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平妻
帝宠:深宫的爱,妃子的恨
1
方嬿静静地坐在床上,视线低垂,自那盖头下能看到婢女们忙碌的脚步。交叠放在膝上的双手出卖了主人,手指不可自制地微微颤着。
她在紧张。空气中弥漫着的不知名香味,身上这华贵的衣锦,就连侍女们洒在床上的果子,方嬿都有好些叫不上名来。像是突然闯入狩猎区的小兽,面对新环境,僵硬得连动都不敢动,只能在一旁惴惴不安。
此处是京都镇远候的内院,镇远老候爷年前过世,小侯爷亲去边疆将战死沙场的老侯爷灵柩扶回京城。顺便,接回了一个女子。这女子,就是方嬿。
方嬿的父兄都是跟着老侯爷的亲兵。方嬿之父当了箭靶子,拦下了敌军弓箭手射来的毒箭。方嬿父亲毒发的时候是在半夜,整个兵营都听见了他的惨叫。箭上淬的剧毒使得他全身发痒,毒发时将那衣服生生拽破,浑身皮肉,被自己抓得破布一样。
若不是方嬿的父亲,当着众将士这样发狂的便是镇远老侯爷。
而方嬿的兄长,早在先前的战争中便已战死。镇远老侯爷感念方家的情义,特地在回京的家书中嘱咐,要将方嬿接回府中好生照料。只是那书信刚到京都,老侯爷便战死沙场。那寄出去的书信,变成了最后的遗书。
因着这一层遗言,在镇远侯府乱成一团的时候,方嬿还是被镇远侯府的小侯爷带了回去。
方家父兄的两条命,换来了镇远侯府对方嬿的恩德。不管方嬿是聋是哑是瞎是麻,凭着老侯爷最后的话,镇远侯府足以保她一声富贵无虞。
而现在,对于方嬿来讲,她自己的一条腿,又为自己换出了泼天富贵。
镇远侯府的老夫人,也就是小侯爷齐域的母亲,听到丈夫战死,过于哀痛以至于一病不起。方嬿进府后,便去陪着了老夫人聊天解闷。方嬿的父兄都是上战场的,平日在家中来往交际的也都是同样的军属们,与出身武将家庭的老夫人很有话题可聊。
老夫人一生只得齐域这一个独子,对于方嬿充满怜惜。而方嬿本就是个文静性子,心思沉。如今寄人篱下,总觉得要做点什么事情报答。哪怕侯府对她的照顾是因为她方家的两条人命。
方嬿去了城外的悬崖边,在摘那鹿心草时失足摔下。等侯府寻来的时候,她仍躺在乱石堆里昏迷不醒,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把鹿心草。这次失足让方嬿摔断了腿。而接上骨后她的行走仍然受到了影响——成了一个跛子。侯府的老夫人仁义,力主让她嫁给小侯爷。
今日,便是二人的大喜之日。方嬿呼吸一紧,猛地想起当日小侯爷的目光。那目光冷冷地盯着她,带着避之不及的嫌恶。没有人愿意娶一个跛子的,方嬿知道。可是她拒绝不了。她的父兄为了侯府而死,他们是军人,服从与献身是天职。在方嬿的心里,若是侯府有需要,她也可以像父亲兄长那样。效忠这个词的意义,早就扎根进了她的心里。
何为效忠?服从便是效忠。她听从老夫人的安排,所以今日坐在了这里。
门被人从外面撞开,一阵冷风呼地被带入,正拂起那红盖头一角。屋内烧得暖融融的,来人的目光却并不带多少暖意。「你们都下去。」齐域淡淡地吩咐,视线落在了着了红衣的方嬿身上。嘴角讽刺地一勾,他的妻子,便是面前这个姿容普通、毫无根基的跛子?
伸手毫不客气地将那鲜艳的盖头拽下,眼前是一张惊慌失措的脸。方嬿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大跳,还算得上是清澈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带了慌张与无措。他一根手指挑起她的下巴,语气轻蔑:「如今你也算是得偿所愿了。以你的身份,我让你做平妻就是天大的恩宠。」
「若是你要是再敢蛊惑着我娘,肖想着不属于你的东西。」他回身一挥,将那桌上的风烛削断,「我能娶你,也能杀了你。」他再不屑看她一眼,拂袖离去。
方嬿说不出一句话来,只静静坐在那里,连呼吸都隐了去。好半天,才算找回身上力气,慢慢下了床要将那蜡烛捡起。她蹲在地上,裙摆因她动作沾上灰尘,紧攥着那削断的风烛。蜡烛的断茬抵着她手心,方嬿在抬起脸时已是满面泪痕。
2
侯府的老夫人,她的脸上自丈夫过世后已经很少出现这么明显的情绪波动。毕竟是自己儿子,她压了压胸腔中的不满,「你说要娶华国公家的小姐为妻?」
齐域不再说话。
「混账,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就在那里,你怎么敢停妻另娶?」老夫人扶着胸口,无力地指着儿子。
齐域淡淡地抬眼,「母亲不必担心。华国公家的小姐出身高贵,自然是儿子的正妻。而您给儿子娶回来的这个跛子,」他顿了顿,「这个跛子便作平妻。平日里就来逗您取乐。这样胆小畏缩、不上台面的女人,您指望她平日与夫人小姐们来往交际?在家安生待着吧,我侯府不缺她口饭吃。休要出门再给侯府丢人了!」
「你父亲死了,这侯府要靠你了。侯爷的话,我怎么敢放肆?日后侯爷也不必来我这松涛院请安了,担当不起侯爷的问候。」老夫人别开目光,「你愿意娶就娶吧,我跟嬿儿两个就在这了,不敢阻挡侯爷您的青云路。」
齐域却轻轻应了声是,带了点意义不明的笑,退了出去。
老夫人心里一沉,脸色也迅速衰败下去,他这还是在怨自己?
二人在内室谈话,自然是无人跟着。待齐域出去时才看见方嬿端着东西站在长廊里,穿了件青碧浅色碎花裙,小心翼翼地拿着,生怕摔着。见他出来,自己就率先低了头。整个人立在那里,这样谨慎胆怯的样子,饶是齐域并不将她视为自己的妻子,心里还是一动。
「你这是端的什么?」
方嬿抬起头来,左右看了看,眼神询问。似乎想不到齐域会开口和自己说话。「给母亲的汤。」她声音细细的、小小的,惹得齐域又皱了眉,父亲和兄长不都是当兵的么,怎么养出来的姑娘这么胆小?
见齐域皱眉,方嬿不自觉打了一个哆嗦。齐域也是上过战场的人,沉下脸时不怒自威,身上不自觉就带出了几分杀伐之气。
「什么汤?」他又问。
方嬿脸上已经流露出害怕,话都说不完整,「是、是我亲手熬的,骨头汤。」齐域不耐烦,懒得再与她说话,径自出去了。他走后,方嬿才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
老夫人闭目倚在榻上,她年纪在京都的这些夫人里不算大,但是看起来却比她们老得多。与五官并没有关系,齐域在京都中是出了名的俊俏,生出齐域的老夫人,怎么可能难看。
只是多年来的忧心忡忡,使得她脸上添了几丝风霜之色。
方嬿进来时,便看到老夫人脸上泪痕未干。她有些慌,不知道该怎么做。方嬿喜欢老夫人,不仅仅因为老夫人是在这侯府中庇佑她的人。胆怯如方嬿,在这陌生环境里能有个人能听她说话、不嫌她烦,她便要对他感恩戴德了。更何况是对她诸多照顾的老夫人。
老夫人握住方嬿的手,示意她坐下,方才开口:「嬿儿,是我们齐家对不住你。」
方嬿慢慢听着,微微一笑,她笑得和气又温柔,本来平平无奇的五官,因着这一笑,也生动了起来。她好像猜到老夫人要说什么一样,「母亲不必介怀,我只是个平民女子,父兄早逝,自己又是个残疾。家无恒产,要是在外面,恐怕都活不下去。我现在的好日子,都是侯府给的。」
她起身跪下,脸上很平静,「请母亲作主,休了我吧。」方嬿不是聪慧睿智的女人,她的生活环境太过简单,以至于她并没有开阔的眼界与长远的谋划。但是她有女人的直觉,这是每个女人与生俱来的本能。齐域是不喜欢自己、甚至是讨厌自己的,却能耐着性子跟自己说几句话。
方嬿不想让老夫人为难,或者是,方嬿不想亲口听到被老夫人放弃的话。她抢在老夫人开口之前说,自己心里还能好过一点。安慰自己要懂事,而不是亲耳听到对她最好的老夫人也不要她了。
她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齐大非偶,自请下堂。」这一次,她的声音还是很小,却坚定得多。冰凉的触感从额头传来,耳边却听不见任何声音。她就静静地等待老夫人开口。
老夫人看着跪在地上的方嬿,恍惚间想起当年自己在府中倾轧的时光。她也曾这般跪在地上,不知所措,心下不忍,「你这孩子,就是想得多。任府里进多少人,我也只认你是媳妇。」
老夫人抚摸着方嬿的发髻,爱怜的眼神陡然一冷。就算是逼,她也要最后再逼儿子一把。
3
齐域走的时候天还没亮。屋里还留着催情香的残余味道,大量的檀香也盖不住这份气息。老夫人掌管侯府内院这么多年,往媳妇的屋子里放点香料并不是什么难事。
参与这件事的三个人,只有方嬿被蒙在鼓里。老夫人与自己的儿子做了场交易,以新娶为代价,逼迫齐域圆房。若是别人,或许会由着性子来,这场交易不做也罢。可是老夫人了解自己的儿子,齐域此人,不分对错,只问利弊。
若是对自己有利,那么此事便可行。齐域要娶华国公家的小姐,也并非是对其有了不得的深情厚谊,不过是为了互为姻亲之后可以得到华国公的那份助力。他们这些世家大族,本就是互为姻亲引为助力的。现在老夫人肯松口,自然是再好不过。对于齐域来说,只要方嬿还顶了个平妻的名头,那么碰不碰她,并没有什么干系。
这一切方嬿自然不知道。她只知道醒来时自己浑身酸痛,身下洁白帕子上有点点落红,这才知道昨夜自己睡后齐域来过。至于别的,比如说自己为什么一点感觉都没有,她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
华国公的大女儿华秋槿是在两个月后入的府。彼时方嬿已经被诊断出怀了两个月的身孕。齐域对外称华秋槿为正妻,而方嬿是为报恩娶的平妻。那么侯府的女主人到底是谁,这个便仁者见仁了。华秋槿有后台,方嬿有身孕。就连侯府的下人都忍不住揣测这两位夫人到底谁才能从老夫人手里拿到侯府中馈,更莫说朝中那些对齐域虎视眈眈的有心人了。
而这边,华秋槿却并非是个没脑子的。华国公宠爱女儿,却不是仅仅用金堆银砌。华国公给了女儿出色的头脑与不输男儿的眼界。齐域并非一般的世家子弟,如今龙困浅滩只是暂时。
齐家世代从军,所有的人脉都在军中。而今天下大定,四方臣服。今上尚文轻武,极重吏治,齐域年少,眼光却长远。若是此时不带领家族改换门庭,弃武从文,日后这京都,哪还有镇远侯府说话的余地。
而华秋槿此时要做的,便是利用身后的华国公府,给齐域一个助力。
4
这日清晨,华秋瑾领着一众下人去了松涛院给老夫人请安。新婚第一个月,老夫人传了话下来,免了她晨昏定省。明面上来看,是府中的老夫人怜惜她,不愿让新妇立规矩。可那怀了身孕的方嬿,老夫人却没开这个口。华秋瑾是个聪明人,自然懂老夫人的意思。
这是在给她示威?她勾起嘴角,似笑非笑。身边的大丫鬟殷勤地为她打开帘,又重换上副温柔面孔,「给母亲请安。」她上前盈盈一拜,头上步摇随着动作一颤。长眉入鬓,一双美目摄人心魄,丹唇微启,既有符合身份的富贵气派,亦不缺妩媚袅娜的温柔。
方嬿在一旁看着,只觉得都移不开眼去。这样的人物,才配得上侯爷吧。方嬿暗暗称赞,正对上眼眸深深回望过来的华秋槿。立在那里有些无措,华秋瑾却先开了口,凤眼一挑,「妹妹来得早,」又看向老夫人,「母亲可用早饭了,媳妇做了些。」
她自顾自地从下人手里端上菜,只一个眼色,跟着来的婆子们便手脚麻利地将原先桌子上摆的那些撤下。「这个性温,适合母亲食用。」她舀了碗粳米粥,又上前去布菜。这样一来,原本站在老夫人身旁的方嬿不得不往后站了一块。
老夫人暗自叹息,这样的方嬿如何立得起来?看着笑意盈盈的华秋槿,大家子出身的好处便在这里。不管心里多少嫉恨,不管心里起来多少波澜。那都得藏得好好地。方嬿,便输在了这里。没了立脚之地,便不知道上前再抢回来?她不知道,方嬿的不争不抢,固然受了出身所限,却也是本性使然。
她再看向华秋槿时便有了主意。
次日,府中便传出了老夫人要去那南边的云门寺礼佛的消息。临行前,小侯爷齐域在前,身后是两位妻子,后面还有侯府的百十口下人,一同站在侯府的石狮子前送行。
当着侯府上下所有人的面,老夫人摘下手腕上的莲花水纹镯子,套在华秋瑾腕上,「看看,你们年轻人戴这个就是比我这老婆子戴得好看。」她爱怜地拍拍华秋瑾的手,音量突然提高了几分,「好媳妇,我走后这府里就交给你了。」
这是让权了?华秋槿反应极快,膝盖微弯行了一礼,「承蒙母亲看重,定不负母亲所托。」老夫人笑意更深,「好孩子,我就知道你是有担当的。你妹妹的身子,也就交给你了。」她看向方嬿,重重咳嗽两声,「你怀有孕,这些天少出门安心养胎就是。有什么缺的用的,只管找你姐姐。这府里以她为尊,知道了?」
方嬿应了声是。华秋瑾脸色一变,藏在衣袖下的手生生掐断了一根指甲。好手段!当着众人的面给她摆了个高架子,逼得她上去。又说要将方氏这个不上台面女人的肚子交给她,这不就是逼她出手,为方嬿保胎?若是方嬿自己没本事,怀不住孩子,那岂不是让她成了箭靶子?
华秋瑾恨得牙痒,面上却不显,「母亲您放心,我一定照看好妹妹腹中骨肉。」老夫人看她一眼,这才满意颔首。
5
虽说老夫人外出礼佛,却给方嬿留下吩咐。嘱咐她每逢双日便要往侯爷书房里送点夜宵,侯爷身边用惯的小厮都是自小跟随的家生子,凭着老夫人对方嬿的照拂,他们断不敢给方嬿下绊子。
老夫人浸润府中几十年,深谙内宅之道。老侯爷军功卓著,府中姬妾众多。旁的不说,只说那位艳绝天下的季姨娘,那是旁人送到西域舞姬,爬上了老侯爷的床,还得了名分。甚至都怀上了孩子,仅凭着那副美貌皮囊,唬得老侯爷差点要立她为平妻。
那又怎么样,还不是被她斗赢了?男人都爱漂亮的女人,可是没有哪个男人能够忍受自己的枕边人精于算计的。他们要的是恭顺,要的是温柔,要的是女人的低声下气的仰慕。而这些,方嬿都可以有。方嬿在长相和家世上吃了亏,可就好在性子和顺。
水滴石穿,自己儿子的心再硬,百炼钢也能成绕指柔。
方嬿乖巧,遵循着老夫人的嘱咐,每逢双日便根据时令天气做了夜宵或茶点送到书房去。她不敢进去给齐域,回回都是放在门口。
齐域身边伺候的人一开始还有些瞧她不上,总觉得府中的这位夫人不如另外一位手松,对下人大方。可是回回方嬿冲他们说话都那么和气,从不嚷着威胁着要进去让他们难做。渐渐地,齐域身边伺候的下人倒是对这位夫人心存了几分好感。
连下人都注意到了,齐域自然也发现了。更何况方嬿每次都是捡着深夜时来,只带一个小丫头帮忙提着东西。他在书房批阅公文,一抬眼便看见方嬿的身影映在这窗纸上。隐隐绰绰,即使是灯光放大了她的身形,又怀着孕,却依然那么瘦弱。
见她映出来的身影连连摆手,他一侧耳便听见了她的声音,语气和软,「侯爷忙着呢,我就不进去打扰啦。」又听她道:「那就又麻烦你们了,这些是给你们的。」看她动作,似乎是翻开食盒。
他咳嗽一声,便听声音小了。原来方嬿只有对着他,语气才这么胆怯。他就这么让她害怕?齐域自己都没发觉,嘴角竟然微微上翘了下。
后日来的时候,那小厮得了吩咐,便传话请方嬿进去。齐域一见她便皱眉,呵斥道:「你的披风呢?谁近身伺候的!」
方嬿一个不稳,险些将食盒脱出手去。她小声嗫喏:「不赖人,是我走得急。今天做得早了,有点凉。」这是方嬿第一次进他书房,站在门口局促不安,不知道如何是好。
齐域晲她一眼,放下手中书卷,冷哼,「拿着我怎么吃?」从椅子上站起来,三两步踱过去探了一眼,「你当本侯是三岁小儿?做得如此甜腻?」
话是这么说,脸也板着,却从那食盒里捡了一块红豆糕。
青灯如豆,见他动作,方嬿低眉露出浅浅笑意。齐域自然也看见了,那嘴角还是微微动了动,总算是有点笑模样了。「这是你做的?」
方嬿点点头,小心翼翼看着他,目光中夹杂着希翼。
齐域被她看得不自在,别开脸,「味道还凑合。」她的眸子一亮,原本普通的脸上也因为真心的笑容多了点不一样的味道。
6
方嬿此时已经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孕,已经有点显怀,小腹微微隆起。故而她时不时地去拿手撑一下腰,齐域看她一眼,清冷的目光和软了不少。「他……可折腾你么?」
方嬿轻轻摇头,「他太小了,还不会动呢?」像是想到什么,她咬了唇,「侯爷,要是个女儿……」只看方嬿一脸担心就知道她在想什么,齐域蹙起了眉,「女儿怎么了,若是个女儿,也是这侯府的大小姐。」他忽然住了口,方嬿伸手拽住了他广袖,「那就好,我昨夜做梦,梦见是个女儿。」
她面上带上两丝羞赧,「我好怕你不喜欢她。我小时候听人家说,小孩子在娘亲的肚子里也是有眼睛的,如果她知道得不到父母的喜欢,那她就不会来了。」她仰起脸,「侯爷,既然你也喜欢她,那她肯定会健健康康地来到的。」她松开手,抚上自己肚子,还轻轻拍了拍,「听到了么,你要好好长大才是。」
齐域心里忽而一软,烛光柔柔映照在方嬿身上,为她笼上一层淡淡光晕。眼前这个女子不是旁人,正是为他生儿育女的人。她的腹中,怀着是他的血脉。
男人对于女人的感情有很多种,有最原始的肉欲、有缱绻的柔情、有炽热的占有欲。齐域是侯府的继承人,自小便被扔进军营里历练。他不会爱人,而他的生活中,也从未有过如同方嬿一样不争不抢、只会偷偷送饭的女人。
一瞬间,齐域自己也说不清方嬿对于自己是什么样的存在。起码,已经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女人。
或许,这个孩子的到来真的会加深二人的羁绊。
如果说方嬿的身孕初时只是齐域与自己母亲谈判的筹码,而今,齐域竟对方嬿腹中的骨肉隐隐生出了几分期待。
这厢二人说着话,而那头,华秋瑾得了信儿,砸碎了陪嫁的一套上好瓷器。
7
老夫人早早就给了方嬿安排好了伺候的人,连同卖身契一同给了她。方嬿人又没什么架子,对待下人也好。如今方嬿有孕,侯爷得了空也常去方嬿房里坐坐。因着这两层,方嬿现下居住的碧梧院就成了府中的好去处。
这碧梧院奴婢不少,当中方嬿最常用的是个针线上的小丫头,名唤琅嬛。
这日方嬿在廊下走动,侯爷找来的太医告诉她,母亲怀孕时也要适当走动,这样才利于生产。转过回廊时便听见有人嘤嘤哭泣,是个穿青衫的小丫头,方嬿认得她,这个小丫头与琅嬛时常在一起玩,叫做锦瑟的。
「锦瑟,你这是怎么了?」那锦瑟本来在哭,听见她说话急忙收了哭声,抽抽噎噎,「求夫人饶了我,锦瑟、锦瑟不是故意惊扰夫人的。」她哭得惨,一张圆脸上泪痕斑斑。方嬿看得心软,「好,我不去告诉总管。你可是遇上难处了?」
「是、是我爹。我妹子传信进来,说我爹跟人打架,被人砸断了腿,正等着钱救呢。」锦瑟并非府中的家生子,而是从外面买进。方嬿也听琅嬛提过两句,说是锦瑟人老实,却有个无赖爹。只是爹再不好,终究是自己的亲人。
方嬿心下不忍,「是银子不够么?你随我来,拿了钱快去给你爹医治。」
那锦瑟听了这话,又哭又笑,「夫人大德,婢子做牛做马也不忘夫人的恩情。」
方嬿摇了摇头,领着她慢慢穿过回廊进了屋,「我哪里要你当牛做马了,人生在世,谁都有难的时候。」
方嬿没见琅嬛,「琅嬛去哪里了?」她自言自语,回头看着锦瑟,「我们不等她回来了。」她笑道,「这个琅嬛,将那些私房银两都放在里间拔步床顶了,我这怀着身孕,不好上去够。还得劳烦你自己动手。」
锦瑟瞳孔不禁一缩,面上露出惊慌之色,似乎没想到她对自己如此放心,连重要的私房都敢让自己直接接触。
「好啦,你快去吧。我要坐下歇会了,肚子太沉。」方嬿不好意思地笑笑,「救人最重要,用多少拿便是。无碍的。」她坐定,揉揉太阳穴,微微叹口气。只是走一会路就觉得疲累不堪,这小丫头真够折腾人的。锦瑟拿了钱,又在地上冲她磕了两个头才肯离去。
她算了算日子,心底暗暗欣喜,侯爷这两日就该回来了。侯爷接了道旨意,负责今年科举的事宜。若是办的好,圣上真命侯爷为主考官,那今科的举子们日后都算是侯爷的门生,于侯爷的仕途是大有利的,这话还是丹竹院的华姐姐说的。
她出身太低,帮不上侯爷的忙,只能做点羹汤。不比华姐姐本事,能襄助侯爷。方嬿佩服华秋槿不假,却也不会妄自菲薄。
8
等到晌午,琅嬛笑意吟吟地回来了。「夫人,总管刚刚传来了话,说侯爷今天夜里就回来。让我来问问您,您今天身体还爽利?是否要亲手为侯爷准备夜宵?」方嬿放下手里的针线,低头笑了笑,「去告诉总管,说我身子还可,今日就不动用小厨房那边的人手了。」
方嬿已经养成了习惯,只要不是身体特别乏累,一应吃食,都是自己亲手准备。她暗暗想着,侯爷在外面操劳了十余天,今日要做点败火清肺的甜汤才好。这样想着,她便寻了琅嬛一起准备好材料。只等天黑了便做,做好了便小火温着,等侯爷回府后便送过去。
一个下午,方嬿的刺绣都没碰几针。「琅嬛,你说我今日怎么如此心神不宁。」她坐立难安,只觉得心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样。心头的不安挥之不散,难道是昨夜没休息好?
「夫人,您是不是太紧张了?」琅嬛看到她额头竟然出了汗,急忙去将门窗关紧,免得受了风寒。她捂着心口,「琅嬛,我得睡会。到了时辰你便叫我。」
琅嬛依言,扶她回拔步床上躺下。又为她点起了安神香,不多时,方嬿便已睡熟。
等方嬿转醒时,屋内暗沉沉的。她慢慢从床上下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只觉得睡觉睡得脑子昏沉沉的,强自走到桌前,倒了口热茶才好。她推开窗,往外一看,月光正薄薄映在院里,映在那银杏树的叶上。竟然这么晚了?
琅嬛与几个小丫头正在廊下,伴着月色闲磕牙。见她出来急忙去扶,琅嬛笑道,「夫人醒了?侯爷传话回来,说今日回来得半夜了,让总管来告诉夫人一声,不必忙碌了。」
方嬿却是记挂着侯爷深夜回来,肯定更加疲累饥饿。若是旁人,可能也就算了。可是架不住方嬿为人细致认真,认准了的事更是一定要做。
小丫头们在碧梧院过得太舒服,这个时辰就有几个打哈欠的。见她看,吐了吐舌头,急忙撒娇讨饶。
「你们只管睡去吧。有什么需要在叫你们。」她又看向琅嬛,「既然侯爷回来的晚,那琅嬛你也不必陪我了。」她摆摆手,「你们都去歇息罢,今日做的简单,我自己一人就行。」
琅嬛急忙行了个礼,笑得伶俐,「还不谢谢夫人心疼我们?」
9
碧梧院离老夫人的松涛院近,离齐域常驻的书房却有一段距离。方嬿紧攥着食盒,另外一只手提了盏琉璃灯朝着书房去走去。
夜色朦胧,风吹动枝叶刷啦作响。醒来后便昏昏沉沉,被这夜风一吹总算是清醒多了。她并不害怕,仰头看见北面天空寥寥几颗疏星,突然就想起齐域来。那个冷着一张脸、不苟言笑的男子,是自己腹中孩子的爹爹。齐域明明爱吃甜,嘴硬却不说,可是每次的甜汤都喝。她又想起父兄来,心里暗暗祈祷。
她腿脚不便,走了许久。刚转过一座假山来,她便发现这里的灯笼都灭了。这样一来,那院落便黑了不少。她身子微倾,将琉璃灯凑近地面。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还未来得及回头查看,颈后一痛,便失去了知觉。
方嬿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梦里还是现实里,她眼前如同蒙了一层黑雾,什么也看不清。脑子里那种昏昏沉沉的感觉更加强烈,她躺在那里胡乱摸索,手腕一疼,似乎被什么尖锐的物体刮了一下。
她用力摆头,力图让自己清醒些。她又听见了脚步声,黑暗里,连来人沉重的呼吸声都被放大。
「你是谁?」她什么也看不见,仅凭本能向后退着,脚下一软便摔在地下。却是退无可退,背后抵上尖锐的石头。
那呼吸声越来越重,她被人拽住腿用力向前一带——裂帛声在黑暗中是那么刺耳,方嬿是女人,她身为女人的本能,已经预感到可能要发生什么丑恶的事。
她弓起身子,护住最柔软的腹部,「求你,不要伤害我的孩子。求你!」她想挣扎,可是却发现手脚都提不起力气。可是不管她怎么言语央求,那人都没有停下手中动作。
如果是梦,那这个噩梦为什么还不醒?她终于哭出声来,「齐域,救我!齐域,你在哪里,你救救我们的孩子!」
「不要!不要伤害我的孩子。」她可以感觉出自己应该就在假山里。她没有力气摆脱身上喘息蠕动的男人,那个男人进入她身体的一瞬,她终于惨叫出声。
无人救她,整个侯府,没有任何人发现此刻她在受辱,没有任何人能够救她。
而第二天,全部的人都知道了。消息迅速传到了正办公的齐域和正礼佛的老夫人处。是府中的总管早晨带着下人巡视院子时在假山口发现她的。彼时她正昏迷不醒,身上衣衫被无情扯破,露出的肌肤上面青紫斑斑……
总管立刻派人禀告了掌管府中事务的华夫人。华夫人立即赶了过来,当机立断,为方嬿披上衣服,由几个丫鬟抬着,穿过府中回到方嬿的碧梧院。又派人通知侯爷和老夫人,下了帖子请名医回来诊脉。同时在府中下了命令,若是谁敢在后面嚼舌根子就乱棍打死。
一切一切,全无指摘,华秋槿处理得面面俱到。
10
方嬿再醒来时,齐域已经回府。看到齐域的第一眼,她本能地就要去伸手触碰他。齐域却向后退了一步,二人的距离又拉开。她长发散乱,脸色煞白,「我的孩子呢?」
「孩子无事。」齐域表情淡漠,「你的孩子保住了。」她的心像是被用力攥住挤压,什么叫做你的孩子?她眼眶一红,几欲落下泪来。二人中间好像又重新划了一道鸿沟,当中还有浓浓的雾霭。而这一次,方嬿却是怎么也过不去了。
齐域面无表情,「说说吧,昨夜为什么要去假山?」
「琅嬛说你深夜回来,我想着给你送点吃的。然后……」她缩成一团,不愿回忆。
齐域拔出身上佩剑,一剑将那桌子砍断,目光清冷如刀。他冷冷上前,伸手捞起她长发,方嬿便仰起了脸来。那双眼含泪看她,他几乎就要松开手。下一秒,视线便从她微微敞开的衣襟里看见了肩膀上的青紫,「你堂堂侯府的夫人,深夜出去,竟然一个跟着的丫鬟仆役都没有?」
她的心蓦然一沉,这么说什么意思?她自他眼中看出恨意,威压震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他终于放开她,「来人!将她锁到柴房里,没我的命令,谁都不许进,谁也不能出!等我忙完公务再行处置。」他最近忙着科举之事,事务缠身,已经许久没回府中来。本以为方嬿在府中安心养胎,结果却出了此事。在这当口,若是此事传扬出去。吵嚷到言官耳中,又是一场官司。
他的确是不悦,明知道方嬿无辜,可是仍然忍不住恼她为何一点脑子都没有,为何在这当口上别人给她下了套,她便一门心思地往里面钻?这件事上,谁得益最大,谁便是幕后推手。又想起她身上的伤痕,他眉头蹙紧,心头烦乱,不愿去想。就算知道她让人下了套,可是有哪一个男人,能完全接受这种羞辱?
更何况,若不是方嬿自己轻信他人,有怎么会有此祸事?虽然恨,他却不能现在为她处置了谋划此事的人。
方嬿呆呆地坐着,这一次,她终于彻底绝望。有了侯爷的命令,手下的人办事速度格外快。方嬿被锁入了柴房,每日仅仅供给一日三餐。柴房能御风,能挡寒,方嬿却如入冰窖。
11
齐域打开柴房的时候,整个人如遭雷击。他自幼便是天之骄子,如今身上担负着重振家族的担子。年纪轻轻,却已经初现能臣的端倪,却在看到方嬿的一瞬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缩在柴房一角,散落下的长发夹杂了几抹刺目的白,下身被血染红,整个人呆呆的,连哭都不会了。孩子没了。
老夫人赶回时是三天后。
「混账东西,你便是如此磋磨她的?」她回身重重给了儿子一个耳光,眼里有泪光颤动,「我的嬿儿,是母亲对你不住。」老夫人从未如此后悔过,她这一生,最错的事情便是存了要锻炼嬿儿的心思,将她一人留在府里。她无力合上双眼,「我只想让你经事,却没想到你能遭此大劫……」
方嬿从柴房出来后便一直缩在床上,不吃不喝不哭不笑。她终于抬起头来,说了话。一开口老夫人的泪便掉了下来,柴房的那两天,方嬿太过绝望,孩子终于没能保住。方嬿大概将这一生的眼泪都流干了,她慢慢开了口,嗓音涩涩的,却再也不是昔日那样细细软软的了。
「你们都没错,侯爷没错,老夫人没错。错的是我,我一个平民女子,自不量力,用我爹爹和哥哥的命、还有我这条腿,」她自嘲地笑笑,平静得让人心惊,「挤进了侯府,打扰了你们的日子。」
她的眼眸不带一点波澜,而齐域又头一次,因为这双眼眸如此心惊。
「孩子没有了,我什么也不求了。只求侯爷和老夫人看在死去的人份上,给我一句实话。」
「那日下午,我不舒服。琅嬛为我点了安神香,醒来时我便觉得头疼。那味道我曾经闻过,」她看向老夫人,「您给句实话吧,孩子是怎么来的。」
一派沉默。
「果然如此。老夫人,承蒙您的照料,让我能住上好屋子,吃上好食物。我很感激。」她仿佛是真的失望了,「可是,这些也是有代价的。是我爹爹和哥哥的命为我换来的。他们是老侯爷的人,为了老侯爷尽忠,我一句怨言都没有。」
「您让我嫁过来,是可怜我为了您摘草药伤了腿。您想让我成熟,可是老夫人,我辜负了您。我本来就是一个普通女子,担不起您想让我担的责任。我学不会,也不想学了。」
「齐域,我也是一个人,我是一个女人,」她终于愿意正视他。「我是一个爱慕你的女人。我愿意为你生儿育女。可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连我的身孕都是你和老夫人的谋划。我的孩子,是靠了这样的手段才来的。」
「我被那人侮辱的时候,想过死。我的旁边就是石头,可是我……我没力气,我也不敢,我舍不得我的孩子,也舍不得你。都是我错了,我应该那个时候就死的,也好过现在苟活。」
「我自己知道,我给侯府丢人了。但是齐域,不是我不守妇道,不是我去勾引的别人。发生这种事情,我才是最绝望的那一个。我只求你不要那么嫌弃我,有错么?可是你把我关进柴房,你嫌弃我……」她眼底了无生机。
「如今孩子没了,请侯爷给我一封休书,休了我。」一入侯门深似海,她到底是不属于这富贵宝地。
休了你?齐域本能地摇了摇头。她挤出一抹笑,齐域并非对自己有什么了不得的深情厚谊,柴房的两夜,她什么都明白了。
世界上最可怖的便是这笑里刀。是她蠢,是她轻信了别人而害死了自己的孩子。但凡齐域有一点疼惜她们母子,早就处置了华秋槿那个女人。可是他没有,她算什么呢,一个不情愿娶进来的女子,如何抵得上他的野心?
她回身便往墙上碰去,饶是齐域手快去拦,她额头依然磕上墙壁,暗红的血顺着脸颊向下淌,可怖而狼狈。「我要回家。」她喃喃道。
方嬿从来没如此清醒过,她温顺了这么久,终于明白了:齐域要往上走,要去争、去抢、去倾轧,而这些事情,她这辈子也学不会。
只当浮生大梦一场了无痕,醒来时她依然是那个等待父兄出征归来的普通女子。
她和齐域到底不是一路人。当时初见,他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她,要她收拾东西跟他走。她得知父兄死讯,他说了一句话:「今后侯府就是你家。」
听听就好,她怎么还差点当真呢?
12
羊肠小道上,一辆青布马车慢慢驶着。
车夫走了这大半日,仍然不见客人吩咐。忍不住回头问道:「姑娘,您这是去哪啊?」
半天里面才有人回答:「只管向南去,离京都越远越好。」
车夫暗忖,这是有伤心事?这位女客头戴帷帽,真有点古怪。算了,这哪里是他一个车夫操心的事情。他只管做完这生意,拿了银两回家就是。娘子生辰快到了,要为她买个银簪子。隔壁殷娘子戴副银耳环就显摆得不得了。这次他也要让娘子高兴高兴。
这么想着,便觉得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儿,喊了声驾,扬鞭驾车驶去。
许多年后,两朝丞相、一代传奇,昔日的镇远侯弥留之际,心心念念着要喝甜汤。而儿孙不解其意,镇远侯抱憾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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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民皇后
221
帝宠:深宫的爱,妃子的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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