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姜黎看起来柔弱无比,可性子倒是格外执着,怎么说都要跟我们一起,就连赛云说她若实在无处可去就留在医馆,她也不肯。
正当我们都有些无可奈何时,姜黎却让步了:「我听说各位少侠将去蜀山,实不相瞒,我也并非无处可去,只是唯一的表姑在蜀州都城,我孤身前去,难免惶恐。」
赛云一听便道:「原来如此,你早说呀。」
又对我说:「姐姐,她一个姑娘家独自上路确实危险,不如你们就当给她搭个伴,等到了蜀州将她托付给亲人便是,应该……不会耽误你们的事吧?」
姜黎半抬起眼睛,眸若秋波,朝我们看来,带着欲说还休的哀求。
天。
我忍不住在心底长叹,谁能拒绝这种眼神?我虽然没有心跳,也不由得为之心软。
不过,我们打算离开人间,蜀州之行本该取消了,可……
「算了算了。」小龙忽然烦躁地大喊,「就去一趟吧,说好了,只带你到蜀州城里。」
不孤似乎有些不满他自作主张,皱眉道:「小龙?」
小龙张开双臂一边一个揽住我和不孤,拖着我们转身,背着姜黎悄声道:「我主要是看她太造孽了,一个人那么惨,这样,你们有事先走就行了,我一个人带她去蜀州,到时候来找你们汇合,小曦你觉得行不行?」
「嗯……但我们也没想好去哪儿,六界那么大,万一你找不到我们怎么办?」我不禁感到苦恼,说是离开人间,可是离开人间去哪儿我们并没有打算,况且若要找个隐蔽无人的地方躲藏恐怕也不容易。
若是和小龙分开,大家又靠什么和彼此联系呢?
小龙也被难住了。
最后我还是叹气道:「还是我们一起吧,听说蜀州都城离这里也不远,送完人应该也要不了多久,正好我们可以趁此从长计议,确定去向。」
小龙倒开始犹豫了:「……但是万一死狐狸被什么东西发现了,咋办?还是你们先走吧,只要有个大概方向,我绝对找得到你们。」
「可……」
我正要说话,却突然被不孤打断了:「不要带她。」
「啥子?」「什么?」
我和小龙同时发出疑问,转头看向他。
不孤被小龙揽着肩膀,人有些歪歪斜斜的,但他的神情非常认真,他与我们对视,一字一句道:「我不喜欢她,不要带她。」
小龙不解:「为啥子,她惹你了?」
不孤却说不出原因,只是皱着眉强调:「我真的、真的,很不喜欢她。」
我几经思考,还是决定和小龙一起送姜黎去蜀州:「我们一起从镜墟出来的,无论去哪儿也应该在一起。」
小龙无言,只是对我点了点头,收紧了放在我肩上的手臂——权当一个感激的拥抱。
商议完毕,我们重新转过身,对姜黎说:「既然如此,那我们明早就出发吧。」
姜黎忐忑不安的神情放松了,她站起身对我们行了个礼:「多谢各位少侠,此番大恩大德,姜黎没齿难忘。」
说着,还用手帕按了按眼角,擦去泪痕。
我连忙去扶她:「只是顺路罢了,你千万别这样客气,我们……你也别叫少侠了,就叫我名字吧,小曦。」
姜黎对我感激一笑,柔声道:「小曦。」
「嗯。」我又指了一下身旁的小龙,「这是我大哥,我们都姓龙,你叫他小龙就行了。」
姜黎微微转身,看了小龙一眼,她天生就一副多情美人面,哪怕只是这样轻飘飘的一眼,也如飞花暗坠,落在人的心头,柔情万种。
然后同样温柔地轻唤:「小龙。」
小龙对她的态度本来就有古怪,此刻更是坐立难安,眼神飘忽不敢看她,一向白皙若雪的脸孔此刻竟显出一层淡红,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我继续介绍:「这是我二哥,你叫他不孤吧。」
姜黎很规矩地称呼道:「龙二哥。」
我忍不住挑眉,这小姜姑娘怎么对小龙和不孤区别这么大?
只可惜,不孤并不回应,全程冷着脸表示抗议。
他大概是真的……不喜欢姜黎。
我替姜黎解围:「他,额……性子古怪,不爱理人,你别放在心上,他没有恶意的。」
姜黎微笑:「我知道的,你们都是好人。」
此间事了,已是下午时分,我和不孤一起回了住处的小院,他全程闷闷不乐,任我如何搭话,都赌气似的不开口。
我只好耐着性子跟他说话:「不孤,别不开心了,跟我说说,你为何不喜欢小姜姑娘,是因为她要跟我们一起走吗?」
不孤偏过头,仍不回答。
我再问:「是因为她……看起来太柔弱了吗?」
不孤不回答。
我再接再厉:「是因为她……嗯……」
但是我实在不知道姜黎有哪里不好了,又温柔又知礼,人长得也很好看,这不是挺好的吗?虽说性子稍显固执,可是在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的情况下,她一个弱女子,能有如此坚强的心性已实属难得。
无话可说的我只能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也许只是单纯的气场不合,看不顺眼?
不孤却偷偷地转过头,看了我一眼,似乎在观察我的脸色。
我心里一动,立刻装出一个无比烦恼的样子,不住地唉声叹气。
果然,某只狐狸憋不住了,轻轻地扯了一下我的袖子:「曦曦。」
我平静道:「怎么了?」
他继续拉着我的袖子:「你别不高兴嘛,你一叹气,我心里就好慌哦。」
我故作兴致不高的样子,学着他偏过头去。
他在一旁手足无措起来,我本想让他自己坦陈,谁知他半天没有下文,便只好主动开口:「所以你……」
可我话还没说出口,他忽然伸出双臂将我搂住了,抱得太紧,以至于我整张脸都埋在了他的胸前。
我愣了一下,试着把手臂抽出来推开他,但因为他将我整个抱住,所以我使不上力,只能被桎梏于他的怀中。
「曦曦,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不,最害怕什么事?」
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我有些不解,然后摇了摇头。
他稍微放松了一点,我抬起了头,只在他怀里露出一张脸,愣愣地看着他。
他盯着我看了半天,忽然笑了起来,低头与我鼻尖相蹭:「先告诉你最喜欢的事吧,我啊……最喜欢曦曦看着我了。」
「什、什么意思?」
不知为何,我竟有些结巴。
「就是喜欢你看着我啊,要是你能一直一直都看着我就好了。」他的神情十分认真,眉眼深邃,因此显得格外温柔,「我想和曦曦一直在一起,哪怕要和那个我不喜欢的生姜梨子一起走也没关系,曦曦呢?」
我几乎陷在了他的眸光之中,那样纯粹的温柔,有着孩童在孔明灯上写下愿望时的虔诚。
因为天真纯稚,所以,他真的相信许过的愿望会实现,说出口的诺言会成真。
我突然没来由地感到心虚,不敢与他对视,只好移开视线,顾左右而言他:「所以,你,你为何不喜欢生姜……小姜姑娘?」
好在不孤并没有紧追着不放,抱着我晃了晃:「就是不喜欢啊,哪有那么多为何?而且因为她,我们不能马上就走,曦曦也总是叹气……」
啊,所以还是因为气场不合吗?
我有些无奈,再次试着推开他:「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你先松开我,我向你保证,只要把她送去蜀州,我们马上、立刻就走,好不好?」
「好哦。」不孤很好哄,已经又笑了。
但他还是又抱了我一会儿才松开,松开前还低头在我颈边闻了闻,微凉的鼻尖碰着肌肤,触感明显。
我忍不住缩了一下脖子,问他:「干吗?」
「曦曦真好闻,我要把你身上的味道牢牢记住。」他牵着我往房里走,边走边回头,「这样以后无论你在哪里,我都能顺着气味找到你。」
什么啊,怎么听起来好像狗找肉骨头一样。
我笑着反问:「刚才不是还说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吗,怎么又要找我了?」
他摸了一下耳朵,冲我笑:「对哦。」
我回了房,不孤也跟着走了进来,看见柜子上放着一本书,拿起来翻了一下。
这是医馆的书,大概是谁随手放在这里的,我之前翻过,只是一些药材注解。
但出乎意料的是,不孤竟然看得津津有味,我觉得诧异:「你看得懂吗?」
「一点点啦。」他有些不好意思,把正在看的那一页给我看,「我不认识这些字,但是认识这些图画,这画的是不是紫苏?」
我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对的。」
不孤翘了翘唇角,露出一个骄傲的笑容。
因为只看图画,所以他翻得很快,遇到不认识的药材,还会来问我。我告诉他名称后,顺便教了他药材名怎么写。
没有纸笔,他用指尖沾水在桌上写,一笔一画,边写边读。
我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之前没想过教他认字呢?
之前在镜墟的时候只教他写过我和他的名字,那也只是兴之所至,我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思及此处,我坐到他身边:「不孤,我教你读书,好不好?」
他开心地对我点头:「好啊。」
我也跟着开心起来问他:「你想先学什么?」
「鸡!」他大声道,「我吃了好多只鸡,但是从来不知道它们的名字怎么写,好难过。」
你有什么可难过的啊,难过的应该是那些被你吃掉的鸡啊。
我腹诽了一下,便教他写「鸡」字。
水干得很快,而且不太明显,所以我写了很多遍,不孤才学会,但也只是会写大概的样子,有些笔画总是漏掉,怎么写都差一点。
可他一点都不气馁,一遍写不好就写两遍,直到完全写对为止。
我在旁边陪着他写,随口问道:「你怎么那么喜欢吃鸡啊,做菜也总是各种鸡。」
他一边低着头认真练字,一边回答:「我娘死前给我做的最后一顿饭就是鸡,用一只很嫩的小鸡炖的汤,可我怎么做,都做不出那个味道。」
我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可不孤似乎并没有特别悲伤的感觉,甚至还抬头对我微笑:「不过,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和娘一样炖出特别好喝的鸡汤。」
「其实……」
我想说,其实你炖的汤已经特别好喝了。
但转念一想,那是他记忆中最深刻的味道,谁能复刻记忆呢?记忆无法复刻,所以,即使他做得再好,对他来说,也完全不是母亲的那个味道了。
于是我最终还是没说出口,只是点头:「嗯,你一定可以的。」
不孤学完了鸡,又学汤。
写着写着,他问我:「对了,曦曦,我们离开这里之后,你想去哪里啊?」
我想了想:「人少,比较安全,能让你好好长出尾巴、安心修炼的地方吧?」
「嗯……」他皱了皱眉,「小龙比较了解六界的情况,还是去问问他好啦。」
我们正闲聊的时候,突然有人敲响了房门。
我起身打开房门,发现门外是赛云,她穿着身桃红的裙子,这颜色很鲜亮,尤其适合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衬得她的脸蛋红润而有生气。
我惊喜道:「这裙子真好看,之前没见你穿过。」
赛云笑眯眯地说:「是新裙子,爹刚才见了也说好看呢。」
我关心地问:「李大夫又醒了吗,他感觉如何?」
「挺好的,爹听说妖怪都跑了,很高兴,专门叫我带你们去街上玩儿。」赛云说着又来抱着我的手臂,摇晃着撒娇,「姐姐,你们明天就走了,我还没带你们去玩儿过呢。」
我当然不会拂逆小姑娘的好意,摸了摸她的头:「好,那就拜托你啦。」
说着,赛云探头往房间里看了一眼:「咦,龙二哥在你房里啊,那我们直接去找龙大哥吧,哦对了还有姜姐姐,还有那个……」
她使劲儿想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想起来,有些困惑地敲了敲脑袋:「奇怪,还有谁,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我心神一凛,不动声色地问:「家里还有谁啊?」
「好像没有……但是好奇怪,我总觉得应该还有一个人来着。」赛云摇了摇头,「算了,大概是我糊涂了,我们出门吧?」
我心里知道,她说的应该是长隐,他们是见过的。
可她这模样,似乎只对长隐有个隐约的感觉,完全不记得他的存在了。
长隐,长隐,果然是人如其名吗?
23
随后,我们一行人来到了大街上,街旁开了些店铺,吃的用的还算齐全。但今日不是赶集日,加之午后炎热,街上行人寥寥,因此店里也有些冷清。
赛云拉着我一头栽进了胭脂店,不孤他们也跟了过来,店主是个老妇人,正坐在桌旁研磨花瓣。
赛云先打了招呼:「月婆婆您近日可好?我带了好多朋友来找您玩儿。」
月婆婆的脸上皱纹深深,但头发梳得十分齐整,衣衫朴素却干净整洁。
最有趣的是,她的鬓边还插了一朵秋香色的绢花,娇花与白发相映衬,竟丝毫没有不伦不类之感。
赛云又道:「月婆婆,您又戴新花啦!」
她笑呵呵地放下手里的东西,扶了扶鬓边的花:「老来戴花,沾个年轻气。」
说着她从桌后绕出来,仔细端详了我们一会儿,笑得满面慈祥:「小云,你的朋友打外地来的吧,咱们镇上可没这么漂亮的年轻人。」
我向老人家问好,转头正要叫不孤,发现他和小龙已经自主散开去看人家架子上的货物。
只有姜黎还乖乖巧巧地待着,她朝月婆婆微微一笑:「您好,叨扰了。」
月婆婆笑道:「开门迎客,怕什么叨扰……哎呀,真是个好看的小姑娘。」
姜黎柔柔低头,似有羞涩。
赛云在一旁急急问道:「月婆婆!上月我请您做的凤尾红,您做好了吗?」
月婆婆拍了拍赛云的脸蛋儿:「做好啦,婆婆去给你找,等着。」
说完,她就走到一旁的柜子里去找东西了。
等待的工夫,我们也在店里闲逛起来,不孤拿起一盒打开的胭脂,嘀嘀咕咕:「这个红粉好香……是桂花味儿的。」
小龙很瞧不上他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耻笑道:「啥子红粉,这个叫胭脂,别个女娃儿涂起来好看的。」
不孤丝毫不觉冒犯,闻言反而兴致勃勃:「当真?那你来试试!」
说着沾了些胭脂就要往小龙脸上涂。
「走开!你莫发癫……」小龙用力地别过头不让他乱来,顺便戳了一指头,也给他抹了一笔,算作还击。
我顿感头疼,喝止他们:「你们别乱动人家的东西,给钱了吗?」
「没事没事。」月婆婆很是宽容,一边找东西一边对我说,「随他们去吧,那都是拿来给客人试用的余料,不打紧。」
既然如此,我也不想再管那两个傻子,只与姜黎闲谈起来:「小姜姑娘,你怎么不去看看有没有喜欢的香粉?」
姜黎长相出众,但似乎对这些女儿家的东西并不太上心,淡淡一笑:「皮上红颜,皮下白骨,我已过了执着于皮相的年纪了。」
「嗯?」我略感不解地看了她一眼。
姜黎纤瘦如柳,眉宇间总含着股似有若无的病弱之气,加上方才在烈日底下行走,她鬓边渗着细细的汗珠,看起来更加弱不可支了。
这样一个姑娘,想必从前也是父母百般娇养的,才能养得她如此柔婉知礼。
但说到底,她看起来也不过才十七八岁,正是爱打扮、好美貌的年纪,何以会说出如老僧般勘破红尘的话呢?
不过想到她父母双亡,我又多少理解了,不由得劝道:「小姜姑娘,你……你虽遭了大难,但往后日子还长,万不可如此消极视物。」
姜黎有点惊讶地看了我一眼,我被她看得有些不知所措,还以为自己说话不当。
结果,她竟扑哧一笑,脸上绽开了从未有过的欢颜。
我:「小姜姑娘?」
她摆了摆手,掩着嘴吃吃地笑了一阵,才看着我说:「你真是个好人,小曦。」
我不知她何出此言,问了几句她也不回答,只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
不一会儿,月婆婆找出了一个檀木描金的圆盒,赛云兴冲冲地跑过去:「找到了吗,我看看!」
我跟姜黎也跟了过去,凑近一看,那胭脂果然好看,鲜艳欲滴,而且隔着这么远,都能嗅到一抹淡香。
赛云抱着月婆婆撒娇感谢,又忙不迭地去试胭脂,月婆婆给她掌着镜子,指导她涂抹。
小龙和不孤正由追逐变成了打闹,打着打着就往我们这边移了过来。
我撑着桌案忍不住扶额叹气,实在无奈,对看热闹的姜黎说:「抱歉抱歉,我这两位哥哥,咳,不太像样。」
「怎么会,能有如此赤子心性,实在难得。」姜黎面带微笑,眼若柔波,看着那两人——不,是看着被不孤抹得到处染红的小龙。
我想起之前就觉得姜黎对小龙的态度很不一样,而小龙也总是对着她不自在。
难不成……他们两个对彼此一见钟情?!
思及此处,我瞬间睁圆了眼睛,更仔细地观察起姜黎。
正在这时,不孤转头看见我,于是弃了小龙,朝我奔来:「曦曦!你来试试!」
我大感不妙,赶紧抬袖遮面,试图溜走:「我不要,别整我。」
「会变好看的!」他却不依不饶,把我挤到了角落。
我蹲在地上捂着脸,百般挣扎:「不要,你看小龙变好看了吗?你自己玩儿吧,别给我涂……」
不孤也跟着蹲下来,开始磨人:「曦曦……你试试嘛,我没见你涂过呢,试试嘛。」
他的声音又轻又软,可怜兮兮地撒娇。
我不禁放下手,露出半张脸去看他,发现他正满眼期盼地看着我,那模样……简直容不得人拒绝。
他见我有所松动,立刻又劝:「曦曦,试试吧?你一定会很好看的,会变成最漂亮的曦曦!」
傻狐狸的眼睛那么亮,眼下横着一抹淡红,应该是刚才小龙给他涂上的。
本就清俊风流的相貌,顿添媚意。
完蛋了,这怎么得了。
我在心里唉声叹气,一边痛骂自己意志不坚定,一边又怪狐狸太磨人。
最后,我点了点头,由他去了。
这边我在任人涂抹,那边姜黎正在给小龙擦脸上、头发上沾的脂粉。
似柳如鹤的姑娘微微踮着脚,用手帕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给他擦着,尽管两人都刻意保持着距离,可她呼吸轻盈,让他无法忽视。
小龙不由得望着她近在咫尺的面孔出神,她的眼鼻口唇,每一样都似曾相识,树下看书看得睡着的小女孩儿,她的侧脸,如月弯翘的眼睫……
心神恍惚间,他忽然开口:「你……」
姜黎停了下来:「嗯?」
他有些紧张,她的眼神好平静,又好温和,于是他鼓足勇气,微低下头,凑近了一点,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轻柔:「你认不认得到我?在……」
说到这里,他陡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当年离开时,那个女孩儿已经十五岁了,刚到人间他得知外界已过了二十来年,无论如何,她也不可能是现在这个才十八九岁的模样。
姜黎问:「怎么了?」
思绪万千,从他脑中闪过,最终他有些颓唐地退了半步,低着头:「没事,我搞错了,谢谢你。」
见此,姜黎沉默了一瞬,也放下了手,把帕子收了回来,一如既往地柔柔轻笑:「举手之劳而已,请不要放在心上。」
说完,她转身走到了赛云身边,接过她手里的眉笔,含笑道:「我来帮你画吧。」
小龙抬头,呆呆地看向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心口的位置。
不是她。
我走过去,拿手在小龙眼前晃了晃:「发什么呆呢?」
小龙摇头:「没啥子。」
赛云转头看见我,下一瞬爆笑起来:「姐、姐姐!哈哈哈哈哈哈!你怎么……」
不止赛云,包括月婆婆、小龙,甚至姜黎都忍俊不禁,屋子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我心道不好,果然不该相信不孤,赶紧借她的镜子一看。
天!
这是谁?
红彤彤的眼皮、眉毛、脸蛋、嘴唇……全部都是红彤彤的胭脂。
我不禁怀疑起自己,我其实是猴子屁股成精吧?谁能相信世上还有如此花里胡哨的石头精?
「曦曦……」不孤有些心虚,小心翼翼地靠过来,「我那个……头一回,技艺不精嘛,不过你放心,你还是很漂亮哦!」
「……」我将镜子倒扣,捂着脸深呼吸了一下,才能勉强心平气和地说话,「算了,打盆水来。」
等我洗干净脸,赛云也付了钱,我们便告别了月婆婆,走出了胭脂店。
赛云很兴奋地问我:「姐姐,我涂这个胭脂好看吗?」
「好看。」我仔细端详后说,「眉毛也画得好。」
赛云抱住一旁姜黎的手臂:「都是姜姐姐厉害,画得可好啦,我看小人书上,公主的眉毛都没这么好看。」
姜黎垂眼轻笑,抿着嘴唇,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赛云:「我们去浣花塘看荷花吧,正好现在荷花都开了,可漂亮了,还能划船呢!」
我们自然没有意见,本来就是出来闲逛,去哪儿不是玩。
于是,我对赛云挑了一下眉,故意逗她:「全听您的吩咐,公主殿下。」
赛云露出一副又得意又害羞的神情,领着我们拐进了小巷,东穿西穿,四周应该都是民居,偶尔传来一两声牲畜的叫声。
走了大概半炷香的工夫,我渐渐感到一阵凉风,风中夹杂着十分明显的清香,浣花塘应该不远了。
果然,又转了几个弯,我们走出了民居小巷,来到了河岸边,眼前一片豁然开朗。
浣花塘非常宽阔,目之所及全是碧绿如翠的荷叶,高高的茎叶,顶着朵朵粉荷,不断有微风袭来,鼻息间尽是荷香,沁人心脾。
我们还在为这景色伫立时,赛云已经借来了木船。
这船大概是用来捕鱼、挖藕的,船腹还算宽敞,我们一行五人也能完全乘下。
上了船,赛云枕着手臂躺在船沿上,长叹一声:「好舒服……」
乌眉琼鼻粉颊,虽然还是圆圆的脸蛋,可依稀间已经有一些大姑娘的样子了。
我摘了一张荷叶盖到她的脸上,替她遮着日头。
不过好在日头虽烈,但我们都坐得很低,船行于河中,荷叶亭亭如盖,已照拂我们许多。
不孤趴在船边,把手垂进水中,哗啦啦地撩动水波。
小龙和姜黎在对面,小龙快摊成一张饼了,若不是有姜黎和赛云在,他铁定会化出原形。
姜黎向来端庄,即使在船上,坐姿也一丝不苟,她的目光掠过盛开的荷花,似有喜意。
我闭目享受着这一刻的静谧,只觉得仿佛回到了才在镜墟醒来,和不孤、小龙在岸边的石头上晒衣服的时候。
那种……似乎永远不会结束的日子,平静而温暖。
「咕嘟嘟……」
我几乎有些迷糊的时候,却隐约听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声音。
「咕嘟嘟……嘟嘟……」
我困惑地睁开眼,往周围看了一圈,没发现不对劲,就连不孤也很安静……等等,不孤呢?
我刚坐直了身体,水里突然窜出一个人影:「哇!」
船体摇晃,水花四溅。
我和赛云都遭了殃,小龙和姜黎离得远一点,没有被波及。
赛云吓得一激灵,揭开荷叶一骨碌坐起来:「怎么了怎么了?」
好在有荷叶,不然她的胭脂都得花掉。
我最惨,从头到尾湿透了。
而从水里冒出的人,不用多说,当然是不孤——他不知什么时候偷偷翻进了水中。
他扒在船边,露出一个头:「呃……曦曦……」
我闭了闭眼睛,咬紧了后槽牙,一字一句地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不孤大概是感觉到我的怒气,尤其小声:「我就想……和你玩儿一下……」
他泡在水里,脸上湿淋淋的,嘴唇也湿淋淋的,好似水中鲛人,惑人无数。
可我只想找张网把这尾鱼捞起来丢进汤锅里去,我压低声音,克制情绪:「谢谢你,可我不想玩,你能上来吗?」
「哦……」他有些不甘心地回应,然后慢吞吞地往上爬。
赛云嬉笑道:「龙二哥你也太幼稚了,比我还像小孩子。」
因为不孤的行动,船体略微偏斜摇晃,我撑住了赛云,而小龙护住了姜黎——虽然他偏着头好像自己的手没有伸到姜黎身后一样。
小龙嘲讽:「莫叫他龙二哥,我屋头没得这么蠢的人。」
不孤立刻还嘴:「哼,我才不稀罕呢,谁想做蛇……」
「二!哥!」我反应极快,大声打断了他,「你在说什么呢,还不上来?」
他终于不再说话,乖乖地翻进了船里。
「曦曦,你别生气呀,我还给你捉了一条鱼呢。」他说着,把一直捏着的袖子松开——一条红色的鲤鱼从袖子里滑到了船板上,不停地摆动着尾巴。
赛云惊叹不已:「哇!你也太厉害了!」
我已无话可说。
作为一只成精的狐狸,他到底为什么对水和鱼,有那么大的执念?
从前在镜墟也是,玩水、捉鱼,不搞个天翻地覆不罢休。
小龙面露不屑:「嘁。」发情的狐狸真没眼看。
转脸就拽了朵荷花,丢进身旁人的怀里。
姜黎面对着突如其来的荷花,一时愣住了:「?」
「咳咳。」小龙咳嗽了两声,有些不自在地瞟了她一眼,嘟囔道,「你不是一直看了很久吗,它正好掉了,我又正好接住了……」
姜黎捧着比自己脸还大的荷花笑了,弯弯的眼,流露出纯澈的光。
小龙的耳根有些发红,别过头去:「笑啥子笑。」
我拎起不断摆动的鱼,拿到不孤面前,微笑着问:「很喜欢玩水?」
不孤见我笑了,便不疑有他,很开心地点头:「嗯嗯!」
我继续保持微笑:「很喜欢捉鱼?」
「那个……龙二哥……」旁观的赛云察觉到不对,弱弱地提醒,「你最好别……」
但不孤根本没听到,继续点头:「嗯嗯!」
他话音刚落,我瞬间收起了笑容,把鱼塞到他怀里,顺手将他重新又推回了水中。
「扑通!」
重物落水。
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飞鸥无数。
看着水里一脸茫然的狐狸,我终于忍不住笑起来,赛云趴在船沿,边笑边叫不孤多摸几条鱼。
而姜黎眼疾手快,用荷花挡住了飞溅的水珠,唇角微勾,露出一点自然的笑意。
小龙翻了个白眼。
这两人,脑壳都有病。
24
玩至尽兴,我们才回去,返程的路上碰到一家字画店,我给不孤买了些临摹用的字帖和一支竹笔。
赛云听说不孤要学写字,很热情地送了他一方墨砚,说当做临别赠礼。
不孤把这些东西小心仔细地包好,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
在晚饭时,我们去看了李大夫,因为他身体还未痊愈,所以只能吃些清淡的菜肴,不过能吃进东西,就已经是一件很让人欣慰的事了。
李大夫靠在床头,气息尚有些微弱:「此事凶险,我父女二人能保全性命,全靠你们,如今你们要离开,我却实在无以为报。」
「李大夫,这种客气话真的不用再说了,既然我的两位哥哥有这样的能力,自然应该帮助需要帮助的人。」我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上面画了些我看不懂的线条,递给了他,「这是我大哥所画的阵法图,您只需将此图画在大门上,外邪便不可侵犯。」
「好好……」李大夫伸手接过,却又长叹一声,「这世道愈发不太平,你们若要去蜀州,可千万小心。」
我点头称是。
翌日,天还蒙蒙亮,我们便起身预备出发,谁知赛云却比我们起得更早,准备了一大包烙饼,说是给我们路上做干粮。
「哦哦对了,你们等我一下!」赛云把饼交给我,又急匆匆地进了药房。
出来时,手上提着一个硕大的木盒,我怀里还抱着满满当当的烙饼,腾不出手来,便叫不孤接过来。
她说:「这是我爹特意嘱咐我,给姐姐挑拣的药材,都是治你的虚寒之症的,也有些别的温补功效,总之,你若安定下来有地方熬药了,一定要记得吃。」
她念念叨叨,送我们到大门口,门口停着一辆小马车,也是李大夫叫她去准备的。
「我们镇上没什么人坐马车,这马车还是许多年前一个行商抵给我爹做医药费的,昨日叫木匠修补了一下,小是小了点,但总算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说着说着,赛云的眼泪就出来了,她一边低头去抹泪,一边说:「姐姐……你们来这些日子,我真的,真的很高兴……你别忘记我啊。」
眼见小姑娘越哭越伤心,我把饼交给小龙,伸手去抱住她,小声地哄道:「好了好了,别哭啦,能遇到赛云,我们也很开心,不会忘记你的。」
「姐、姐姐……」她抬起一双红彤彤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哭得哽咽,「你们,还会……会回来吗?」
我被问住了,不知该作何回答。
回来吗?
当然是不会的。
即便再有重回人间之日,也不知过了多少年月,这如嫩芽般的小姑娘,那时还在吗?
忽然间,我意识到,此去也许就是永别,而我们与赛云、李大夫,乃至这个小镇,这一段短短的缘分就结束了。
结束得如此仓促,再难相续。
我想要说出能让赛云开心的话,但又不愿平白许诺,让她失望,最后只能沉默着将她拥进怀中,摸了摸她的脸蛋。
赛云垂下了眼皮,不再追问,只递给我一条红绳,系在我的腕上。
「姐姐,无论如何,祝你们一路平安呀。」
这红绳实在普通,没有金银更无玉石,只有一个小姑娘精心编织的云纹。
我却觉得它分外贵重。
我们上车了,小龙坐在前头赶车。
赛云站在一旁,不停地朝我们挥手:「姐姐再见,龙大哥、龙二哥再见,姜姐姐再见。」
她努力笑着,却终究忍不住掉下泪来。
穿桃红裙子的小姑娘,一边笑着,一边哭着,离我们越来越远。
渐渐地,成了目不可及的一个小点儿,一阵微风。
再见,再见。
但愿还能再见。
我在心中叹息了千万遍,才发现,即使是非人,也难免经历人间的聚散无常。
或者说,聚散离合本是世间常态,不只是人间。
姜黎放下车窗上的帘子,轻轻地说:「怨憎会,爱别离……六道皆是如此。」
不孤扯着我的衣袖晃了晃:「别难过啦,曦曦,你好像要哭了哦。」
我下意识地抬手摸了一下眼睛,并没有泪水:「没哭啊。」
「可是你的眼睛说它很伤心。」不孤很认真地盯着我说。
好像他真能和我的眼睛交流似的。
被他这一打搅,我倒稍微振作了一点,虽然离别是伤感的,但总不能过度沉湎,于是收拾好情绪,对他笑了笑:「知道啦。」
然后又转头询问姜黎:「你那个表姑在蜀州城的哪个位置?你家的事,她都清楚吗?」
姜黎微垂下头去,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我家突遭大难,还没来得及告知亲友,她大概是不清楚的。」
我:「啊?那你突然前去,她会不会不收留你啊?」
「这倒不会。」姜黎大概看出我的担忧,轻声解释道,「表姑与我家向来是亲热的,从前待我也极好。」
说到这里,她朝我微微一笑,又看向外面——隔着一层布帘的遮挡,小龙的背影若隐若现,也许是想起了什么快乐的事,她的声音中含着愉快的笑意:「幼时,表姑常常还接我去她家做客。」
我听了放下心来,点点头:「那就好。」
这一路走得很平稳,车轮碾过路面,压弯了杂草,又溅起些微尘土。
日头渐渐升起,车内空气也愈发燥热闷窒起来。
姜黎独自坐在对面,毕竟是旧物件,马车内的坐榻很硬,可她坐得很规矩,双腿并着,略垂着头,半靠在一旁的架子上,只有一点鞋尖从裙摆下微微露出。
好像是睡着了。
我看了一眼身旁挨着我睡得七歪八扭的不孤,不由得无声叹息,真不知人家怎么能打瞌睡都那么赏心悦目。
我们走的是官道,两旁尽是树林,蝉鸣嘶嘶,枯燥而漫长。
不孤在睡梦中用脸蹭了蹭我的颈窝,呼吸又轻又稳,让我也忍不住有了睡意,不知不觉就闭上了眼睛。
再醒来时,晌午已过。
我皱了皱眉,睁开眼睛,发现不孤已经彻底睡到了我的腿上……我试着动了动,天,腿好麻。
我小心地把他挪到坐榻上,看到地上落了一张绢丝手帕,是姜黎常用的。
她还在睡,双睫密密,一动不动,睡得很熟的样子。
于是,我捡起手帕,掸了一下灰尘,下意识地展开看了一眼,天青的绢丝没有一点污迹,如蝉翼般透明轻薄,只在角落里绣着……嗯?这是什么?
我正要仔细端详,却突然感到某种不适,瞬间抬头——正对上姜黎的视线。
她仍保持着那个倚靠垂头的姿势,连手指都没动一下,只是睁开了眼睛,定定地看着我。
分明沉睡了许久,可她的眼中没有丝毫梦寐之后的朦胧,清醒如两颗冰石,几乎有些无情的森寒。
我手上还拿着手帕,愣住了。
但她又缓缓坐直了身,如常微笑,眼中冰雪消融,还是我熟悉的那个小姜姑娘,她朝我伸手:「多谢小曦。」
我反应过来,将帕子递给她,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虽然心中有莫名的疑虑,可我并不知该从何问起。
只是一个眼神罢了……能代表什么呢?
还有,刚才只是一晃眼,可我依稀看清了那帕子角落所绣的形状,修长、纤细,像一根细竹?
不,不太像。
我径自摇了摇头,正沉默时,不孤忽然伸手摸了我一下,但我把他挪走了,所以,他只碰到我的衣角。
他翻身坐起,喊了一声:「曦曦!」
我窝在角落,无奈地看着他:「在这儿呢。」
他傻傻地挠头:「你怎么离我那么远。」
「我……」我正欲开口,鼻息间忽然嗅到一种浓烈的臭味。
不孤的神色也瞬间变了,他转头撩开帘子,问:「小龙,什么东西,好难闻啊。」
小龙坐在车辕上,一手提着缰绳,转身看了一眼车内的姜黎,大概是怕吓到她,低声回答:「有死人。」
不孤吐了一下舌头,做出个难受的表情。
我掀开车窗上的帘子向外看去,官道上来往的车马不少,但并未见他们有什么反应。
奇怪。
这么大的味道,难道他们闻不到吗?
而且,我扫视了一圈,没看到哪里有死人,按理说,这味道这么大,应该离得很近才是。
小龙将车赶到路边的树荫下,任马儿歇息,吃会儿草。
我们也都下了车,活动手脚。
不孤最不能挨饿,每顿饭都得吃,所以正抱着水壶就着烙饼吃起来——饼里似乎还夹着他自己风干的兔肉。
我和姜黎没怎么吃,天气太热,没什么胃口。
小龙一向不怎么吃东西,只是喝了一大壶水。
可那味道萦绕鼻间,久久不散,甚至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我实在受不了,问道:「怎么没看到有死人,味道还这么大?」
「哦。」小龙扯了根草茎,咬在嘴里,没所谓地说,「好像还没拢(到),从蜀州城那边过来的,但是这味道也太臭了,飘这么远……到底死了好多天了?」
我更觉不对。
这好像不是普通的尸臭,似乎只有我们闻到了,别的赶路人脸上没有丝毫异样。
过了没多久,不孤放下大饼,苦着脸道:「曦曦你有没有糖啊,我吃不下去了,好难闻哦。」
我摇头:「没有,吃不下就别吃了。」
不孤可怜兮兮:「可是我还没吃饱……」
小龙却不惯着他:「吃的比猪还多,又胖又懒,二天(以后)你成个猪精算了。」
不孤气得不行,立刻还嘴:「我那不是胖,只是毛毛比较长!」
我摸出一个香囊递给他,打断:「用这个,除臭的,别斗嘴了。」
说着瞟了一眼一旁的姜黎,她正站在马儿旁边,饶有兴致地看它吃草,似乎并没有听到这边的对话。
我松了一口气。
不孤把香囊凑到鼻子前面,深吸了一口气,惊喜地两眼放光:「哇!真的好香,像以前我家洞口边的野茉莉的味道。」
我真对他这口无遮拦的性子无语了,哪个正常人会住在洞里面啊?
只好亲自上手,捂住他的嘴巴,在他耳边轻声叮嘱:「别说话了,行吗?」
他眨了眨眼睛,长睫如扇,乖巧又认真地点头,嘴唇在我掌心里动了一下,柔软温热,大概是想说话,又抿住了。
我感觉手心里痒痒的,像被亲了一下似的,立刻松开了他。
小龙忽然道:「来了。」
没过多久,一辆驴拉的木板车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车上垫了厚厚的稻草,稻草中间略微凹陷——是一具被草席裹紧的尸体。
赶车的人是个老头子,面黄肌瘦,双眼浑浊而麻木,在如此毒辣的日头之下,他毫无遮挡,只是不停地挥动着鞭子。
他的身后,木板的边缘坐着一位老妪,亦是粗服蓬头,一看便是贫苦人家,沿途抛洒着白色的纸钱。
「儿啊……儿啊……」老妪泣涕涟涟泪水不断地涌出,打湿了纸钱,「我的儿啊……」
看来,这是一对儿老父老母,为自己的儿子收尸。
白发人送黑发人,向来是人间大恸,就是旁人见了,也不由得向他们投去同情的目光。
大约是沾了泪,纸钱都变得沉重,只在空中飘了半息,便坠落在地,偶尔有几张挂在道旁的树梢上。
白纸飘飘,沿路铺撒,好似烈日之下的一场大雪。
他们走得越发近了。
我更感那味道直冲脑门,几欲作呕,不禁皱起了眉。
难道是因天气炎热,所以尸臭格外明显吗?可为何,这些人一点遮掩的意思都没有?当真是闻不到吗?
「这位大娘……」我在他们走过身前时,上前询问,「还望恕我唐突,请问您是从蜀州城里出来的吗?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老头子停下了赶车的鞭子,老妪哽咽着回答:「不错,我儿……在蜀州城里做厨子帮工,遭奸人所害,我老两口领他回老家去……」
我:「奸人所害?那可有抓住凶手?」
「不曾……官府只道无凭无据,一切皆是我儿咎由自取。」老妪说着说着又痛嚎起来,「我可怜的儿啊!到底是哪个杀千刀的害了你啊!」
前面一直默不作声的老头子忽然低喝道:「他自己为了个女人跌死,怪得了谁?」
我闻言愣怔,这……不是奸人所害吗?怎么又是为了个女人跌死的?
老妪立刻反驳:「我儿向来老实懂事,怎会为了个不知所以的女人做出这种傻事!一定是有人暗害于他,还传些不清不楚的话来污他名声!」
老头子重重地哼了一声,不再开口,不过虽然他刚才的语气尽是恨铁不成钢的愤恨,可他的眼中分明也有浊泪隐隐,说到底也不是不痛心的。
我本不该再继续揭人伤疤,可有一点我实在觉得疑惑不解:「大娘,您可闻到什么味道吗?」
老妪擦着流不尽的泪,泣不成声:「我儿前夜从佛塔顶楼跌下,这才过了一日……哪有什么味道?」
前夜?
我瞪大了眼睛,这么说来,只隔了一日……
虽是天气炎热,可不至于仅隔了一日,尸身便奇臭无比。
怎么回事?他们真的闻不到那味道?
如果不是这死者的臭味,那会是什么?
我愈发不解,但只能按捺心中的困惑,连连道了几声节哀,便退开了。
老头子又沉默着挥鞭,驴子拖着沉重的木板车往前走去。
老妪伏在草席上大哭不止,纸钱从她手中飘落,正巧一阵风吹来,纷纷扬扬,漫天飞舞。
那草席略有松动,在即将走远的时候,一只手忽然从中滑落,那是一只僵白的手,凝固的血液在皮肤下泛出青色。
我心头微惊,下意识地朝着缝隙看去,对上了一双微睁的眼睛。
因为是跌死的,所以他的面目已经模糊不可辨认了,唯有突出的眼睛还算清楚。
眼瞳扩散,带着死人特有的混浊,毫无生机的麻木、森冷。
令人不适。
我正要移开视线,却发觉在他的眼瞳深处好像有一朵花。
不,那像是……花的倒影。
我正欲细看,但一眨眼,草席重新被裹紧,他的手被收了回去,面容也彻底隐藏,看不见了。
驴车渐行渐远,不知过了多久,那臭味才逐渐淡去。
小龙:「你打听这些干啥子?」
我摇头:「就是觉得挺奇怪的,只过了一日,而且……」
话说到一半,我停住了,转头看向一直没开口的姜黎,她站在我们的后面,和马儿一起。
「小姜姑娘。」我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那两位老人家走近时,我略微闻到了一点。」姜黎站在不远处,在如此炎热中她仍笑得清凉,「你们鼻子真灵,老远就闻到了。」
她的脸在笑,可弯起的眼睛冷静无比,若她放平唇角,任谁也不会觉得她的眼中有一丝笑意。
这是一种显而易见的伪装,我感觉到了她的防备。
我心中顿时警觉起来,但面上没有丝毫异样,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面对小龙询问的神情,我没有回应,只是推了一下不孤:「别吃了,接下来的路,你赶车吧,让小龙休息。」
不孤有些不舍地将饼放回包裹中,点点头:「好哦。」
我们又上路了。
接下来,车厢里的人是我、小龙和姜黎。
我独自窝在角落,闭眼假寐,听到小龙和姜黎在小声说话。
小龙在问姜黎:「你看起来病恹恹的,咋个整的?」
姜黎轻声解释:「自小在娘胎里带出来的,有个心痛的毛病。」
小龙:「啊,你也心痛?那我咋从来没看到你痛过?」
「……从前年纪小的时候容易犯病,大了便不容易了。」姜黎顿了顿,又问,「你还曾见过谁心痛吗?」
小龙迟疑了一下:「我以前修炼……啊不是,修、修道的时候,认识一个女娃儿,她也有这个毛病。」
说着又叹气:「哎……也不晓得她好没有,她现在应该……三四十岁了。」
姜黎悠然答道:「年纪大些,身子自会强健许多,也许是不再心痛了。」
「说起来,她也住在蜀州城。」小龙对着姜黎总是容易说这些话,这些他很少对别人——不孤和我——提及的往事,「不晓得还能不能碰到她。」
姜黎:「碰到了又如何呢?」
小龙没有答话。
我在旁听他们闲谈,越听越觉得姜黎古怪。
刚才在路边休息时,分明她在木板车走近前就在遮掩口鼻,后来却说走近了才闻到一点味道,还特意强调是我们「鼻子灵」才隔那么远就闻到味道。
而且,她说自己天生有心痛的毛病,既是天生,怎么会年纪大就不心痛了?难道有人给她换了颗心不成?
再者,小龙说也认识一个心痛的人,是个女娃儿,意思是这人是个小姑娘,后面又说那小姑娘已经三四十岁了,这中间过了二十来年。她难道一点都不奇怪,小龙怎么面貌如此年轻吗?
如此细细想来,我才发现,姜黎其实从一开始就出现得很突然。
她说自己是被那妖鬼掳掠而来,父母双亡,可她竟毫发无损,她是如何在凶残的妖鬼手中保全自我的?
她对小龙的态度……也很古怪,好像,她根本就是冲着他来的。
她到底有什么目的?我甚至开始怀疑,蜀州城里真的有她的表姑吗?
不孤的驾车技术比小龙差很多,一路颠簸抖动,我的脑门磕了好几次墙。
更主要的是,他还不专心!
动不动就把头伸进来,一会儿问我在干吗,一会儿说口渴了要喝水。
真不愧是烦人精。
就在这不断地磕碰颠簸中,我们终于在夜幕降临前,到了一处客栈。
这客栈设在道旁,供来往行商旅人歇脚,大约再走一日,便可到蜀州城。
不孤在柜台前大喊:「我要和曦曦一个房间!」
店里的人都看向我们,可他浑然不觉,只是紧紧地盯着柜台后面的小二,重复:「我要和曦曦一个房间。」
小二笑得隐秘,眼神在我和姜黎之中打转,大概是在猜哪位是曦曦。
我:「两个人睡很挤的,还是各自一个房间吧。」
不孤拉着我的手:「一起睡嘛,而且……」他凑到我耳边,压着声音道,「曦曦,我们要没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