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债

樊家宁对五座坟墓鞠躬,然后转身。他看见了也正向着坟茔鞠躬的蓝必旺。 

这回樊家宁主动向蓝必旺走去。到蓝必旺跟前时,他朝这懂事的后生颔首,表示谢意。然后他邀请蓝必旺跟着他走。 

他们登上坟墓后边的山坡。从山坡往前看,往下看,村庄的田畴、房屋和道路尽收眼底。流经村子的河流也一览无余,它如今已经变红了,成了真正的红水河。河水涨了许多,浸到两岸的竹林。竹林长在水里,像是田里郁郁葱葱的稻子。水到渠成,风吹稻浪。 

「这里风水很好。」樊家宁洋洋得意地说。 

「他们是怎么死的?」蓝必旺说。 

樊家宁的脸色忽然沉了下来。 「这关你什么事?」他说。 

「对不起。」蓝必旺说,他意识到他问了不该问的问题,触碰了樊家宁敏感的神经。 

樊家宁掏出烟来抽。是非常劣质的烟,从浓黑的烟雾和刺鼻难闻的味道便能判断。 

蓝必旺看着一团迷雾,忍不住又问:「当年打仗,上岭村去了那么多人,我爸为什么没有参加?」 

「参加了还有你吗?」樊家宁说。他转头看着蓝必旺的脸,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射蓝必旺头部的各个部位,并不停地点头,「像,真像,是蓝保温的真种。他前面那个儿子,我早就怀疑不是亲生的。他也怀疑不是亲生的,因为那儿子老是造孽作孽。他好几次跟我说,当年还不如跟我上战场,死了算了,死了就不会有后面的孽种了。你这个样子,跟蓝保温的样子是一模一样,眼对眼,鼻子对鼻子,都对上了。肯定是真的,不会再错了。」 

蓝必旺没想到樊家宁这么回答,说:「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我后不后悔是我爸亲生的?」 

樊家宁愣了一会儿,说:「你肯定后悔!长在有钱人家,当少爷,娇生惯养几十年,突然间天上掉地上,凤凰变成鸡,富变穷,城里人变……」 

「我不后悔。」蓝必旺打断说,「至少我现在,不后悔了。」 

「为什么?」 

蓝必旺看着眼皮下的坟墓,「因为我活着。」 

樊家宁也看看坟墓,又看看蓝必旺,「我不晓得,以后你怎么活?靠什么活?」 

蓝必旺说:「你能活我就能活。我还比你多一条腿。」 

樊家宁听了就笑,他指着树林的树,「这些是什么树?」 

蓝必旺说:「云杉。」 

樊家宁看了看两边,去摘了一朵蘑菇过来,「这是什么?」 

「蘑菇。」 

「能吃吗?」 

蓝必旺说:「当然能吃。」 

「这是毒蘑菇!」樊家宁说,他举着褐鳞小伞状的蘑菇,「闻一闻都会晕倒,吃了必死无疑!不晓得吧?」 

蓝必旺心服口不服,说:「我现在不是晓得了吗?」 

樊家宁说:「我再问你。你晓得耕地耙田吗?你晓得上山砍柴下河捕鱼吗?你晓得公鸭和母鸭的区分吗?五谷是哪五谷,是怎么种出来的?」 

「这重要吗?」蓝必旺回嘴说。 

「怎么不重要?农民不懂这些怎么当农民?你现在是农民哎,你以为你还是公子少爷。」樊家宁说,他的口气像老兵教训新兵。 

蓝必旺说:「我现在是农民,我承认。可我做个不一样的农民,不行吗?」 

樊家宁一个冷笑,「行呀,刚被你替换的那个蓝必旺,好赌,以赌为业,他就是一个不一样的农民。你学他呗。」 

「请不要把我和那个蓝必旺相提并论!」蓝必旺气恼地说,他朝空气踢了一脚,显然是被激怒了,「他是他,我是我!我爸是我爸,你也是你。那个蓝必旺就不算了。我爸,你,我,我蓝必旺,我们都是农民,都当农民。但是我不想和你们一样。你们走你们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何况你和我爸走的农民的路子,我以为并不见得是阳光道。因为那么多年,你们仍然被苦难压迫,被钱折磨,甚至,生不如死!」 

樊家宁被蓝必旺这么反驳,傻了。他傻傻地笑,然后傻傻地说:「蓝必旺,蓝必旺哪,我以为你跟你爸蓝保温一样,其实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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