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八戒自白:我原本就不是一只猪

八戒自白:我原本就不是一只猪

魑魅魍魉,神话降临

我打了个满意的饱嗝儿,「猴哥,你却说说我是谁?」

大师兄扫了一眼我的大耳长嘴,「一只猪!」

我摸了摸滚圆的肚子,「没错,那错投猪胎之前呢?」

大师兄冷哼一声,「一个不经打的草包元帅!」

我也不生气,「那么,天蓬之前呢?」

大师兄顿住,答不上来。

我龇牙一笑,「猴哥,咱们搅了豹头山的钉钯大会,收了九曲盘桓洞的九头狮子,把元圣儿那个孽畜还给太乙天尊,功德圆满。众人在这天竺国玉华王的庆功宴上,斩狮压惊,开怀畅饮。你却为了老猪的钉钯,闷闷不乐?」

大师兄反问:「八戒,为何钉钯宴上,老孙的金箍棒和老沙的降妖杖,都靠边摆着,你那刨坑种菜的钉钯,却居正中?」

这猴子什么都好,除了争强好胜。

我嘿嘿一笑,「猴哥,我倒知道你耳朵里的家伙,是大禹神铁,名曰『如意金箍棒』。我且问你,我这刨坑种菜的钉钯,唤作什么?」

大师兄想了想,「高老庄你挨揍前说过——唤作『逊金钯』,说是太上老君亲手抡锤,火德星君亲自烧火,合力锻打而出。」

我点了点头,「猴哥好记性!那你可知,为何大费周章造此『逊金钯』?真为了刨坑种菜?」

大师兄又顿住了。

1,修真得道——朱五能,你看月亮的样子,颇像灵犀儿

玉兔东升,我看着月亮发呆。

真仙缓步而至,叹了口气,「朱五能,你看月亮的样子,颇像灵犀儿。」

我转身施礼,觉得「灵犀儿」这个名字可真好听,反正比我「朱五能」的名字好听。

这事怪我爹。

我生下来又大又胖,我爹希望我「能吃能睡,能屈能伸,外加能娶到一个好媳妇」,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所以你们记住了,我原本就不是一只猪。

我扶师父坐好,「师父,灵犀儿是谁?」

真仙面目淡然,「是为师以前的坐骑,一只犀牛。」

我呸了一口,嘟囔道:「犀牛望月,本是寻常之事。师父如何将弟子,跟一个身体狼犺的畜生类比?」

真仙轻甩拂尘,「岂不闻心有灵犀一点通?」

我问:「师父,那灵犀儿呢?为何师父的坐骑,现如今换作了四不像?」

真仙答非所问:「四不像,四不像……怕是你跟我这灵犀儿,倒有『四像』。」

这倒有点意思,我垂首作揖,「还请师父明示。」

真仙缓缓道来:「灵犀儿和你,均是自小性拙,贪闲爱懒,混混沌沌;然则一旦开窍,又都是心有灵犀,一通百通。悟道修真,反倒异于等闲勤勉之辈,此其一。」

我嘿嘿一笑,「师父,你这是夸我呢!」

真仙摆了摆手,「犀牛望月,确为寻常之事,故灵犀儿素喜望月,倒也不足为奇。你却为何与灵犀儿一般?此其二。」

我挠了挠头,「弟子每每自问,亦不知何故。只觉悟道修真,求问妙诀彷徨之时,观月可以静心;龙虎调和不畅之际,望月可以缓拂。」

真仙点头喟叹:「此天意也,不可问。」

我嬉皮笑脸,「师父,弟子不问天意,只问我与灵犀儿的『四像』。」

真仙面色一沉,「当年灵犀儿自恃神通,横冲直撞,终致触犯天条。为师无法施救,眼见它被勾锁琵琶骨,遭打神鞭重责三千,后贬至北冥深海,至今不见天日。我观汝之心性,与灵犀儿大同小异,怕是将来亦有此劫,此其三。」

我吓了一大跳,赶紧匍匐在地,磕头如捣蒜,「师父慈悲!师父慈悲!赐我避灾之法!」

真仙叹了口气,「须知『定数茫茫不可逃』。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你好自为之吧……」

我噤口不语,兀自惶恐。

真仙微微一笑,「倒也不必惊慌。为师看你此劫,大不过灵犀儿闯的祸,反倒因祸得福,先苦后甜,只不过颇费些周折罢了。适才你耻笑灵犀儿,说它是『身体狼犺的畜生』,有失口德,怕是将来少不得,有个口报的因果,与灵犀儿一般身体狼犺,此其四。」

苦啊、甜啊先不提,说我将来长得像犀牛?

话题实在吓人,太吓人了,我想开溜,「师父,弟子且告退,把那三十六般天罡变化,再演练演练。」

真仙站起身来,袍袖一挥,「不必了,你术业已满,修道已成。为师这里既无他术可传,亦无稍停之理。你且下山去罢!」

我大吃一惊,以额抢地,「师父!弟子愚钝,平素口无遮拦,确有偷奸耍滑之事,但求师父开恩,不要轰我下山!」

真仙摇头叹息,「不是为师要赶你走,实则你我师徒,缘分已尽。」

我继续磕头,「师父,我不下山,我不管缘分!大不了我变作灵犀儿,侍奉左右!」

真仙脸色微变,喃喃自语:「灵犀儿?你要做灵犀儿?」

真仙叹了口气,「你想做灵犀儿,就去做吧,不过不是在为师这里做。你且牢记,灵犀儿是灵犀儿,你是你!灵犀儿是犀牛,你是朱……五能。」

无论我如何跪求,真仙仰望月亮,不为所动。

我只好拜别真仙,洒泪下山。

2,天庭夺帅——有了逊金钯,天河就该是我的地盘

能不能娶到一个好媳妇,我不知道。

但我爹希望我「能吃能睡」,对我来说,实在太简单了。反正「神仙朝游北海暮苍梧」,每日里我驾云遨游,自是如此。

我水性极佳,凭借三十六般天罡变化,出手铲除了黄河鲤妖,被黄河水伯视为座上宾。

我生性憨直,无欲无求,跟黄河水伯的上司水德星君,成为酒肉朋友,继而广结四海龙王各方水神,每日里觥筹交错,大吃大喝,直至身材管理失败。

我摸着日渐滚圆的肚子,心想:难道这就是耻笑灵犀儿身体狼犺,被师父所言的「口报的因果」?

哈哈,再这么吃下去,怕是我也真的会「身体狼犺」。

那这个「口报的因果」,貌似也没啥好怕的。

某日月朗星稀,水德星君邀我品茶论道。

水德星君放下茶杯,「兄弟,你虽有三十六般天罡变化,可避五百年天雷之灾、五百年阴火之灾、五百年赑风之灾,然则均需养精存神、调和龙虎,或吸纳天地之灵气,或苦修体内之正丹,无一不是极耗心力,又断不可马虎之事,方能与天地齐寿,是也不是?」

我抬头望月,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我等神仙,为避『三灾利害』,哪个不是如此马虎不得,哪个不是朝夕勤勉?」

水德星君神秘一笑,「我且问你,若有一物,只需吃下即可趋避三灾,你待如何?」

我身躯一震,大为诧异,「世间果有此物?若有,老朱我倒想求它一求!」

水德星君朝天拱手,「有!玉皇大帝的蟠桃,正是此物!玉帝有三千六百株仙桃树,产三种蟠桃。其三千年一熟者,人吃了成仙得道;其六千年一熟者,人吃了长生不老;其九千年一熟者,人吃了与日月同庚!」

这蟠桃是否美味,暂且不提;可吃上一个,别说「日月同庚」了,哪怕能省下五百年的功课,也实在是……太想吃上一个了!

我羡慕不已,「星君,这蟠桃如何可得?」

水德星君:「非蟠桃大会不可得。」

我问:「何谓蟠桃大会?」

水德星君:「乃玉帝与王母举办,各路神仙赴会。虽每每大摆筵席,然至关紧要者,乃七仙女所奉蟠桃也!各路神仙俱为此而来,以期分而食之。」

我急切地问:「那要如何方能登天入阁,成为座上宾?」

水德星君捻须一笑,「倒也不难,散仙变正仙,即可。」

我问:「何谓散仙,何谓正仙?」

水德星君喝了口茶,「如你这般,虽悟道成仙,神通广大,却未入天庭序班而列者,即为散仙;如我这般,亦悟道成仙,官拜水德星君,即为正仙。」

我无比羡慕,「如此说来,老兄亦吃过蟠桃?」

水德星君得意一笑,「然也!」

从水德星君那里离开,我手里多了一纸金榜——「玉帝有旨,天河竞武,夺魁者封天蓬元帅,入正仙之册。」

水德星君言犹在耳:「朱兄神通广大,更兼水性极佳,何不凭你那三十六般变化,挣一个无量前程?」

所以接下来,我有一个梦。

老朱我要做正仙!

做一个能吃到蟠桃的正仙!

夺了这个天蓬元帅!

话说老朱我勤勉起来,连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我不再成日里四海遨游,我一头扎进东海,去找敖广。

东海龙王敖广着鲌大尉,领鳝力士,抬出一杆九股叉,重三千六百斤,赠与我做兵器。

看着是不是有点眼熟?

没错,后来成为我大师兄的孙悟空,当年也曾去东海「借」兵器,也曾耍弄过这杆九股叉,但他嫌轻。

换了七千二百斤的方天戟,他还嫌轻,最终拔了人家的定海神针,搁在自己耳朵里,当专门打人的烧火棍用了。

话说老朱我发挥起来,连我自己都害怕。

三千六百斤的九股叉,三十六般天罡变化,绝不白给!

赳赳威风欺太岁,昂昂志气压天神——我夺魁了!

灵霄殿上,玉帝亲封我为天蓬元帅,位列正仙,执掌天河,总督水兵;并下旨驾云巡天,彰显恩威。

至三十三天之上的离恨天,忽闻一声老气横秋的咳嗽,「天蓬元帅,可喜可贺!可否移驾,寒舍一叙?」

我慌忙止云见礼,「道祖之兜率宫,焉敢擅入?」

不消问,自然是太上老君邀我。

寒暄已毕,老君开门见山,「天蓬元帅,你可知此位为何出缺?你可知上任天蓬是谁?」

我拱手施礼,「实不知,还望道祖教我。」

老君慢条斯理、一字一顿:「上任天蓬自恃神通,横冲直撞,不守天规,不遵法度,终致触犯天条。玉帝降旨,褫夺其职,鞭责三千,贬至北冥,至今不见天日。」

我大吃一惊,脱口而出:「灵犀儿?」

老君点头,「正是!」

我呆若木鸡!

我居然接管了灵犀儿的职位,它与我老朱,可是师出同门!

我们还都喜欢望月……

真仙驱我下山,彼情彼景,所言所语,顿时历历在目!

难不成,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老君见我面色阴沉,起伏不定,微微一笑,「天蓬不必过虑!人各有志,神各有格,天下万物皆有其道,天意又非人神可测。灵犀儿受此重罚,自是祸由己出,愚不可救。而天蓬只需恪守天道,端庄自持,司职谨慎,管好天河,自不会沦为下一个『灵犀儿』。」

我躬身受教,「道祖之言,没齿不忘!」

老君双手击掌,两个小道童抬出一件兵器,观之瑞气萦绕,神光离合。

就怕货比货——同样都是九齿兵器,但龙海龙王的九股叉与之对比,瞬间变成玩烧烤的玩意儿。

老君指了指兵器,「此物唤作『上宝逊金钯』,重一藏之数,为五千零四十八斤,适配天蓬之神通。此乃我亲手动锤,火德星君亲自动火,五方五帝用心机,六丁六甲费周折,打造出来的镇阙之器。今番将出,送与天蓬元帅。须知,非此『逊金钯』,不可以镇天河!故不可离身,切记,切记!」

我拜领此物,一手抓起逊金钯,丢几个解数,真是大为称手,说不出得称心如意!

阴霾一扫而过,内心豪气顿生。

虽师承一人,但师父也跟我说过:「灵犀儿是灵犀儿,你是你!灵犀儿是犀牛,你是朱五能。」

我当然是朱五能,不是灵犀儿!

天蓬元帅的名字,现在是朱五能,不是灵犀儿!

有了逊金钯,天河就该是我的地盘!

老君还送了我一粒金丹。

我知道,这是仙家之至宝,功用堪比九千年一熟的蟠桃!五方十界,不知道有多少神佛魔妖惦记着它,欲求一粒而不可得。

我再三推却:「拜谢道祖!然无功不受禄,实不敢受!」

老君却执意奉承,还让我当着他的面,服用金丹。

当然是千恩万谢。

但多年之后,直到十万八千里的取经路上,我才知道老君此举的深意。

甚至水德星君,也只是奉命给我布了一个局。

3,初见嫦娥——我押着织女上鹊桥,月晕处有人哭花了妆容

能不能娶到一个好媳妇,我现在总算知道了。

不能!

天庭之上的朱五能,即便贵为天蓬元帅,我也只能算是「朱四能」。

能吃能睡,能屈能伸。

但就是不能娶媳妇。

整个天庭,只有玉帝能娶媳妇。

当然,整个天庭,也只有玉帝和他媳妇,手里有蟠桃。

不能娶媳妇就不娶吧,蟠桃更重要。

毕竟与天地同寿、日月同庚,是天庭所有神仙的终极追求,包括我。

只是即便做了天蓬元帅,掌管了整个天河,我依然喜欢望月。

当年悟道修真,我喜欢望月,是因为求问妙诀彷徨之时,观月可以静心;龙虎调和不畅之际,望月可以缓拂。

现在有了玉帝的蟠桃,跳脱三灾变得简单,不再如此耗神,不再需要养精存神、调和龙虎,吸纳天地之灵气,苦修体内之正丹。

但我依然喜欢望月。

不能娶媳妇就不娶吧,蟠桃更重要,何况现在,我还能近距离望月。

月宫一派清冷,设施简寒。

别说比不了玉帝的灵霄宝殿,比不了老君的兜率宫,甚至连天庭门户的南天门,都远远不及。

可我在地上修道时,它很吸引我。

现在我在天上巡河,它依然吸引我。

我也不知道,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到底为啥如此吸引我。

月宫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鸟不拉屎」。

我好奇,专门去过月宫,拜见过太阴星君,他对我不冷不热。

他整个人很冷,能对我不冷不热,已算是很给面子了。

作为月宫之主,太阴星君话也不多,不喜热闹,一言不合就玩闭关,一玩闭关就是半个月。

他执掌的月宫,自然冷冷清清。

太阴星君闭关的时候,我也去过月宫。

我见到吴刚,他使劲挥着斧子,在那里愣头愣脑地砍树。

我说:「刚子,你天天砍个什么劲呢?不知道这棵桂树,即分即合么?」

吴刚继续挥斧子砍树,「不分,又怎知它合?」

我也不觉奇怪,所谓「不疯魔,不成佛」,天上、地下认领这句话的人,多了去了。

我还看见过一只白兔,傻不愣登的,会没头没脑地说人话。

白兔说:「你谁呀?看见我主人了吗?」

我指了指月宫深处,「我是天蓬元帅。你的主人在玩人间蒸发。」

白兔说:「我问的是小主人。」

我指了指擦汗的吴刚,「那个傻子在砍树,参悟分分合合呢!」

白兔白了我一眼,「你才是傻子,他不是我的主人。」

吴刚呵呵一笑,「它的主人是嫦娥。」

就这?

冷冷清清的月宫、不冷不热的太阴、每天砍树的吴刚、没头没脑的白兔,还有一个什么……「鹅」?

就这,每次巡查天河,我依然会对着月宫驻足一望。

真是说不清、也道不明的原因。

天河波澜不惊,水兵各安其职。

这份无聊的安静,还真不如我在凡间遨游四海、遍访仙山、呼朋唤友、觥筹交错、偶尔量力而为地斩个妖,除个魔……

也只有每年的七月初七,天河会叽叽喳喳地热闹一下。

这时我必须遵旨,亲自负责做两件事。

开启封禁的天幕,让凡间的喜鹊,在天河上搭一座桥。

把织女从天牢里放出来,让她上桥。

织女从鹊桥返回之时,总是哭花了妆容,没人在乎织女的悲戚。

除了我这个遵旨盯梢的,整个天界甚至都没人会看顾她一眼。

除了有一次,我看到月晕边缘,有个全身素白的女子,远望着织女,暗自垂泪,也是哭花了妆容。

那是一个绝世美女!

她的怀里,抱着一只傻不愣登的兔子。

她就是嫦娥。

看见她,我忽然心念一动,想做回朱五能。

除了「能吃能睡,能屈能伸」,我朱五能还有一个「能」——能娶到一个好媳妇啊!

4,再见嫦娥——嫦娥奔月的背后真相,令人不寒而栗

太阴星君又闭关了。

吴刚又在傻呵呵地砍树。

兔子又在没头没脑地找主人。

它的主人,出来了。

我从天河边缘移形换影,出现在嫦娥面前,「妹子,找兔子呢?」

嫦娥惊得花容失色,「你……你是何人?」

我深深一揖,「掌管天河的天蓬元帅,朱五能。」

嫦娥定了定神,由惊变怒,「既是正仙,何以如此村莽?天庭之上,怎么呼人『妹子』?我乃太阴星君门下霓裳仙子!」

我淡淡一笑,「霓裳仙子之前,怕是被人叫过『妹子』吧?」

嫦娥大吃一惊,欲言又止。

她知道我说的这个人,名叫后羿。

怕是你们也都知道,追女神跟打仗一样,最好能做到知己知彼。

我当然「知己」——我对嫦娥的绝色与悲伤,心动不已。

做到「知彼」也不难,我潜入「天录库」,偷偷查阅了嫦娥的仙卷。

原来嫦娥在凡间有老公,名叫后羿!

后羿大名,原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此人天生神力,善于射箭。

话说太阳星君有十子,原本按日轮值,不可造次。忽一日顽劣心起,同时现于天空,顿时烈日炎炎,致人间千里赤地,禾苗尽枯,疫疠流行,饿殍遍野。

天上一日,世上一年。故天庭犹未反应,后羿已弯弓搭箭,连射九日!

此等英雄,人间自有万千美女垂青。

而嫦娥绝色美女,竟不顾世俗与之私奔,一时传为人间佳话。

佳话之后的故事,阴差阳错,就不那么美好了。

话说王母认为后羿此举有大功德,遂许以长生不老药。

嫦娥闻之,十分好奇,某天趁后羿不在,偷偷尝了一口。

孰料此药甘美异常,食之上瘾!嫦娥尝了一下,一发不可止口,竟将所有的药悉数吃完;顿觉身轻如燕,平地腾空,凌云御风,直冲霄汉,一直飞升到月宫才停下来。

嫦娥所养白兔,将盛药的碗舔食干净,也随其升天。

后羿回家,不见嫦娥,亦不见灵药,得知真相后禁不住暴跳如雷,想一箭射月,绝了嫦娥的栖身之所,令其亦不能长生。

然后羿终舍不得对嫦娥下手,弃弓而叹:「宁人负我,毋我负人!」

嫦娥得知,懊悔不已,暗自垂泪,然事已至此,亦无可奈何,也只得给人间,留下一个「嫦娥应悔偷灵药」的典故。

见我说破此事,嫦娥羞愤交织。

我柔声解释:「仙子不必惊慌。你七夕之泪,虽为我所见,然触景生情,更兼物伤其类,乃人之常情。」

嫦娥再次由惊变怒,压低声音道:「天蓬欲责我?抑或要挟我?」

我摇了摇头,「都不是!朱某仰慕仙子,何谈要挟?且『灵药』之事,仙子也仅是失之好奇,何错之有,又有何可责?奔月事后,仙子黯然神伤,后羿引而不发,仍不失两情惺惺,人间佳话!」

嫦娥见我说得真诚,神色趋缓,沉默良久。

我叹了口气,打破沉默:「想那牛郎织女,何尝不是岁岁相思?然每岁仅七夕之日可鹊桥相见,已令人唏嘘不已!更何况后羿未登天界,早入轮回,仙子空自感伤,与后羿却永无再见之日。终是灵药有悔……」

嫦娥眉毛一扬,打断了我的话,「好一个『嫦娥应悔偷灵药』!天蓬,这便是你的『仰慕』?这便是你所言的『人间佳话』?」

我还没搭话,嫦娥恨恨地说:「世人皆知『嫦娥应悔』,却不知嫦娥无悔!『嫦娥无悔』,却因为根本无法后悔!」

嫦娥眼圈一红,「天蓬,你和世人并无区别!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没想到事情的真相,嫦娥真的是「无法后悔」!

话说后羿射落九日之后,天庭极为震荡。

兹事体大,天庭措手不及,一时竟无良策应对。

若公然处置后羿,却是天庭所辖之正神造孽在前,且罪孽深重;后羿救世人于水火,天下赞誉无数,若因此获罪,则三界众口不平,难以服众。

若不处置后羿,以凡夫杀神,且一连诛杀九神,震动天庭!结果非但安然无恙,反得天庭之封赏,此例又断不可开。

玉帝左右为难,不可不赏,又不可不罚;不可明赏,又不可明罚。

权衡利弊,仅王母娘娘出面,赐后羿长生不老之药,以示嘉奖;并于仙界闪烁其词地宣布,天庭择日将大开天门,迎后羿升天成仙。

至于择日为何日,天庭并未确言。

因为于暗地里,玉帝根本不想如此而为。

玉帝认为,若后羿服用长生不老药,升天成仙,并位列仙班的话,将是天庭的一份大尴尬。

这个尴尬,与二郎真君劈山救母之事,怕是不相上下。

后者虽是家事,然天子无私事,家事亦是国事。

多亏太白金星老谋深算,密奏献上一策:「药既已明赏,则不可收回。然则谁服此药,犹可控也。」

玉帝心领神会,派虚隐神差下界,双管齐下——于王母仙药中,施「欲罢不能」之味;于嫦娥心性中,施「趋食不避」之术。

神不知鬼不觉一番操作,致使嫦娥尽食仙药,奔月成仙;后羿无仙药配制之法,也只能望月兴叹。

而五方十界,闻之唯叹「红颜祸水」,或叹「天意不可违」。

嫦娥虽细语道来,也掩盖不住自己的愤恨不平。

我听了却不寒而栗,亦愤愤不平!

我冲口而出:「真是好手段,好下作!想不到天大的一口锅,却让仙子一人背了!可恨这玉帝老儿……」

嫦娥环顾左右,惊惧得连连摇手,「天蓬慎言,慎言!不可造次!不要闯祸!」

我看着嫦娥,她虽惊慌失措、花容失色,但眼里却有一道光。

这道光很弱,且陡然而起,倏然而逝,却被我抓住了!

禁不住心旌荡漾……

难道冥冥之中,就是这道微光,吸引着我频频望月?

或者,这就是传说中的「心有灵犀一点通」?

(老非补遗:据《淮南子·览冥训》记载,后羿是从昆仑山西王母处求得长生不老药。本人因二次创作,在此移花接木,将其平移至民间传说「王母娘娘」的身上;实则二人虽都是「王母」,较真儿的话,却差之千里。)

5,错投猪胎——这便是师父所言,我逃不掉的因果报应

我总会在天河拐弯之处驻足,那里距月宫最近。

我知道天庭耳目众多,这样做,有点危险。

但只有在这里,我能看到那棵桂树。

当然不是为了看桂树,更不是为了看吴刚砍树——月宫之中,桂树之下,偶尔会有人轻舒长袖,翻飞起舞。

起舞的嫦娥,并不孤独。

她知道,远远有个人在看。

我从未越雷池一步,虽然我很想越。

我知道,越过雷池,「雷池」所吞噬的人,就不会只有我一个。

我能忍住不越雷池,是因为年年岁岁有七夕。

每年七夕,天河会叽叽喳喳地热闹一下。

我负责开启天幕,让凡间的喜鹊,在天河上搭一座桥。

而嫦娥讨了个差事,「监管」织女。

鹊桥之上,牛郎织女相会,互诉衷情,再依依惜别,两地潸然。

鹊桥之下,天蓬嫦娥相会,悄言低语,再道声珍重,经年再见。

如果不是在蟠桃会上,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且再也按捺不住的话,那么每年牛郎织女的七夕,也便是我和嫦娥的七夕。

蟠桃盛会,群仙毕至,踊跃称颂,好不热闹!

重点自然是分桃。

九千年一熟的仙桃,分属三清、四御、五老、六司、七元、八极、九曜、十都、千真万圣。

六千年一熟的仙桃,我倒也能分得一个。

走壶传觞、觥筹交错之际,一班仙娥、美姬飘飘荡荡,穿舞于席间。

于醉眼之中,我看见嫦娥蓦然而至,衣裙漫飞。

她太美了!

正目不转睛之际,旁座的水德星君扯了扯我的衣袖,「天蓬,你可知嫦娥盗药飞升之前,已堪称凡间绝色!今广寒孤寂,她倒修成了仙界之冷美人,然只可远观,实在可惜!」

我没有搭话,只是扫了扫左右神仙。

左右神仙与水德星君并无差别,都是醉眼迷离,对嫦娥评头论足。

这个场景,让我倏然酒醒!

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一个从未想过的念头,让我气闷不已!

天庭要求众仙端庄自持,非礼勿视,为何每兴庆典,于觥筹交错之际,必有软玉温香,靡靡曲舞?

天庭严令众仙禁欲不娶,不可思凡,为何蟠桃大会,又以绝色献舞助兴?

岂非自相矛盾?

岂非南辕北辙?

百思不得其解!

再看众仙之中,已有醉眼与色眼合二为一之辈,亦有蠢蠢越席,欲与仙娥美姬共舞者。

实在是匪夷所思!

但,好像整个蟠桃大会,只有我朱五能有此一「思」,禁不住脱口而叹:「滑稽,太滑稽!」

水德星君听之一愣,「嬅姬?哪个嬅姬?不,不,不,天蓬你喝高了,她是广寒宫里的嫦娥!」

我自觉失口,慌忙掩饰:「星君,如这般仙娥美姬,唱跳献舞之后,可有蟠桃分之?」

水德星君哈哈一笑,「怎么可能?她们这等品级,哪有分食仙桃的资格?你当这桃一年一熟,批量生产么?」

我点了点头,细思也不觉惊讶。

趁人不备,我将属于我的那个仙桃,偷偷藏入袖中。

月宫桂树之下,嫦娥惊慌不已,「不是说好了,非七夕不相见么?」

我环顾左右,示意嫦娥噤声,从袖中将出蟠桃。

嫦娥看了一眼,差点晕倒,「天蓬,这蟠桃……你……这是何意?」

我说:「别问,快吃!」

嫦娥不由自主后退一步,「不可!此玉帝至宝,按级而分,我这般小仙,自是无福消受。」

我上前一步,「我的蟠桃我做主,快吃!」

嫦娥又后退一步,「你的蟠桃?你怕是不知,这蟠桃……」

我又上前一步,「嫦娥,你我没时间再争了!此桃六千年一熟,食之能省却你多少苦修!快吃,快吃!」

我把蟠桃硬塞至嫦娥手中,「你若不吃,我就不走!」

嫦娥急得一跺脚,无奈何,捧桃食之。

她一边吃,一边花了妆容。

我知道,嫦娥这一次的眼泪,是为我而落。

我转身离去,心中呐喊:朱五能,夫复何求?!

回到天河元帅府,还没进门,哪吒用缚妖索,骤然将我捆绑拿下。

托塔天王一声低喝:「天蓬,你可知罪?」

我一头雾水,「不知!或者,我随地大小便了?」

托塔天王冷笑一声:「你私分蟠桃,已触犯天条!」

我心里委实一惊,实不知消息如何走漏,更不知何以走漏得如此神速,只得打了个哈哈,「天王怕是搞错了,蟠桃已在我腹中。」

托塔天王摇头讥讽:「你怕是不知,这蟠桃……」

太白金星飘然而至,急急叫了一声「天王」,打断了李靖的话。

我猛然想起,适才嫦娥惊惧不已,也言及「你怕是不知,这蟠桃……」!

这蟠桃有何古怪?

就算我「私分蟠桃」,也就屁大点功夫,天兵倏然而至,却是为何?

本来答案已在李靖嘴边,却遭太白金星阻止。

我自是想不通。

但多年之后,在十万八千里的取经路上,我终究知道了答案。

我被锁至天牢,数日不审不问,直到太白金星入狱相见。

太白金星摇头不已,「天蓬,你好糊涂,好糊涂!」

我想起当日的「夫复何求」,微微一笑,闭口不言。

事已至此,我不想耍赖否认,也不怕遭致重责。

我只是好奇,当年灵犀儿也是天蓬元帅,到底犯了何事,会被鞭责三千,贬至北冥深海。

我还好奇,我这个天蓬元帅,会被如何处置?

难不成,跟灵犀儿锁在一起,然后一起抬头望月?

太白金星手捻胡须,「天蓬,你已自毁前程,断无可恕,此节不在话下。然则嫦娥之前程,你岂可不顾?」

这老儿倒是认穴奇准!没奈何,我只好开口:「老李,岂不闻『一人做事一人当』?」

太白摇头,「蟠桃是你私相授受,吃蟠桃的却是嫦娥,就问『两人做事』,如何『一人当』?」

我嘿嘿一笑,「老倌儿,绕什么弯子?我这儿捆绑太紧,实无法见礼,就当我给你顿首作揖了。你来找我,必有妙法教我。」

太白苦笑,「天蓬,你自是心有灵犀,一点即通!既如此,又何以做事不思后果,如此草莽?」

我脖子一梗,「若劝人改性,老李,走好不送!」

太白掏出一份写好的供状,「方法其实简单,更不难想。若想『一人当』,那自是『一人做事』。」

不得不说,这份供状编得应景到位、天衣无缝。

我哈哈一笑,用嘴咬笔,在太白金星写好的供状上,签字画押。

打神台上,六丁六甲分列两厢,大力鬼王手执金锤。

太白金星朗声宣旨:「罪仙朱讳五能,自领天蓬元帅,凡心未尽涤,色欲未断根。醉酒擅闯月宫,调戏嫦娥,更兼逼食蟠桃,欲行不轨,嫦娥不堪其辱,告之玉帝。罪仙供认不讳,可明正典刑。着打神台重锤二千,贬下凡尘!」

真疼,真的很疼!

比两千锤更疼的,是作为受害者和举报者的嫦娥,按玉帝旨意观刑。

她面目冷淡,竭力抑止表情,不曾有一丝动容。

我知道她心里有泪。

她心里的泪,该是为我而流!

夫复何求!

夫复何求!

且慢,我有一求!

肉身被锤烂,一灵真性被贬至凡间,倒也罢了!

可我这一灵真性,别给我投在母猪胎内啊!

我咬杀母猪,嗑死群彘,看了看自己,不由得哭笑不得。

想哭——这莲蓬长嘴、蒲扇大耳、钢锉的獠牙、狼犺的身体,简直就是一头老猪,叫我如何再见嫦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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