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别信小孩

别信小孩

楼下的喇叭聒噪地响个不停,几乎都要把窗户震下来,于是我愈加手忙脚乱了。

终于上车了,我尴尬地看看表,向开车的张涛辩解:「其实我早就起床了,而且昨天晚上就收拾好了行李,可是临出门的时候,我忘记是不是把孩子们的资料放进行李箱了,于是又翻出行李检查,然后重新打包。刚出门,又忘记自己是不是锁好了门,于是又上楼确认了一下,由于太着急了,上楼的时候跌了一跤,这才想起忘记拿创可贴,于是我又上去拿……」

「好了好了!」张涛不耐烦地摆摆手:「别唠叨了,赶紧上车!再不走就迟到了!」

「哦……」我吐吐舌头,灰溜溜地坐到前排,张涛瞪了我一眼,恶狠狠地按着喇叭,赶死似的冲入小区外的车流中。

李颖递给我一瓶矿泉水:「这次的 9 个小孩,多数都是有自闭症倾向,我们对待他们可得有足够的耐心哦。」

我微微皱起眉头:「不是 8 个吗?」

李颖仿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哦,昨天晚上有个孩子的家长打电话,好说歹说非要把他们的孩子加进来。」

「他们的孩子有什么问题?也有自闭症倾向?」

「没有,他们说自己的孩子身心健康,没有任何问题。」李颖说。

「那他们的为什么让自己的孩子参加这种问题小孩的集训夏令营?不怕自己的孩子和问题小孩待久了也变得有问题了吗?」

「我当时也是这么跟他们说的。可他们坚持要送。说是夫妻两人都要出国考察,孩子实在没地方去,放到寄宿制的幼儿园,又担心那种幼儿园的小孩太多,自己的孩子惹事。」

「小孩子能惹什么事情啊?」我嘟起嘴,「现在的父母实在太不负责任了,怪不得问题小孩这么多!」

这时,张涛突然转过头说:「不是现在的问题小孩多,是现在的注重孩子心理健康的父母越来越多了。咱们小时候,问题小孩更多,不过咱们的父辈都不懂这些罢了。」

张涛后面还嘟囔了句什么,那句话淹没在喇叭声里,我没听清。

李颖好像听清了,莫明其妙地看了我一眼,说:「9 个就 9 个吧,多一个也累赘不到哪去,况且那孩子的父母答应给我们 3 倍的钱。」

3 倍的钱——堵住了我和张涛的嘴。

谁跟钱有仇呢?我、李颖和张涛,是心理系的毕业生,对于儿童心理学,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三人合股做这个培训公司,不就是为了赚钱么?

随着尖利的刹车声,大巴满身杀气地停在了公司门口,家长们已经聚成了一堆,唠叨的话题无非是自己的孩子。

我略略扫了一眼那些怯怯躲在家长身后的孩子们,深深吸一口气,摆出最亲切最可爱的笑容:「好啦!各位家长,各位小朋友,我们要出发了哦!」

一些家长蹲下来,小声对孩子叮咛着什么。而另一些则帮着张涛把行李摆进车里。随着李颖清脆的点名声,一个个小孩和自己的爸爸妈妈撕扯着被塞进大巴。一时哭声震天,仿若生离死别。李颖点了最后一个孩子的名字,合上名册悄悄对我说:「下次你点名,我可再也不点了,瞧这些孩子们哭的,好像我这名册是死亡名单似的。」

我笑笑,开始数小脑袋:「少一个。」

李颖皱皱眉头,又打开名册:「石品品!石品品?石品品小朋友呢?」

「哦咧?老师!我在这里!我刚才帮着那个叔叔去放行李了!」一个穿着白衬衣背带裤的小男孩从车里冒出来,他微微笑着,脸上荡漾着可爱的小酒窝,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

他挺着小胸脯走过来,伸出嫩嫩的小手,递给李颖一个信封:「哦咧,这是我的学费。」

「你爸爸妈妈呢?」我蹲下来,抚摸着他的小脑袋,发质柔软,绒绒的,手感很好。

「哦咧!爸爸妈妈现在估计已经登机了,他们来不及送我。我爸爸说,请你们好好照顾我的儿子!」石品品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十足的大人气,显得老气横秋的。

李颖抿着嘴唇望着石品品,嘀咕着:「学他爸爸说话学得还真像!」

我笑笑,拍拍他的肩膀:「嗯!品品真是个男子汉!」

直到大巴驶出了市区,孩子们才止住了哭,或许是因为他们也明白,就算哭死也没用了;也或许是因为石品品的鬼脸。

石品品做鬼脸真有一套,十根小指头随便在脸上一捏,他那俊俏可爱的小脸就成了幻灯片,一会变成狐狸,一会变成小狗,一会又变成唐老鸭米老鼠和维尼熊,惟妙惟肖。

「好了,」我拍拍手掌,示意大家安静下来:「老师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孙,大家可以叫我孙老师,负责照料大家的饮食起居;旁边这位漂亮的姐姐呢,是李老师,她会带大家唱歌跳舞做游戏;那位看起来很强壮的叔叔呢,姓张,他是我们的保镖和司机哦,大家晚上害怕的时候呢,可以找他,他可是一位特别会讲故事的叔叔哦!我们这次呢,是要带大家到盘龙山上一个特别漂亮的农庄里生活一个月,在这一个月里,我们就是一家人,大家要和睦相处哦!老师介绍完了,小朋友们是不是也要做下自我介绍呢?」

我环顾了一下沉默的车厢,孩子们或者抱着洋娃娃,或者咬着衣角,都紧紧闭着嘴唇,沉默地望着我,仿若他们的名字,是关乎国家存亡的重大机密。

我微微叹口气,有自闭症倾向的孩子,你能指望着他们活跃到哪去?最后,我的目光落在石品品脸上,充满鼓励地望着他。这一刻,我庆幸车里有一个正常的、活泼的孩子。

石品品看到我的目光,舔舔嘴唇,勇敢地站到车厢中间,大声说:「哦咧!我叫石品品,今年 6 岁半!我是属狐狸的!」

这时,一个叫做柳嘉嘉的小女孩抱着洋娃娃站起来:「你骗人!12 生肖里没有狐狸这个动物!」

「哦咧!那你说 12 生肖里都有什么?」石品品不服气地说。

「子鼠丑牛……」柳嘉嘉就真的开始数了起来,可总也数不对。于是石品品得意地说,只要其余 7 个人能把 12 生肖数完,证明里面没有狐狸这个属相,他就给大家表演节目。

于是所有的人都开始数了起来。还好,在李颖的帮助下终于数完了。

石品品的嘴角扬起一丝狡黠的微笑:「哦咧?算你们厉害,我表演节目好了!」

他说着清了清嗓子:「我给大家讲个故事……」

故事说,有一个人养了一条金鱼,他每天都在家里教金鱼微笑。

有一天,他有事要出门,就让邻居来他家里代替他一下。邻居诧异地问:「金鱼怎么可能会微笑呢?」那个人说:「只要你不停地对它微笑,它就一定能学会微笑。」于是邻居答应了他。

等到他回到家的时候,发现邻居坐在鱼缸前,嘴巴一鼓一鼓的。

原来,邻居不但没有教会金鱼微笑,反而跟着金鱼学会了嘟嘴。

「哦咧!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呢?」石品品最后问道,但没有小朋友能回答他。

到了目的地后,我悄悄对李颖说:「多留意石品品那个孩子,这孩子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李颖皱起眉头。

我紧张兮兮地咽了口吐沫说:「你不觉得,他不像个小孩吗?」

李颖点点头:「他刚才给我学费的时候,说话的语气,和他爸爸昨天在电话里的语气一模一样,现在仔细一想,真觉得有些慎人。」

我摇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小孩模仿大人的语气稍微像一点,这没什么。我的意思是,他刚才在车上的伎俩,太不像一个小孩子了。」

李颖说:「你是说,他故意说自己是属狐狸的,是为了刺激和带动别的小朋友说话?」

「嗯!」我认真地点点头:「小孩子怎么会有这种心思。这个办法,我以前只见我的老师用过……」

「哪个老师?什么老师?」李颖疑惑道。

「没什么……」我转过身,顺便也把话题重新转移到石品品身上:「还有他最后讲的那个故事,你听懂了吗?」

李颖摇摇头:「有点似懂非懂。心底似乎明白那个故事的某种含义,却又不能准确地表达出来。」

鼓励孩子们互相交朋友,鼓励孩子们和农场的小鸡小鸭交朋友,鼓励孩子们和农场的小鱼交朋友,培养他们的社交能力和爱心,是这个夏令营的主要目的。

可是,这些内向固执的独生子女们,连续 3 天各自为政,谁也不理谁,就算是团队合作的游戏,也被搞的乱七八糟,连本来看起来稍微正常点的石品品,也变得不正常了。

石品品自从见到农场里的鱼的那一刻,就失去了在车里时的活泼。他变得沉默寡言,甚至行为诡异起来。

他每天除了吃喝拉撒睡,就爬在那个池塘边,一会对着池塘窃窃私语,一会又对着池塘微笑。

倘若你问他在做什么,你一定会后悔。因为他会微笑着转过头,微笑着荡着小酒窝对你说:「我在教池塘里的鱼微笑。」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那般虔诚,表情那般坚定,让你都不忍心阻止他,让你觉得,你如若阻止他,你就犯了一个天大的罪过。

私底下,我们三个大人也互相讨论过。

张涛说,不知道为什么,我阻止他的话就是说不出口,像便秘似的;

李颖说,那孩子的眼睛里,仿佛有一种魔力;

是的,李颖说的对,那孩子的身上,散发着一种神秘的力量,让你喜欢,喜欢到极点,喜欢到害怕的程度。

喜欢归喜欢,害怕归害怕,该阻止还是要阻止的,那个池塘可是个危险的地方,淹死个小孩绰绰有余。

「品品,到了大家一起玩游戏的时间了哦!」我站在他身后:「等到自由活动时间,你再回来继续教他们好不好?」

「哦咧?不用了。」石品品背对着我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孙老师,你看,我已经教会鱼儿微笑了。」

「真的?!」我俯下身子,小孩子的话,你要假装相信。

池塘里的水并不清澈,但也不十分混浊。一条红色的金鱼浮上来,嘴巴露出水面,继而优雅地转身向水底游去,在它转身的那一瞬间,对我露出一个羞赧而迷人的微笑。

是的,那是属于一条金鱼的妩媚微笑。

你见过一条真正的金鱼在微笑吗?倘若见过,你就会像我一样,吓得尖叫起来。

「哦咧?孙老师,你怎么了?」石品品转过身,鼓着腮帮子,嘴巴半张半合,眼睛一眨不眨,就像池塘里的鱼。

「石品品!不要在这种时候冲老师做鬼脸!」我尖叫着后退几步。

于是,石品品笑了,鼓着腮帮子笑了,和那条鱼的笑容一摸一样。

他说:「哦咧?你说是金鱼教会了我鼓嘴?还是我教会了金鱼微笑?」

「石品品!罚你今天洗碗!洗所有的碗!」我失控地尖叫着,连自己都对自己的表现感到诧异。

可是,他那鼓囔囔的脸,不仅像一条微笑的鱼,还像极了一个人。

一个死去的人。

确切说,是一个被淹死的人的脸。

李颖和张涛都诧异地望着我,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他们都觉得我冲动得有点过分了,因为我坚持要给石品品的父母打电话,让他们找人把他接走。这个孩子本来就不应该待在这里的。

李颖说:「你未免太神经质了吧?小孩子们都喜欢说一些奇怪的话,做一些奇怪的事,这很正常。我们整天和孩子们在一起,难道还不能理解这一点吗?」

是,李颖说的没错,小孩子就是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和行为,以前我也觉得这没什么不对,可是现在我发现,事实不是这样。不仅仅是石品品,别的小孩也一样,他们那么说、那么做总是有原因的,他们不会无缘无故去做那些奇怪的事情。

比如石品品。

石品品不会无缘无故把一个二十年前的尸体的脸,活灵活现地展现在我面前。

李颖终究还是妥协了,她递给我一个写着手机号的纸条,嘟囔着:「你长话短说啊,人家那边可是国际漫游!」

对方信号似乎不好,电话吱吱啦啦响了很久才接通:「喂?您是石品品的父亲吗?我是夏令营的孙老师!」

「对。怎么了孙老师?是不是品品又闯祸了?」对方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一点感情色彩。

「呃……」我不知道到该怎么说,因为我无论怎么说,都显得那么荒谬。难道我要说,你的儿子是个怪物,是个可怕的孩子,他现在很可能被灵魂附体了?

「呵呵,」对方淡淡地笑笑:「品品那孩子太活泼了,又喜欢模仿别人,还喜欢胡言乱语,你们只要别把他的话当回事,就没事了。记住,千万不要相信他的话。还有……」

电话到这里就断了,再回拨过去,已经无法接通。

这时,我隐约感觉背后仿佛爬满了蚂蚁,忍不住回过头,果然,石品品直愣愣地站在门口,直愣愣地盯着我。

他舔舔嘴唇:「哦咧?我爸爸说什么?」

「那不是你爸爸的电话。」我慌乱地掩饰着。

「哦咧!我都听到你说的话了。」石品品向前走了一步,他原本在阳光下的脸立刻暗了下来:「我爸爸是不是说,『品品这孩子就是喜欢模仿别人,喜欢胡言乱语,你们千万别把他的话当回事』?」他说那句话的时候,可他父亲一模一样,倘若不是那稚嫩的童音,我真的怀疑站在我对面的就是石品品的父亲。

石品品见我不吭声,老成地耸耸肩膀:「哦咧…… 我爸爸几乎对每个人都那么说,你们别把他的话当真。对了……」他指指身后:「孙老师你快去看看吧,梅小苹大哭大闹,不但自己不午睡,还不让别的小朋友午睡。」

梅小苹小脸憋得通红,哭得都喘不过气了,似乎比死了爷爷还痛心。她指着石品品,充满怨恨地哭喊道:「老师,石品品往我毛巾被上喷香水!」

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这孩子身上似乎一直弥漫着淡淡的男士香水的味道。这么小的孩子,就懂得喷香水了么?

石品品无辜地说:「谁让梅小苹睡在我旁边了?她毛巾被上那味道实在太难闻了!」他边说还边皱了皱了鼻子,这才是一个孩子应该有的表情。

梅小苹也是个有自闭倾向的孩子,她性格内向,从来不主动和别的小朋友说话。她像柳嘉嘉离不开她的洋娃娃一样,离不开这个脏乎乎的毛巾被。她每天只有咬着这个毛巾被才能入睡,她父母为此苦恼不已。

「这样吧。」我轻轻坐在她的小床上:「老师给你把毛巾被洗洗,把香水味洗掉好不好?」这也许是改掉她这臭毛病的好机会。

「不好!」梅小苹继续哭闹着:「那样就把我的味儿也洗掉了!我就要我的味儿…… 我就要我的味儿……」哭声继续冲击着房顶,一开始她还哭自己的毛巾被,后来干脆哭起爸爸妈妈来。这个头儿一开,所有的孩子都哭了起来,嘴里叫嚷着爸爸妈妈。这小小的卧室,仿佛一下子变成了一场孝子贤孙的集体葬礼。

只有石品品没哭。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回到自己的小床上,津津有味地捧着一本漫画,对满屋子的哭闹置若罔闻。

此刻,对于我来说,哄别的小孩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为什么石品品没哭?为什么?

我轻轻走过去:「品品,你为什么不哭呢?」

他抬起头,有些嘲弄地望着我:「哦咧?难道老师希望我也哭?」

「不是……」我摇摇头:「难道你不想你的爸爸妈妈吗?」

「哦咧,不想。」石品品淡淡地说完,又低下头看漫画了。

「为什么呢?」

「哦咧!因为只要我想见他们,随时都可以!」

「随时?」

「哦咧。随时。」他重新抬起头,很严肃地对我说:「我知道老师不相信我的话。因为我爸告诉你不要相信我。可是,我说的都是真的,撒谎的是我爸。你别信我爸。」

「那么,你怎么证明你没撒谎呢?」毕竟是孩子,我微微一笑,继续诱导。

他愣愣地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几秒,然后从枕头底下摸出一面小镜子:「哦咧…… 让你认识一下我爸。」

他对着镜子,深深吸了一口气,霎时间,他的神情变了。是的,那五官还是孩子的五官,但表情和眼神完全是一个中年男人的,连语气都是:「孙老师,我家品品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真是抱歉。我们在国外,实在回不去,国内也没有什么亲戚朋友,还希望您多多关照呐!」

我倒吸一口凉气,怀疑他爸爸的灵魂瞬间转移到了他身上。随即,石品品又变换了神情和目光,俨然一个美丽温婉的妇人,语气也变得温柔谦逊起来:「是啊孙老师,等下个月我们回去,一定好好谢谢你们。品品这孩子啊,就是调皮,你们多担待啊……」

看着石品品,我的眼前仿佛真的出现了一个美丽的少妇,连笑容都带着阳光明媚的甜味儿。

石品品表演完毕,继续低头看书:「哦咧!这下你相信我了吧?只要我想他们了,照照镜子,他们就回来了。」

李颖和张涛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进来了,他们看了石品品的惊人表现,都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张涛低声说:「真恐怖,刚才是不是他父母的灵魂从国外飞过来钻到他身体里了?」

李颖嗔怒着打了张涛一下:「去你的!我看这个孩子是个天才,将来会成为一个伟大的演员,或者伟大的骗子。」她歪着头想了想,突然低下头,在石品品耳边说了句什么,石品品点点头,站了起来。

李颖果然头脑灵活,当初开这个公司就是她的主意,现在让石品品逐个对照照片扮演孩子们的父母,也是她的主意。

可是,我并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

李颖对大家说:「小朋友们安静下,别哭了。石品品小朋友会变魔术哦!他会把你们爸爸妈妈的灵魂变到自己身上,这样你们就能和他们相见了!」

这一招果然灵验,卧室里的哭声顿然由哭声震天便成了小媳妇式的抽泣,当石品品对照着梅小苹手里的照片,表演出她父母的神情时,卧室里的哭声顿然停止了,梅小苹破涕为笑,抱着石品品不肯撒手。

我之所以说这不是一个好主意,是因为石品品的表演过头了。

第一个发现问题的是柳嘉嘉。

石品品最后表演的柳嘉嘉的父母,当时柳嘉嘉充满惊喜和激情的一句话令在场的三个大人目瞪口呆。柳嘉嘉说:「石品品你太厉害了!我都悄悄告诉你我没带爸爸妈妈的照片了,你表演的还那么像!我妈妈对我说话的时候,就是那样的眼神!」

其他小朋友也附和着:「对啊,石品品好厉害,连我爸爸说话的口气也很像。」

听到这里,三个大人都忍不住后退了几步,和石品品保持着安全的距离。倘若他模仿自己父母的神情和语气叫做才能的话,那么他按照照片模仿别的小朋友的父母,那就叫天才!

那么,倘若他在没有照片的情况下也能模仿出对方的神情目光呢?

倘若,在只有照片的情况下,他连对方的说话语气也模仿出来了呢?

这算什么?这种能力已经无法用「天才」来形容了。只能说是诡异!可怕!恐怖!这令我们怀疑,石品品根本不是模仿,他或许用了什么法术,把对方的灵魂硬生生拽过来了。

不,这还不算恐怖,恐怖的还在后面。

石品品模仿完了孩子们的父母,突然转过身,对着张涛慈祥地笑了一下,张涛的脸紫了;他对着李颖眨眨眼睛,李颖就颤抖起来。最后,他直直地望着我,然后鼓起腮帮子,瞪着死鱼一般的眼睛望着我,我立刻吓得夺门而出。

入夜,孩子们都睡了,三个大人无论如何也合不上眼。

昏黄的灯光下,很久没抽烟的张涛狠狠掐灭了烟头:「小孙,你是对的。真应该让他父母找人把这个孩子带走!你们不知道,他中午那一笑,和我去世的母亲一模一样啊!」

李颖边绝望地拨着手机边说:「我车祸去世的男朋友,生前总是喜欢俏皮的冲我眨眼,就像石品品今天中午那样!这孩子太可怕了,当初我就不该答应他父母的!」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二十年前的被淹死的老师,忍不住颤抖起来:「李颖,你见过他的父母吗?」

李颖摇摇头:「本来我还打算在出发前,他父母送孩子的时候,让他们填好资料表格呢!结果他们压根就没来!当时也是被那帮孩子哭得心烦意乱的,就这么莫明其妙地带他来了。」

张涛又点燃了一根烟:「这么说,除了石品品这个名字,我们对这个孩子一无所知。」

我点点头:「谁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叫石品品呢?或许那个叫石品品的孩子根本没来,他父母根本没把他送来,而这个石品品是冒名顶替的!」

这无疑是个令人恐怖的推测,但李颖下一个推测愈加令人背脊发麻。

李颖说:「或许,他的父母根本不存在,他就是个怪物,出发前那天晚上的电话,没准是他自己打的呢!」

「他为什么要来我们的夏令营?有什么目的?有什么阴谋?!」张涛吐出一个不规则的烟圈。

「也许什么也不为,他就是个四处吓人的小怪物!」我嗫嗫地说。

这时李颖突然拍了拍大腿,把大家都吓了一跳:「没准是个小狐狸精呢!你们还记得吗?他在汽车上说自己是属狐狸的!」

张涛摇摇头:「要真是狐狸精倒还不那么可怕了,毕竟传闻中的狐狸精没那么可怕,不会吃人。我就担心,他根本就是怪物,能够随便引来鬼魂的怪物……」

说到这里,三个人都忍不住颤抖起来。在这个阴郁的晚上,我们三个心理系的毕业生所讨论的话题,越来越荒谬,越来越不靠铺。可是所有的荒谬,在这个阴郁的晚上,又显得那么理所当然。

我们没有理由不相信我们没见过、或者见不到的东西。

是的,没有理由。

比如窗外——张涛愣愣地望着窗外,烟头烧了嘴巴都浑然不觉。

窗外,那 9 个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了起来,梦游一般,排成一排,愣愣地站在沉闷的夜色里。他们谁也不说话,白天的争吵和哭闹都不复存在。他们就像一队准备秘密潜入敌营的侦察兵,团结、严谨。

石品品站在队伍的最前端,只见他回头望了望别的小朋友,然后庄严地转过身,对着前方磕了一个头。于是其他的孩子也跟着他磕头。

石品品向前走了一步,又磕了一个头,别的孩子也有样学样。

他们就这样一步一磕头,一直走到大院尽头的池塘边。

「他们在做什么?」李颖悄悄问。

「该不会是梦游了吗?」我紧张地咽了口吐沫。

「你见过这样集体梦游的吗?」张涛呲牙咧嘴地吐了烟头,揉着嘴唇继续说道:「就像某种神秘的祭祀仪式,又像什么蛊术的法事……」

孩子们在池塘边直挺挺地跪着,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做小动作,在幼儿园上课的时候都不见得有这么认真。

大概跪了 3 分钟,石品品站了起来,招招手,几个孩子围成一团,然后就无声地重新回到了卧室,他们回去的时候,脚步轻盈,仿佛完成了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又仿佛从这仪式里得到了什么宝贝。

而我的脸,越变越白。

三个大人咬了咬牙,最终还是决定到孩子们的卧室去看看。

卧室里静悄悄的,在这没有月亮的晚上,尤其显得黑漆漆的。

十几秒后,眼睛适应了这黑暗,我们才发现,9 个孩子围坐在石品品的床上,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但似乎每个人都聚精会神。

黑暗里,有个孩子悄悄问:「然后呢?」

黑暗里,又没了声响。

继而,刚才问话的孩子似乎得到了某种回答,轻轻地「哦」了一声。

这时,我终于忍不住打开了灯,孩子们先是吓得惊叫了一声,随后又都镇定下来。

「这么晚了,你们怎么还不睡?!」光明带来勇气,我大声呵斥他们。

梅小苹咬着毛巾被,指了指床头的空位,怯怯地说:「我们在听婶婶讲鬼故事。」

「什么婶婶?哪里来的婶婶?!」

「哦咧……」梅小苹继续指着空荡荡的床头,轻轻地说:「婶婶就坐在那里。」

「对啊。」另一个孩子说:「她的脸鼓鼓的,就像这样……」那孩子边说边鼓起腮帮子。

「别说鬼话了!这个房间里根本没有什么婶婶!」我的声音颤抖着,眼睛一刻也不敢离开那空荡荡的床头。

「婶婶确实在那里啊。她讲的故事很好听的!」柳嘉嘉抱着洋娃娃,不服气地说。

「嗯!」另外一个小孩解释道:「石品品说他前两天教池塘的鱼微笑时,发现了住在池塘里的婶婶。刚才他带着我们去池塘请那个婶婶来给我们讲故事。婶婶讲的每个故事都比老师讲的好听!」

「石品品!」恐惧令我有些歇斯底里:「你给我滚出来。」

石品品低着头跟着我走出来,李颖则安顿着其他孩子睡觉。

我把石品品拉到刚才的办公室,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让他解释,只是生硬地说:「从现在开始,你就跟我们三个老师在这里坐到天亮,天亮以后,无论是否联系上你的父母,我们都得把你送回去。」

石品品低着头:「哦咧…… 我爸爸妈妈在国外还没有回来,我没有地方可去……」

「你不是说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见到你父母吗?」我冷笑着,内心因为恐惧,而充满了对这个孩子的仇恨。

「哦咧…… 我爸不是在电话里跟你说了…… 让你们不要相信我的话吗?」石品品头垂的更低了。

「你不是跟我说,让我要相信你,而不相信你爸吗?」我脸上继续冷笑着,心却忍不住软了下来,此刻的石品品,显得可怜兮兮的,他就是个孩子而已。

孩子就是这样,脑子里有很多奇怪的想法,你们以为他是个孩子,可是他说的话做的事却又不像个孩子;当你以为他不仅仅是个孩子那么简单的时候,才发现,他其实还是个孩子。相信每个和孩子一起相处过的大人,都会有这样的感觉。

我现在就是这样的感觉,于是语气也忍不住低了下来:「想不走也可以,你告诉老师,你为什么能模仿你根本没见过的人?还有,刚才你到底带着别的孩子在做什么?别否认,我们都看到了。」

石品品不说话了,他的目光越过我的手臂,望向我的身后,然后,笑了。

我紧张的转过头,身后什么也没有。

石品品说:「哦咧,孙老师,我爸说了让你别相信我,你还信。」

「我才不信你的鬼话呢!」我有些恼羞成怒。

石品品扬起他的小酒窝:「哦咧,孙老师,其实你不信我就对了。其实刚才给小朋友讲故事的人是我,根本没有什么婶婶,是我故意让他们那么说的……」

「小朋友们为什么那么听你的话?」

「哦咧!因为我能扮演他们的爸爸妈妈啊!」石品品笑着:「孙老师,你千万不要相信我的话。」

「石品品你听着,我不管你是谁?或者你是什么东西,我只要求你一件事情!在剩下的一个礼拜里,不许再带着小朋友做奇怪的事情,也不许再说奇怪的话!让这期夏令营顺利地、安全地结束!」

「哦咧。」石品品说完,转身离去。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哦咧。」

没错!

刚才梅小苹也说了一句「哦咧」……

清晨,折腾了一夜的张涛和李颖都睡着了,而我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眠。

我轻轻推开学生卧室的门,孩子们都甜甜地睡着,似乎在做什么美丽的梦。就连石品品也显得那么纯净、甜美。

那一刻,我怀疑昨夜的一切都是一个梦,光怪陆离的梦。

或者,仅仅是我做贼心虚、心中有鬼罢了,石品品也许只是个调皮而又具有表演天赋的孩子。

我悄悄退出孩子们的卧室,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慢慢地踱到池塘边。池塘里的鱼看到人影,慌乱了几下,又回复了平静。一条金鱼浮上来,嘴巴微微露出水面,然后一个优雅的转身,又沉了下去。这次,它没有微笑。

或许,上次,它也没有。我越来越怀疑那只是我的错觉。

池塘的水在晨风里微微荡漾,我悠长地叹了口气,想起了老师。

是的,对于她,我只记得「老师」这个称呼,别说她本来的样子,就连她的姓氏我都忘记了。

就像张涛说的那样,我们小时候那个年代,并不是没有问题儿童,而是大家都不关注罢了。我小时候,就有严重的强迫症,这种症状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消除,比如,我总是在出门前忍不住检查行礼箱和门锁——虽然自己明明知道已经锁好了。

那个时候,我的症状已经很严重了,总是强迫自己去做自己不想做、不敢做、不能做的事情。我杀死自己最喜欢的小狗,辱骂自己的母亲,伤害自己最喜欢的朋友,抓着自己最害怕的老鼠吓唬别的小朋友。我心底明明不想去做那些事情,害怕那些事情,可是身体却不听使唤,总是强迫自己去做。

老师是个志愿者,她和现在的我一样,也只是半瓶子晃荡的心理学老师,或者,她仅仅是个心理学爱好者。当她看到我一边吃着令人恶心的毛毛虫一边哭泣的时候,她做了一个影响她一生的决定——她要挽救我。

她决定用她那「半瓶子晃荡」的「药水」,来治疗我满身的伤疤。

我说过,她做了一个影响她一生的决定。因为她死了。

那天她站在池塘边,我猛地把她推了下去,她只挣扎了几下,就沉入了水底。我知道,我心里是多么喜欢她,可是我无法控制那双手。

长大后,我毅然选择了就读心理学,可是今天,我像当年的她一样,不过是半瓶子晃荡罢了。所以,我不敢去当真正的心理医师,不敢面对真正的病人。我只能,像现在这样,带着有性格问题的孩子玩玩夏令营而已。这些孩子并没有严重的心理疾病,如果一定要说有,那也不过是「感冒打喷嚏」级别的小病罢了。

其实,我害怕这个大院,恐惧这个池塘,但是我还是无法控制自己选择这里来当夏令营的大本营,就像我当年无法控制自己把她推下水一样,越害怕来,越不想来,越偏偏要来——你可以认为,我是个固执而勇敢的人。

「孙老师……」怯怯的童音把我拉回现实,梅小苹小心翼翼地站在我身后,晨风有点凉,她披着自己的小毛巾被,被子的一角被她含在嘴里。

她说:「你是来看婶婶的么?」

我一颤:「石品品都说了,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婶婶,你们串通好的,是不是?」

「哦……」梅小苹羞赧地一笑:「其实石品品一开始说池塘里有讲故事的金鱼婶婶时,我也不相信,不过后来,我感觉真的有金鱼婶婶啊…… 因为石品品讲的故事太好听了…… 小孩不可能讲出那么好听的故事,所以一定是金鱼婶婶躲在他背后讲的!」

「你是说,你们所说的婶婶,是金鱼婶婶,而不是……」我沉重的心一下子松了下来,看来果然是自己做贼心虚,昨夜,不过是孩子们童话般的幻想罢了。

「哦咧!当然是金鱼婶婶了!」梅小苹甜甜地笑着。

梅小苹说:「哦咧!」

哦咧!

后来几天发生的事情,让我情愿他们口中的「婶婶」是我去世二十年的老师,我宁愿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存在,不愿意再听到「哦咧!」两个字。

就像我最先留意到的那样,一开始,梅小苹只是偶尔说一下「哦咧」,后来,她就像石品品一样,说每句话前,必须先说「哦咧」了。

一开始,只是梅小苹一个人说「哦咧」,后来,柳嘉嘉也开始说了,再后来所有小朋友都「哦咧」个没完。

「哦咧!我们玩捉迷藏吧?」

「哦咧?黄磊躲到哪里了?」

「哦咧!我找到柳嘉嘉了!」

「哦咧——老师,我饿了,什么时候开饭啊……」

石品品就像个病原体,他把「哦咧」传染给了每个小朋友。

当我满心担忧地跟李颖和张涛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更令人绝望的事情发生了。

李颖笑着说:「哦咧!我觉得这没什么不好,你没发现,自从大家开始和石品品一起玩后,变得越来越开朗了么?你看梅小苹,不咬着毛巾被也能睡着了。」

张涛也很开心:「哦咧!我觉得我们以后应该让问题小孩和正常活泼的小孩一起玩,这样才更加有利于治疗。这是我们最成功的一次夏令营!」

「你们怎么都哦咧了?」我紧紧皱着眉头。

李颖说:「小孙,你不觉得『哦咧』是个很有感染力的词么?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心情额外畅快呢!石品品这小子,真有一手。」

「难道你们忘了石品品是个多么诡异的小孩了吗?他装神弄鬼,他能模仿自己看不见的人的表情,他很可疑啊?怎么你们都站在他这一边了?」我急道。

「哦咧?」张涛望着我:「以前是我们太神经质了。后来事情不是真相大白了么,石品品只是个有着表演天赋具有感染力的小孩罢了。他和所有的小孩一样,天真无邪,充满幻想。他不过是幻想池塘里有个会讲故事的金鱼婶婶罢了,你怎么这么紧张?」

我怎么这么紧张?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紧张,我也告诉自己这不过是语言的感染力罢了。语言是这个世界上传染最快的「疾病」,比如和你在一起生活了很久的人,你们会用相同的语气说话,你们会有相同的口头禅;比如那些脍炙人口的相声小品里的经典语言,会在一夜之间风靡全国,成为全国人民的口头禅。

这可以理解,但是,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且,一定有哪里不对!

是的,绝对有什么不对。

每次来到这个大院,我都会做那个梦。梦里,老师浮肿的身体漂浮在水里,嘴巴半张着,就像一跳巨型的金鱼。

这次来夏令营,我依旧不停地这个梦,这不奇怪。奇怪的是,梦里除了我和老师的尸体,隐约还有一个人影。那个人影一直躲在我视线的角落,模糊不清。

而这个晚上,这个梦里,我终于看清了他——石品品!

没错!就是他!他在我的梦里默默地站着,直愣愣地望着我,竖着耳朵听我对着老师的尸体忏悔。直到我醒来,我还能记得他那微微扬起的小酒窝。

难道是因为我最近的注意力一直放在石品品身上,才会梦到他吗?

我望着和别的小朋友一起游戏的石品品,他「哦咧、哦咧」地和大家说闹着,和一个正常的小孩没什么不同,但是,我能感觉到,他的余光一直留在我身上。

无论我在哪里,他都恰到好处地让我在他的视觉范围内。

终于,他忍不住走过,扬起脸:「哦咧?孙老师,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我微微一笑:「如果你不一直看着我,怎么会知道我一直看着你呢?」

「哦咧!」石品品严肃地瞪着眼睛:「是你看我,我才看你!」

我不想和一个小孩玩嘴皮儿游戏,蹲下来,和他平视着。我盯着他的眼睛问:「石品品,你到底有多少秘密?」

石品品也盯着我的眼睛:「孙老师,你也有很多秘密。」

「我有什么秘密?」

石品品侧过头,指了指池塘:「池塘里的胖婶婶就是你的秘密……」

我倒吸一口凉气:「你不是说是金鱼婶婶吗?」

「对啊。金鱼婶婶是我给那个胖婶婶取的外号。老师,你也知道…… 池塘里漂浮着一个看不见的胖婶婶吧……」

「这么说,你能看到那个胖婶婶?」我低声问道。

「嗯。其实我以前骗你说我在教金鱼微笑,其实是我在找那个胖婶婶,她一到晚上浮上来,白天却又不见了……」他说着鼓起腮帮子:「那个胖婶婶的脸是这样的…… 老师,你一定认识那个胖婶婶了吧?」

「没有啊!」我掩饰着。

「老师骗人!」石品品有点生气地说:「如果你不认识她,为什么每天晚上都站在池塘边和她说话!」

我趔趄着站起来,想起了昨夜梦里,石品品那对可爱的小酒窝。

我不敢做出这样的推测——石品品进入了我的梦。

可是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理由。

我现在无法识别石品品话里的真假,因为他自己在不断地推翻自己以前的话,并在此基础上不断给我提出新的迷题。

或许,我应该相信他父亲的话:不要相信石品品。

梅小苹又哭了,因为她毛巾被上的香水味消失了,而石品品的香水已经用完了。我轻轻抱起她:「小苹乖,夏令营明天就结束了。只要你坚持过这个晚上,等到明天回到家,让你妈妈给你买好多香水,好不好……」

「哦咧…… 可是我今天晚上怎么办呐……」梅小苹边哭边踢腿。

我抚摸着她的头发,安慰她。她的发质柔软,绒绒的,手感很好、很熟悉。

是了,和石品品的发质一模一样!

我连忙放下梅小苹,慌慌张张地去摸别的小孩的脑袋,每个人都是如此,柔软、绒绒的,就像石品品一样。这决不是巧合,因为我明明记得,在来农庄的路上,我替柳嘉嘉梳辫子的时候,还夸她的头发很粗壮呢!

我大口喘着气,靠在墙壁上,惊恐地望着这一屋子孩子,不仅仅是头发,连表情、语气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和石品品一样了。

我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急忙奔到自己的卧室,翻出行礼箱里孩子们的档案,然后再跑回去,按照资料里的照片一一对比,越看越心惊。

是的,这些细小的发现,如果不仔细看,绝对不会发现。

梅小苹原本只有左脸有酒窝的,现在右脸也有了;

柳嘉嘉原本双眼皮不是很明显,但现在和石品品一样,有着迷人的双眼皮;

还有别的孩子,也在向着石品品的方向,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石品品就是像是太阳,似乎所有的生命,都在跟着他的轨迹成长。甚至连张涛和李颖的脸上,也略微带着石品品的痕迹。

「哦咧?」梅小苹突然不哭了,指着颤抖着的我:「孙老师怎么了?好像见鬼了一样!」

是的,我死死盯着石品品,我一定是见鬼了!一定是!石品品绝对不是人,就算是,也一定是个怪胎!还有他那未曾露面的父母,也指不定是什么样的怪人!

他先是自己独自一人来参加夏令营,然后了狡猾地赢得了大家的好感,继而鼓着一张死人脸来吓唬我……

我越想越不对。

然而此刻,我担心的还不是石品品,而是——

明天回到市区,孩子的家长们会不会发现他们的变化?我们会不会因此而被起诉……

这个晚上,我又做了那个梦。

梦里的老师漂浮在池塘里,对我咧着嘴笑,那笑容和石品品像极了,就像一条微笑着的金鱼。她似乎想对我说什么,可我什么都没听见。

这一次,梦里的石品品更加清晰了,他干脆走了过来,先是爬在池塘边认真研究了一下尸体,然后抬起头,无比清晰地说:「哦咧?孙老师,你一定从来没有完整地记住过你的梦。你记忆里,梦开始的地方就是站在这个池塘边,可是你还记得这之前发生了什么吗?」

我摇摇头:「难道你知道?」

「哦咧!」石品品荡着小酒窝:「我当然记得了,因为你是在做梦,我不是。因为我一开始就在你的梦里。」

石品品说完这句话,天就亮了。外面的孩子们叽叽喳喳地闹着,每个人都欢欣雀跃,因为他们就要回家了。

我坐起来,看着孩子堆里的石品品。他仿佛知道我在看他似的,扭过头,冲我吐了吐舌头,做了一个狐狸的鬼脸。

回去的路上,我给孩子的每个家长都打了电话,告诉他们接人的具体时间和地点。当然,我也给石品品的父母打了电话。

这次电话接通了,接电话的依旧是他的父亲,他用熟悉的语气说:「品品这孩子很独立,让他自己回来吧,我和他妈妈在家里等他。」

对于他这种漠不关心的态度,我有点生气,不由对石品品有了几分同情,同时,也更加坚定了要见一见他父母的决心:「石先生,我们必须确认孩子安全回家,才算完成工作,如果您实在不能来的话,我可以把孩子送回去。」

石品品扶着车座,摇摇晃晃地走到我身边,轻声说:「哦咧,孙老师,我自己能回去。」

我看了他一眼,继续对他的父亲说:「毕竟孩子只有 6 岁。万一路上出点什么意外,我们担不起这个责任。」

「好吧,我去接他。」他父亲在电话里犹豫了一下,突然说:「孙老师,你不是为了送品品,而是要见我们,才这么坚持的吧?」

我毫不隐瞒:「没错。我是想跟您好好谈谈石品品的问题。」

「您觉得他有问题?」

「嗯。有很多问题。」我说。

一般的家长听到别人这么说自己的孩子,多少都会有些生气,但石品品的父亲却正好相反,他好像很高兴的样子:「您这么一说,我也十分想和您见一面了。」

我挂了电话,认真地对石品品说:「你爸爸答应来接你了。」

石品品愣了愣,有些不可思议地看了看我,然后淡淡地说:「哦咧,我爸爸不是来接我的,他只是想见见你。」

「你怎么知道?」

「哦咧!」他坐到我身边的空位上:「因为你很特别,就你没说『哦咧』!」

「没说哦咧那又怎么样?」我继续问。

他却不说话了,只是心事重重地望着窗外,沉默了好久,才淡淡地说:「哦咧…… 孙老师,你的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不是从你站在池塘那一刻开始的?」

我皱起眉头:「你怎么知道我的梦?」

他笑笑:「哦咧?我不是都告诉你了吗?你在做梦,而我不是。」

「那你说梦里的我在来到池塘之前发生了什么?」我忍不住问道。

「哦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胖婶婶要把你推进水里,而你最后却把她推进了水里。然后胖婶婶就漂浮在池塘里,而你就一直在那里自言自语。」

「我站在那里说什么?」

「哦咧,你站在那里讲『教金鱼微笑』的故事。你说,胖婶婶就是故事里的那个邻居,她想教会金鱼微笑,没想到自己却跟着金鱼学会了鼓嘴。我就是在你梦里听到了这些,才叫那个胖婶婶是金鱼婶婶的。」

「等等!」我疑惑地望着石品品:「你是说…… 你能进入我的梦?」

石品品得意地笑着:「还有张叔叔和李老师的梦,还有每个小朋友的梦…… 告诉你个秘密哦,每个小朋友都在第一天晚上梦到自己的爸爸妈妈啦!哈哈!」

我该相信他的话吗?

我越来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他了。

我忐忑地站在车门口,小声对李颖说:「一会我们该怎么办?」

李颖愕然道:「哦咧 什么怎么办?」

我急急地说:「就是家长们发现自己的孩子变了怎么办?」

李颖哈哈大笑着:「哦咧! 他们把孩子交给我们,不就是为了让孩子改变么?」

我刚想继续说地清楚一些,只听梅小苹的妈妈发出一生惊呼:「天哪!才一个月,我几乎都认不出了!」

另外一个家长也说:「是啊,孩子真的变了!」

紧接着,他们一起涌到我面前,紧紧拉住我和李颖的手:「谢谢你们,这个夏令营真有用,孩子变得开朗多了。」

李颖笑得跟一朵花似的:「哦咧! 其实孩子本来就没有什么大问题, 我们只是让他们变得更加开朗一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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