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有这种事?行走江湖还需要为这些身外之物所困扰的吗?
然后转头问小龙,同样耳语道:「我们还有多少钱?」
「嗯……你要好多?」小龙迟疑了一下,以眼神示意,确实不太多了。
我们用的钱都是小龙以前在人间时的存货,这么多年过去了,也难为他还保存着。
但是……现在确实所剩无几了。
「算了,要两间房。」我咳了一声,然后特意放大了声音,以便店内的人都能听见,「我和小姜姑娘一间,你们一间。」
不孤还要反驳,我立刻上手捂住了他的嘴。
简单的洗漱后,姜黎坐在镜前梳头,她做事向来是娴雅有度的,哪怕赶了一日的路,可她身上看不出一点风尘仆仆的劳累之态。
我本来就没怎么盘发,也就随意解开发带,用手梳了一下头发便罢。
坐在床边,我有些百无聊赖。
姜黎看着是个好相处的人,但真的与她独处一室,我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话,况且……我对她已经起了疑心。
「小曦。」她忽然开口,并没有回头,「你过来,我也替你梳一梳吧。」
我:「啊,不用了,我不用麻烦……」
她坚持道:「你来,梳头有好处的。」
我只好走过去,她站起身来,让我在镜子前坐下。
她开始替我梳头,她的动作十分轻柔,手指引领着木梳穿过发间,如同微风的触碰。
「小曦,你的头发真好。」她感叹道,「又黑又亮,像……乌鸦的羽毛。」
她的语气和动作都太过温柔,以至于我几乎有点沉醉了。
我回答:「你的头发也很好看,发髻也漂亮。」
她柔柔一笑,抚摸着我的头发,然后手背挨着我的侧脸,轻轻滑动:「皮肤也温暖,眼睛清凌凌的,年轻……真好啊。」
我觉得她这话说得古怪,什么叫皮肤也温暖?
我想回头看她,但她轻轻地按住了我的肩膀,不要我动弹:「还没梳完呢。」
我只好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和身后的她:「你不是之前说『皮上红颜,皮下白骨』吗,怎么还在意这些。」
也许是客栈简陋,连镜子都粗糙,铜镜磨得很模糊,只能隐约看出眉眼,影影绰绰的。
她的身影也不甚清晰,我只能看到她似乎笑了一下,然后她弯腰在我耳旁轻言细语:「镜中花,水中月,从来虚幻,可多少人为此沉醉不醒,魂销骨枯呢。你说对吧,小曦?」
她呵气如兰,却冰凉,我的耳朵像被冻住了。
姜黎睡姿乖巧,平躺,笔直,双手放在腹部。
可我这一夜都睡不安稳,因我腹上那块符文,又开始隐隐发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我的骨头内涌动,一阵一阵,试图冲破身体的禁锢。
但碍于姜黎在旁,我不便察看。
只在半梦半醒间,觉得似乎又闻到了那股尸臭。
25
翌日,我醒来时,姜黎已不在房中,身侧她睡过的地方,连一丝压痕都没有。
好像,她根本没睡过,抑或是她根本没有重量一般。
天还没亮,星子仍在天际若有若无地闪烁。
我们又出发了,仍是一样的,上午小龙驾车,下午是不孤——我在外面陪着他,他一直在向我抱怨小龙昨晚睡熟了变回原形,把他压得喘不过来气,他差点被小龙绞死。
我只让他小声一点,并没有制止他,因为我已隐约猜到,姜黎估计也不是什么常人。
当时闻到臭味的只有我们四个,另外的凡人都没有表现出异样。
可我和不孤、小龙,都是非人。那同样能闻到味道的姜黎呢?算什么?
我开始怀疑,她和小龙所说的那个也会心痛的女娃儿有没有关系。
眼看已经能望到蜀州城的城墙了,可我们忽然间又闻到了那个味道,夏日的暖风中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气息。
不孤皱着眉四处张望,嘟囔:「哪里还有死人吗?」
我沉默了一下,看向远处的蜀州城,轻声道:「是从城里传来的,估计……又有人死了。」
不孤没立刻答话,眉头不展,忽然贴近我的耳畔:「小心生姜梨子。」
他的声音很小,在这一路聒噪的蝉鸣中几不可闻,可他的表情十分认真。
我没料到不孤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一向是傻乎乎的,除了非常直白的喜恶之外,几乎看不出他对人情世故有任何察觉。
难道,姜黎的不对劲已经明显到连不孤都能看出来了?
我微微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差点做不出反应,无声反问:为什么?
不孤盯了我一会儿,忽然偏头在我唇边亲了一下。
「?!」我的眼睛睁得更大了,过了好半晌,才有些结巴地问:「怎么、怎么突然这样?」
「哪样?」不孤却很自然地笑了笑,用手背挨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似乎在感受亲我跟亲自己的不同,「不知道为什么,你刚刚那样看着我,就特别、特别、特别想亲你,亲亲不是很让人快乐吗?」
我一定是被蛊惑了,居然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
还没回过神来,他又凑到我的耳边,悄声道:「待会儿告诉你为什么。」
由于我对他突如其来的敏锐感到十分不可思议,所以,一路上我频频侧头看他,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些不同寻常的端倪来。
可他完全没有一点变化,只是絮絮叨叨地跟我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曦曦你晚上睡觉热不热?昨晚我跟小龙睡,特别凉快,他整根蛇都凉丝丝、滑溜溜的。」
抑或是看到了道旁的一朵小紫花,便自顾自地停住马车,跳下去摘花,然后双手捧着送到我眼前:「曦曦,你认识它吗?」
我盯着这朵纤弱可爱的小花,实在不觉得我和它有任何相识的可能,只好摇头:「不认识,这是哪位……旧友?」
难道,这是什么花精?
不孤抬手将花插在自己耳畔的发间,特意转过头让我看清楚,笑嘻嘻地问:「现在呢,认识吗?」
看他如此动作,我终于想起来了:「是在镜墟的时候我摘过的那种花?」
在镜墟时,我曾摘过一朵不知名的小花,插在他的发上。
「对啊。」他开心地点头。
我以手遮眼,远眺了一下蜀州城,无奈道:「别玩儿了,再这样耽误下去,我们天黑也进不了城。」
不孤却不紧不慢,只是轻轻地拍了拍马儿的屁股:「拜托拜托,跑快点啦。」
我见他这动作,忽然心中有点不妙的预感。
只见马儿低头刨了一下蹄子,仰头打了个响鼻,似乎真与不孤心神相通,停顿片刻便立即飞奔起来。
四蹄如风,掀起阵阵尘土,马车不可避免地变得颠簸异常。
毫无防备的小龙猛地撞了头:「嗷!」
忙乱中,他搂紧了姜黎的肩膀,将人圈在怀里,用自己的手臂替她挡住了晃来晃去的架子。
同时忍不住破口怒骂:「死狐狸你赶到投胎啊?跑那么快咋子!有阎王爷在撵你哇?!」
我抓紧了车框,被颠得白眼都快翻不出来了。
不孤的半个身子从帘子底下钻了进去,把双手摊开给小龙看:「不是我跑的,是拜托马儿在跑哦。」
小龙气得要命,挺直了腰,伸长了腿,就要来踢他,只可惜他反应很快地缩回了身子,躲开致命一击。
咦?我为什么要说可惜?
有了马儿的卖力奔跑,我们以极快的速度接近着蜀州城,不到一个时辰,就能清楚地看到蜀州城的匾额了。
我赶紧说:「快,停下来,城门人多,别冲撞到百姓。」
不孤笑着打了个响指,马儿便逐渐降速,缓缓地走了起来。
我虽是石头做的,但毕竟是个人形,这一通颠簸下来,我亦是昏沉欲吐了。
感觉胃里翻江倒海,我爬下马车,走到路边树林,扶着树干干呕起来。
不孤也从车上跳下来,跟在我后面:「曦曦你难受了吗?」
我弯着腰,头也不回地冲他摆手,让他别过来。
小龙从车上下来,顺手扶了一把已经快摇摇欲坠的姜黎——真是难为她那身子骨了,本来就体弱,再被这么猛晃了一回,好悬没摇散架。
小龙走过来,气势汹汹像是来寻仇:「死狐狸你这是在跑马吗?马死不死的还两说,可能要先把人跑死两个在那儿摆起,我真的服了你了,能不能稍微动一下你那个猪脑壳?」
不孤向来是随性而为,一根筋,掌握不好度。
但此刻,他也知道自己做得过了,于是瘪着嘴不敢反驳,只能向小龙求饶:「好嘛好嘛,抱歉啦小龙,我是真不知道跑快一点点会让人难受啊。」
最后还是不甘心地小声辩解:「我又不是人,我们狐狸都可以跑很快的……」
姜黎把水壶递给我:「喝点水会好受些。」
「多谢。」我接过水壶,看到她虽面色不好看,但并没有我那么严重的症状。
喝了水,缓了一会儿,我们就要进城了。
蜀州城很大,进城的人也很多,我们只能排着队。
小龙和不孤带着马车走另一边,我们两人走行人这边。
进城的都是平民,三教九流都有,各式各样的汗味混杂在一起,在暑气中蒸腾,令人难受。
可这其中,最让人忍受不了的还是那一股越发浓重的臭味,这感觉就像我走进了仵作房似的。
这蜀州城到底是怎么回事?
想着,我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身侧的姜黎,她正看向城门匾额的「河山大好」四个字,面色淡然。
大概是察觉到我的视线,她随意地瞟了过来,但下一瞬,她的神情就变了。
瞳孔微缩,嘴角抿紧——是个遇到敌人,暗中警惕的姿态。
我愣了一下,才发现她看的并不是我,而是我旁边。
我转头看去,见到来人,也惊讶起来:「长隐?」
站在队伍之外,黑袍戴帽的人,可不正是长隐吗?
「你怎么在这里?我以为你已经离开此地了?」我追问。
长隐站在那里,身周人潮拥挤,他微微垂头,只露出下半张脸。
他不言不语,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竖起一根食指,放在嘴巴前。
什么意思?别跟他说话?
我正不解之时,却见周围的人都奇怪地看着我。
姜黎轻轻地扯了一下我的衣袖,低声道:「你在跟谁说话呢,小曦?」
长隐弯起嘴唇,笑了一下,声音很轻却很清晰:「我稍后来找你。」
说罢又消失不见了。
我这才想起,之前赛云分明见过长隐,后来却死活记不起来有他这个人的事情。
别人都看不见长隐。
可是……
我看向姜黎,她的神情已全然放松下来,仿佛刚才充满敌意的姿态都是我的幻觉。
我:「小姜姑娘……」
姜黎微偏着头,对我温柔一笑:「怎么了?」
「……没事。」我知道她在装傻。
她肯定看到了长隐,可她又为什么对他有那么大的反应呢?之前,她不是见过他吗,那时她又是什么表情?
我努力回忆,却发现由于最开始对她完全没有怀疑,所以根本没有注意她对长隐的态度。
似乎是……比较回避?
若是直接问,姜黎肯定还会继续伪装,她的柔弱和冷酷都是那么真实,叫我简直无法分辨真假。
也许,她上一刻还在温柔微笑,下一刻就眼若寒冰,令人胆寒。
不知不觉,人群往前行进,我们四人也在城门汇合了。
马车被寄放在专门的马厩,这花光了小龙身上仅存的余钱。
蜀州城不愧是蜀州最大的城池,光是眼前这条中轴路,就能容纳十二匹马并行,宽阔无比,两侧更是各式店铺、摊位琳琅满目,人山人海。
与之相比,之前那个小镇就显得太过寒酸了。
「哇!」不孤发出了感叹之声,那表情,简直像看到了梦中情人……额,情狐?
总之是满眼惊喜。
他继续惊叹:「好大啊!好多人啊!哇!哇!哇!」
天,他这是被震撼得从狐狸精变成了蛤蟆精吗?哇哇个没完。
经过的路人们都笑着看了他好几眼,估计以为他是头回进城的傻小子……虽然也的确如此。
最后还是小龙受不了,捶了一下不孤的肩膀:「算我求你,能不能不要把自己的无知表现得那么明显?」
不孤揉了揉肩膀,一点不生气,十分从善如流:「既然你求我,那就好吧。」
小龙再度扬起了拳头,但碍于大庭广众,他咬了咬牙,还是放了下来。
我却没有理会他们两个的打闹,只是转身面对姜黎,她正眼含微笑地看着小龙,见我面色严肃地看向她,才慢慢收了笑。
我率先开口:「小姜姑娘,蜀州城已到了。」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嗯,到了。」
我继续说:「那你今日内会去你表姑家吗?」
她只淡然一笑:「小曦为何这样问呢?」
我一字一句地解释:「我的意思是,小姜姑娘会在今日内,离开我们吗?」
「啥子意思哦?」还没等她自己回答,小龙就先说话了,「小曦,你脸色咋个那么难看,为啥子说这种话?」
我没管小龙,只盯着姜黎,沉默着等她的回应。
「天色将晚。」姜黎却表现得很从容,完全不在乎我的逼问,「不如我们先用饭,我表姑家在东坊,离这里……还远呢。」
我听她果然有所托辞,便知她绝对别有所图,于是毫不退让地重复:「小姜姑娘,吃饭前不如先回答我的问题,你会在今日内离开我们吗?」
姜黎与我对视,唇角微勾,露出一丝不可察觉的冷笑。
随后,她垂下了头,拿帕子轻轻地遮住了眼睛——仿佛是再也承受不了我的步步紧逼,只能无助地流泪。
当一个向来柔弱、隽秀、温婉的姑娘落泪时,即便她根本没有号啕大哭,仅仅是细颈微垂,眼尾湿润,便足以让人心疼,对她的委屈感同身受。
这大概就叫无声胜有声。
小龙看不下去了:「小曦,你可能不晓得,东坊确实挺远的,在庆和门那边。蜀州城这么大,就算现在开始走,也得半夜才能到。你干啥子非要她今日之内离开,等到明天走还不是一样的?」
我正要说话,谁知姜黎忽然开口:「不要怪小曦,原是我多有叨扰,这一路走来,全靠各位护送,连同救命之恩,姜黎在此谢过了。」
说着,她屈膝弯腰,是个很诚恳的敬谢之礼。
「此番相识,实属不易,在我心里,你们已经是我挚友,挚友难得……我只想和朋友们再多待一会儿,毕竟,天高路远,若是在此分别,再聚不知又是何时。」
姜黎的眼中含着泪却没有落下来,衬得她双眼水光潋滟,格外引人怜惜,「但……大概是我太过软弱自私,没想到为了我一己私心,会耽误各位的行程,既然如此……」
她抬起眼来,眼神从我们的脸上一一滑过,似是无比不舍,最后落到了小龙的脸上,同小龙对视了一眼。
那眼神……柔而含情,依依流连,像恋人生死相别,隔着一道幽幽冥河,只能回看最后一眼。
任谁也受不住如此秋波,小龙几乎陷进去了:「你……」
姜黎收回眼神:「既然如此,我这便离开了。」
她的长睫轻合,蓄满的泪终于落了下来,在脸上留下两行清痕。
说罢,她竟真的一转身,走入了人群中。
小龙一愣,立刻要去追:「姜黎!」
我赶紧拉住他:「别去。」
小龙一回头,情急之下对我吼道:「石曦,你到底要咋子,她哪儿惹到你了?你要这么逼她?」
我知他向来性情急躁,因此耐心解释:「小龙!她没惹我,但是你有没有发现,这蜀州城的尸臭越来越重了?为什么我们这么巧遇上这些事?」
「跟她有啥子关系?她只是个女娃儿。」小龙却狠狠地甩开了我的手,我踉跄了一下,但不孤扶住了我。
他一直没开口,现在却皱着眉看向小龙:「你推曦曦干什么,你跟她认识多久,跟那个生姜梨子认识多久,你不相信曦曦,却去相信她?」
他此言一出,我心道不好。
这话虽是事实,但在这关口,只会给人要挟的感觉,简直是火上浇油。
果然,小龙原本还有些纠结矛盾的脸色立刻变了,他冷着脸看了不孤一眼,沉声道:「那又如何?别忘了,我跟你认识的时间更长,可你敢说你现在最相信的人是我吗?」
不孤沉默了。
而小龙终究还是朝姜黎离去的方向追了出去。
我扶着不孤的手臂站直,心中暗自叹气。
这下可糟了。
我原本是想当着大家的面,让姜黎做出保证会立即离开,可万万没料到,她对小龙的影响竟然如此之大。
我对她的诸多怀疑还没讲清楚,小龙就关心则乱,生气跑走了。
唉……唉……
我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难办。
最开始,小龙坚持要送姜黎来蜀州城,而我们说好了要一起走,才决定送了姜黎再离开人间。
可谁知,蜀州城是到了。
人也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