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笑——真仙临别曾言,说我「耻笑灵犀儿是『身体狼犺的畜生』,有失口德,怕是将来少不得,有个口报的因果,与灵犀儿一般身体狼犺」。
我当时还以为,自己会长得像一头犀牛。
谁知道这个「身体狼犺」,竟然会是猪!
…
6,卵二姐——我这个倒插门的夫君,其实知道你是谁
我原本不是一只猪,现在变成了猪。
好在太白金星并没有食言,签了他草拟的供状,我就还有逊金钯。
我掂量了一下逊金钯,依然拿得动,也可以丢解数。
我试了试起风驾云,技能都还在,只不过体重大了,我飞起来既不飘逸,也不够快。
我试了试三十六般变化,也都还在,只不过再变化出来的物件,怎么看怎么狼犺,无论如何都失之精巧。
我还特别好奇地,专门变了一回犀牛……
啊呸,简直不要太像!
简直就是犀牛本牛!
我看了看月亮,心想:既然修真得道的老本钱都还在,那总有一天,我还能飞升到月宫,见到为我流泪的嫦娥。
来不及琢磨这个,且顾眼下。
眼下我好歹得吃饱肚子,有个猪窝先!
啊呸,洞府,洞府!我好歹得有个洞府先。
见了鬼了,我只是套了个猪身,怎么就不由自主地,真把自己当成了猪?
猪五能,你可不能这样啊!
猪五能?
啊呸,朱五能,是朱五能!
我发出一声猪魈的嘶吼:「我不是猪!我是朱五能!」
身后传来粗声粗气的女声:「可你看上去,分明就是一只蠢猪!」
我怒气冲冲地转身,不由得打了个愣怔。
山头大树下,站着一位大姐,摆出一个很难拿捏的造型,整个人看上去,说不出得……辣眼睛。
她衣着娇艳,娇艳得就像是……蟠桃大会上起舞的仙娥、美姬。
她还笨拙地挥了挥长袖,那个长袖……有点像桂树之下,轻舒广袖的嫦娥。
但她的身材与容貌,打死你也不会联想到仙娥、美姬,更不会联想到嫦娥。
就她那个水桶腰,看上去……看上去跟我的狼犺身材,很般配。
水桶腰被我看毛了,「遭瘟的死猪,有你这么死盯着你家卵二姐看的么?再看,挖了你的猪眼睛!」
我觉得好笑,「你叫卵二姐?」
卵二姐下巴一扬,「怎么啦?名字不好听么?」
我更觉好笑,「好听,好听得紧!实在是太好听了!来,来,来,你就用我这个钯子,挖了我的猪眼睛!」
卵二姐二话不说,跳下山头,不识好歹地掂了掂逊金钯,上演了一出蜻蜓撼石柱。
我收钯一笑,「二姐,你白吃得这么茁壮!」
卵二姐也不生气,反倒哈哈一笑,「没看出来,真没看出来,你个蠢猪,倒有些真本事!」
我冷哼一声:「吃过太上老君的金丹,啃过玉皇大帝的蟠桃!亲自管过十万天兵,亲身扛过两千重锤!」
卵二姐娇媚一笑,「那,适才听你咆哮,你叫猪五能是吧?我说猪五能,要不要洞府一叙?我有酒,你有故事么?」
我点了点头,「可以倒是可以,但你能不这么笑么?」
卵二姐眼睛一瞪,「怎么啦?我还不能笑了?」
我苦笑,「可以笑,但你别这么笑。你这么笑呢,我有点……冷……」
福陵山云栈洞,卵二姐倒颇有家当。
我们两个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谈不上有丝毫的精致,倒有满洞府的痛快。
卵二姐食量不小,酒量一般,她越喝眼珠子越红,越喝眼珠子越红。
再往下喝,卵二姐的两个耳朵,也开始忽长忽短。
我夺下她的酒杯,「二姐,就你这道行,还是别喝了!」
卵二姐大怒,「臭猪,要你管?!」
我把酒杯还给她,「好,我不管,我不管,你倒是管好耳朵。」
卵二姐摸了摸耳朵,嘻嘻一笑,「哎呀,天生的!修炼了几千年,这两只耳朵还是不听使唤。」
我打了个哈哈,「耳朵忽长忽短,倒也罢了,就问再喝下去,你不会长出一身白毛,吓死个人吧?」
卵二姐一愣。
她忽然撒泼,把酒杯狠狠地掷入火塘,「臭猪,你看不上我!浑身上下,包括眼睛和耳朵,你全都看不上,对吧?」
看我没搭话,她又想掀翻肉锅。
我赶紧拦住她,「二姐,自老朱我错投猪胎,变作老猪,这是吃得最饱、喝得最爽的一顿饭。」
卵二姐停止动作,怔怔地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
卵二姐又端来一大锅肉,「臭……咳咳,猪五能,你食量惊人,索性再吃一锅吧!二姐这云栈洞虽然破落,肉还是管够的。」
我给她斟满一杯酒,「二姐,你想喝,就喝吧,不用管耳朵。」
卵二姐满饮此杯,支棱着耳朵,忽然哭哭啼啼,「臭猪,你可知二姐虽五大三粗,却终究女流之辈,守着福陵山云栈洞这份家业,虽严守门户,却屡有野仙散妖,想要霸占我这份家当。」
我晃了晃逊金钯,「二姐毋怕。往后再有此等事,只管问老朱的钯子!」
卵二姐破涕为笑,「只怕打上门来,二姐再去唤你这臭猪来使钯,怕是远水难救急火。」
我满饮一杯,嘿嘿一笑,「如此说,臭猪就在这云栈洞外搭一个猪圈,时刻护你周全!」
卵二姐娇媚一笑,「死猪,亏你想得出来!何不……何不住入洞府,给二姐我做一个倒插门的夫君?」
我不假思索,「可以倒是可以,但你能不这么笑么?」
卵二姐眼睛一瞪,「怎么啦?我还不能笑了?」
我苦笑,「可以笑!但你这么笑呢,我有点……冷……」
就这样,我成了云栈洞的主人。
卵二姐生性粗糙,却一反常态,她带我细细巡查了一番福陵山,又细细盘点了一番云栈洞。
期间也有几个不长眼的野仙散妖,打上门来,想要霸占洞府和卵二姐,都被我筑了九个血窟窿。
福陵山云栈洞有个猪妖,有个神通了得的猪妖,就此名扬。
岁月静好,也只是半年光景,卵二姐忽染恶疾,在我怀里闷声而逝。
我长叹一声,禁不住泪流满面,却不是因为卵二姐的死。
卵二姐只是归天复命罢了。
卵二姐,我这个倒插门的夫君,其实知道你是谁。
你不说破,我亦不说破。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
我猜你的主人想尽办法,最多也只能给你一天时间。
所以在凡间,你我也只有不到一年的光景。
你领命而来,原本可以披一个美女皮囊,却宁愿用水桶腰、粗嗓门,大大咧咧来配合我的猪相狼犺。
你送给我一座福陵山、一个云栈洞,好让我赤条条错投猪胎之后,能尽快安身立命。
你不能喝酒,越喝眼珠子越红,耳朵也忽长忽短。
你喜欢叫我「蠢猪」「臭猪」,是因为在天上,你第一次见到我时,就觉得我傻。
还有你的名字。
我猜,你原本该叫做「卯二姐」。
只不过主人派你下界,给你加了两颗心,她的一颗、我的一颗。
「卯二姐」就变成了「卵二姐」。
所谓「子鼠、丑牛、寅虎、卯兔……」,卯,兔也。
…
7,高翠云——其实你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偏偏喜欢你
清晨,高老庄,高翠云撞见我,被我这张陌生的猪脸,吓了一大跳。
我温和地笑了笑。
皈依之后,十万八千之前,我求大师兄,帮我把高翠云的一段记忆抹了。
从此,高翠云的记忆中,不再有过一个猪郎君。
在高老儿张罗的宴席上,我还在直愣愣地盯着高翠兰看。
大师兄一把揪住我的耳朵,「呆子,快收了你那点花花肠子!此去西天,披星戴月,再无洞房花烛!」
我满饮了一杯素酒,默默叹了口气。
大师兄不知道,我所惦记的,其实不是高翠兰。
大师兄还颇感奇怪,「我倒见过一些妖精,贪恋床笫之欢,十之八九都毫无创意,跑去勾兑一个狐妖。唯独你这馕糠的夯货,非要祸害人间良家女子,却是为何?」
我默然不语。
却是为何?
怕是高翠兰都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偏偏喜欢她。
话说七夕之夜,我漫无目的,随性游荡。
玉兔东升,银河高悬,身边的喜鹊都飞走了。
我知道它们飞去了哪里,我曾掌管过天河,也曾监督过鹊桥……
我凄然一叹,随便在一檩屋脊上息云止雾,变作天蓬元帅时的朱五能,坐下来望月。
我去过月宫,那里有一个嫦娥……
有很长时间,牛郎织女的七夕,也是天蓬和嫦娥的七夕……
蟠桃会上,我将分给我的蟠桃,偷偷藏于袖中……
为了不牵连嫦娥,我衔笔画押,被重锤两千,一灵真性错投了猪胎……
月宫里的玉兔,来找过我,唤作「卵二姐」……
而后,我有了福陵山、云栈洞……
现在,我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除了七夕。
清晨,绣楼木窗轻启,一位女子探出头来,「你这个人可真怪!呆呆坐着纹丝不动,居然看了一整晚的月亮!」
我扭头一看,不由得擦了擦眼睛,又擦了擦眼睛。
这是在做梦吗?
嫦娥,你竟然在七夕,下凡来看我?
正自魂不守舍、心旌荡漾、虚实颠倒,不知今夕何夕……
女子却咯咯一笑,「我们女孩子家家,七夕争相拜月,是为了乞巧。你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子,对着月亮看个没够,乞的又能是个啥?」
我恍然大悟,踏出梦虚,方知此际仍是人间。
而我之所以恍惚,是因为这位妙龄女子,长得实在是……像嫦娥!
我躬身作揖,「妹子,既是七夕观月,我自然亦有所乞。」
女子抿嘴一笑,「所乞者何?」
我看着她的眼睛,「你!」
木窗「啪」的一声,被慌慌张张地关上了。
沉寂多年的那潭死水,忽然就有了涟漪。
能吃能睡、能屈能伸的「朱四能」,此刻又想做回「朱五能」了。
这个冒冒失失的女子,就是高老儿待字闺中的小女儿,名叫高翠云。
虽然略施神通,就可以把高翠云摄入云栈洞,变作我的压寨夫人,但我绝不会这么干。
我努力回想自己悟道修真时的模样,努力变化得精致一些,再精致一些,准确一些,再准确一些;然后整冠备礼,登门去高老庄求亲。
高老儿极宠小女,放言让小女自己做主。
高翠云一见到我,就抿嘴吃吃地笑,「这是个呆子!坐在屋脊上,能傻呵呵看一整晚月亮哩!」
高老儿如坠云雾,「你们……见过?」
高翠云和我相视一笑,同时点了点头。
高翠云眉头一皱,「但是这个呆子,不但傻,还很色!」
高老儿问:「如此说来,翠云你不愿招他为婿?」
高翠云面颊泛红,眼波流转,「不,我愿意!」
好吧,我估计离恨天的太上老君,要是看见这一幕,没准儿会被气死。
因为他亲手打造的逊金钯,竟被我拿来松土种地。
我耕田耙地,极为勤谨,收割田禾,毫不惜力。
我想好好过一过这凡间的好日子。
只是这精致一些的变化,老朱我终是难以持久,时不时就会猪脸现行、大耳兜风,脑后的一溜鬃毛,也经常不听使唤,自由发挥……
这……不是高翠云的猪郎君,而是猪妖。
高翠云无限委屈,高老儿后悔不迭,却见我封楼闭门,赖着不走,这才请神访道,一心想要除妖。
然后,我遇见了孙悟空,遇见了取经之人。
观音菩萨曾给我埋过伏笔,我毫不犹豫地一把火烧了云栈洞,皈依我佛,拜唐三藏为师。
我想修一个正果,自然就不想继续为妖。
而修一个正果,是为了嫦娥。
我求肯大师兄,帮我抹去高翠云与我的那一段记忆。
高翠云的猪郎君,没了。
朱五能,也没了。
我现在是猪悟能,诨名唤作八戒。
…
8,四圣试凡心——你们都在演戏,我也在暗自演戏
老母自然是老母,只不过是黎山老母。
老母的大女儿名叫真真,今年二十岁;次女儿名叫爱爱,今年十八岁;小女儿名叫怜怜,今年十六岁。
每个都是妖娆倾国色、窈窕动人心,娇憨活泼,美艳不可方物。
大师兄火眼金睛,自然能看出,她们分别是观音菩萨、普贤菩萨、文殊菩萨所变。
肉眼凡胎的唐和尚,自然看不出,却不为所动。
卷帘大将出身的沙和尚,也看不出,却也不为所动。
我能看出。
但老母和菩萨也好,齐天大圣也罢,皆以为我看不出。
我只是装作看不出,然后大为所动。
黎山老母变幻的老母说:「老身与小女虽居住山庄,也不是粗俗之类,料想也配得过列位长老。若肯放开怀抱,长发留头,与舍下做个家长,穿绫着锦,胜强如那瓦钵缁衣,雪鞋云笠!」
唐和尚识不得圈套,却能闻之不语,只问初心,就好似雷惊的孩子,雨淋的虾蟆,只是呆呆挣挣,翻白眼儿打仰。
孙悟空识得圈套,却道:「我从小儿不晓得干那般事,教八戒在这里罢。」
沙僧识不得圈套,却也是意志坚定,「弟子蒙菩萨劝化,受了戒行,宁死也要往西天去,决不干此欺心之事!」
只有我,识得圈套,却主动往圈套里钻。
我流着口水,一步一步玩出一整套的「撞天婚」,还装作浑然未觉,穿上了真真、爱爱、怜怜所作的三件珍珠篏锦汗衫儿。
其实我知道,这三件汗衫儿,都不过是观音、文殊、普贤用钢绳所化。
第二天,我被钢绳绷在树上,声声叫喊,痛苦难禁。
大师兄上前笑道:「好女婿呀!你娘呢?老婆呢?好个被吊铐的女婿!」
沙僧见了老大不忍,放下行李,上前解了绳索,将我救下。
大师兄道:「你可认得那些菩萨?」
我揉了揉肩膀,「我早已被乱花迷眼,哪认得是谁?」
大师兄说出真相。
沙僧取笑道:「二哥有这般好处哩,感得四位菩萨来与你做亲!」
我满面羞愧,慌忙表态,「从今后,再也不敢妄为。就是累折骨头,也只是随师父西天去也!」
唐和尚笑着摇了摇头,大家嬉笑一番,向西而去。
我觉得四位菩萨的戏,演得很真。
而我,应该演得也不错。
为什么我要演戏?
因为我要让佛祖知道,让菩萨知道,朱五能即便做了猪悟能,即便「心有灵犀一点通」,即便未来能修成正果,也始终是丢不下「凡心」的。
你们要慢慢习惯我这一点,继而接受我这一点。
最后,把这一点的腾挪空间,留给我。
因为我曾修得正果,知道正果的代价。
正果的代价,就是端庄自持,非礼勿视,禁欲不娶,不可思凡!
正果的代价,就是如期而至的蟠桃大会,就是天庭众神臣服于玉帝,按期聚于一堂,到玉帝那里论功领赏!
众仙的朝拜与功劳,都是投名状。
玉帝的赏赐是蟠桃,都是约束众仙的法宝。
归根到底,那玩意儿跟大师兄脑门上的金箍,毫无分别!
所谓的长生不老,就是你得到了长生不老,但长生不老之后的你,何尝又是你自己?
你必须召之即来,听人使唤;挥之即去,各司其职。
你只是贡献了一个长生不老的躯壳。
而我想修的正果,是换回人形,可以面见嫦娥。
我想修的正果,当然也要长生不老,但必须是不用再吃玉帝蟠桃的长生不老!
如此,我就不是长生不老的一具躯壳。
我要我修成正果之后,依然是我!
我不但要在四圣面前,表演我挥之不掉的「凡心」。
我还要在这十万八千里的取经路上,不断重复表演这个「凡心」,给你们不断提醒。
提醒你们,我能干好你们让我干的活儿,但我始终不会丢弃「凡心」。
你们要给我这一点「凡心」,留一点安放之处。
所以,白骨精变作美女,摇摇晃晃走过来,跟大师兄一样,我也能看出它只是一具粉骷髅,却依然色眯眯地迎上去,「妹子贵姓?我叫猪八戒!」
女儿国举国都是一窝子妖精——你啥时候见过人,靠喝水来繁衍后代,靠喝水来去子打胎?
我知道女儿国国王招赘「御弟哥哥」,也是为了获取唐和尚的至阳真元,跟取经路上要吃唐僧肉的各路妖怪,并无分别。
我也依然会羡慕嫉妒恨地瞎嚷嚷:「各位姐姐,别看我身材狼犺,属实是不中看,却很中用啊,你们要不要试一试?」
还有那七个喜欢天体浴的蜘蛛精,我也会欢天喜地凑过去,屈就自己,变作一个鲇鱼精,只在那腿裆里乱钻……
我做这一切,都有我自己的目的。
而我这个目的,最终也达成了。
后来十万八千,取经功成;如来高坐,论功封赏。
轮到我时,如来抛出这番话:「猪悟能,汝本天河水神,天蓬元帅,为汝蟠桃会上酗酒戏了仙娥,贬汝下界投胎,身如畜类,幸汝记爱人身,在福陵山云栈洞造孽,喜归大教,入吾沙门,保圣僧在路,却又有顽心,色情未泯,因汝挑担有功,加升汝职正果,做净坛使者。」
此番话,有「正果」,有「又有顽心,色情未泯」。
两个正是我想要的!
只是我没想到,我想要的终极结果,却无法如愿。
…
9,又见嫦娥——揭开十万八千的真相,我居然也转世了九次
天竺国的假公主,居然是嫦娥的玉兔所变!
虽然玉兔于我有恩,但这件事也甚是搞笑。
就玉兔这点战斗力,变作「卵二姐」时,连我的逊金钯都拿不起来,哪里禁得住大师兄的棍子?
大师兄抡起棍子,玉兔命悬一线时,取经路上照本宣科的剧本又出现了——太阴星君带着嫦娥及时现身,救下玉兔。
我跳上云端,先给嫦娥怀里的玉兔,深施一礼。
玉兔扭过头去,并不理会。
我知道它不敢理会,毕竟太阴星君在旁边站着呢。
然后,我不管不顾,一把抓住了嫦娥的手。
嫦娥面沉如水,使劲把手抽了出来。
我柔声问:「妹子,你在天上,难么?」
嫦娥摇了摇头,不语。
我微微一笑,「那就好!十万八千之后我换回人形,娶你!」
嫦娥终于轻启朱唇,「天蓬有所不知,我早已是玉帝的人了。」
我大吃一惊,如五雷轰顶!
嫦娥依旧面沉如水,「是我自己愿意做小。天蓬,你死了这份心吧!」
我定住了。
我仔细打量嫦娥,嫦娥无泪,心如止水。
她只是淡淡地补了一句:「现在,我也有蟠桃吃了。」
我懂了,禁不住号啕大哭!
太阴星君冷眼旁观,却无只言片语,此时不喜不悲地说:「走吧……」
嫦娥怀抱玉兔,衣裙飘飞,竟是头也不回。
我心有不甘地将身一纵,却只抓断了嫦娥的一根飘带。飘带之上,还系着一枚古旧的玉佩。
我捧着玉佩,欲哭无泪。
而沙僧却一把抓过玉佩,颤抖着声音问:「嫦娥身上的玉佩?怎么会是……嫦娥身上的玉佩?」
这句话脱口而出,一下子竟把我和大师兄同时惊呆!
大师兄一把揪住沙僧,「你何以识得嫦娥的玉佩?」
我也惊诧不已,「沙师弟,难不成你也曾垂涎嫦娥?可惜软玉温香……已非你我兄弟可望。」
沙僧跺脚摇头,却又悔之不及,以手击嘴!
欲待不言,奈何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沙僧以手指口,指心,又摇头向上指了指天,满面惶悲惊惧之色,却不敢再吐一字。
大师兄心领神会,淡然一笑,「这事好办!两位师弟,且驾云跟我走上一遭!」
三人按落云头,眼前是万寿山五庄观。
与镇元子叙礼毕,大师兄哈哈一笑,「大哥,我兄弟三人,欲借你的『袖里乾坤』一用!」
镇元子抚须点头,更不答话,只将宽袍大袖一挥,将我们兄弟三人纳入其中。
大师兄拍了拍沙僧,「镇元子之『袖里乾坤』,普天之下无人可破;且『袖里乾坤』之中,你我今日之语,普天之下亦无人可闻!你且放心说吧。」
沙僧长叹几声,一脸凄苦,欲言又止。
我气急败坏地嚷嚷道:「老沙啊老沙,难不成这一路十万八千里,你信不过大师兄?你信不过我老猪?」
沙僧沉吟良久,终于将苦压在自己心头的石头,和盘托出。
沙僧双眼空洞,慢语道来:「大师兄、二师兄!当年我官拜卷帘大将,灵霄殿下伺奉銮舆,后来被玉帝杖责八百,褫夺官位,贬至流沙河。罪名是蟠桃会上失手打碎了琉璃盏,此节天下皆知,是也不是?」
大师兄和我点头。
沙僧双目含泪,「那你们可知,贬则贬矣,玉帝竟然下旨,教七日一次,将飞剑来穿我胸肋百余下方回?却是从不漏缺,令我苦不堪言?」
大师兄和我大吃一惊!
大师兄叹了口气,「我还记得玉帝因一己之愤,至凤仙郡三年不雨!我上天求情,却眼见着玉帝设了十丈米山、二十丈面山和铁架金锁三件事,说是拳头大的小鸡啄完米、小哈巴狗舔完面、蜡烛之火燎断金锁,凤仙郡才得有雨!可见这位苦修过一千七百五十劫、每劫合十二万九千六百年的玉帝,也只是修行的时间长罢了。终归是器量不足,且出手太过狠辣!」
我恨恨点头,「确然如此!当年我只是把我的蟠桃,赠与嫦娥,竟招肉身打烂,贬至猪胎!」
沙僧双手合十,「亏观音菩萨救我于苦厄,讨免了飞剑之苦,又让我拜唐三藏为师,许我正果……」
沙僧随即苦笑,「须知,琉璃盏既非稀罕玩意儿,且天庭之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何以打碎一只,即免却正印封赐的卷帘大将?贬至凡间,何以又施加飞剑穿胸之罚?」
沙僧晃了晃嫦娥的玉佩,愤然叫道:「我根本就没有打碎过琉璃盏!只不过是我在灵霄殿上,随手捡了这枚玉佩!我的罪愆,只不过就是不慎在灵霄殿的銮舆,撞破了玉帝与一位女仙的好事!」
沙僧举起玉佩,「这二人颠鸾倒凤,宽衣解带,不合这玉佩脱离裙裾,滚到我脚下罢了……是以我识得此佩。现在才知,玉佩乃嫦娥之物!可怜我当年只见玉佩,并未见女仙真容,就大难临头!」
沙僧愤懑不已,大师兄却道:「怕不是你拾了此佩,而是此佩专门找你!」
沙僧闻之,骇然点头。
我亦愤懑不已,「这么说,我们都被玉帝诳了?我们都被嫦娥骗了?!」
一时间,我和沙僧面面相觑,沉默不语。
大师兄开口叫道:「懂了,我懂了!你们两个,实则是玉帝暗自遴选、安插在取经团队中的卧底!」
我和沙僧连连摆手,「大师兄此言差矣!我等虽遭劫难,被迫弃仙,但却诚心求佛,怎么会是卧底呢!」
大师兄叫道:「你们不知,你们不知!但你们确是卧底!否则玉帝不会如此设计——重罚老沙,还让老猪你错投猪胎!处罚如此严厉,且昭告天庭,皆是为了取信于佛家!」
我和沙僧一头雾水。
大师兄解释道:「此前你们二人,既食天庭之俸禄,亦食玉帝之蟠桃,就此得以躲避三灾厉害,长生不老,是也不是?」
我和沙僧点头。
大师兄也点头,「若我所思不差——玉帝之蟠桃、老君之仙丹,都有三项功能!食之长生不老,此其一;欲得之,必死心塌地效忠于『蟠桃』或『仙丹』,也就是效忠于玉帝或老君,此其二。是也不是?」
此二节想通并不难,我和沙僧点头。
大师兄继续,「何以保证食蟠桃、仙丹之后,对玉帝、老君效忠?盖因其化入诸神体内,即形成『踪丝』——此『丝』无形无色,诸神不可触闻,却亦附体不可消除!自此诸神行踪,于不知不觉之中,皆为玉帝、老君通过道法或法器所知,洞若观火!」
我和沙僧瞠目结舌。
大师兄叹息道:「所以西天取经,你二人并无卧底之嫌,却有卧底之实!咱们此前已知,所谓西天取经,不过是佛教争夺地盘之大设计。现在看来,难怪玉帝可控天,老君可控道!难怪佛家精锐尽出,费尽心机争抢地盘,也只是微弱小胜!好一个周密之局!当真是心机深似海!」
我和沙僧垂头愤懑,无言以对。
大师兄打了个哈哈,「二位师弟不必难过,要说老孙我该暴怒的理由,甩你们好几条街!老孙我被重重算计!人家各种兜卖破绽,我便吃过蟠桃、仙丹、人参果,自然是被玉帝、老君和镇元子洞若观火。搞不好,我耳朵里的金箍棒,都能让四海龙王,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而佛家给我设置的十万八千赎,逼我戴上金箍,实则也是个『踪丝』!」
思忖大师兄所言,回忆种种过往,此时我已洞若观火。
当初天河竞武,我一举夺魁,被封为天蓬元帅;老君拦住云头,邀我至兜率宫一坐,赠我「逊金钯」,又让我当着他的面服用金丹。怕是给我埋了一个「双重踪丝」!
当初蟠桃大会,我暗藏蟠桃,赠与嫦娥;然则嫦娥刚吞下此桃,我刚返回帅府,就被天兵即刻擒拿。我才抵赖了一句,托塔天王即摇头讥讽:「你怕是不知,这蟠桃……」
然后太白金星飘然而至,急急叫了一声「天王」,打断了李靖的话。
那时我还不明白,如今我懂了。
玉帝的蟠桃,果真就是「踪丝」!
那么我在取经团队的所作所为,自然大白于天界,又大白于道家。
想通此节,嫦娥的出现,我们所谓的七夕,统统不过是一局棋,一个提前谋划好的局。
甚至水德星君给我出示天榜,邀我天河竞武,夺取天蓬元帅,怕不过也是此局之中,前后搭接的环节之一罢了。
嫦娥早已依附玉帝,以身换桃,她早已是棋子。
而我,还有沙僧,只不过是比嫦娥还要低一级的棋子。
我看似诚心奔赴西天,但也只不过是天界与道家联手,安插进取经团队的一枚棋子,一枚浑然不觉,却能通风报信的棋子!
至于沙僧,只不过是天界卖了一个双保险罢了。
我将心中所思,和盘托出,大师兄和老沙频频点头,不住叹息。
只是还有一事,我仍心存困惑。
我把灵犀儿的事,以及真仙赶我下山时,对我所言的「四像」,对大师兄和沙僧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遍。
讲罢我问:「真仙之坐骑灵犀儿,又有何蹊跷?」
大师兄略一思忖,缓缓道来:「老沙皈依之前,在流沙河足足吃了唐和尚九次,却是为何?」
我和沙僧想法一致,「怕是佛家尚未准备充分,九次尝试,均发现有漏洞或不齐备之处,自忖在地盘之争中,尚无绝对制胜的把握,因此推倒重来?」
大师兄点了点头,「此其一也。想当初,玉帝手握蟠桃至宝,产量惊人,天界势力日渐坐大;老君手握仙丹至宝,虽顶级仙丹产量不足,然炼丹之术分级传授,自能聚拢修道之人,堪与天界分庭抗礼。镇元子手握人参果至宝,产量严重不足,草还丹又无种子,故拓展不足,仅能自保。水界地盘广大,然龙族法力一般,只好向玉帝岁贡龙胆,纳投名状以苟活。只有佛家,坐视式微,却是为何?」
大师兄继续拆解,「佛家之所以日渐式微,落于下风,只因佛家修真体系虽最为完备,却无可见实物至宝;虽证果之路坦荡,却失既视速成之效。故佛家地盘,屡遭天界和道家联手吞噬。然则忽有一日,佛家历尽研发雕琢,终于祭出实物之至宝!但此物不但无形无色,且必须依附肉身。于是将无形无色之至宝,注入金蝉子体内,打入九次轮回,终于实验成功!这便是名动天下的『唐僧肉』了!」
我和沙僧禁不住摇头叹息,「师父九次轮回,也是无比悲催!」
大师兄点了点头,「然则佛家可屡次试验,发现漏洞,或信心不足,即收回转世之金蝉子,引而不发;但每一次试验,天界与道家却宁可信其有,因此金蝉子的每一世,天界与道家,均不可不防!」
我抢过话头:「大师兄是说,因为不可不防,所以佛家每一次试验,亦即金蝉子每一次转世,天界与道家必有应手备之,所以这灵犀儿……」
沙僧抢过话头:「也转世了九次?」
大师兄摇头叹息,「怕是如此了!要么跟着转世九次,要么换了九个人。至于到底是哪个答案,或许只有闯入北冥深海,一探究竟,看那里到底只关着一个灵犀儿,还是九个『灵犀儿』?」
我忽然心念一动。
大师兄说:「然则我曾去过北冥,并未听闻有『灵犀儿』。」
我忽然万分惊惧,「又或者……我这只猪,现在是灵犀儿的第十次转世?」
大师兄和沙僧也是一惊,「怕是……极有可能!」
这,实在太吓人,也太匪夷所思了!
但这个,正是我身上最深层的真相!
我跟金蝉子一样,之前都转世了九次!
在灵犀儿之前,我是谁?我不知道。
但我就是灵犀儿。
我就是朱五能。
我就是猪八戒。
至于嫦娥派玉兔下凡,化作卵二姐,赠我云栈洞的家业,或是嫦娥见我仰慕自己,一腔真情,进而入戏太深,心中有愧;抑或是玉帝怕我太过沉沦,终至错过取经团队。这二者到底是哪一个,就不好说了。
我摇头苦笑——这两者,又有何区别呢?
我忽然想起了高老庄。
忽然想起木窗轻启,一位女子探出头来,「你这个人可真怪!呆呆坐着纹丝不动,居然看了一整晚的月亮!」
想起我整冠备礼去求亲,她一见到我,抿嘴吃吃地笑,「这是个呆子!坐在屋脊上,能傻呵呵看一整晚月亮哩!」
想起她面颊泛红,眼波流转,「不,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