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 外婆

老林警察瞪了他一眼,于是他住了嘴。

我仰着头,努力忍住眼泪:「是啊,我真是废物,明明一开始也怀疑过的,后来居然就信了。」

这里头有多少的「信」是缺钱后反复洗脑自己才有的,我已经不想去思考了。

我只知道,最后剩的三万七全被他们拿走了。我再想住院、放化疗,已经没钱了。

老林警察说:「丫头别哭。这事儿不能怨你,你们也是想活下来,什么能救命的法子都要试一试。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

小林警察好像也愣了一愣,慢半拍地安慰我:「姑娘你别担心,现在手机号都是实名注册的。照你说的话,他们几次进出医院,监控也都是能拍下的。你别怕,这救命的钱,一定给你追回来。」

救命的钱。

真是救命的钱。

「哐当」一声,我循声望去,看见外婆已经蹲下去收拾摔碎的汤盅,找借口似的念叨:「太烫了,太烫了。」

不知她听到了多少、又想到了什么,总之她好像丢了魂一样,就这么光手去拿瓷片, 一下没拿住,手指被划出一道血口子。

她全然没发现,仍低着头去捡摔得七零八落的食材。

小林警察匆忙拽住她手腕:「老太太你不要弄了,手都割破了。」

外婆不听,哆嗦着拿纸巾擦地,自言自语:「我老了,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真是没用了。」

擦着擦着,她忽然哭了:「我真是没用了,是我送上去让他们骗的呀,是我送上去的呀。倩倩,都是外婆害了你呀……」

护士来不及阻止,我已经掀开被子下了床。

多奇怪,我分明是个看上去随时会断气的癌症晚期病人,却在这一刻硬是把老太太拉了起来。

她紧紧抱住我,白发稀疏,老年斑刺眼。

原来我已经长这么高了,高到可以轻易抱住她瘦小的肩膀。

「不是你害了我,外婆,害人的是那两个骗子。你别哭,我还等着你给我煲汤呢,煲一碗萝卜汤,好吗?」

我晕倒的时候,是邻居叔叔开着他运货的面包车把我送进医院的。

于是乡亲们都知道我得癌症了,两百块三百块地给我凑了医药费。

邻居叔叔带着一沓陈旧的红色纸币过来的时候,外婆几乎要嚎啕大哭。

我说:「拿回去吧,我没能力还,也不想治了。」

他说:「这钱你不用还,这病你必须治。你是我们乡第一个考上 Z 大的,还等着你病好了回家给弟弟妹妹们讲学习方法呢。」

这话似曾相识。

龚医生的锦旗、邻居叔叔的学习方法,一个又一个,无非是变着法地激励我好好活下去。

我笑,眼眶太浅,泪盈于睫。

我又回到了附医,还是龚医生收的我。

他板着脸说:「指望着你活蹦乱跳地给我送锦旗,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子。」

我说:「对不起,骗子演得太像了,我把所有的钱都给他了,死到临头才发现是骗局一场。」

他眉毛一抬:「呸呸呸,不许你在我的病房里说那个字。既然回来了,就给我好好活下去,听见没?」

他手机又响了,接起后脚步又是匆匆,可又转身撂下一句:「给你申请了特殊基金,可以覆盖特效药 70% 的费用,让你外婆别担心钱的事儿。」

白袍消失在门外,我拿手摁着额头,觉得这一幕太过眼熟,又太过……让人眼湿。

他走后不久,门口又挤进来一群人。

是我的几个好朋友。

我住院太久了,桂花落尽了,天上下起了雪。

金工实习早就结束了,锤子都快磨成针了,我还没返校。

朋友们觉得不对劲,在手机上对我连环追问。

当然了,问的方式也是一如既往的角度刁钻:你不会是看上给你割阑尾的医生,决定住在医院倒追他了吧?

我久违地笑出了声,打字:嗯,而且追到了,现在正在医院养胎。

满嘴跑火车。

所以她们站在病床前红着眼圈骂我不是人的时候,我也不能回嘴。

只好哄她们:「我可是病人啊,病人不能哭的。你们再哭,我也要忍不住了。」

她们慢慢接受了我生病的事实,于是突发奇想说要剪掉长发给我做假发。

我说:「就你们那点发量,顶多能给我做个刘海。」

于是毫无疑问地,又被小拳拳捶胸口了。

只是这次很克制,轻轻落在棉被上,连一只蚂蚁也捶不死。

她们知道了我被骗子骗走钱的事情,一个个愤怒得要倒拔垂杨柳。

「有照片吗?我去灵隐寺蹲他!」

「这种骗子肯定是惯骗,也太缺德了!」

最后甚至商量出了乔装打扮去寺庙钓鱼执法的馊主意。

在镇痛泵的加持下,我哈哈大笑,笑够了,开始赶她们:「你们回去吧,好好学习,等我回学校了,还要抄你们的笔记呢。」

于是她们一个一个过来抱我,明明刚才还是气势汹汹撸起袖子准备跟骗子决一死战的,怎么忽然,就带了哭音呢?

「你要好好的,知道吗?」

我会的,我当然会的。

朋友们走了以后,病房里又恢复了安静。

手机忽然连着有了好几条短信,都是银行发过来的。

「贵账户9632 于 20XX 年 XX 月 XX 日在杭州市分行汇款入账转入资金 8000 元。」

「贵账户9632 于 20XX 年 XX 月 XX 日在杭州市分行汇款入账转入资金 5000 元。」

「贵账户9632 于 20XX 年 XX 月 XX 日在杭州市分行汇款入账转入资金 5000 元。」

汇款人姓名我也很熟,就是刚刚我目送进电梯的那几个。

唇边的笑意还没散尽,眼泪就很突然地落了下来,滴滴答答,全掉在了我手机屏幕上。

小群里又有消息在闪动:刚好发奖学金,这是提前给你结婚的份子钱。你要是敢把钱退回来,以后你结婚我们就不去了。

我擦干屏幕,边哭边打字:不行,我不要。等我结婚了,你们不仅要亲手把份子钱给我,还要来给我当伴娘。

求你了,老天爷,给我一个请乡亲们喝酒的机会吧。

求你了,老天爷,给我一个封伴娘大红包的机会吧。

求求你了,我真的,真的好想活下去啊。

7

杭州下第二场大雪的时候,癌细胞已经全身转移了。

龚医生说:「关倩,你还是蛮幸运的,全身上下都是癌细胞了,脑子却还很清醒。」

我说:「嗯,可能老天爷想留着我的脑子做点事情。」

等待警察把骗子抓回来的日子里,我确实想做点事情。

心理学里有个「孕妇效应」,说是当你成为孕妇后,你就会发现生活中总能遇到孕妇。

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

当我被骗后,我意外地发现,原来有那么多病人都被骗过。

医托、神婆、假中医、算命先生……

骗人的花招各式各样,却都利用了病人和家属求生的心理,骗走了他们最后的一丝希望。

把被骗的经历写出来、到各种病友群、论坛和网站上,能挽回一个家庭是一个家庭。这是我的初衷。

但我没想到的是,有一个同样被方医生和李姨骗过的家庭,顺着网络找到了我。

我其实精力已经很差了,睡着的时间多,清醒的时间少。

于是,查看到那条留言的时候已经是晚上。

但对方很快通过了我的微信好友申请。

一加上好友,他就给我打了语音过来。

「喂,关倩吗?我姓雷,你可以叫我雷哥。」

雷哥说,要不是他刷知乎看到了我这个回答,他至今都不知道,原来方医生和李姨是骗子。

「他们俩骗我妈的方式,跟骗你的一模一样!我妈患癌症那年,经常去寺庙烧香,一来二去,碰见了姓李的那女的。那女的说自己也得过乳腺癌,也是晚期,还被中医治好了。然后就是那姓方的出来了,穿得人模人样的,讲话一套一套的,哄我妈去喝他的中药。

「他家的中药比寻常医生开得贵太多了,我一开始也起疑心,姓李的那女的挑拨离间,我妈就骂我是不是不想给她看病。这顶帽子扣下来我哪敢再说一个不字,几万几万地掏钱买药。

「姓方的和姓李的一个劲劝她出院治疗,可能是怕我们把钱花在医院里、没钱给他们骗了。出院那一阵,我妈的病看上去是好了一些,现在想想可能是心理作用,她觉得有救了,心态好了,状态就也显得健康。

「再后来,她被我传染了流感,整个免疫系统直接崩溃了,病情急剧恶化,送去抢救后两天不到人就没了……我一直以为,都是我害了她……我甚至还给那两个骗子报了丧,让他们来我妈的白事席上吃饭。我他妈真是个大傻逼。」

说到这里,他哽咽了一下。

我没有说话,但眼泪已经慢慢掉下来。

「雷哥,不是你的错。按他们的方法治疗后,我的癌细胞扩散到了全身……他们本来就是打着中医旗号的大骗子,你不要自责,真的不是你的错。」

雷哥吸了下鼻子,说:「你看我,被你叫一声哥的人了,还这么情绪化,见笑了。我给你打这个电话,其实是想跟你说,可能是我一直表现得很信任他们的缘故,那两个骗子没有拉黑我的微信,我能帮你把他们俩钓出来!」

雷哥假称自己早已去世的奶奶患了癌症,恳求方医生和李姨来医院劝说一下奶奶接受中医疗法。

两个利欲熏心的人立刻来到了医院。

他们俩跟着雷哥进入病房,看见病床上躺着的是我的时候,几乎是立刻想明白了发生了什么,扭头就要走。

雷哥,一个东北汉子,牢牢地堵住门口,谁也走不了。

「来都来了,聊两句呗。」他冷笑。

病房里喧闹不已,我躺在病床上,打量这两位「故人」。

方医生看上去依然仙风道骨,李姨依然气色上佳。

和病床上形销骨立的我、病床旁极度衰老的外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还没说话,李姨先开了口:「姑,你这是闹哪出啊?摆鸿门宴哪?」

外婆一见到她就想扑过去打她,被我死死拉住,红着眼睛骂:「你这个骗子!骗子!」

方医生弹了弹衣襟上不存在的灰,斯斯文文地反问:「关倩外婆,你这话我就听不明白了。什么骗子?我骗你什么了?」

外婆怒吼:「你骗我们说能治好倩倩,你骗走了倩倩的救命钱!」

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的小老太太,吼得脖子青筋毕露。

方医生笑了笑:「看病收钱,天经地义。病我没给你们看吗?药没给你们开吗?你情我愿的事情,怎么算骗呢?要按你这样说,关倩要是死了,你是不是还得医闹啊——附医也收你们医药费了嘛!」

他在咒我死。

外婆半晌倒气,捂着心口跌坐在扶椅上,手指着方医生:「你这个畜生!你不是人!」

方医生挑了挑眉,第一次,我看清他眼中的轻蔑意味:「我不是人?老太太,别忘了,当初可是你一定要把我们介绍给关倩的!如果不是你,你外孙女怎么会喝我的中药呢?」

句句如刀,句句戳人心窝。

我好不容易安抚下外婆让她不要自责的,此刻,全白费了。

雷哥往前走了两步,冷冰冰地说:「方医生,我看你是要把老太太往死路上逼啊。」

方医生又转向雷哥,表情和缓多了:「小雷,你不会真信了她们的话,觉得我是骗子吧?这样的病人我见得多了,一旦病情恶化了,就着急甩锅给医生。不是我说,每个个体都是有差异的嘛,病情反复很正常。一旦有一丁点不好就要打骂医生,那以后谁还敢行医治病?」

起初面对我外婆的愤怒慌了阵脚的李姨,现在好像找到了主心骨,跟着附和:「就是啊,做医生风险很大的,吃的是良心饭。你们不感激方医生也就算了,怎么能这样让他寒心呢?」

好一出一唱一和,好一张颠倒黑白的嘴!

明明是他们恶意欺骗,此刻模糊重点,试图把我和外婆塑造成医闹的形象。

够无耻,也够恶毒!

我几次想说话,因为病重虚弱声音轻微,姓方的又有意在我说话时放大声量试图掩盖。

我伸手拿住床头柜上的玻璃杯,狠狠往地上一掼。

「砰——」

玻璃碎裂的声音让病房有了片刻的安静。

我也终于有机会开口了:「方医生、李姨,好久不见,口才见长啊。」

方医生要说话,我抬一抬手:「我确实没几天好活了,所以先让我说完。」

「被你们拉黑联系方式的这几天,我集中学习了一下刑法。刑法第 266 条规定了诈骗罪,什么是诈骗呢?以非法占有为目的,用虚构事实或者隐瞒真相的方法,骗取数额较大的公私财物的行为,就叫作诈骗。」

「你说看病收钱、你情我愿,没错。但这个情这个愿,是建立在你们欺骗的基础上的——当时,你和李姨亲口说过,用你的方法可以治好癌症,并且,李姨当年的癌症晚期就是这么治好的。」

我一口气说了太多话,需要停顿一下,才有力气继续。

李姨趁机说:「我们当时可没有打包票说一定能治好的,你有证据吗你,我可告诉你……」

雷哥冷冷地打断她:「听关倩说完!」

我对雷哥感激地笑了笑,继续说:「忘了告诉你们,在欺诈行为中,即便被害人有判断错误,也不妨碍欺诈行为的成立。换句话说,你用了错误信息诱导我和外婆,即便我们错信了你们,也不会影响你们违法犯罪的事实。」

李姨和方医生都沉默下来,互相交换了个眼色。

我又喘了阵气,指了指手机,微信聊天最后一条是,老林警察说:好嘞,我马上来。

「至于证据——虽然我换病房了,但当时你们来游说我的时候,隔壁床的病友和家属还是不难找的。人民警察就在来的路上了,请不要小看他们的能力。」

顿了顿,我看向雷哥:「不好意思啊哥,我一开始不能确信他俩是不是真的会来,所以现在才跟警察说。」

雷哥摆摆手:「没啥好道歉的,不浪费警力嘛,我懂。我一开始也没把握他们真能上钩。」

方医生忽然换了态度,笑了笑:「关倩,何必闹那么大,报警做什么?这其中肯定有误会。没有欺诈,也没有故意让你们有错误认识。都是为了治病救人嘛,只是方式方法用错了而已……」

现在还要狡辩。

我反问:「哦?原来全是为了治病救人?既然如此,你在骗走我最后一分钱之后,为什么要拉黑我微信,又为什么双双注销了手机号?你悬壶济世妙手回春,原来治的是钱,不是病?你们拿着钱跑路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要靠这些钱救命?我才二十岁,我还想活下去?!」

住院太久了,我的嗓音都变得沙哑,此刻声嘶力竭,真是破锣嗓子。

外婆给我倒水,苍老下垂的一双眼睛,覆上一层又一层泪膜。

我抽出纸递给外婆:「别哭,我没事的。」

外婆哽咽:「都是我不好,倩倩,都是我不好。」

方医生还要甩锅:「是的呀,当初可是你外婆求我来给你治病的,不是我强迫你的呀。」

多奇怪啊,我浑身上下都在痛,唯独脑子清明一片:「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想让我外婆替你背锅。我外婆想找的是能给外孙女救命的中医,你是吗?你只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骗子罢了。姓方的,从头到尾,我外婆只想救我,如果说做错了什么的话,源头也在你们!」

外婆没有说话,眼泪却掉得更凶。

李姨说:「话说得真难听,方医生也是好心……」

我把水杯放下,声音已经彻底沙哑:「李姨,别忙着摘他了,你不会以为诈骗罪跟你没关系吧?」

她柳眉倒竖:「关我什么事,我又没给你开药!」

我已经不想再跟她普法说诈骗罪的核心在欺诈了,现在,我只想问她一个问题。

「你那些诊断单子我之前看过,医生也说是真的,这也是为什么我相信你们的原因之一。但是,我不明白……」

说着说着,我又鼻酸了。

「我不明白,既然你曾经跟我一样痛苦过,为什么,你会和别人一起骗走我的救命钱呢?」

我仰着头,眼泪仍是一颗一颗滑下来。

「李姨,回家养病的那几天,我外婆还给你做了香肠、腌了腊肉,说要好好感谢你……」

她愣住了。

我擦干净眼泪,丢下最后一句:「可是,你真的不配!」

李姨沉默了,方医生拉了拉她的袖子,嘴上说着:「关倩,你别动气,你这病需要保持情绪稳定。你这样,今天你肯定也累了,你先好好休息,有什么误会,我们明天再讲。说来说去不就是为了钱吗,你的诊疗费我都退给你好吧?药费都买药材了,你也喝了,这是退不了的……」

他一边说,一边就想走,雷哥恶狠狠地盯着他:「你跟关倩的事没完,跟我的事也没完!是得让关倩好好休息,但你得跟我去派出所!」

雷哥足足有一米九,像座小山,垒在方医生面前。

此刻愤怒到神情扭曲,真是很能吓住人。

方医生说:「你干嘛?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去什么派出所,误会,都是误会!」

病房门被推开,老林警察和小林警察出现在门口。

老林警察慢吞吞地说:「有人要去派出所?是你吗,刘建明?」

方医生彻底愣住:「你……」

小林警察快人快语:「用了假身份证办了假车牌号,查你们老底是费了点工夫,不过就算你们不自投罗网,我们马上也要去你家找你了。」

我听明白了,原来方医生不仅医术是假的,就连姓名也是假的。

方医生,不,刘建明听见警察喊出他真名的那一刻就彻底蔫了,只会重复:「都是误会啊,真的,都是误会。」

老林警察说:「是不是误会,跟我们去趟所里就知道了。」

顿了顿,他又看向我和外婆,表情温和了许多:「关倩,你的情况特殊,我给他们做完笔录后,再有情况要核实的话,不用你跑,所里会来同志到医院来找你。你安心养病,好吗?」

其实,看到他们俩进来的那一刻,我紧绷的弦就松了。

此刻,全身的痛又开始清晰起来,一点、两点、千百点,每一处都痛得我想哭。

我哽咽:「好,谢谢林叔叔。林叔叔,我能不能再跟你说句悄悄话?」

他附耳过来,我小声说:「我知道你们办案的过程会比较长,但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那么久。钱追到了之后,外婆要还乡亲们的钱,说不准还要给我办葬礼,她肯定不会给自己剩多少。我还有张卡,里面存着两万八,那里面是我卖摄影器材的钱,留给外婆养老。等我死了、葬了,没有可以花钱的地方了,你再把卡给外婆,密码是她的生日。银行卡就放在我老家的书桌最小的抽屉里,里面还有一封遗书,我外婆不识字,你回头念给她听。」

老林警察再抬头看我的时候,我不确定是不是我看错,他的眼圈怎么有点红。

我问:「可以吗?」

他点一点头:「包在我身上。」

外婆担心地问:「有什么话呀,什么话不能跟我说?」

老林警察闭了闭眼,转过去看外婆的时候,脸上又是人民警察稳重严肃的表情:「这是我和关倩的一个小约定。」

我闭上了眼睛,隔开外婆疑惑的神情,喃喃:「你们快走吧,我累了,想好好睡一觉。」

病房门开了又关。

姓方的喋喋辩解声、李姨跟他的争吵声、雷哥的怒骂声和小林警察「都给我闭嘴」的呵斥声都渐渐消失。

唯一能感知的,是外婆紧紧握住我的那双手,好像无论如何也不会松开。

我睁开眼睛,她就很紧张地看我:「怎么了倩倩?」

我笑一笑:「你织的那条围巾,织好了没有?我想戴了。」

红色的毛线围巾,温暖地包裹住我的脖颈。

连同外婆粗糙却温暖的手掌,轻轻覆在我面颊。

我闭上了眼睛。

我累了,真得好好地睡一觉。

睡到长夜将明,睡到检测仪器尖锐的嗡鸣也喊不醒我。

我戴上了这条围巾,无论去多遥远的地方也不会害怕。

天会亮的,无论多晚,总会亮的。

而我,有外婆亲手织就的围巾。

(正文完)

【番外】

关倩走的那天,杭州又下起了雪。

我们接到电话往医院赶的时候,不约而同都穿了黑色。

关倩那时还睁着眼睛,看见我们,几不可察地笑了一笑。

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一双眼睛,固执地不肯闭上。

外婆泣不成声:「你放心走吧,我会好好的,你不用担心我。」

于是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慢慢滚了下来。

她手里攥着一条新围巾,红色的,细密的毛线针脚。

而围巾的另一头,被她外婆牢牢地握在掌心。

那条围巾好像是个隐喻:这一老一少相依为命的纽带,直到关倩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曾断开。

如果你问我,关倩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一定会说,她啊,是个小骗子。

她自己亲口说的,说结婚的时候要收我们红包的,不仅要收我们红包,还要我们做伴娘。

结果呢?这个小骗子跑路了,不仅没要我们红包,连做伴娘的机会也没有给我们。

这年头,钱拿在手里却送不出去,也是没谁了。

她明明爱财如命,临了,却颠覆了我们对她的印象。

开玩笑的啦,其实我知道,关倩这个人之所以拼命赚钱,完全是因为她从小到大都过得很苦的缘故。

因为苦着长大,所以只能靠自己。自己劳动所得的钱,一分也舍不得多花。这个逻辑很简单,想想却心酸。

跟她认识这么久了,她只喝过一次酒。她喝醉了我才知道,那天是她爸妈的祭日。原来她只有一个外婆,爸爸妈妈在她小学的时候就出车祸没了……

我都不明白了老天爷,她都惨成这样了,你怎么还要让她得癌症啊?不是都说运气守恒吗?怎么到她这里全是噩运,没一点幸运呢?

或者,老天爷,你是不是觉得她实在太惨了,你看不下去了,所以想早点带她回天上做仙女?

拜托了,一定要是这样啊,不然,她外婆都没有念想了。七十多岁的老太太,给我们寝室的姑娘,还有办案的警察每人织了一条围巾。

老林警察说,按规定他们是不能收的,但是,他知道这是老太太的一点寄托。

外婆说了,看着我们几个姑娘戴上围巾,她就好像看见关倩戴上了一样,挺好,挺好。

我爸妈让我以后常去看外婆,其实他们俩不说我也会去的。

关倩的外婆就是我的外婆,以后我就有两个外婆了。

对了老天爷,你记得跟关倩说一声,那两个骗子都判了,现在已经在坐牢了。警察顺藤摸瓜,还破了好几桩案子。被骗的钱也都追回来了,老林警察帮忙存进她给外婆留的那张卡里了,她不用担心外婆的养老。

最不济,还有我们呢。她不在了,我们就是外婆的外孙女。

在关倩的葬礼上,我们认识了雷哥。

多彪悍的一个东北汉子,给关倩上香的时候哭得不成样子。

其实,我挺能理解他的。他这些年一直以为是自己间接害死了母亲,自责了这么久,终于发现自己也是受害者,应该是既有愤怒,更有解脱。

这些骗子都该下地狱。

雷哥说了,他以后也要像关倩那样,把自己的被骗经历写出来,做反诈科普,让更多人知道骗子的套路。

「能挽回一个家庭是一个家庭。」他说了和关倩一模一样的话。

其实我并不意外的。

因为这些在深渊挣扎过的人,太明白彼此的苦难了,总想着拉身边的人一把。病友之间的情谊,有时比金子还珍贵。

除了……那个李姨。

李姨和方医生不一样,她并不是彻头彻尾的骗子。

方医生跟中医完全八竿子打不着,他是个久坐棋牌室的赌徒。但李姨,确实是货真价实得过癌症又幸运存活的。

正因如此,我才格外想不通,为什么她明明知道癌症病人和家属有多艰难多绝望,却还是要残忍地从她们身上骗钱牟利呢?

或许,骗人的过程中,她不是没有动摇过的。

这也是为什么,她在接受审讯的过程中,把她知道的方医生的诈骗行迹都讲了出来的缘故。

坏人偶尔也会良心发现,只是来得太迟了,代价太重了。

但我们不会让这个代价落空,雷哥的反诈科普队伍里,除了我,还有小西和小蕾,未来还会有更多的人。

我年轻的、聪慧的、勇敢的朋友关倩,我想,你可以安息了。

呀,纸钱烧起来的灰烬飞起来了。

关倩,我的心里话,你一定都听见了吧。

那你在上面,可一定要保佑外婆健健康康、长命百岁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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