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姜黎的古怪

我却觉得它分外贵重。

我们上车了,小龙坐在前头赶车。

赛云站在一旁,不停地朝我们挥手:「姐姐再见,龙大哥、龙二哥再见,姜姐姐再见。」

她努力笑着,却终究忍不住掉下泪来。

穿桃红裙子的小姑娘,一边笑着,一边哭着,离我们越来越远。

渐渐地,成了目不可及的一个小点儿,一阵微风。

再见,再见。

但愿还能再见。

我在心中叹息了千万遍,才发现,即使是非人,也难免经历人间的聚散无常。

或者说,聚散离合本是世间常态,不只是人间。

姜黎放下车窗上的帘子,轻轻地说:「怨憎会,爱别离……六道皆是如此。」

不孤扯着我的衣袖晃了晃:「别难过啦,曦曦,你好像要哭了哦。」

我下意识地抬手摸了一下眼睛,并没有泪水:「没哭啊。」

「可是你的眼睛说它很伤心。」不孤很认真地盯着我说。

好像他真能和我的眼睛交流似的。

被他这一打搅,我倒稍微振作了一点,虽然离别是伤感的,但总不能过度沉湎,于是收拾好情绪,对他笑了笑:「知道啦。」

然后又转头询问姜黎:「你那个表姑在蜀州城的哪个位置?你家的事,她都清楚吗?」

姜黎微垂下头去,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我家突遭大难,还没来得及告知亲友,她大概是不清楚的。」

我:「啊?那你突然前去,她会不会不收留你啊?」

「这倒不会。」姜黎大概看出我的担忧,轻声解释道,「表姑与我家向来是亲热的,从前待我也极好。」

说到这里,她朝我微微一笑,又看向外面——隔着一层布帘的遮挡,小龙的背影若隐若现,也许是想起了什么快乐的事,她的声音中含着愉快的笑意:「幼时,表姑常常还接我去她家做客。」

我听了放下心来,点点头:「那就好。」

这一路走得很平稳,车轮碾过路面,压弯了杂草,又溅起些微尘土。

日头渐渐升起,车内空气也愈发燥热闷窒起来。

姜黎独自坐在对面,毕竟是旧物件,马车内的坐榻很硬,可她坐得很规矩,双腿并着,略垂着头,半靠在一旁的架子上,只有一点鞋尖从裙摆下微微露出。

好像是睡着了。

我看了一眼身旁挨着我睡得七歪八扭的不孤,不由得无声叹息,真不知人家怎么能打瞌睡都那么赏心悦目。

我们走的是官道,两旁尽是树林,蝉鸣嘶嘶,枯燥而漫长。

不孤在睡梦中用脸蹭了蹭我的颈窝,呼吸又轻又稳,让我也忍不住有了睡意,不知不觉就闭上了眼睛。

再醒来时,晌午已过。

我皱了皱眉,睁开眼睛,发现不孤已经彻底睡到了我的腿上……我试着动了动,天,腿好麻。

我小心地把他挪到坐榻上,看到地上落了一张绢丝手帕,是姜黎常用的。

她还在睡,双睫密密,一动不动,睡得很熟的样子。

于是,我捡起手帕,掸了一下灰尘,下意识地展开看了一眼,天青的绢丝没有一点污迹,如蝉翼般透明轻薄,只在角落里绣着……嗯?这是什么?

我正要仔细端详,却突然感到某种不适,瞬间抬头——正对上姜黎的视线。

她仍保持着那个倚靠垂头的姿势,连手指都没动一下,只是睁开了眼睛,定定地看着我。

分明沉睡了许久,可她的眼中没有丝毫梦寐之后的朦胧,清醒如两颗冰石,几乎有些无情的森寒。

我手上还拿着手帕,愣住了。

但她又缓缓坐直了身,如常微笑,眼中冰雪消融,还是我熟悉的那个小姜姑娘,她朝我伸手:「多谢小曦。」

我反应过来,将帕子递给她,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虽然心中有莫名的疑虑,可我并不知该从何问起。

只是一个眼神罢了……能代表什么呢?

还有,刚才只是一晃眼,可我依稀看清了那帕子角落所绣的形状,修长、纤细,像一根细竹?

不,不太像。

我径自摇了摇头,正沉默时,不孤忽然伸手摸了我一下,但我把他挪走了,所以,他只碰到我的衣角。

他翻身坐起,喊了一声:「曦曦!」

我窝在角落,无奈地看着他:「在这儿呢。」

他傻傻地挠头:「你怎么离我那么远。」

「我……」我正欲开口,鼻息间忽然嗅到一种浓烈的臭味。

不孤的神色也瞬间变了,他转头撩开帘子,问:「小龙,什么东西,好难闻啊。」

小龙坐在车辕上,一手提着缰绳,转身看了一眼车内的姜黎,大概是怕吓到她,低声回答:「有死人。」

不孤吐了一下舌头,做出个难受的表情。

我掀开车窗上的帘子向外看去,官道上来往的车马不少,但并未见他们有什么反应。

奇怪。

这么大的味道,难道他们闻不到吗?

而且,我扫视了一圈,没看到哪里有死人,按理说,这味道这么大,应该离得很近才是。

小龙将车赶到路边的树荫下,任马儿歇息,吃会儿草。

我们也都下了车,活动手脚。

不孤最不能挨饿,每顿饭都得吃,所以正抱着水壶就着烙饼吃起来——饼里似乎还夹着他自己风干的兔肉。

我和姜黎没怎么吃,天气太热,没什么胃口。

小龙一向不怎么吃东西,只是喝了一大壶水。

可那味道萦绕鼻间,久久不散,甚至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我实在受不了,问道:「怎么没看到有死人,味道还这么大?」

「哦。」小龙扯了根草茎,咬在嘴里,没所谓地说,「好像还没拢(到),从蜀州城那边过来的,但是这味道也太臭了,飘这么远……到底死了好多天了?」

我更觉不对。

这好像不是普通的尸臭,似乎只有我们闻到了,别的赶路人脸上没有丝毫异样。

过了没多久,不孤放下大饼,苦着脸道:「曦曦你有没有糖啊,我吃不下去了,好难闻哦。」

我摇头:「没有,吃不下就别吃了。」

不孤可怜兮兮:「可是我还没吃饱……」

小龙却不惯着他:「吃的比猪还多,又胖又懒,二天(以后)你成个猪精算了。」

不孤气得不行,立刻还嘴:「我那不是胖,只是毛毛比较长!」

我摸出一个香囊递给他,打断:「用这个,除臭的,别斗嘴了。」

说着瞟了一眼一旁的姜黎,她正站在马儿旁边,饶有兴致地看它吃草,似乎并没有听到这边的对话。

我松了一口气。

不孤把香囊凑到鼻子前面,深吸了一口气,惊喜地两眼放光:「哇!真的好香,像以前我家洞口边的野茉莉的味道。」

我真对他这口无遮拦的性子无语了,哪个正常人会住在洞里面啊?

只好亲自上手,捂住他的嘴巴,在他耳边轻声叮嘱:「别说话了,行吗?」

他眨了眨眼睛,长睫如扇,乖巧又认真地点头,嘴唇在我掌心里动了一下,柔软温热,大概是想说话,又抿住了。

我感觉手心里痒痒的,像被亲了一下似的,立刻松开了他。

小龙忽然道:「来了。」

没过多久,一辆驴拉的木板车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车上垫了厚厚的稻草,稻草中间略微凹陷——是一具被草席裹紧的尸体。

赶车的人是个老头子,面黄肌瘦,双眼浑浊而麻木,在如此毒辣的日头之下,他毫无遮挡,只是不停地挥动着鞭子。

他的身后,木板的边缘坐着一位老妪,亦是粗服蓬头,一看便是贫苦人家,沿途抛洒着白色的纸钱。

「儿啊……儿啊……」老妪泣涕涟涟泪水不断地涌出,打湿了纸钱,「我的儿啊……」

看来,这是一对儿老父老母,为自己的儿子收尸。

白发人送黑发人,向来是人间大恸,就是旁人见了,也不由得向他们投去同情的目光。

大约是沾了泪,纸钱都变得沉重,只在空中飘了半息,便坠落在地,偶尔有几张挂在道旁的树梢上。

白纸飘飘,沿路铺撒,好似烈日之下的一场大雪。

他们走得越发近了。

我更感那味道直冲脑门,几欲作呕,不禁皱起了眉。

难道是因天气炎热,所以尸臭格外明显吗?可为何,这些人一点遮掩的意思都没有?当真是闻不到吗?

「这位大娘……」我在他们走过身前时,上前询问,「还望恕我唐突,请问您是从蜀州城里出来的吗?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老头子停下了赶车的鞭子,老妪哽咽着回答:「不错,我儿……在蜀州城里做厨子帮工,遭奸人所害,我老两口领他回老家去……」

我:「奸人所害?那可有抓住凶手?」

「不曾……官府只道无凭无据,一切皆是我儿咎由自取。」老妪说着说着又痛嚎起来,「我可怜的儿啊!到底是哪个杀千刀的害了你啊!」

前面一直默不作声的老头子忽然低喝道:「他自己为了个女人跌死,怪得了谁?」

我闻言愣怔,这……不是奸人所害吗?怎么又是为了个女人跌死的?

老妪立刻反驳:「我儿向来老实懂事,怎会为了个不知所以的女人做出这种傻事!一定是有人暗害于他,还传些不清不楚的话来污他名声!」

老头子重重地哼了一声,不再开口,不过虽然他刚才的语气尽是恨铁不成钢的愤恨,可他的眼中分明也有浊泪隐隐,说到底也不是不痛心的。

我本不该再继续揭人伤疤,可有一点我实在觉得疑惑不解:「大娘,您可闻到什么味道吗?」

老妪擦着流不尽的泪,泣不成声:「我儿前夜从佛塔顶楼跌下,这才过了一日……哪有什么味道?」

前夜?

我瞪大了眼睛,这么说来,只隔了一日……

虽是天气炎热,可不至于仅隔了一日,尸身便奇臭无比。

怎么回事?他们真的闻不到那味道?

如果不是这死者的臭味,那会是什么?

我愈发不解,但只能按捺心中的困惑,连连道了几声节哀,便退开了。

老头子又沉默着挥鞭,驴子拖着沉重的木板车往前走去。

老妪伏在草席上大哭不止,纸钱从她手中飘落,正巧一阵风吹来,纷纷扬扬,漫天飞舞。

那草席略有松动,在即将走远的时候,一只手忽然从中滑落,那是一只僵白的手,凝固的血液在皮肤下泛出青色。

我心头微惊,下意识地朝着缝隙看去,对上了一双微睁的眼睛。

因为是跌死的,所以他的面目已经模糊不可辨认了,唯有突出的眼睛还算清楚。

眼瞳扩散,带着死人特有的混浊,毫无生机的麻木、森冷。

令人不适。

我正要移开视线,却发觉在他的眼瞳深处好像有一朵花。

不,那像是……花的倒影。

我正欲细看,但一眨眼,草席重新被裹紧,他的手被收了回去,面容也彻底隐藏,看不见了。

驴车渐行渐远,不知过了多久,那臭味才逐渐淡去。

小龙:「你打听这些干啥子?」

我摇头:「就是觉得挺奇怪的,只过了一日,而且……」

话说到一半,我停住了,转头看向一直没开口的姜黎,她站在我们的后面,和马儿一起。

「小姜姑娘。」我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那两位老人家走近时,我略微闻到了一点。」姜黎站在不远处,在如此炎热中她仍笑得清凉,「你们鼻子真灵,老远就闻到了。」

她的脸在笑,可弯起的眼睛冷静无比,若她放平唇角,任谁也不会觉得她的眼中有一丝笑意。

这是一种显而易见的伪装,我感觉到了她的防备。

我心中顿时警觉起来,但面上没有丝毫异样,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面对小龙询问的神情,我没有回应,只是推了一下不孤:「别吃了,接下来的路,你赶车吧,让小龙休息。」

不孤有些不舍地将饼放回包裹中,点点头:「好哦。」

我们又上路了。

接下来,车厢里的人是我、小龙和姜黎。

我独自窝在角落,闭眼假寐,听到小龙和姜黎在小声说话。

小龙在问姜黎:「你看起来病恹恹的,咋个整的?」

姜黎轻声解释:「自小在娘胎里带出来的,有个心痛的毛病。」

小龙:「啊,你也心痛?那我咋从来没看到你痛过?」

「……从前年纪小的时候容易犯病,大了便不容易了。」姜黎顿了顿,又问,「你还曾见过谁心痛吗?」

小龙迟疑了一下:「我以前修炼……啊不是,修、修道的时候,认识一个女娃儿,她也有这个毛病。」

说着又叹气:「哎……也不晓得她好没有,她现在应该……三四十岁了。」

姜黎悠然答道:「年纪大些,身子自会强健许多,也许是不再心痛了。」

「说起来,她也住在蜀州城。」小龙对着姜黎总是容易说这些话,这些他很少对别人——不孤和我——提及的往事,「不晓得还能不能碰到她。」

姜黎:「碰到了又如何呢?」

小龙没有答话。

我在旁听他们闲谈,越听越觉得姜黎古怪。

刚才在路边休息时,分明她在木板车走近前就在遮掩口鼻,后来却说走近了才闻到一点味道,还特意强调是我们「鼻子灵」才隔那么远就闻到味道。

而且,她说自己天生有心痛的毛病,既是天生,怎么会年纪大就不心痛了?难道有人给她换了颗心不成?

再者,小龙说也认识一个心痛的人,是个女娃儿,意思是这人是个小姑娘,后面又说那小姑娘已经三四十岁了,这中间过了二十来年。她难道一点都不奇怪,小龙怎么面貌如此年轻吗?

如此细细想来,我才发现,姜黎其实从一开始就出现得很突然。

她说自己是被那妖鬼掳掠而来,父母双亡,可她竟毫发无损,她是如何在凶残的妖鬼手中保全自我的?

她对小龙的态度……也很古怪,好像,她根本就是冲着他来的。

她到底有什么目的?我甚至开始怀疑,蜀州城里真的有她的表姑吗?

不孤的驾车技术比小龙差很多,一路颠簸抖动,我的脑门磕了好几次墙。

更主要的是,他还不专心!

动不动就把头伸进来,一会儿问我在干吗,一会儿说口渴了要喝水。

真不愧是烦人精。

就在这不断地磕碰颠簸中,我们终于在夜幕降临前,到了一处客栈。

这客栈设在道旁,供来往行商旅人歇脚,大约再走一日,便可到蜀州城。

不孤在柜台前大喊:「我要和曦曦一个房间!」

店里的人都看向我们,可他浑然不觉,只是紧紧地盯着柜台后面的小二,重复:「我要和曦曦一个房间。」

小二笑得隐秘,眼神在我和姜黎之中打转,大概是在猜哪位是曦曦。

我:「两个人睡很挤的,还是各自一个房间吧。」

不孤拉着我的手:「一起睡嘛,而且……」他凑到我耳边,压着声音道,「曦曦,我们要没钱啦。」

我:「?」还有这种事?行走江湖还需要为这些身外之物所困扰的吗?

然后转头问小龙,同样耳语道:「我们还有多少钱?」

「嗯……你要好多?」小龙迟疑了一下,以眼神示意,确实不太多了。

我们用的钱都是小龙以前在人间时的存货,这么多年过去了,也难为他还保存着。

但是……现在确实所剩无几了。

「算了,要两间房。」我咳了一声,然后特意放大了声音,以便店内的人都能听见,「我和小姜姑娘一间,你们一间。」

不孤还要反驳,我立刻上手捂住了他的嘴。

简单的洗漱后,姜黎坐在镜前梳头,她做事向来是娴雅有度的,哪怕赶了一日的路,可她身上看不出一点风尘仆仆的劳累之态。

我本来就没怎么盘发,也就随意解开发带,用手梳了一下头发便罢。

坐在床边,我有些百无聊赖。

姜黎看着是个好相处的人,但真的与她独处一室,我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话,况且……我对她已经起了疑心。

「小曦。」她忽然开口,并没有回头,「你过来,我也替你梳一梳吧。」

我:「啊,不用了,我不用麻烦……」

她坚持道:「你来,梳头有好处的。」

我只好走过去,她站起身来,让我在镜子前坐下。

她开始替我梳头,她的动作十分轻柔,手指引领着木梳穿过发间,如同微风的触碰。

「小曦,你的头发真好。」她感叹道,「又黑又亮,像……乌鸦的羽毛。」

她的语气和动作都太过温柔,以至于我几乎有点沉醉了。

我回答:「你的头发也很好看,发髻也漂亮。」

她柔柔一笑,抚摸着我的头发,然后手背挨着我的侧脸,轻轻滑动:「皮肤也温暖,眼睛清凌凌的,年轻……真好啊。」

我觉得她这话说得古怪,什么叫皮肤也温暖?

我想回头看她,但她轻轻地按住了我的肩膀,不要我动弹:「还没梳完呢。」

我只好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和身后的她:「你不是之前说『皮上红颜,皮下白骨』吗,怎么还在意这些。」

也许是客栈简陋,连镜子都粗糙,铜镜磨得很模糊,只能隐约看出眉眼,影影绰绰的。

她的身影也不甚清晰,我只能看到她似乎笑了一下,然后她弯腰在我耳旁轻言细语:「镜中花,水中月,从来虚幻,可多少人为此沉醉不醒,魂销骨枯呢。你说对吧,小曦?」

她呵气如兰,却冰凉,我的耳朵像被冻住了。

姜黎睡姿乖巧,平躺,笔直,双手放在腹部。

可我这一夜都睡不安稳,因我腹上那块符文,又开始隐隐发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我的骨头内涌动,一阵一阵,试图冲破身体的禁锢。

但碍于姜黎在旁,我不便察看。

只在半梦半醒间,觉得似乎又闻到了那股尸臭。

25

翌日,我醒来时,姜黎已不在房中,身侧她睡过的地方,连一丝压痕都没有。

好像,她根本没睡过,抑或是她根本没有重量一般。

天还没亮,星子仍在天际若有若无地闪烁。

我们又出发了,仍是一样的,上午小龙驾车,下午是不孤——我在外面陪着他,他一直在向我抱怨小龙昨晚睡熟了变回原形,把他压得喘不过来气,他差点被小龙绞死。

我只让他小声一点,并没有制止他,因为我已隐约猜到,姜黎估计也不是什么常人。

当时闻到臭味的只有我们四个,另外的凡人都没有表现出异样。

可我和不孤、小龙,都是非人。那同样能闻到味道的姜黎呢?算什么?

我开始怀疑,她和小龙所说的那个也会心痛的女娃儿有没有关系。

眼看已经能望到蜀州城的城墙了,可我们忽然间又闻到了那个味道,夏日的暖风中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气息。

不孤皱着眉四处张望,嘟囔:「哪里还有死人吗?」

我沉默了一下,看向远处的蜀州城,轻声道:「是从城里传来的,估计……又有人死了。」

不孤没立刻答话,眉头不展,忽然贴近我的耳畔:「小心生姜梨子。」

他的声音很小,在这一路聒噪的蝉鸣中几不可闻,可他的表情十分认真。

我没料到不孤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一向是傻乎乎的,除了非常直白的喜恶之外,几乎看不出他对人情世故有任何察觉。

难道,姜黎的不对劲已经明显到连不孤都能看出来了?

我微微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差点做不出反应,无声反问:为什么?

不孤盯了我一会儿,忽然偏头在我唇边亲了一下。

「?!」我的眼睛睁得更大了,过了好半晌,才有些结巴地问:「怎么、怎么突然这样?」

「哪样?」不孤却很自然地笑了笑,用手背挨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似乎在感受亲我跟亲自己的不同,「不知道为什么,你刚刚那样看着我,就特别、特别、特别想亲你,亲亲不是很让人快乐吗?」

我一定是被蛊惑了,居然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

还没回过神来,他又凑到我的耳边,悄声道:「待会儿告诉你为什么。」

由于我对他突如其来的敏锐感到十分不可思议,所以,一路上我频频侧头看他,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些不同寻常的端倪来。

可他完全没有一点变化,只是絮絮叨叨地跟我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曦曦你晚上睡觉热不热?昨晚我跟小龙睡,特别凉快,他整根蛇都凉丝丝、滑溜溜的。」

抑或是看到了道旁的一朵小紫花,便自顾自地停住马车,跳下去摘花,然后双手捧着送到我眼前:「曦曦,你认识它吗?」

我盯着这朵纤弱可爱的小花,实在不觉得我和它有任何相识的可能,只好摇头:「不认识,这是哪位……旧友?」

难道,这是什么花精?

不孤抬手将花插在自己耳畔的发间,特意转过头让我看清楚,笑嘻嘻地问:「现在呢,认识吗?」

看他如此动作,我终于想起来了:「是在镜墟的时候我摘过的那种花?」

在镜墟时,我曾摘过一朵不知名的小花,插在他的发上。

「对啊。」他开心地点头。

我以手遮眼,远眺了一下蜀州城,无奈道:「别玩儿了,再这样耽误下去,我们天黑也进不了城。」

不孤却不紧不慢,只是轻轻地拍了拍马儿的屁股:「拜托拜托,跑快点啦。」

我见他这动作,忽然心中有点不妙的预感。

只见马儿低头刨了一下蹄子,仰头打了个响鼻,似乎真与不孤心神相通,停顿片刻便立即飞奔起来。

四蹄如风,掀起阵阵尘土,马车不可避免地变得颠簸异常。

毫无防备的小龙猛地撞了头:「嗷!」

忙乱中,他搂紧了姜黎的肩膀,将人圈在怀里,用自己的手臂替她挡住了晃来晃去的架子。

同时忍不住破口怒骂:「死狐狸你赶到投胎啊?跑那么快咋子!有阎王爷在撵你哇?!」

我抓紧了车框,被颠得白眼都快翻不出来了。

不孤的半个身子从帘子底下钻了进去,把双手摊开给小龙看:「不是我跑的,是拜托马儿在跑哦。」

小龙气得要命,挺直了腰,伸长了腿,就要来踢他,只可惜他反应很快地缩回了身子,躲开致命一击。

咦?我为什么要说可惜?

有了马儿的卖力奔跑,我们以极快的速度接近着蜀州城,不到一个时辰,就能清楚地看到蜀州城的匾额了。

我赶紧说:「快,停下来,城门人多,别冲撞到百姓。」

不孤笑着打了个响指,马儿便逐渐降速,缓缓地走了起来。

我虽是石头做的,但毕竟是个人形,这一通颠簸下来,我亦是昏沉欲吐了。

感觉胃里翻江倒海,我爬下马车,走到路边树林,扶着树干干呕起来。

不孤也从车上跳下来,跟在我后面:「曦曦你难受了吗?」

我弯着腰,头也不回地冲他摆手,让他别过来。

小龙从车上下来,顺手扶了一把已经快摇摇欲坠的姜黎——真是难为她那身子骨了,本来就体弱,再被这么猛晃了一回,好悬没摇散架。

小龙走过来,气势汹汹像是来寻仇:「死狐狸你这是在跑马吗?马死不死的还两说,可能要先把人跑死两个在那儿摆起,我真的服了你了,能不能稍微动一下你那个猪脑壳?」

不孤向来是随性而为,一根筋,掌握不好度。

但此刻,他也知道自己做得过了,于是瘪着嘴不敢反驳,只能向小龙求饶:「好嘛好嘛,抱歉啦小龙,我是真不知道跑快一点点会让人难受啊。」

最后还是不甘心地小声辩解:「我又不是人,我们狐狸都可以跑很快的……」

姜黎把水壶递给我:「喝点水会好受些。」

「多谢。」我接过水壶,看到她虽面色不好看,但并没有我那么严重的症状。

喝了水,缓了一会儿,我们就要进城了。

蜀州城很大,进城的人也很多,我们只能排着队。

小龙和不孤带着马车走另一边,我们两人走行人这边。

进城的都是平民,三教九流都有,各式各样的汗味混杂在一起,在暑气中蒸腾,令人难受。

可这其中,最让人忍受不了的还是那一股越发浓重的臭味,这感觉就像我走进了仵作房似的。

这蜀州城到底是怎么回事?

想着,我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身侧的姜黎,她正看向城门匾额的「河山大好」四个字,面色淡然。

大概是察觉到我的视线,她随意地瞟了过来,但下一瞬,她的神情就变了。

瞳孔微缩,嘴角抿紧——是个遇到敌人,暗中警惕的姿态。

我愣了一下,才发现她看的并不是我,而是我旁边。

我转头看去,见到来人,也惊讶起来:「长隐?」

站在队伍之外,黑袍戴帽的人,可不正是长隐吗?

「你怎么在这里?我以为你已经离开此地了?」我追问。

长隐站在那里,身周人潮拥挤,他微微垂头,只露出下半张脸。

他不言不语,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竖起一根食指,放在嘴巴前。

什么意思?别跟他说话?

我正不解之时,却见周围的人都奇怪地看着我。

姜黎轻轻地扯了一下我的衣袖,低声道:「你在跟谁说话呢,小曦?」

长隐弯起嘴唇,笑了一下,声音很轻却很清晰:「我稍后来找你。」

说罢又消失不见了。

我这才想起,之前赛云分明见过长隐,后来却死活记不起来有他这个人的事情。

别人都看不见长隐。

可是……

我看向姜黎,她的神情已全然放松下来,仿佛刚才充满敌意的姿态都是我的幻觉。

我:「小姜姑娘……」

姜黎微偏着头,对我温柔一笑:「怎么了?」

「……没事。」我知道她在装傻。

她肯定看到了长隐,可她又为什么对他有那么大的反应呢?之前,她不是见过他吗,那时她又是什么表情?

我努力回忆,却发现由于最开始对她完全没有怀疑,所以根本没有注意她对长隐的态度。

似乎是……比较回避?

若是直接问,姜黎肯定还会继续伪装,她的柔弱和冷酷都是那么真实,叫我简直无法分辨真假。

也许,她上一刻还在温柔微笑,下一刻就眼若寒冰,令人胆寒。

不知不觉,人群往前行进,我们四人也在城门汇合了。

马车被寄放在专门的马厩,这花光了小龙身上仅存的余钱。

蜀州城不愧是蜀州最大的城池,光是眼前这条中轴路,就能容纳十二匹马并行,宽阔无比,两侧更是各式店铺、摊位琳琅满目,人山人海。

与之相比,之前那个小镇就显得太过寒酸了。

「哇!」不孤发出了感叹之声,那表情,简直像看到了梦中情人……额,情狐?

总之是满眼惊喜。

他继续惊叹:「好大啊!好多人啊!哇!哇!哇!」

天,他这是被震撼得从狐狸精变成了蛤蟆精吗?哇哇个没完。

经过的路人们都笑着看了他好几眼,估计以为他是头回进城的傻小子……虽然也的确如此。

最后还是小龙受不了,捶了一下不孤的肩膀:「算我求你,能不能不要把自己的无知表现得那么明显?」

不孤揉了揉肩膀,一点不生气,十分从善如流:「既然你求我,那就好吧。」

小龙再度扬起了拳头,但碍于大庭广众,他咬了咬牙,还是放了下来。

我却没有理会他们两个的打闹,只是转身面对姜黎,她正眼含微笑地看着小龙,见我面色严肃地看向她,才慢慢收了笑。

我率先开口:「小姜姑娘,蜀州城已到了。」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嗯,到了。」

我继续说:「那你今日内会去你表姑家吗?」

她只淡然一笑:「小曦为何这样问呢?」

我一字一句地解释:「我的意思是,小姜姑娘会在今日内,离开我们吗?」

「啥子意思哦?」还没等她自己回答,小龙就先说话了,「小曦,你脸色咋个那么难看,为啥子说这种话?」

我没管小龙,只盯着姜黎,沉默着等她的回应。

「天色将晚。」姜黎却表现得很从容,完全不在乎我的逼问,「不如我们先用饭,我表姑家在东坊,离这里……还远呢。」

我听她果然有所托辞,便知她绝对别有所图,于是毫不退让地重复:「小姜姑娘,吃饭前不如先回答我的问题,你会在今日内离开我们吗?」

姜黎与我对视,唇角微勾,露出一丝不可察觉的冷笑。

随后,她垂下了头,拿帕子轻轻地遮住了眼睛——仿佛是再也承受不了我的步步紧逼,只能无助地流泪。

当一个向来柔弱、隽秀、温婉的姑娘落泪时,即便她根本没有号啕大哭,仅仅是细颈微垂,眼尾湿润,便足以让人心疼,对她的委屈感同身受。

这大概就叫无声胜有声。

小龙看不下去了:「小曦,你可能不晓得,东坊确实挺远的,在庆和门那边。蜀州城这么大,就算现在开始走,也得半夜才能到。你干啥子非要她今日之内离开,等到明天走还不是一样的?」

我正要说话,谁知姜黎忽然开口:「不要怪小曦,原是我多有叨扰,这一路走来,全靠各位护送,连同救命之恩,姜黎在此谢过了。」

说着,她屈膝弯腰,是个很诚恳的敬谢之礼。

「此番相识,实属不易,在我心里,你们已经是我挚友,挚友难得……我只想和朋友们再多待一会儿,毕竟,天高路远,若是在此分别,再聚不知又是何时。」

姜黎的眼中含着泪却没有落下来,衬得她双眼水光潋滟,格外引人怜惜,「但……大概是我太过软弱自私,没想到为了我一己私心,会耽误各位的行程,既然如此……」

她抬起眼来,眼神从我们的脸上一一滑过,似是无比不舍,最后落到了小龙的脸上,同小龙对视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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