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东八区赛博城(二)

我一惊,看着墙边突然浮现一道门,阿丽塔挣扎着被两个仿生人押进来一路拖着,嘴上戴着消音套。

看见我,她猛然瞪大眼睛,开始疯狂挣扎。

我正要上前一步,旁边的金发女人大喝一声,「少乱动,再动我杀了你!」柴三突然暴怒,绿色的眼眸死死钉在阿丽塔身上,又顺手从桌子上抓起一把去骨刀直直对着她。

黑发女人安静了下来,不再挣扎,只是定定地看着我。

我也不得不站在原地,看着她不说话。

刚刚烧红的汤锅在一边已经冷了下来,却散发着一股异样的金属和烧焦有机物混合的味道。

仿生人老师曾说,三角形是最稳固的形状,但此时,三角形是最最弱的,因为每一个点都是一个不安分的顶点。

我这个顶点刚要出声,另一个顶点开始说话了。

「听墙角听够了吧?刚刚你什么都听见了。」柴三慢慢走近她,狠狠挑起她的下巴,

「现在,你们两个,是知道这个秘密的唯二平民,只能有一个留下来,另一个必须去死。」

柴三冷冰冰地说,手中一发力,阿丽塔吃痛闷哼一声,锁死了眉头,眼睛却还是看着我。

她还要去找父母,她一定是不能死的。

「这一路上都在一起呢,打虫子找车子,看样子你们感情不错,」柴三举起锋利的剔骨刀翻转着看了看,上面倒映出她的眉眼。

「你是不是也看上了 1033?」她慢慢走近,纯白的纱裙在地上摩擦出轻微响动。

我突然记起在走私老哥家看到的旧录像,好像旧世界里有种生物叫响尾蛇,在攻击之前也是这样的声音。

这个美丽的金发女人凑近阿丽塔的脸,笑得有些扭曲,「还跑到这儿来看他有没有事,可真是把我感动坏了。」

「但是真的不巧啊,1033 是我最喜欢的玩具,我从小到大就没让过什么东西。」

金发女人歪着头,绿眼睛死死盯着戴着消音嘴套的阿丽塔,微微眯起,在灯光下闪着冷冷的光。

「上一个和我抢东西的,是我的第十三个哥哥,他要抢我最肥的一座发电基地。」她把剔骨刀在手里转了转,很熟练地玩着,「他让微型无人机来我房间放安眠香,再准备偷走我的认证碟文,就一个小芯片嘛。」

「但是我又不笨,那座发电基地是我最喜欢的,因为辐射力度最强,养出的晶体最好看,黑市上比普通能量晶体高不知道多少倍。」

「所以,我让他偷掉,再假装在第十层求他,我甚至给他跪下了,让他放送警惕把安保队撤走。」她回想起不愉快的小伎俩,微微皱了皱眉头。

「但是这个傻子,他不知道我从小就悄悄跟着安保队的人学了不少,只有我父亲知道,嘻嘻,」就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孩,她又很开心地笑了,我背后却起了一层汗。

「所以我就直接把他踢进了第十层的虫子窝里,一次性无人机最后拍到了他惨叫的画面,这么好的东西可不能浪费啊,所以我就收藏在我的卧室里,有空就看看。」

她捂住嘴忍住笑,「你们要是有兴趣,待会我带剩下的那一个去看看,见识见识。」

白纱裙在地上跳舞一样滑动,她仰起头闭着眼,在回忆里露出了心满意足的微笑。

我觉得那简直就像一个刚刚饱餐一顿的拼接人露出的表情,带着血味儿。

「所以说,我从来没让过什么东西,让你,就是你死。」

柴三的金色头发在仿生人灯带的闪烁下发着微光,绿色的眼睛像是一块冰凉的芯片,贴在我的每一次呼吸上。

她拖着白纱裙,带着危险的细碎声走到我面前,开始解开我的上衣纽扣。

「你干什么?!」我在她解开的下一秒赶紧后退一步大喊。

「你再违背我,我就立刻杀了她!」柴三扬起脸死死盯着我,我只能继续僵硬地站着,任凭她解开我的上衣,一件件脱掉衣物。

在那一边,阿丽塔突然开始挣扎,黑眼睛死死看着我。

我只能僵硬地一动不动,看着柴三的手在我的上身游走,心脏因为紧张跳得很快。

「你真的一点都不懂,」她搂住我的脖子,脸和我凑得很近,近到我闻到了她身上混着消毒水的一种奇异香气,脑子有些发晕。

「你知道旧世界的男人女人都会做什么吗?」她的手指摸到了我的嘴唇,开始轻轻揉着。

我只能默默忍受着她的动作,眼睛不时担忧地看着远处的阿丽塔。

「你只能是我的玩具,知道吗?」怀里的人愤怒地强行扳回我的脸,手指在我身上摸索,腿也不断贴了上来,我觉得极其难受。

「1033,你只是个平民,在柴家眼里,渣都不是啊,你有什么资格拒绝我?」

怀中的女人扬起脸,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

「作为玩具,就要有玩具的觉悟,你必须给我清楚。」

「柴家的人,能够看上你们,是你们至尊的荣耀,是你们这辈子最大的价值。」

我刚想张开,她的手指堵住了我的嘴唇,我瞪着她没说话。

「刚刚那个问题还没有讲完呐,你知道旧世界的男人女人会做什么吗?」她突然又开始笑,搂着我的脖子笑得很刺耳。

「告诉你个秘密,」女人凑近我的耳朵,「在柴家的每一间科研所的底下,都有一群平民女人。」

「这些女人,是专门给柴家的男人们养着的,不用工作,不用出去打拼,只用在地下安安静静地等着她们自己的任务。」

「我那伟大的父亲,在他的卧室地下养了一百多个平民女人,据说还不够用呢。」她捂着嘴开始大笑,我还是不明所以。

「你还是太简单了,1033,你不懂那样的快乐。」

我虽然不太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但我总觉得,那些女人的日子并不会很好。

在暗无天日的底下等着柴家的男人「使用」,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对劲。

女人不应该是和男人并肩生活的吗?为什么她要用「使用」这个词语去描述?

柴三停下了笑,抬手擦掉脸上笑出的眼泪,继续笑嘻嘻地看着我。

我避开她的注视,转过头看时我愣住了,阿丽塔跪在地上,闭着的眼里流出了眼泪。

看着她脸上的一行水痕,我突然觉得心口很痛很重。

她没有哭过,第一次见她时,她伤得那样重,也只是蒙着脑袋在屋子里哼着忍着疼。

之后遇到拼接人,虽然看出她背影在明显地颤抖,但也还是冲到前面保护所有人。

不要哭啊,你可是安保队里的女人,武力高强,敢想敢做,是我见过最坚强的人了。

哪怕我们只有一个走出这里,我都认了,那个人一定是你,毕竟我留在这里继续打工,你也可以撤销通缉的身份,只要代替我照顾好我妈就行。

不要哭了,我会难受的,我希望看见你继续风风火火地在我面前跑远啊。

怀中的女人冷冷发话了。

「你要逼我做决定吗?」

柴三顺手把剔骨刀放在身旁,腾出手捧起我的脸,面无表情地看着我,「1033,开心一点,不要这样看着我,你的眼神不是我要的。」

手中的力度突然加重,我几乎叫出声,却还是忍着,先不能激怒她。

我眼前蒙上了一层雾气,任凭她的嘴唇靠近脸颊,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做什么。

只是,那耀眼的红唇在靠近时,突然停住了。

我的身体和本能帮我在此时做出了最好的选择。

我松了手,柴三从我身上仿佛齿轮停摆一般慢慢滚落,金色长发摊成一片亮色,像是机械停住后漏下了宝贵的机油。

最显眼的,还是她脖子上插着刚才在她手中把玩的那把剔骨刀。

在所有仿生人反应过来的一瞬间,我从桌子底下摸出藏了几天的虎彻刀,用最快的速度将他们拦腰斩断,又马上割断了锥体底端的信号接收器。

我跪到阿丽塔面前,抱住她身子,小心地割掉消音套,她抱住我直掉眼泪,抱得很紧很紧,好像一松手我就会消失。

「别哭了,」我搂着她,「你知道吗,刚刚我突然想起你之前说过的话。」

「你说啊,旧世界的男人女人们会因为『爱』这个东西在一起,我觉得刚刚我一定是感觉到了它,」

我继续搂住她颤抖的身子,

「因为那一刻,我只想替你站在那把刀面前。」

我轻轻拨开她额头前的卷发,里面一双黑眼睛湿漉漉的,里面有我的影子。

一起回过头去,柴三在地上嚎叫着扭动着浑身是血,眼珠暴突,一脸不可置信地捂住脖子,眼里的痛苦和愤怒几乎要撕碎我们。她雪白的纱裙上全是喷溅的血迹,一大片红色像是我很小时候在旧世界见到的落日夕阳,大片的颜色涂满视野,张扬着最后一刻的红。

记忆里的颜色和眼前重叠了,我觉得那是同一类的画面,不然不会让我感到如此熟悉。

她用漏风的声音嘶哑地喊着,像是晚上窗外嘶鸣的风声:

「不得好死!你们!永远不得好死!」

信号器还是质量不错的,警报声已经响起,我站在柴三面前,捡起自己的衣服,抬手扯过她的右手从手腕那里割下来,任凭她用残存的力气凄厉地打滚嚎叫的,声音像是被扯破的衣服。

「借用一下叛徒的手,给你减减罪名。」

我提着虎彻刀,用柴三的掌纹刷开一道道门,扶着阿丽塔直接往科研大楼外面跑去。

得亏刚刚用刀时没穿衣服,现在把外套穿好,暂时看不出太多血迹。

我们一路低头避开视线跑出来,却在最后一道门那里被拦下了。

即使虎彻刀很锋利,但我们还是敌不过一波又一波的仿生人攻击,在被击晕的那一刻,我抓住阿丽塔的手把她护在怀里,任凭电警棍落在我的背上。

一下,两下,背上像是装满了水的膨化床垫内芯,又重又沉,我的意识里一片混乱。

眼皮很重,但我好像坠入了一片漆黑的空间里,不断下沉。

最后,我面前出现了一排透明的屏幕,紧紧围绕我,一圈又一圈,而那一片片透明屏幕上是无数二进制代码,数以亿万记的 0 和 1 不断闪烁着,就像无数灰尘在黑色中发着光。

在无数的代码里,我突然看到一个 1,它有心跳,虽然是发光的白色,但我仿佛和它是老朋友一般。

在虚空的黑色里,我游向那个代码。

它总是和我保持一段距离,我使劲伸手也够不到它。

我想张嘴喊,但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数字逐渐黯淡下去,直到变黑,和周围融为一体,仿佛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周围的所有代码,在那个 1 消失不见的一瞬间,突然疯狂地开始发亮,透明的屏幕开始剧烈地震动起来。

我想要尖叫,可是眼里塞满了光,脸上一阵刺痛,似乎那些发亮的代码要刺入我的身体,我只能张嘴嘴发出无声的呐喊,拼命挥舞着双手在黑暗的空间里想躲开那些疯狂的数字……

我是被电流声吵醒的,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浑身酸痛地躺在地下。

条件反射往身边一捞,空的,人不在了。

一抬头,眼前是一个站得笔挺的金发中年男人,他穿着白色的西装,胸口是一枚金色的家徽,整齐服帖的头发和胡子下是一张没有皱纹的脸。

「你胆子不小,年轻人。」他缓缓蹲在我面前,伸出纤长的手,白色的手套慢慢托起我满是血迹和灰尘的脸。

「不过我要谢谢你,帮我解决了一个大麻烦。」他微笑着,墨绿色的眼睛里看上去很轻松,「我那调皮的妹妹已经被宠爱得无法无天了,她手里本来不应该有那些好东西的,都是我那老爷子干的好事,可真是让我难受。」

「她还傻,希望自己能像普通人一样去热热闹闹地走一番,搜罗了一堆玩具,想要知道他们的思想,图个意思。」他松开手,偏着脑袋看着我。

「可是柴家的人啊,生来就坐在最高的位子上。」男人站起来,依然笔直修长。

他冰凉的墨绿眼睛盯着我,微微眯缝了一下。

「我妹妹最愚蠢的地方,就是放纵了自己的情绪,总想着和玩具打成一片,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她这样蠢的人就应该早点淘汰,给别人让点位子。」

「不过现在你帮我解决了这个大麻烦,作为对你们的施舍,我就放你们其中一个走,留下一个领掉死罪。怎么样,可以接受吗?我觉得很仁慈了。」

背后传来一阵呜咽,我看见阿丽塔从地上爬起来,挣扎着甩开仿生人的手,看着我无声地张了张嘴,我觉得她在喊我的名字。

「仁慈的大人,我们帮你解决了这么一个大麻烦,您就放了我们两个,我们继续给你干活,这样不比杀了一个划算?」我低下头恳求,此时不应该提什么要求,保命要紧。

「你以为你是谁?我养的玩具?笑话,」白衣男人弹了弹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我的玩具尚且是用了就扔,你一个渣滓,有什么胆子和脸面和我谈条件?」

「我不是我那个傻子妹妹,愿意坐下来听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浪费我的精力。」

「你的精力,都要留给那些玩具吧?」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远处飘来,虽然不大,但是很有力,而且十分耳熟。

「我的好弟弟,几天不见,你又不认真听父亲大人的话了。」

我这才看清,说话的是那个穿着白色胸甲的女人,柴大小姐,虽然没有了双腿,但她坐在漂浮的飞行器上,所有人都要仰视她。

白衣男人不情愿地抬起头,「想必姐姐忘了和父亲大人顶撞的时候。」

「我的选择和你无关,你不好好地和那些女人厮混,跑到地上来做什么?」

「我在追查逃犯,这是柴家男人该做的事情。」白衣男人移开实现,低头看着我。

「没什么功可立,就抓了个没武器的慢慢欺负,可真是只有你才干得出的事情。」柴大小姐懒懒地说,丝毫看不出之前被折磨的痛苦模样。

「多谢姐姐夸奖,不知道姐姐还习不习惯离不开飞行器的日子。」男人冷笑。

「让所有人都仰视我,不好吗?」女人低下头,雪白长发垂落,眼里是不屑。

她看着我和半跪在地上的阿丽塔,眼神闪烁了几分。

尤其是看见阿丽塔时,她明显一愣,但眼神还是冷冰冰的。

这个细节被我捕捉到,但也不知道如何利用。

「你要他们一个活一个死?」她微微皱眉。

「这样生离死别的游戏多好玩,地下室里,那种女人之间的看腻了,换点口味。」男人挑眉,抱着胳膊看着我们。

「她出去,我留下来,别等了。」我刚说完,阿丽塔挣扎着走过来,一把推开我。

「你是不是傻,你还有人值得你去等,我留下。」

「我是男人,我应该保护你啊。」

阿丽塔定定地看着我,伸出手,握住我的手。

她的手很小,但握得住弓弩,有一点粗糙,但是很软,很有力量。

「还有其他的人需要你,我不值得。」

我觉得她嗓子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说得有点艰难。

她没有说我妈,是为了不让对面知道,是要保护老太太。

我的喉咙同样动了动,却也不知道怎么说。

6、最后的时刻

一时之间,空旷的走廊里很安静。

「还在磨磨蹭蹭的,我不高兴了,你们还没决定吗?」男人微微皱起眉头,有些不耐烦了。

我突然有了办法,握了握阿丽塔的手,随即放开,面对着男人。

「既然我们两个都可能是将死之人,那干脆就死个明明白白吧,」

我站直了身子,「我们已经知道了发电基地的秘密,想和你多聊聊。」

男人打了个响指,一个仿生人直接跪在地上,低下头,变成了一把椅子,男人便坐了上去。

「L4629,把监控和传感仪都关掉,和大哥报告我去追嫌疑犯了。」

「你还是那么胆小啊。」女人笑了一声,也撑着脑袋看我们。

男人看着我脚边的他亲妹妹的断掌,微微偏头,一个角落里便飘出一个椭圆的飞行器,无声无息地抓取起来飞向了角落的暗处。

他坐着仿生人变成的椅子,双手撑在膝盖上,很有兴趣地偏着头看我,「给你十分钟,时间一到,如果没有做出选择,你们都得死。」

「看着你们这些弱小的东西垂死挣扎的确很有意思,我算是知道我那可怜的三妹妹为什么总是动私刑了。」

「她最后死得也很惨。」女人补充了一句。

我深吸一口气,眼前闪过很多画面。

从我在旧世界看到太阳的陨落,到广场焚书,到仿生人老师的笑容,再到我妈和阿丽塔在废墟的背影……太多的问题涌向我,我不得不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时间仿佛静止了,我只能听见我的心跳声。

「第一个问题,」我努力控制住发抖的嗓音,「我们的脑后芯片是不是可以控制思想?」

我想起我妈忘记了她是用旧世界方法让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当然可以,只要向甲星发射规定的信号频率,他们就可以利用生物电脑来修改。」

芯片的作用?必须问问:「那甲星文明结束实验那一天,所有地球平民体内的芯片会被怎么处理?」

「很简单,启动程序自毁。」男人面无表情,低头看了看手背上的投影表。

「难道就是直接杀人?但是如果是这样,甲星从这场实验中得到的,难道就只是实验一下他们的殖民模式,和全部死去的人类尸体?」

我紧紧盯着他的脸,仿佛能穿透那双墨绿色的眼睛看出什么。

「你觉得呢?」他的嘴角咧开,更加上扬了。

我刚想说话,「不,不是杀人,」阿丽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惊讶地回头,她单腿跪坐在地上,有些喘不上来气,琥珀色的眼睛锁死着白色的西装,缓缓开口。

「你知道比杀死一个族群更可怕的是什么吗?是让这个族群丧失属于他们的记忆。」

「文明同化,比文明灭绝更加具有杀伤力,更加能置另一个弱势文明于死地。在人类的文明发展中,这样的事情太多了。」

她缓缓站起来,腿上还有淡淡的血迹,「我的父母虽然可能已经遇害,但我记得住他们告诉我的所有有关旧世界的故事。」

「在那时,有许多的地方曾经被外来族群统治,数十年后早已经臣服于这些入侵者,就是因为入侵者进行的文明同化。从孩童开始这些入侵者就不断地告诉他们,他们生来就是低等的,等到这些孩子长大,他们早就认为自己不再属于原来的族群,甚至以自己的身份为巨大的失败和耻辱。」

她看着男人,眼里翻涌着不明的情绪。

男人轻笑,伸出手轻轻鼓了掌,「说的不错,所谓的程序自爆,的确是借鉴了旧世界发生过的事情。甲星文明不屑于处理所有低等人类的尸体,但也不愿意直接毁掉地球浪费宜居的环境,为了更好地控制这片土地上的人,选择同化的方法是最好的。」

「在实验结束的那一刻,所有低等人类都会彻底忘记自己所有的作为人类的自豪,之后的一辈子都为甲星文明活着。」

他站起身,背着手慢慢走来,一脸轻松:「将来,所有的低等人都会认为自己的人类身份是肮脏而可耻的,只有甲星文明最为高贵先进,这些人将成为甲星在征服宇宙中的忠实奴仆。」

通过扶持代理者,让其获得统治资格,再合理地给所有平民植入可以控制和抹去思想的芯片,以最小的代价完成殖民者的意愿,最后收获同化后的异族,的确是个好方法。

但是我还是想不明白一些残缺的点,开始在脑子里飞快地思考。

虽然甲星有如此厉害的技术能远程抹去思想,但在平民都植入脑后芯片后没有立刻启动同化程序,一定是哪个地方出了问题。

要么,是远程控制有局限,但是这和他们使用这个方法的初衷相违背;

要么,是因为人体内已经存在的大部分思想,可以抵抗一部分远程的控制,导致了一定程度的风险,这应该就是为什么甲星不会立即启动程序的原因。

他们需要柴家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加大力度,完成所有平民的芯片植入,并且在新教育中不断灌输甲星地外文明最上等最先进这个思想。

所以,在所有人都开始厌恶自己的人类身份、无比渴望被甲星统治时,实验才是真正的结束。

我脑子里飞快地回放着男人刚刚说过的话:

他说结束实验时,同化程序会让人「彻底忘记作为人类的自豪」「为甲星文明活着」,「忠实奴仆」,那这极大可能说明了一件事——

同化程序后,显然会忘记大部分作为人的记忆。

时间的齿轮终于又开始转动,我听见了除了心跳之外的声音。

四个人的呼吸声,和风吹过大厅的细微摩擦声。

我转身站到阿丽塔面前,和她面对面。

我看着她好看的琥珀色眼睛和鼻梁上的伤疤,想起我们第一次遇见的时候,她也是这样伤痕累累,但眼里充满力量感的光从未消失。

「我知道了,同化程序启动是有先决条件的。」我看着她。

「真巧啊,我也猜到了。」她的黑眼睛弯成了好看的弧度,里面都是我的影子。

「那不如,我们一起?」我伸出手,把她轻轻抱在怀里。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拥抱她,就像我们曾经拥抱过无数次一样熟练。

她的温度比我的低,但也是微微发烫的,心跳得很快,

「就使劲想着甲星有多好有多先进,我们要一起认真做人类的叛徒。」

我的下巴抵在她的头顶,黑色的卷发碰着我的脸,有点痒痒的。

有一次她拽着我要帮我把脖子上的泥巴擦干净,我没躲开,她的头发就这样蹭着,很舒服。

「我不后悔认识你,谢拙,你是我遇到的最好的人,」她的声音闷闷地传出来,「谢谢你当时救我啊。」

「与其我们都死掉,不如互相忘记,还能剩下一个没心没肺地活着。」

「好啊,毕竟你是我第一个想一起领养子宫的人,」我抱得紧了些,闭上了眼睛,脑子里依然是第一次见她的样子。

瘦瘦小小,一身的伤,在灯光下眯起眼睛,身后是一对张开的银色翅膀。

「当然,借用你之前说的话,

虽然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用对,

但还是想说,我爱你。」

我愿意为你做所有的事情,愿意用最后的力气保护你。

哪怕失去了作为人类的记忆,我也要记得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

「我开始数了,」我闭着眼笑着,把鼻子埋进她的头发里,那是她的温度。

「三,」身边所有的时间都静止了,所有的声音都归于沉寂,我又只能听见我们的心跳声。

二,」眼前什么也看不见,脑海里只有无数的画面闪过。

一……」

最后一秒,时间仿佛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被挤压、变形,塞入所有的缝隙让我几乎窒息。

静默,仿佛经过了半个世纪,像是太阳最后一次的坠落那样漫长而黑暗。

睁开眼,怀里的人一动不动。

「阿丽塔?」我低头试探性地问,

「你是谁?」她迅速从我怀里跳开,吃力地摆起攻击姿势,直直盯着我,」我怎么会在这里?」

那样警惕的目光,我默默放下了半空中伸出的手。

忘了就好啊,哪怕我舍不得那发尾的触感。

我突然想起她曾经告诉我的那句旧世界留下来的话:

离离原上草,何处不相逢。

我们都是这个赛博世界里的一盏灯火,和无数的夜色相伴,和无数的灯光遥遥相望,亮红暗青,暖黄冷紫,从来没有什么机会产生碰触,甚至没有机会看清对方光亮的颜色。

但是这个有着琥珀色眼睛的女人,我们相遇,我们并肩,就像这满世界的灯光和雾气中挣扎的一棵黄草,在黑夜的草原里互相扶持,时刻等待着下一次的相遇。

但好像,这一次的离别,是永远的熄灭。

我努力不去记忆手中的温度,转身回头,正准备跟着男人离开,让他把她放出大门。

脑海中所有的光都熄灭了,我的夜色草原里都是一片虚无。

正要开口时,突然脑后受到了一阵用力而沉闷的击打。

我倒在地上,在眼皮合上之前清晰地听见她的最后一句话:

「他已经启动同化,我跟你走……」

闭上眼的最后一刻,我看见那双曾经轻轻踢过我的脚跨过我面前,走向我看不见的夜色深处。

我曾经捡到过一个戴着电子义肢的女人,和我差不多大,很漂亮。

她有着黑色的眼睛,比东八区城的夜色还要黑还要深,里面是整个城市的霓虹灯,外加一个我。

她的卷发很柔很顺,握在手里像跳动着的流动银河。

她吃过我做的饭,说比营养冻要好吃很多。

「你愿不愿意一直吃我的饭?」

「考虑考虑,万一你老了,做难吃了怎么办?」

「我老了,你也老了,你吃不出来的。」

「那我就暂时答应吧。」她眨眨眼看着我。

那个下午,窗外是混合着水雾和投影的夜空,街上行人很少,有骑着摩托的少年在空中尖叫着飞过,他们都记得自己的家在何处。我们两个在房间里,看着窗外,争吵着下一辆车的发车时间,笑着把投影切换成自己的脸。

那时候,都觉得日子还长,一切还早,相逢是必然的,就像时间必然是向前。

「后来呢?」

眼前的少年看着我,他才不过十来岁,托着腮听着我讲故事。

我们在地图上找不到的一座山里,这是发展了数十年的革命秘密基地。

「后来啊,」我摸着下巴上的胡茬,「后来我假装失忆,咬着牙走出了科研大楼。」

「当时我就发誓,我这辈子,就一定要和柴家干上了。」

「我失去了很多东西,但是我一直相信,那个人一定在某个地方等着我。」

「你说她会不会被柴家一直关着呢?」

「我这么多年和柴家对着干,就是想让他们用她作筹码来威胁我,哪怕她被折磨得不成样子,只要活着,我就能找到她。」

「我还要等,我不信她就这样,骗了我骗一辈子。」

少年看着我,理解地笑笑。

「你去给老太太送点安眠胶囊,她最近睡的不好,估计是听我念叨多了。」

我妈一把年纪了,却也惦记着那个人。

少年退回角落,走向长长的密道。

他的父母被柴家当做流民处置了,就投靠了革命军,因为能干,他一路干到了首领的护卫军。

每年的这个时候,首领都要讲一遍他妻子的故事,他听了几年,也还认真听着。

原来他以为,女人和男人一起领养人造子宫就是最重要的事情。

现在,他开始希望,自己也遇到一个那样的女子,她有着漂亮的黑眼睛和黑色的卷发,愿意和自己一起战斗。

他们会一起去炸掉发电基地、一起去打劫军用物资、一起去在赛博城的夜色里开着摩托飞驰。

最后,在一个停电的夜晚,他们坐在楼顶,

他把她搂在怀里,轻轻告诉她那个最滚烫的字符。

没有铺天盖地的水雾和灯光,只有眼里的星辰大海和无声告白。

在那最灰暗的一天,我拖着身子跑出发电基地,回到之前最初住的屋子里,我妈看着我一个人回来,问了一句她呢。

我说她找她父母去了,和我们不是一路人了。

我妈看着我,我避开她的眼睛。

「她出门的时候说要带你回来,怎么,现在又丢下你走了?」

「我不知道。」我打开手中的营养冻,递给我妈,「你先吃饭,吃完我们出去走走。」

「她是不是遇到事了?」她没有接我的东西,直直看着我。

「我的错,我没有保护好她。」

「但我知道她一定会等我。」我扭过头,看着窗外的夜色。

「等你?你有什么值得她等的?」她叹了口气,「她到底怎么了?」

「她……要和我们分开一段时间。」

「也许很长,也许很短,我也不知道,不要问我了。」

房间里,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客厅的投影还是热带雨林的样子,我偏偏头,切换成了一片夜色下枯黄的草原。

这是我花高价在走私市场定制的背景,卖代码的人很疑惑。

「别人都是要白天的场景,你怎么要这个?」

我笑了笑,「因为这个能装下我要的东西。」

走的时候,我听见他和旁边的人说我脑子可能有问题。

我也觉得,自从她走后,我脑子就坏掉了,听不见什么话也看不到什么东西,只是凭着记忆在这个世界里行动。

我没有再去柴家上班,柴三死掉的消息也被封锁了,那里是我不愿意再涉足的一个世界。

夜色朦胧,我一直一个人走着,在下一个角落,不知会不会遇到想要遇到的人。

那一天很快就来了。

那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我握着水药丸面无表情地闯过大街。

霓虹灯在头顶闪烁,五颜六色的投影在大楼上发出夸张的音效,空中的公交车管道叫嚣着划过视野,小型无人机在大楼的影子里穿梭,几个流浪小孩用废弃的钢板试着打落。

这时,一个穿戴着电子义肢的男人走到我面前,用身体拦住了我。

「你是?」我抬起头,看不清他逆光下的表情。

「有人要见你,和我走。」说完转身就走,脚步飞快。

我只能抱着水药丸往前小跑,不知道是因为运动还是紧张,心脏似乎要从身体里蹦出来。

我的直觉告诉我和她有关。

上车,越过城市,眼前是一座发电基地,和之前的有些区别,稍微小了一些。

车从打开的裂缝中下沉,到底悬停,门开了,几个仿生人等着我。

我把水药丸绑在腰上,跟着戴着电子义肢的男人走到一扇金属门前。

里面,一个漂浮在半空中的女人背对着我,有着雪白的长发。

看到我,她笑了笑,算是打了个招呼。

「1033,好久不见。」看来她还是不知道我的名字。

「有些事情我想和你说,毕竟你是为数不多知道的平民,」她停顿了一下,眼里浮现出一种很奇异的神色,「这么说吧,估计是唯二。」

我心里一惊。

「你知道整个交易和实验,所以现在有一件事情,我要告诉你。」

「看看我的腿,这就是我要做的事情的代价。」

她在漂浮的飞行器上看着我,淡淡地勾了勾嘴角。

当年高墙上的断肢还留在我脑海中。

「我是柴家唯一反对我父亲做法的人,」她慢慢说,「我还是个女人。」

「柴家的女人,本来应该是被宠爱被保护得很好的,但是只是因为我不支持他们的选择,他们就动用私刑想让我屈服。」

「我那妹妹,没有脑子,空有外壳,被父亲和兄弟宠爱,对我下这样的手,我一度怀疑我在他们眼中根本就不是柴家的人,哪怕我看着他们长大。」

她叹了口气,淡绿色的眼睛里看不清神色。

「但是这件事情后,我想明白了。」

「他们根本就不把彼此放在眼里,只是无情的服从工具。」

「我要反抗他们。」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差点把我钉住不能思考。

「你是知道真相的,我想让更多的平民知道这件事,动摇柴家的统治。」

「但是,那时候,你也很危险啊。」我终于忍不住出声。

「我?」她笑了一下,「我年轻时候,做了不少错事,现在看来,是要还回去了。」

「我已经做好了准备,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她的长发低垂,雪白发亮,淡绿的眼睛看向走廊的尽头。

「那个女孩,还活着,但是被折磨过。」

「我努力保下了她的命,但为了伪装,还是让她受了不少伤。」

我点点头,内心的激动在慢慢地生长,心中那片黄草顶上的夜色开始逐渐开裂松动。

我知道,她肯定还在等我。

之后的事情,就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了,毕竟手中有着数量巨大的柴大小姐,即使被夺权,也是实力强劲的角色,那些沉溺地底欢乐的兄长根本就不是她的对手。

柴家被暗杀的人数越来越多,元首也提高了警惕,甚至向甲星不断地乞求庇护,这都是柴一告诉我的,这个简单的名字的拥有者,有着最复杂的算计。

在这期间,我在黑市上不断匿名散布编好的故事,让更多的人知道柴家的秘密。

柴一也动用私人武装开始散布消息,不断有「证人」在坐实。

人们从最初的不幸,到偶然个例的证实,恐慌在不断地蔓延着。

当元首再一次开启投影广播时,有一个年轻人在安静的人群中突然说了一句话。

「元首大人,您到底什么时候告诉我们真相?」

仿佛一滩雨水里跑进了火花,聚集在广场上的人群里开始冒出一些低语,渐渐的越来越大,直到仿生人军警不得不驱散人群。

我回头看着大屏幕上的元首,他一丝不苟的西装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褶皱。

抬起脸,仰视他,我盯着那条白色西服上的褶皱。

那里面是柴家裂缝开启的地方。

地下工作者的人数在科研所和城市街区里不断扩张,有和我曾经一样的码货员,有走私市场的勤杂工,有正规店铺的店主,甚至有怀念旧世界的科研所科学家们。

一个秘密庞大的组织在夜色里展开生长,就像是一道激光刺穿了浓稠的夜色,给大陆国带来了一丝琢磨不透的亮色。

人们看到的大楼投影新闻中,越来越多的柴家安保队成员和科学家被暗杀,死后身上是激光刀刃灼烧的标语。

不少秘密印刷的纸张流入市场,人们的目光从投影移到了这些制造粗糙的纸页,看着宣传单上讲述的柴家的阴谋惊讶万分,在家中悄悄讨论。

一批地下印刷厂被查封,负责人都被处以电刑,但挡不住越来越多的民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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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生

2050:未来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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