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东八区赛博城(二)

东八区赛博城(二)

2050:未来的终结

4、关于偶遇和背叛

在那个方向,有一座巨大的发电基地。

我们这才留意到,西南区的这一座,顶端的蓝色灯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熄灭了,只留下一个黑色巨影,无声地在夜色里沉睡。

每个人都清楚,比黑夜更恐怖的事情即将出现,那个巨大黑影时时刻刻提醒着,在这样一个混乱的世界,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

我们的确可以呆在车上,但是充电期间,只能保持停车状态,而且充电基座的镭射力度已经不够了,现在也暂时难以买到大量的新基座。

看来不得不步行,然后在城市里藏身,这好像是目前唯一的解决办法。

我刚想着我妈送到救助站,突然反应过来,过去认为的那个无所不能的救助站现在已经不安全了,阿丽塔点点头:「我觉得一旦被攻破,柴家只能放弃那里,再说了,平民死去也是他们求之不得的事情。」

虽然还不知道柴尔德家为什么要削减平民数量,但是我们知道这个动向就足够了,毕竟大多数人还是觉得只有柴家才能庇护他们,但不知道这是走向死亡的安乐窝。

我们两个在街上走着,她背着弓弩,我带着刀,逆着人流往前走着。

有披头散发的女人,有哭泣乱跑的孩童,有拖家带口的中年男人,他们脸上都是从混乱和危险中逃脱的麻木,在夜色里照亮了没有光亮的城市。

人群汹涌的夜色里,虎彻刀顶端的红色激光像是一只眼睛,盯着我们前行的方向。

「你说,我妈在这样的地方,有可能独自生活吗?」我苦笑一声,前面路边倒着一具尸体,带着磨损严重的电子义肢,被人流偶尔踢来踢去。

阿丽塔顺着我的目光,随即垂下了眼睛。

「没事,阿姨身体很好的,我可以帮着她训练一下趁手的武器,没准也能帮我们杀几个拼接人呢。」

我只能点点头,踏步走过那具尸体,像是踏过我们永远不会经历的未来。

我们从车上取下最浓缩的营养冻和水药丸打包随身带好,再把余下的粮食和车藏在一个倒塌的角落里,用废弃的钢板掩盖,希望以后还有机会来取回我们留下的补给。

我,我妈和阿丽塔,人手一件武器,开始了在城市里的危险漫游。

虽然干净不少,但夜色还是很浓,我们往当时跑过行人的那个街角的另一头走去。

我回过头,那座发电基地还是黑沉沉地待在原地,没有一丝亮光,但我觉得它离我们格外地近。

我们走了小半天,为了照顾我妈的身体状态,其实没有走很远,还在西南城区晃悠。

路上的灯陆续恢复了一些,但是我心里还是像被压住了一样,没有光亮,虽然路上行人依然很多,甚至还有了临时的商贩在开始交易电池叶和武器。

我们正在路上走着,似乎走在了从前的城区道路上,有霓虹灯有水雾,公交管道也修复了不少,像是之前的普通日子,只是街上脏乱了些,似乎只需要清洗,就能回到过去的日子。

有什么不对的呢?

这么想着,我扭过头,看向左边的街角。

那里空无一人。

但准确的说,那里有半个人。

一个极其丑陋的生物正蹲在地上,他的脑袋是个男人身上的,但是有一大一小两只右手,身上缠绕着废弃钢铁和线圈,身边还流着一滩不知道是油污还是血污。

它那两只相同的右手里,捧着一颗不知道哪里捡来的残肢啃着,时不时抓起废墟里的铁棍伸到嘴里咬上几口。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间停止了,即使我手中握着虎彻刀,我的腿却再也动不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拼接人,它们的凶残、没有思想的行动、啃咬的尸体和钢铁,让我觉得这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即使它就这么活生生蹲在离我不过十来米远的地方。

我近乎呆滞地扯住了阿丽塔的衣服,她正要张口回应,却也看见了对面的那个东西。

意见一致的,我们都一动不动,死死盯着看着它吃着最喜欢的食物,一边慢慢后退。

我妈其实也已经反应过来,但是腿也已经不能动多少,她也一样被吓坏了。

我死死盯着拼接人,一边尝试握着我妈冰凉的手,虽然手心已经都是冷汗,还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头一次觉得死亡离我这么近。

第一次学到死亡这个概念,我记得是在新教育的课堂上。

仿生人老师给我们看了一些人们临死前的视频,有柴家的管家,维修工,安保员甚至柴家人的。

无一例外,他们都在闭上眼睛之前说出这辈子最大的荣幸:为柴尔德和大陆国工作终身。

可是我明明看见有一个为了救下柴家小儿子、被火吞没的一个安保队员,

他那焦黑的嘴里其实喊着——

「我不想死」

一条再普通不过的街道,让我好像听见了那个安保队员的呼喊。

那个拼接人终于吃完了最后一丝残渣,它站了起来,抬头正好对上了我们的目光。

我从那全是磨损和发烂的脸上看到了一丝狂热和兴奋。

「砍脖子记住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阿丽塔已经射出了最锋利的一支箭。

与此同时,那个拼接人已经疯狂地飞扑过来,那样的速度简直让我毫不怀疑地相信那个神秘的第十层里,无数的它能够在无阻轨道上凭借奇异的能量带动一个帝国的前行。

我眼前一片空白,当那张僵硬发白的脸逼近面前时,我闻到一股机油和血腥的味道,一大片浓重地压过来。

在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时,手中的虎彻刀已经笔直举起砍中了它的胸口。

刀片迅速插入它胸前各种碎块的缝隙中,飞起一股腥臭的黏液,带着零碎的发光碎屑扑面而来。

我看见它凹陷的眼睛瞪着我,身子分成两半迅速垮下去,脖子和肩膀连接的地方还插着阿丽塔那支陨石头的箭。

看着地上还在蠕动的两截,我才反应过来它还没有死绝,赶紧往脖子中央使劲插上一刀,直到那混杂着钢铁碎片的尸块不再动弹。

大概是因为黏液的原因,虎彻刀受到了一些阻力,我稍微用力才拔出,一瞬间,一些细小的荧光色碎屑在我胸前撒了不少。

用手抹了抹,有轻微腐蚀的感觉,是不算很坚硬的晶体。

我回头看了看我妈,她瞪着眼睛依然没有缓过神来,手里的刀还死死攥着。

「没事了,我们赶紧往反方向走吧。」我努力忍住自己颤抖的手,尝试去拉起她的手,她也不说话,紧紧抓住我不肯松开,两人都是手心冰凉。

阿丽塔突然在背后喊住我们,我手心一紧,回过头,发现她站在拼接人旁边,用十字弩对准了那两截东西。

「阿姨你过来,你在那东西上砍上几刀,不要怕。」她看着我妈,鼓励着。

我妈的脚根本就不能动,一个天天呆在家里的老太太,只会做一点旧世界的家务活,能指望她在关键时刻有力气跑远就不错了。

不愧是安保队的女人,阿丽塔没说话,直接伸手把上半截拼接人拎着向我们走来。

那张丑陋苍白的脸带着黏液躺在面前,还发着细微的光芒。

我把我妈的黑色匕首塞在她手里,握住她的手,往那截东西上使劲捅下去,又是一小股黏液混着晶体爆出,我拉着我妈往后退,看着她自己试着去扎去捅。

「这些东西不是人,他们只是烂肉和机器而已。」

我们这样安慰我妈,阿丽塔帮她把匕首上的黏液擦干,「阿姨,只要能活下去,我们就必须要尝试我们从来不敢去做的事情。」

「你看谢拙,刚刚不也直接杀了一个拼接人吗?」她朝我眨眼,我连忙点点头,虽然很想说那是我的本能反应。

我们往那个街角的反方向走,改为往人多的地方,毕竟单凭我们三个绝对不是那些东西的对手。

一边走时我一边想,如果发电基地真的发生了泄漏,那地下所有的拼接人都会逃出来攻陷城市,但是为什么走了大半天,只遇到刚才的一只?

我把这个疑点和阿丽塔说,「我觉得有几种可能,」她凑在我身边低声说。

「第一,大规模泄漏已经发生,但是由于觅食偏好,这批拼接人全都跑到救助站方向了,那里人多。」

她认真看着我,「第二,泄漏并不严重,只是不小心逃出来了极个别的拼接人。」

「那还有呢?」我问,「难道你想说又是柴家悄悄地放出少量伤害性大的拼接人来杀死平民,最后根据定位秘密处理掉这些东西,再解释成陨石雨造成的?」

她看着我苦笑一声,点点头,「我觉得也不是不可能,因为我们之前也是根据空气弹的弹坑发现了柴家要对平民下手,这个假设是无论如何不能丢掉的。」

我抬头看了看远处的街道口,废墟还堆在路边,稀少的行人在顶上穿梭,谁知道下一个路口会不会已经有个拼接人蹲在那里等着我们呢?

我们三个都开始把衣服穿严实了不少,毕竟大陆国气候恒定,眼下又怀疑拼接人偏好食肉,皮肤和气味能少暴露还是少暴露。

「其实还有一种解释,就是那座发电基地破损后,拼接人先在附近觅食废弃钢材,但是看见活人依然会下手。」我看向阿丽塔,她正把脖子用黑色布料扎好。

「我觉得这种生物被设计出来简直太可怕了,靠着觅食自己身体的组成原料来生存,但是为什么这样单纯的进食能够提供他们行动的能力呢?这不符合原理,也是我觉得这是最奇怪的地方。」她动动脖子说。

我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前面黑暗的街道中突然跑出四个人来。

「救命啊——」格外痛苦的声音刺破夜空,我浑身紧绷,把阿丽塔和我妈护在身后。

「我看见那四个人背后有东西。」我妈在背后抓住了我的衣服帽子。

一时间我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被她拽着有一阵窒息感。

那四个人跑近了,我看见为首的是个矮个子男人,他的鞋子已经没了一只,身后是两个女人和一个尖叫的小孩。

小孩估计是被什么绊倒,直接滚到地下,还没来得及喊出声,身后的影子就扑到他身上开始撕咬。

矮个子男人看到我手中的刀和阿丽塔的十字弩,直接向我们没了命一样跑过来,两个女人也跟着他往这边跑。

这下我看清楚了,又是一个拼接人,长得比上一个还要恶心——几乎是碎肉和废渣拼起来的身体上糊着不少荧光色晶体,虽然是个人形,但只有一只黑色的手看出是个人。

那小孩子估计是已经没了呼吸,它开始蹲在地上当着我们的面开始享用食物。

矮个子男人从我身边跑过,我妈一把扯住他:「那个方向更多!」

他只能呆呆地停在原地,两个女人也跑到我们这边。

「要不要现在动手,不然一会儿我怕死人更多。」阿丽塔在我身边弓起身子。

「好!」我刚说出口,阿丽塔已经飞速跑出几步,我看见她的十字弩对准了拼接人的胸口,紧接着是划破夜空的一阵啸叫,一支陨石箭直接刺中它的上半身。

那东西被箭一撞,把手里的孩童扔下,抬起头看着我们,那残缺的手上还流着温热的血。

「谢拙快上!」我听见一声吼叫,朝那个方向使劲跑起来,脑子还没有感受到害怕的时候,身体已经迎着扑过来的腥臭和温热直接捅上重重的一刀。

大股黏液扑在我胸前,那张恶心的脸几乎贴在我的鼻子上,空洞的嘴张得老大,里面还有没消化完的肉块。

我忍不住哇的一声呕出来,阿丽塔上前又补了几下,看那东西不再蠕动后,扶着我回到刚才的位置。

飞身扑出去的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在玩一场格外逼真的人机互动游戏,直到那股臭气熏了一脸,才意识到刚刚也和死亡隔得很近。

突然感到有些喘不上气,我跌坐在地上,面前是那一摊血肉和废渣的混合物,还有不少密密麻麻的晶体在中间散落着,像是碎裂的灯光。

「多经历几次就好了,你……没事吧?」一双热乎乎的手在我背上拍了拍,我感激地回头看着她。

「当时我在安保队里也怕,后来杀了几个扰乱秩序的流民以后就习惯了,」她轻轻地说,「自保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情。」

那个矮个子男人和其中一个女人是夫妻,另一个是他们原先住在隔壁的朋友,其中一个偏瘦的女人说他们是从救助站跑出来的。

那个偏瘦的女人在阿丽塔边上挤着,黑眼圈很深,她似乎还没有从刚刚的情景中缓过来。

她说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东西。

「昨天晚上在救助站,大家当时都在睡觉,我没吃到晚饭,就睡不着想出来走走,结果我在救助站背后散步的时候,看见了有个铁盒子,被包裹得很严实。」

说完她咽了口口水,「我想看看是什么物资,顺便拿一点……然后就凑过去看一个缝隙,结果里面全是这样的东西,」她指了指我们背后的地上。

「那你看见它们是在休息?」我问,她皱起眉头:「我感觉……像是一摊废铁和肉,一动不动,我还以为是救灾的时候留下的废墟,」

她皱起眉头,「但是为什么要用这样一个奇怪的容器装呢?我正在这样想,结果其中一摊肉居然开始动,我吓得跑回去找我丈夫,我们就一路跑出来。」

「那那个孩子呢?」我问,她歪了歪头:「那个孩子?我们跑出来的时候他就远远跟着了,也许是也看见了那盒子里的东西,又不敢一个人走,就跟着了。」

「你们也不带着他一起,这才多大的孩子啊。」我妈在背后叹了一口气。

矮个子男人翻了个白眼,「我们自己都害怕得要死,还带个孩子,怕是不想活了。」

我和阿丽塔互相看了一眼,乱世之中,弱小者都是任何一方的牺牲品。

我们捡起了一些发光晶体,想办法混入了一间倒塌的科研所。

「你看,仪器检验这些东西是有辐射能量的,说明这些晶体的特质的确符合我们的猜测。」

由于辐射性强,我们还是扔掉了它们,继续使用电池叶。

和男人它们告别后,我们继续在城市里找角落露宿,眼下重建工作已经做了不少,但大楼投影新闻里从未提到过拼接人伤人的事情,好像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们恨不得所有平民都不知道这种东西的存在吧。」我苦笑一声。

知道发电基地真相的我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盘算着接下来的日子。

「你说,柴家人会不会继续通缉你啊?」我看着远方的发电基地,顶端的灯开始发亮了。

「我觉得他们已经不屑了,毕竟陨石雨影响了他们度假呢,不是吗?」阿丽塔笑了笑。

「我爸离开我出差之前,我们见了最后一面。」她突然抬起头,看着远方夜色里的逐渐亮起的灯光,一点一点的,像是拼接人身上的能量晶体。

「他告诉了我一句旧世界东八区城喜欢说的话,你也许也听到过。」

「什么话?」我好奇地看着她,有些凌乱的头发里,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夜色的回忆里发亮。

「他说,『离离原上草,何处不相逢』,这是一句改过的句子。」

我觉得我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有明白。这样有节奏的句子好像在我的记忆深处储藏了很多很多,但我已经无力打捞了,因为埋藏得太深,我和它们之间已经有了一座城区般的空隙。

「就是说啊,我们人就是草原上的草……草原就是,城郊长满低矮植物的地方,虽然我们现在看不到了,但以前很多的。」阿丽塔给我描述,

「我小时候,我爸带我看过,灰色的黄色的草,满山都是。」她给我比划,「这么高,到我腰这里。」

「我们虽然像草一样,很脆弱,很零散,但是我们总有一天会再次遇到。」

她扭过头,看着我,眼里是好看的亮色。

我把正在打瞌睡的我妈喊过来,问她是不是有这种句子。

「以前的句子……很多了,但是新世界不让我们说,一说啊,要被送进去的,后来大家就不说了,就没人记得了。」我妈叹了口气,

「但是这句话,我记得下半句好像不是这样的,而且后面几句好像更加好听。」

「阿姨没关系,总有一天,你还能完全地念出这些句子的。」阿丽塔笑了笑。

离离原上草,何处不相逢,我们都是这些齐腰的黄草,但愿在夜色中总能找到想找到的人吧。

这一天,我的脑芯片突然发送了一条新的信息:

柴家高端后勤恢复工作状态。

看来是补给已经够了,开始继续他们的好日子了,可是路边的流浪人们还没有在城市里找到能够吃饱饭的地方。

「你要去找柴家人?」阿丽塔听完,有些惊讶。

「看这个,」我按下脑后芯片,虚拟屏上是工作人员的召唤信息。

「他们开始恢复正常生活了,如果不去,我们恐怕永远也不知道柴家的心思,也就永远只能落后一步,一直处在危险之中。」我告诉她。

「你觉得你跑到科研所里就不危险了?」她冷笑一声,「你的信息,你的一切,什么不是暴露在监视之中的?你以为穿着他家的制服,你就是安全的?」

「那不一样,」我很坚决,「我希望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而不是一直在这个地方躲来躲去,那不是我们的生活该有的样子,至少还有反应的余地。」

我直直地看着她,她微微卷曲的黑色头发盖住了眉毛,底下是一双很亮的眼睛,里面有街上的霓虹灯和夜空中的水雾,很浓很好看。

「好,保护好自己。」

她突然伸出手轻轻环住我的腰,又马上弹开,认真地看着我微笑。

她的脑袋很热,刚刚碰到我胸口时很舒服,虽然只有很短的一下。

我站在路口,阿丽塔和我妈在倒塌的商店招牌下朝我挥手。

我妈现在是她忠实的小跟班,说啥就做啥,还说等我回来就能保护我了。

哪有你保护我的啊,老妈。

转过身去,那是另一座略微大的发电基地,虽然有点远,但是我知道柴三在那里。

一路上我很小心,看见平民也尽量躲着走,偶尔找个安全的角落和阿丽塔通话,当然是用我妈的脑芯片。

「妈,你记得晚上少吃一点水药丸,这段时间是有点干燥,但吃多了第二天容易水肿的。」我看着面前悬浮虚拟投屏上的我妈,耐心地说。

她还是那样啥也不愿意多想,想干嘛干嘛。

「我口干,水药丸买来就是吃的,水肿就肿吧,我又不像你阿丽塔妹儿那样要保持身材。」

「阿姨,我在旁边听着呢。」旁边一个模糊的侧脸无奈地笑了笑。

我朝她们笑了笑,聊完后关掉屏幕,这栋生锈的大楼顶又恢复了寂静。

就这样,我走了三天,终于看见了发电基站的入口。

门口有零零散散的一些队伍,我走上前,把工牌掏出来,守住入口的仿生人接过,它的食指放在工牌的号码上读取后,把我放进去。

通过亮得刺眼的密道,我走到了安检处,和之前一样飞快地坠入地底。

我来到休息室,领了新的工作服和吃的东西,整理好自己的一切,准备迎接未知。

又一次见到了柴三,不过这一次不是在她喜欢的蛋壳屋,而是一间相对普通的屋子。

「好久不见,C1033,希望你还记得我喜欢吃什么。」

背后传来一阵很柔的声音,我站着没动。

「我记得你,你不高兴吗?」她的脑袋突然搭在我的左肩膀上,呼吸吐在我耳朵边,我感觉全身的汗毛都竖得笔直。

「柴三小姐记得我是我的荣幸。」我只能这样说。

「很好,你要记住,我讨厌的人都已经不是人了。」耳边又是一阵轻轻的声音。

我只想把她按在地上用刀比着让她好好说话,但是我不能,因为我有我的计划。

「C1033,我最喜欢你,因为你身上有旧世界的影子。」

那你还让你老爷子把旧世界给干没了?

「我希望你一直在这里留着,我不会亏待你的。」

我才不要,我要回去找阿丽塔和我妈。

当然我只是心里说说啊。

她的脑袋终于移下来,我刚刚松了一口气,她啪的一下从后面抱住我的腰。

所以女人都喜欢抱着别人的腰?

柴三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你觉得我怎么样?」

你怎么样?脑子不好使呗。

「柴三小姐美丽智慧,是大陆国女性的榜样。」

我感觉腰上的手一僵,过了一会儿她放开手,站在我面前抬头看着我笑。

「我还真挺喜欢你的,不聪明,但是很有人味。」

什么叫「有人味」?我还是面带微笑,脸都有点僵了。

「别的厨师只会看我的脸色,但是我从你的菜里知道,你看得出我的心情,知道我在伤心,知道我在高兴。」

「当时我和我父亲吵架时哭了鼻子,你就做了甜的东西,我记得很清楚。」

「所以你在我这里,不是个工具,是个我想认真说话的人,」她看上去很认真地看着我,「每次我说话,你都会很耐心地听,也会有自己的想法,你和他们不一样。」

那是因为我没别的事情可以做啊,听你讲话刚好可以偷个懒而已。

最高级的敷衍,就是让那些使唤你做事的人觉得你做得很好,虽然你并没做什么。

这一点,我来的第一天就发现了啊。

有时候我都有点可怜柴三,虽然手里握着几座发电站,可是连认真听她说话的人都没有。

她有一堆厉害的哥哥姐姐,一个个都是柴家的大人物,但是我只觉得他们都很可怜,因为他们只能自己说给自己听。

当然,他们只会觉得我这种平民才是最值得可怜的了。

我就这样开始了新的生活,从早餐开始直到晚餐,就陪着柴三听她讲自己的生活。

谁想听啊,要不是为了打探消息,我觉得放在以前我是绝对受不了的。

她是柴家最小一辈的人,上面有很多哥哥姐姐,自己是基因筛选过的第一批柴家人。

「所以我智商很高,」她看着我手里的锅,「但是我没有朋友。」

她在科研大楼里长大,学会的第一个词语是元首大人,同龄的人基本没有交流,因为柴家人会把家人看作抢夺权力的对手。

「我才不喜欢那些东西,但是我知道,只要我手里的发电基地越多,就没人敢欺负我。」

一个在柴家长大的人,就这样对我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说起了自己的过去。

我觉得应该是因为之前从来没有人像我这样认真听吧。

我妈告诉我,不管是谁说话,哪怕你想掐死他,你都要认真听着。

因为你永远都无法拥有别人的生活,但是如果听他们的故事,就像过了另一个生活,是很划算的。

我和陨石雨降落之前一样开始了再普通不过的日子,切菜煮汤是最大的快乐。

几年以前,我可是连汤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人,如今却给有权有势的柴家做饭,放在别人眼里,这都是无上的荣誉了吧?

可惜我不这么认为。

而且,像梦一样单调的日子,应该要结束了。

我感觉最后的真相在这样平淡的生活里逐渐浮现,就像汤锅里的食材在煮熟后会上浮并散发真正的味道一样,十分理所当然。

这一天,我在走廊遇到了一个被柴家驱逐的女人。

她比柴三要大一些,但眉眼极其相似,都是凌厉的绿色眼睛,但她是完全白色的头发,在科研所的白灯下有些凌乱,发着亮光。

她被四个仿生人围住缓缓走着,双手被一根细细的银色线绕住,垂在身前,步伐有些迟缓。

走廊上的人纷纷停下来,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这是柴家的大小姐,好像是违抗了元首的命令,现在要去接受刑罚啊。」

一个柴家的工作人员在我旁边和别人讨论着,我忍不住回头再看了一眼柴大小姐。

她的上半身是一件白色的胸甲,下半身是白色的武打裤,银色靴子在地板上缓缓踏着,走得很镇定。

在她面前迎来一个人,这个人的到来让所有的人都单膝跪地,低头不语,除了那个穿着白色胸甲的女人。

是穿着白色西装的元首,他朝着柴大小姐走来。

空气开始变得凝固和沉重,所有人感觉背上都多了几丝压迫。

那个拥有整个大陆国的男人,就这样活生生地站在我们面前,带着属于他的那份语调。

「家族勋章也不要了?」男人开口了。

「我觉得我不属于你们。」女人回答。

「你不要觉得自己很聪明,这个选择是我们所有人共同决定的。」

「所有人?」女人轻轻笑了一声,「你就是所有人吧?」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但我只知道,你已经不适合这个位子了。」

「所以你要换一个更听话的儿子?」

周围所有人把头埋得更低了,我依然努力听着。

「你很识相,但是又不够识相。」我听见男人走近了。

元首的皮鞋走起路来,也是听不出情绪的。

「我始终认为,只要有一瞬间没有尊严,就会永远失去尊严。」女人继续说着,嗓音凉凉的。

「你说我没有尊严?那为什么他们都在这里,跪我?」男人不紧不慢地说着。

「那是假的,你自己给自己的,我的好父亲。」

「姐姐可真是会说话,又在父亲这里说什么好话呢?我来学习学习。」

柴三的声音在远处飘来,打断了他们,她的纱裙摩擦着地面走近了,沙沙作响。

「小妹,你看看你大姐,真是越来越不懂事了。」

「大姐是太懂事了,父亲,其实当孩子的,要越不懂事越好啊,您说是不是?」

柴三咯咯笑起来,在空旷阴暗的走廊里,听起来有点吓人。

「你大姐交给你,你敢要吗?」元首停顿了一会儿,

「她做的事情,让上面不高兴了。」

我很想知道是什么事情,「上面」又是什么?

但我把脑袋垂得更低了。

「好啊,让大姐看看我的好东西,毕竟是触犯家规的,得好好给大家看看。」

元首又安排了几句,柴三带着仿生人和大小姐走远了。

我和其他人一起抬头,只看见大小姐白色长发在黑暗中的尽头发着微光。

几天后,柴家最大科研所的广场上,挂着柴大小姐的一双断肢。

看到的人都底下头,心惊胆战地避开视线。

我看到那一双被钉在高墙上的带着血迹的双腿,认出了那双白色的靴子,曾是那样安静从容地走向黑暗的走廊尽头。

她究竟做了什么,让整个柴家都放弃了她?

违反了家规,触怒了「上面」,这背后到底是怎样的故事?

我总觉得和所有人都有关。

但我更清楚的是,柴三是让这双腿挂在高墙上的推手之一,而她也是我唯一能接触的柴家人。

我决定从她入手,总有一天能读懂整个故事。

那天,像往常一样,我开始做饭。

备菜,洗锅,开火,做饭。

「柴三小姐,」我手底下的汤锅还在沸腾着,汤勺匀速搅拌着。

「之前我听说有平民被不明生物攻击了,你知道这回事吗?」

柴三的绿眼睛盯着天花板,过了一会,移动到了我的锅里,再移动到了我脸上,一动不动。

我的心开始飞快地跳。

那个眼神,完全不像一个女人的眼神。

甚至,有点像刚发现猎物的拼接人……

「哦,是这样吗?」她开口了,嘴角微微挑起。

「但是你既然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还要问我?」

她微笑着看着我,一头金色的长发垂在胸前,伸出一只手开始把玩。

我实在是不知道自己哪里被她看出来的,脸上一顿,有些不知所措。

她歪着身子,继续把玩头发,笑嘻嘻地看着我。

「我毕竟喜欢你,所以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她的绿眼睛眨了眨。

「但是前提是你答应我,你再也走不出这里。」

她眯起眼睛看着我,等着我的回答。

我点点头,只能先假装答应下来。

手里的勺子搅动得越来越快。

听了我断断续续的描述,她哈哈大笑。

我看着她,脑海里全是那个被拼接人杀死的孩子,在我面前被肢解的模样。

「你叫那东西『拼接人』?」她那扭曲的笑声终于安静了。

「那也配叫人?在我们柴家,我们都叫虫子,那是一种很小的生物,现在几乎看不到了。」她开始给我解释,就像描述一道很好吃的菜的味道。

「没错,放出来就是为了杀人的,陨石雨对我们基建的破坏很大,必须淘汰掉一部分平民,不然重建和救助成本太高了,我们还要过日子呢。」

「但是没有了平民,就剩你们柴家,这个大陆国又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呢?」

我抬起头,问出了我一直藏在心里的问题。

屋子里只听见汤里的水煮沸的声音,隔着雾气,我听见对面传来一声轻笑。

「反正你一辈子都得在这,告诉你也无妨。」

她甩了甩一头金发,懒散地靠在桌子边上。

「大陆国没有了平民,柴家还会在,因为我们本来就不是为了地球上的人而存在的。」

「什么?」我有些惊讶,难道柴家不就是喜欢统治别人吗?

享受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和荣誉,抢着照亮所有的黑暗?

「柴家倚靠的,是另一群执政者。」

什么?我直接愣住,手里的汤勺停止了搅拌,只听见锅里沸腾的声音。

「你以为呢?」她眯着眼看我,嘴角勾起一丝微笑,

「你以为这样一种力量可怕的发电方式是人类自己研发出来的?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

「人类是最愚蠢的,不论是手还是脑子,你要明白这一点。」她抬起头,漫不经心看着远处的窗户。

那里能看到东八区城的全景,夜色朦胧,水汽弥漫。

5、另一群统治者

另一群统治者?

我惊讶地抬起头,恰好对上了女人微眯的绿色眼睛。

「他们是来自甲星的人,和我们达成了约定,你知道这个就够了。」

「什么甲星?那是……另一种文明吗?」

「那不然呢?」她咯咯地笑起来,撑起胳膊看我的锅里。

我鼻子闻到了一股焦糊的味道,但是没有去理会。

「这样告诉你吧,柴家是甲星选定的实验助手,他们施舍了最普通的一种科技,换来的是整个地球作为实验对象。」

我手中的汤勺直接掉到了汤锅里,溅起一片汁液。

「给你讲个故事怎么样?」对面的年轻女人用一只手绕着金色的发尾,绿色的大眼睛眨着,低头用另一只手把白纱衣袖上的汤汁轻轻拂去。

「旧世界结束的时候啊,可真的不是什么好日子。」

「太阳消失了,温度下降,海洋冻结后各种资源开采难度极大,南北极能源开采也更加不容易,我有一个哥哥就是去开采路上失踪的。」

「毕竟距离远嘛,不过我也做了手脚,给他的燃料掉包了。」

她笑嘻嘻地讲着这件事,仿佛像是刚刚捏碎了一个鸡蛋一样,费了点力,但是极度舒适。

「然后呢,有一天,我父亲被甲星的人找到了,获得了秘密联络的信号源,甲星答应让他能手握整个大陆国,又给了他一些好东西,准确来说,是一种特殊辐射原料。」

「在一定的密闭装置里,柴家会放入一批人关起来圈养,用这些辐射原料催熟,」

「这些人啊,会吸收大量的无序能量,之后,这些能量能够在人体内凝结,变成细小的能量晶体,持久地给他们供能。」

「如果这结晶太大了呢,可能会影响到正常的活动,柴家一次性的流水线系统就会取出这些高浓度结晶,要么直接用来发电,要么再投喂给那些已经被辐射变异了的人。」

柴三停下玩弄手中的头发,抬起头颅,眯着眼盯着我,红嫩的嘴角微微扬起。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旧世界的人做过的事情,叫做活熊取胆?这就是类似。」

我摇摇头,她解释这是一种庞大的已经灭绝的生物,人们要它的胆汁来做成药物。

「我那可爱的父亲大人,除了单纯用囚犯的能量结晶以外,还想出了 『养虫子』的方法,也就是把尸体和科技废渣用高强度粘合剂拼接,再接受辐射产生晶体,从而获得行动的能力。」我明白了,由于晶体和粘合剂结合会有腐蚀作用,所以这些虫子只能一直不停地进食来抵抗体内的坍塌和腐蚀,这些半人生物将被作为能源储备来支撑地下城市的大规模建设。

「那些产生晶体的载体,可能就有你们旧世界的熟人哦。」

「比如某个在广场上和元首对着干的流民,比如在科研所里要暗杀我父亲的傻子们。」

柴三看着锅里要糊掉的菜,还是笑得那么甜美。

一时之间,我居然说不出话。

这个所谓的甲星文明,提供了这样一种邪恶的技术,到底要得到什么?

「……那这个实验,是什么?」我终于想起来了关键的一点。

「你接受过新教育,你应该知道实验室为了模拟再现。」

柴三又伸出手勾起自己的一缕头发把玩着,慢慢地说,

「在整个宇宙中,适合文明生存的地方少之又少,如果发现了新的宜居地,你觉得执政者会怎么做?」

「先暗中观察一段时间,再决定要不要接触交流?」我皱起眉头。

「不,对于甲星这样已经达到科技顶峰的文明来说,『殖民』是最好的武器,」她享受看着一个无知的平民在得知这一切的表情变化,发善心一样补充了几句。

「殖民就是征服与奴役,简单来说,就是夺走这个星球上的资源,并且让这个文明的人都为他们工作,甚至死去。」

「甲星之所以敢这样做,是因为他们手中已经有了极其强大的科学技术,他们有实力有资格对其他文明进行这样的行为。」

她看着我,「你也知道,新教育教你们的就是优胜劣汰,适者生存,这样的事情在旧世界太多了,站在实力的角度说话,才是谈判桌上该有的姿态。」

「但是弱小的文明也有话语权,」我皱起眉头,「只是缺少保护和支持罢了。」

「没错,」她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但是强大的文明会假装没有看见。」

「强大的文明不也是从小文明逐渐长大的吗?就像柴家,一开始不也只是科阀之一?」我叹了口气。

「的确如此,但是啊 C1033,有几件事你需要知道。」

柴三从椅子上站起来,背对着我,白色的纱裙在地上拖着又发出危险而细碎的声音。

「文明的生存拼的是速度,比别的文明快一步登顶,就掌握了最大的话语权,为此柴家人牺牲了不少优秀的后代。」

「想要加速,其实还有更快更好的办法,」她笑了笑,「那就是和更强大的文明做交易。」

「在过去的旧世界里,不少弱小国家就是靠着自己的天然矿产和交通渠道,和大国达成交易,获得迅速发展的机会。」

「矿产会有枯竭的一天,航道总有干涸的日子,大国不断吸血,小国终归是小国啊。」我摇摇头。

「你不懂,」她粗鲁地打断我的话,「大国愿意施舍给一个说话的机会,已经足够了。」

「毕竟,」她看着我深吸一口气,「小国可能将永远没有机会发声。」

「所以你们决定,和甲星做交易,让他们进行实验?」我的余光看到手底下的汤锅开始烧得发红,「但是这和那些拼接人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有很大关系,」她继续说,「甲星选中柴尔德家族,就是因为我们之前是做核电研究的,知道最先进的防辐射技术。」

「防辐射?」我伸手把汤锅端到边上,只觉得脑子里乱哄哄的。

「在每一个发电基地底下,都有甲星提供的特殊辐射原料,当初大停电暴乱时候抓捕的第一批流民,就先被送到这里圈养,再有了之后我刚刚讲的那个故事。」

「但是你说,这只是一个很小的技术,那这个甲星,到底要用地球人做什么实验?」我忍不住问。

柴三抬起头,金色长发垂在脑后,绿色的眼眸盯着天花板,似乎要穿透看向夜色的终点。

「很简单,」过了一会儿,她说,「无非就是复制无数个柴家到宇宙的无数个文明之中,通过这样的超级发电模式迅速建立统治,再控制所有的平民。」她耸耸肩,「所以其实你也只是个工具上的螺丝罢了。」

「控制平民?难道就是推行新教育?」我有些疑惑,「这完全不足以支撑甲星人统治所有的文明,总会有不一样的声音的……」

「所以,这就是柴家存在的必要,」她从桌上轻轻跳下来,缓缓走到我面前,抬手摸了我的脸,手指移到我脑后的芯片上抚摸。

那一刻,我只觉得冷汗从背上一直冒到头顶,我这才发现她是没有芯片的。

准确来说,柴家的人都是没有的。

我彻底明白了,柴家口中的「便利」「高科技服务」只不过是一个合理的借口,给所有平民植入脑后芯片、让他们毫无理由地接受,才是最终的目的。

「我觉得你应该想明白了,」她懒懒地说,「你不过是被甲星通过生物电脑控制的一个小东西,像你一样的人们,都只不过是甲星生物基站里的一个数字代码,轻轻敲一下键盘,啪,你的一切都会被摊开……」

她在我耳边轻轻说着,开始咯咯笑起来。

我睁着眼睛抬头看着四周,熟悉的房间和布置,但我觉得格外陌生,这不是我每天工作的地方,这只是一个庞大的游戏面板上的一个像素点、一个无限梦境里的任意一毫秒钟,和无数一样的人一起拼凑堆积起了无数个我看见的世界,透着夜色里的雾气,看不清楚空间的边界。

我的脑后芯片还在跳动着,仿佛看见一个黑色的古怪背影坐在一台巨大的显示屏前,上面是无数跳动的代码,黑影伸出手指向屏幕上其中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0」,轻轻地抹去,我也一瞬间消失在了这个时空。

如果我只是宇宙中的一个毫不起眼的字符,我所有的一切都被围观、被注视甚至能够被轻易地抹去,就像从来没有被观测到的一粒星尘,那我在这个世界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从前我有自己的生活,有喜欢的游戏,喜欢的食物,有喜欢的工作,这是填充我每一个在东八区赛博城日子的血肉,但是这一切都在被一个陌生而强大的地外文明注视着控制着,我的笑容和眼泪都只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数据,而不是我作为人活生生存在的理由。

我慢慢蹲在地上抱住脑袋,只觉得心头紧得发痛。

那个在无数光年以外窥视的人,一定不屑于理解、甚至完全没有看到我的所作所为吧,我只是数万亿无数渺小的实验对象里的一个零,毫不起眼。

但是我那些曾经为之振奋的生活,就只是冷冰冰的数据吗?

我遇到了那个好看的女人,她有一头微微卷曲的黑发和比夜色还要深的黑眼睛,认真看着我时里面仿佛透着整个城市的灯光,我们一起在陨石雨中活下来,在东八城区的夜色里逆着人流穿行,在每一个无人的夜晚看着对方的投影而互相道着晚安再沉沉睡去。

我还有母亲,虽然她已经忘记了很多事情,但无数个流浪街头的日子,她都紧紧握着我的手,那样的温度绝对不是生物电脑能够读取的信息。

「告诉你这么多,是因为我真的很喜欢你。」头顶传来柴三的声音。

她蹲下身子,托起我的脸看着,绿色的双眼似乎要刺穿我内心的真实想法,「你知道了真相,就再也走不出这栋大楼,我要你陪着我直到甲星人降临的那一刻。」

「我还以为你要我陪你到死亡呢。」我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玩具要有玩具的觉悟,」她伸出一根手指抵住我的嘴唇,红唇笑着咧开,「到那一天,所有的脑后芯片都会按照程序设定自爆。」像是随口一说,可是又是那么让人心惊肉跳。

原来死亡也是在计算范围内的,不愧是科技顶尖的文明,就这样轻轻松松捏住了另一个星球所有民众的生死。

「到时候,我们柴家就会作为人类物种遗留,会被甲星保护起来,享受最先进的技术,比如啊听说可以直接读取脑海成像生成动画,不愧是甲星才能有的……」

她笑着摇摇头,又朝我耸耸肩,「到时候的你们,就是废墟里的化石,等着柴家的后人来地球的人类遗址博物馆参观吧。」

我实在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么肯定自己去甲星能都受到优待,就凭能和甲星说上话,就凭人家愿意施舍给你一点技术?

人家反手毁灭地球都懒得和你商量,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错觉?

我突然觉得柴家人还挺蠢的,虽然智商高,但是脑子是真不怎么好使啊。

我抱着胳膊看着她,冷笑一声,「面对强大的文明,你们这样直接投降,地球上其他的所有人类都不会感激你们, 「当然,如果还有东西可以记录这件事的话,你们柴尔德家将会是人类这本书上最恶心的一个字符。」

我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直视着她那冷冰冰的仿佛绿色芯片一样的眼睛。

「难道你以为抵抗就有用?你能去和甲星交流?」她居高临下看着我,

「双方的力量对比你知道有多么大吗?甲星是银河系数一数二的高等文明,我们只是受到他们的庇护,这不是投降!是为了更好地生存!」

我笑了笑,「用所有地球人类的命来做交易,换取你们一家的生存机会,真是太伟大了,我一个小小平民听了都要流泪。」

我又冷笑着补了几句:「想想也知道,再尊贵的柴家到了甲星,也不过是被放在街上供人参观的摆设,他们会吃惊地说,『看呐,这就是地球人,为了自己活下去,把所有的同类都献给了甲星的统治者!』」

我脸上的表情褪去,「没有了地球作为后盾,你们只是甲星实验室里的品种稀缺的小白鼠罢了,他们真的会把你们当作人?」

虽然柴家人从来不把平民当成同类,但非地球人不这么认为。

一个靠着出卖同类而生存的群体,是不配被尊重的,哪怕看上去再光鲜再强大,更何况他们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强大,而是借助别人的技术而撑起华丽的外壳。

只要他们跪拜的文明翻脸,他们手里就不会有任何可以撑起谈判桌的筹码,还想着利用之前的空壳子换一个坐下来说话的机会?

虫子是不应该有发声这个器官的。

戳到了痛处,她的脸开始逐渐扭曲:「没有了柴家,人类将会被甲星文明消灭得渣都不剩,你凭什么说我们做的不对?难道地球文明彻底灭绝才是人们希望看到的?」

我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样子,认真地一字一句告诉她:

「至少,地球人类不希望看到被同类无声地背叛。」

「人类?这个词只能是柴家人才能用,只有我们才能代表人类和甲星交流!」

继续对话将没有任何意义,我只是看着她,什么也不愿意多说。

宁可尊严地在宇宙里变成其他文明口中的星云痕迹,也不能代表所有人做出背叛所有人的决定。没有人告诉我这样做的理由,但是我就是十分确定,仿佛这种意识是骨子里流动了无数个时间区间都一直存在的。

我总是隐隐约约觉得,我脚下的这片土地,似乎曾经发生过相似的事情,这片土地上的人和它本身,都曾在各种时刻流露出我应该有的模样和姿态。

而柴家,从来就不属于这里,他们从远处来,自以为向往着更远处,却永远不愿意去看清脚下的这篇土地。

可是没有这片土地和人的依托,他们又有什么价值?

柴三的纱裙在地上停住,她继续狠狠地盯着我很久,过一会儿看向别处。

「C1033,我知道你有想法,但是你违抗我,就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那个通缉犯,你不是很想见她吗?」

「那么,就带她进来。」她拍了拍手,一个仿生人靠近了旁边的一堵墙,开始在墙上扫描代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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