下,但陆衡面不改色。

「合欢蛊只有对对方有情意之时,才会感同身受。」

他道:「你受伤,我从来就不会感觉到疼。」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他闭上了眼睛,我狠了狠心,又掏出刀子,在我手上又划了一下,他依然毫无反应。

我一直在我手上划了七八道口子,他终于动了。

我的手上已经鲜血淋漓,撕裂的伤口火辣辣,但还是高高兴兴,我说:「陆衡,终于忍不住了吧!早说跟我走就完事儿了,回家回家!」

「椿贵妃生辰将至,本王要去筹备了。」

他漠然地看了我一眼:「至于你,想在此处站到何时就何时。」

「与本王无关。」

说完,他转身走了。

徒留我一个在庭院里树着。

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月亮爬上来,又快爬下去,我手上的伤口都不再流血,只是阴冷冷地疼,我走之前对着满院子的空气说:

「陆衡,我不信,你少他妈给我装。」

45

他是装的。

他一定是装的。

一定是出于什么理由,他在骗我。

我在京城里租下一个小院落,静静地等着,每天我都在那里蹲守,我偶尔会去找陆衡。

但他时常不在。偶尔看见我,也当我是空气。

说来奇怪,回到京城之后,我的心脏再也没疼过。

就好像我和陆衡之间最后那点联系都没有了一样。

椿贵妃的噱头很大。据说是在最近的秋闱中救了皇上一命。

这一幕,原本在前世是没有的。

而陆衡所收的那支小队,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竟然比前世还要壮大许多。

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却怎么想也想不清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我日日去找陆衡。

王府里堵不到我就去他上朝的路上堵,幸好很多人都看见过我,并不拦着。

而陆衡却没有正视过我。

他每次看见我了,都当做没看见直接过去,被我拦下了,也让人打发走我。

这天我在路上拦下了一辆标记着王府的车,一瞧小厮都是生面孔,正要放走,帘内突然传来一声:「且慢。」

马车帘徐徐掀开。

露出安阳郡主一张明媚的脸。

她左右端详我:「这好像是个熟人。」

她从马车里徐徐而下,带着高贵的姿态走到我面前,抬起我下巴道:「你不会是痴心妄想着还想着去找陆衡吧?」

「瞧瞧你这可怜的模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告诉你,他现在已经爱上了别人!」

「像你这种贱婢,这辈子也别想得到他的真心!」

我朝她笑了笑,勾勾手指道:「你过来。」

她凑近,我猛地运力扇了她一巴掌,这一巴掌扇得一定很重,因为我手都开始火辣辣地疼。而安阳则尖叫起来:

「你竟然敢打我!你竟然敢打我!」

「来人,给本宫赏她两百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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