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凄厉嘶喊,「宋凛!把牌位放下!」
宋凛呵呵一笑,并未动作。
容谚招了招手,外头走进俩人,一左一右将我架起,「婉贵妃,你对三哥痴心一片,不想看看他对你如何么?」
闻言我猛地一抓,捞起了容珩的手,不及抓紧,我便被强行拉开去。
容谚在椅子上坐下来,歪着头,不怀好意道,「三哥,下面轮到她了。」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要么捅她,要么捅你,自己选。」
我奋力挣扎起来,「容珩,我不怕疼!你捅我吧!」
容珩不说话,容谚腾地站起,举起良妃的牌位厉声道,「朕要你立刻选!」
「不!不!容珩!你把手放下!」我凄厉地尖叫着,「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容珩扑哧一声,匕首无情刺下去,刀刃扎穿了手臂,这一次,血从上头成缕地往下淌。
我腿一软,差点跪下去。
容谚扔了牌位,拍手大笑,「婉贵妃,快点谢恩,哈哈哈,真情假意,一验便知。」
我浑身都在抖,昔日那个胆小懦弱的脸与眼前的容谚渐渐重合,我无再说出那句话:他还是个孩子。
容珩背对着我看,立在原地,将匕首拔出来,当啷一声,扔在地上,他用另一只手覆上去,指掌交界处,殷红的血迹缓缓淌下。
容珩转过身,神情平淡地问道,「看清楚了么?」
容珩举起淌血的手,「想好了再说,我太疼了,别往我心口上扎。」
容珩在等我一句答复,他要我跟着他心甘情愿地造反。他知道,我心底的恻隐会害死自己,所以他用一只手来换,换我看清容谚,也看清自己。
我的力气被抽干了,狼狈地跌坐在地上,手不知道什么时候蹭了血,搓得地上身上到处都是。
我闭了闭眼,哑着嗓子道,「看清楚了。」
「当日慈宁宫的那一刀,便权当是我还了他一条命。」
容谚说,「你说什么?」
我面无血色道,「容谚,连我都不认识了么?」
容谚后退一步,磕在椅子上,扑腾坐下来。
我宛若地狱爬出来的恶鬼,亲口将我呵护了七年的孩子吓得大惊失色,「容谚,我是你的小娘娘啊。」
「住口!」容谚五官扭曲,猛的将玉玺奏折扫落一地,「你住口!江长娆死了!她死了!」
我说,「是啊,她死了,被容谚亲手杀死的。」
容谚仿佛看见了鬼,身子抖成一团,「朕知道!你是来索命的!你是来索命的!」
「朕不怕你!朕谁都不怕!」容谚恶狠狠地对着门外喊道,「来人!把他们抓起来!容珩!还有江……江,孟……孟……玉壶……都抓起来!这里是朕的地方!这里!永远都是朕的地方!」
容珩唇角渐渐挂上了笑意,轻唤一声,「你的地方?」
宫殿外,静悄悄的。
容谚惨叫一声,从龙椅上翻下去,过会儿,又从侧面的桌子腿下爬出来,哭着朝我爬过来,「小……小娘娘,你救救容谚吧……你说要一辈子保护容谚的,你杀了朕的母妃,朕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他稚嫩的脸被抹得黢黑,眼泪在脸上划出白嫩嫩的两条沟,眼睛黢黑,原先我觉得他可爱,这会儿只觉得心底生寒。
容谚哭着,笑着,狰狞着,怨恨着,扑过来。
「江长娆!你拿命来!哈哈哈,朕要拉着你!拉着你这副脸皮!这双眼!这张嘴!一起下地狱!」
嗖!
一柄箭隔空,穿过容谚的小手臂,插在我和他之前。容珩淡淡道,「来人。」
门外,是枪戟杵地的齐响,「谨遵殿下令!」雄壮英气的喊声在高耸的云霄下震荡。
震得容谚变了脸。
先前还听命于容谚的黑甲卫已再次易主,躬身立在容珩身后。
我被人扶着坐在了椅子上,为首的那人拱手道,「殿下,城外二十万大军已由江大人率人悉数缴降,于宫外听候发落。」
这时我才缓过劲儿,黑甲卫第一次易主,放出了高威,以虎符诱敌深入,请君入瓮。容珩不示弱,便赢不了。
容谚惨叫一声,像一条丧家之犬,四肢极不协调地滚回到桌子之下。
容珩道,「拿箭来。」
在宋凛惊恐的目光中,容珩松开伤口,利落地搭弓,上箭,拉起,瞄准了坐在高位上的容谚,血一汩一汩从伤口里涌出来,在容珩脚下围成血泊。
容谚一把将宋凛拉来挡在脸前,厉声道,「护驾!」
只可惜四下无人应声,只有宋凛面如菜色,踢蹬着俩腿,像秋后活不了太久的蚂蚱。
「陛……陛下,饶了臣吧……臣还有女儿……还有家人!」
他嘴里喊着,眼睛却看着容珩。
容谚狠笑道,「天下人不过棋子,皆可为朕所用!保下朕,来日,朕抬你的女儿做皇后!」
宋凛呸了一声,「狗贼!老夫没跟你说话!」
容谚笑容一怔,慢慢阴鸷下来,「连你也背叛朕?」说完,他又哭起来,疯了般哀求,「三哥……我与你情同手足!当日若不是我,你也跟良妃一并死在屋里了!你……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不能杀我!」
容珩轻笑一声,「拜陛下所赐,当年母妃幽闭房门,深中炭毒,不治身亡。此仇,今日该报了。」
我心里一惊,想起容珩从不许别人添炭的习惯,他每次,不多不少,就添三块,有时得了空闲,便会坐在炉子前,盯着炭块烧尽,再添三块,如此反复。
容谚怪笑一声,「那是朕救你!烧死个拖累人的母妃,你才有今天!你才有今天啊!哈哈哈!小娘娘,你看,他和朕一样,他也是没娘的孩子!你可怜他,为什么不可怜我!」
宋凛已经吓瘫在容谚身前,他枯瘦的身子委坐地上,眼神空洞,露出了容谚的小半个头。
容珩下一刻,轻笑一声,刷!
一柄箭矢擦着宋凛的头皮,贯穿了容谚的头颅,箭头插进镂空的花纹里,将容谚瘦弱的身体牢牢钉在了龙椅之上,红里带白的浆液从容谚的后头淌出来,顺着龙椅的扶手,一滴滴淌下来。
宋凛惨叫一声,额头流下一缕鲜血,划过鼻尖儿,滴答滴答浸红里衣领,不待反应,又是一支破空而过,钉进了容谚的颈骨,第三箭,落在他的右手,第四箭第五箭,插进他的双膝,容珩继续搭弓,指尖滴血,面若寒冰,我喊道,「容珩,够了……」
容谚的话伤了我,他射穿了颈骨。容谚的右手拽过我,他射穿了右手,容谚伤了我的膝,他便也射穿了他的一双膝盖。
容珩最后一箭已经拉起。
宋凛回过神来,连滚带爬地经过容珩,往殿外冲去。
「杀人啦!三殿下弑君啦!弑君啦!」
容珩转身,嗖……锐箭破空,正中后心。
宋凛的身子扑通朝前栽下去,没了声息。
黑甲卫齐齐跪地,浑厚整齐的声音回荡在皇城中,「请殿下继位!」
我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心惊之时,有些难言的意味在心里升腾,直到容珩朝我看过来,也走到我身前来,在万千目光里,朝我伸出手。
殿中,是浓郁的血腥,他的手,也满是血腥。
皇权更替,自古以来,哪有不流血的道理。
我胳膊抬了抬,半晌无声落下去,在容珩冷淡的目光里,颤抖着说,「容珩,我害怕了。」
他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半晌嘶哑道,「我知道,不害怕就不是你了。」
他站在我身前,挡住了光,目光牢牢锁住我。
「容谚把你看得透透的。江长娆,不踢你一脚,你永远不会往前走。」
他落下胳膊,于亮堂堂的光里,沉静地瞧我,「我给的选择依然作数。你想缩回去,我不拦你,来去自由。」
当日京城的长街上,容珩也是站在那儿,对我说,「生死有命,来去自由。」
我问,「良妃娘娘,是怎么去的……」
容珩盘腿坐在肮脏的地砖上,牵住了我的手,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简简单单牵着,捧着我的手,不愿撒开。
他无意识地数着我的指头肚,说道,「我跟你一样,信了容谚,贪玩跑出去,再回来,房门紧闭,母亲被憋死在屋里。」
他仿佛讲故事,不悲不喜,平素寡淡。
「那时秋娘还在母亲身边,她说,宫里的皇子,没有一个是在安稳里长大的,有用的和得宠的,才配活下来。」
「后来才知道,那个得宠的,杀了我娘。」
他看见了我的表情,「是容谚。」
「明明手段伪劣地一眼就能看出来,父皇的眼却瞎了似的。我有时想把父皇的心剖出来,看看到底有多偏,才会对一条人命置若罔闻。」
「得宠的多了去,怎么也轮不到我,后来,我什么都学,帮着父皇理政,事情做得漂亮,得了褒奖,打了几场小仗,也赢了。」
他将头渐渐靠在我的肩膀上,揽着我的胳膊。
「我想着,我不受宠,至少有用。母妃的死,总该真相大白了。」
先帝驾崩时,容谚和他母妃都还活得好好的,甚至先帝的遗诏里,只字未提容珩如何,可想而知,这份真相,容珩没等到。
容珩摩挲着我的手背,「我毕生寻求一个公正,没承想第一份公正,是你给的我。」
我皱起眉来,「我?」
他笑起来,「怎么有人这么倔呢?老四的谋逆案,我说不是我干的,你就真的去查,查完了将证据甩在我脸上,让我有多远滚多远。我不信你不懂,杀我一个,能让容谚的皇位坐稳九成。你就那样把我放了,咬牙切齿奈何不了我的样子看得人发笑。」
「那时候我就想知道,你傻成这样,究竟能不能在宫里活下去。没想到,你活得太闹腾。我见不着你,有时候,便寻了由头任你拎到书房里去,被你骂上一顿,便浑身舒坦。」
「容谚该是不知道,我容他安生在龙椅上坐着,全因为你。」
他曲坐在我的一侧,遥遥望着几步之外的龙椅,容谚躺在那儿,眼睛翻了白。
「容珩,那个位子不好坐的……」我抓了抓他的手,两人的手上都沾了血,黏腻腻的,「我知道……我坐过,所以我知道……」
容珩靠在我身上,笑道,「可你做得很好,比所有人都好。娆儿,你和我斗了七年,我知道你厉害起来什么样。」
容谚轻轻拍着我背,抚平了我心里的惶恐和燥郁,「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世间如炼狱,无人不在苦苦煎熬,那么,我们为何不能做熬得最好的那个?」
「娆儿,你有良心,有善念,有公道,有我没有的一切,宫里不留好人,所以只有坐到最高的位子上,你想好,才没人拦你。」
他低下头,在我额前印下浅浅一吻,「娆儿,我想变得跟你一样好。哪怕有你的万分之一,我都心满意足。我得一直往上爬,爬到顶上去,看着你一生平安。」
我泪眼婆娑,「容珩,你不要这样……」
「……你谁都不欠,明明那么多人……」
容珩叹了一声,「娆儿,世上再也经不起第二个容谚了。这把椅子交给别人,亦是把你的命也交给了别人。除了自己,我谁都信不过。」
「……所以你想逃就逃,有我顶着,怕什么?」
我闭着眼,轻轻喘息着,未开口眼泪先滚下来,「容珩,你想好了,对么?」
「从你选我的那一刻,就想好了。」
「做个明君。」
「好。」
殿外,雪停。我扶着门框,缓慢吃力地迈出来,天光乍破,一束光照在我的脚下,明晃晃的,一直通到遥远的御阶下,通向远方,一行鸿雁从天上飞过,天高云淡,万里晴阳。
身后那人道,「夫人,我的手还脏着,撒开吧。」
我笑起来,笑声在厚重的宫宇下轻快地回荡,「陛下,我这一拉啊,就是一辈子。」
朔风起,银雪扬,万星散人间。
世人皆有枷锁。
唯心安处,才是真正的自由。
番外一
当今人谈起当朝的皇后,各个脸色微妙。
有人说,皇后出身低贱,还在烟花之地待过几年,后来攀上了当今陛下,抱对了大腿,才鸡犬升天,坐进坤宁宫里。
又说,皇后手腕了得,天性善妒,陛下登基多年,未纳一嫔一妃。
「架不住人家爹厉害啊!」茶楼里,青年人一脚蹬木凳,一脚踩地,昂首时口若悬河,「哪怕皇后生出个蛋来,朝臣都不至于顶着陛下的冷眼,劝人选妃。」
「听说日前陛下微服,被一女子撞了?」
「谁家?」
「宝儿姑娘。」
底下响起一片嘘声。
稍时有人心照不宣道,「说多了,当心掉脑袋。」
我剥着花生,从里头捡起一颗果仁丢下去,正正好好落在书生的脑袋上。
书生被砸的一愣,仰头,看见我,皱起的眉头一松,耳根子浮现可疑的红晕,「敢问方才……可是姑娘砸我?」
我托着腮,坐在二楼的围栏那儿,低头看他,「听听你脑瓜子熟不熟,何时砍最合适。」
往日里我这么说,底下必定乌泱泱跪倒一大片人,如今茶楼里则哄笑开来,几乎掀翻了房顶。
那书生羞得面红耳赤,「你……你……好不正经……」
「姑娘八成是对你有意思呢,傻小子!」
在众人戏谑的笑声里,一只手从背后探来,将我肩头揽住。
容珩慵懒笑道,「夫人无礼,冲撞了各位,望各位莫跟这小小妇人计较。」
今日化雪,我心情大好便撺掇容珩出宫来,随便茶楼酒巷一待,就能听到自己的八卦。
眼下,我没功夫管底下人怎么想。
啪,把容珩的手从肩头拍下去,冷笑道,「小小妇人?」
容珩摊手笑道,「可不赖我,分明是你自己说的。」
前夜,我和容珩躺在床上,说起选妃的事儿来,只因那日白天朝里托人往我耳边吹风,劝我贤良淑德,我便枕着容珩胳膊躺着,不咸不淡道,「我一小小妇人,哪里管得了前朝的事。」
至此容珩便记下了,不知道那一会没看住,就从嘴里蹦出个「小小妇人」来。
我扑过去,被容珩牢牢接住,抱进怀里。
「你懂不懂什么是谦辞!」我对着他横眉竖眼,「就是我能说,你不能说!」
容珩笑着,「为什么不能说,我虚长你五岁,你不是我的小小妇人?」
我把花生仁儿摁进容珩唇里,「吃东西吧,你!」
容珩含了花生仁进去,一边嚼,一边看我,半晌在我唇上啄了一下,我捂住他的嘴,「不准亲!你还没说宝儿姑娘是怎么回事!」
容珩闲来无事,就喜欢用食指揉弄我颈后的骨节,他的手凉凉的,摁过的地方却热乎乎,胀麻麻,然后指尖便顺着骨节滑进衣领里去。
我紧张地靠在他身上,听他道,「宋宝儿疯了,那天想杀我,没杀成。」
宋凛死了,宋宝儿孤苦无依,娇养了那么多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流落民间,很快就被人拐了,卖进秦楼楚馆去了。
她认得容珩,恨毒了容珩。
我下巴垫在他肩头,望着栏杆外悬挂的彩球发愣。
我忽然问,「史书,咱们修一半了吧?」
我看不见容珩的表情,只听他咔嚓咔嚓剥着花生,朝里有几个倔的,天天嚷嚷着容珩篡权夺位,死不肯改,颇有气节。
「娆儿,他们说的本也没错,智者见智。」
于我,容珩是天下第一大好人,于别人来说,他就是个造反头子,将来写进史书里,是要遗臭万年的。我执着于修史,是不想容珩百年之后,被人骂得太狠。
容珩拍拍我,让我回头,下一刻,一颗圆滚滚白胖胖的果仁儿填进我嘴里,带着一股炒过的焦香。
他见我愣住,笑道,「吃几颗长寿果儿罢,多活几百年。」
「活那么久干什么?」
「听骂呀。」容珩揶揄道,「到时候为了我,跟后人吵去。」
我呸了一声,「我闲的?」
容珩说,「可不就是闲得?」
我一愣,接着被他捧住脸。
「娆儿,人就活一辈子,不长不短,刚刚够咱俩把架吵完,把日子过明白。最后人一死,找块风水宝地手拉手一埋,哪管后头人怎么想?」容珩点点我的鼻子,「你要吵架,也只能同我吵,别人不行。」
「瞧你说得,好似人生苦短,只争朝夕,连吵架都上瘾?」
「不然怎么说我是个贱脾气呢。」
我从他身上起来,笑骂一声「油嘴滑舌。」
容珩登基一年,忙起来的时候每夜只睡两个时辰,若是赶上大事,成宿不回也有。所以一年来,他们总说皇后无所出,实则我是替容珩背了黑锅。
脚步沾地的时候,膝盖一软,容珩眼疾手快将我扶住,皱眉,「又疼了?」
那日雪地里接连两跪,落下了病根,每逢阴天下雨,不便于行。其实容珩也没比我好上多少,身上留着三道疤,是他造反的代价,胳膊上一处刀伤,是我害他留下的。
容珩喜欢拿着鸡毛当令箭,他知道一露出伤口来,我心就软了,再荒唐的要求我也应。有一点,容珩心疼我,从不敢叫我跪着,无论是在床榻上,还是朝堂上。
他将我放在地上,背着我蹲下去,朝后伸出手,「娆儿,上来。」
我笑着揽住他的脖子,看着他把我背起来,稳稳当当的,一步一步走下楼,凑到他耳边,悄悄道,「陛下,这于礼不合。」
「我背夫人是天经地义。」容珩背着我走在京城的大街上,往来熙熙攘攘,不少人驻足观望,只因这世间,肯背起女子往前走的人,少之又少。
等到了皇宫,亮眼的通红的宫门在雪地里直晃眼,我趴在容珩背上,无精打采。
我哼唧一声,容珩便住了脚,「怎么了?」
我说,「容珩,我难受,这宫门不好,红得晃眼,让我想吐。」
容珩笑道,「赶明儿让人漆黑了。」
「黑门还没红门好看呢……」
他背着我慢慢走,路过一个不知名的小宫门前,一束红梅从墙里伸出来。
我又哼唧一声。
这次容珩的声音了带上几分紧张,「娆儿?」
我神情恹恹,「梅花也瞧得人不舒服。」
这次容珩没说让人砍了,他把我背到太医院去了。
太医院的人见容珩亲自把人背进来,各个如临大敌,呼啦将我围成一团,张太医看过后,神色讳莫如深,和李太医对视一眼,李太医又过来瞧,随后,便是王太医,孙太医……
容珩阴着脸,看得出在极力压制脾气。
最后,一群人看完。
面面相觑。
最后,张太医捋了捋胡子,缓缓道,「皇后娘娘……也许……有了身孕。」
容珩的话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什么叫也许?」
「若……若是陛下办了事儿,那……那就没错了……」
我一脸茫然,「什么叫办了事儿?」
半晌回过神来,宫里有传言,说容珩好男色,我就是个幌子。因此,我怀了,他们生怕是我自己跑出去瞎搞,贸然抖出来掉脑袋。
容珩冷了脸,「朕夜夜宿在皇后处,不办事,难道办你们?」
容珩是真气糊涂,也高兴糊涂了,此话一出,听得一群人面红耳赤。
我朝着容珩使眼色,让他带我回去。
他哼了一声,当即逼着高龄的张太医去传马车来,连轿子都不用。
我说,「你背我不好?如此兴师动众,明儿御史台又要参我一笔。」
容珩一本正经地说,「腿软,背不动了。」
皇后有喜,前朝一下子像被拔了舌头似的,鸦雀无声。后来再路过那小墙,墙头光秃秃的,一朵花都没有。
「就该把那几个挑唆事儿的扔到慎刑司去。」旁边的小宫女道,「天天暗示陛下这,暗示陛下那的,陛下心里门清儿呢。」
我摸着小五个月的肚子,腿有些酸,刚要让人换了轿子过来,就觉得腰被人轻轻一撞,我扶着宫墙,有些诧异。
不疼不痒的,却让旁边的人吓白了脸。
后头有人急急唤道,「世子,快!快跪下!」
我尚来不及回头,便有个孩子稚嫩地开口,「小娘娘饶命!」
我身子一僵,猛地抓紧了宫人的手,不敢回头。
生怕……一回头,是一张酷似容谚的脸。
我说,「你回头看看!那孩子长什么样?」
半晌宫人道,「世子像极了定安王。」
定安王是容珩的堂哥,是皇亲国戚。
没落了多年,听说近来在前朝颇为得宠。
我咬咬牙,回过头去。
并不是我印象里的眼睛,他并不干净,并不纯粹,甚至一眼就能看出一些小小的算计和讨好。
我心里松了口气,蹲下不身子,便微微俯身,「别人都叫我皇后,你为何叫我小娘娘?」
「因为小娘娘好看。」他讨喜地说着,胆子大地站起来,「小娘娘别弯着身子,容谨站起来说话,让您舒服一些。」
我笑了,倒是会讨巧。
「你叫容谨?」
他点头,「谨言慎行,恭谨自省。」
我摸了摸他的头,「是陛下叫你来的?」
他点头,「父王还在御书房里,等着容谨过去。容谨改日再来看小娘娘。」
他小身子跑起来的时候,屁股蛋儿滚圆,十分讨喜。
旁边的宫人看我盯了很久,笑道,「娘娘,待来日你诞下皇子,也是如这般喜人呢。」
过午,容珩便回来了,脚步略急,「听说有个小兔崽子把你撞了?」
我端着汤碗,「容谨,我挺喜欢他的。」
「我不喜欢!」容珩走过来,净了手,接过我空了的汤碗,重新舀满喝起来。
我说,「你怎么连个碗都跟我抢?」
容珩哼道,「将来吃不起饭了,别说一个碗,就是连个勺,都得用一个。」
我一头雾水,「怎么吃不起饭?前不久久旱逢甘霖,明年长了收成,各方蛮夷臣服,放眼百年内,战事难起,日后好得很。……」
容珩咽下一口去,忽然问道,「你真喜欢那孩子?」
我脸色一变,「容珩!你可不能想那些歪门邪道!定安王就他一个儿子!我能生,你非得抢人家的干什么?」
容珩白了我一眼,「这不挑储君么?」
我一愣,突然死死攥住容珩的手腕,他不查,手一抖,连汤都撒在手背上。
我说,「容珩,你别瞒着我,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容珩哎了一声,拿开我的手,抖抖,「你干什么?别烫着你!」
我眼眶都红了。
他见我一哭,一时间不知道是先去洗手,还是先来哄我,手忙脚乱的。
「怎么了?这……原也没想舍了我儿子,就是先挑着!万一你生个姑娘呢……」
我泪珠子啪嗒滴下来,「你要死了,我难受。」
容珩脸一僵,「谁跟你说我要死了?」
我泪眼婆娑,「你都要挑储君了……」
容珩这才明白,他道,「早立储,朝里才能断了念想。不然这一天天的也不安生啊。」
他去洗干净手,擦干净了,才坐下,搓搓我的脸,「当然,得等你生下来。若是女儿,你想不想再生;若是儿子,他做不做皇帝,都得慢慢商量……」
过了年,开了春,我生了。
一个丫头,瘦猴似的,哭声嘹亮,差点掀翻坤宁宫的房顶。
容珩抱着我,笑得不行。
「娆儿,咱们这孩子,有劲儿。」
我叹了口气,「容珩,咱不等了。」
容珩给我擦擦汗,「你真不考虑考虑,其实我还能——」
「你闭嘴!」我扭着褥子,望着窗外跟在奶娘屁股后头的容谨,「就容谨吧,挺聪敏,也懂得上进。」
重点是,家世清白,前不久定安王偶染风寒,病来如山倒,听说已经认不得人了。
容珩把人喊了进来。
容谨身子抽条,已经比我第一次见的时候还高了一些。
他一进来,跪了容珩,又恭恭敬敬地喊了我一声小娘娘。
我问,「容谨喜欢宫里吗?」
容谨点头。
「那小娘娘给你个职缺,以后堂堂正正待在宫里好不好?」
容谨又问,「小娘娘是想让容谨留在宫里扫地么?」
我一笑,话到出口时,又犹豫了。
我说,「容谨,宫里太大,要打扫干净,太累了。」
「可现在就很干净。」
容珩说,「那是朕勤快。」
我没忍住,笑出声来。
容谨问,「是陛下累了么?」
容珩是累了,他不要命地往前走,治出一片清明盛世来,有时候我摘出他一根银发,就能让他絮叨很久。
他说,「娆儿,你重活一回,又比我小了几岁。原先觉得你小一点好,耳根子软,好骗。现在我慌啊……怕哪一天走在你前头,就把你给丢了。」
后来,他偷着把朝政搬来,拉着我一起看。
他说,要老一起老。
某一天他在我头上发现了几根白头发,当即推乱了桌子上的奏折,皱着眉,「不成不成……咱俩不能这么整了。换个人糟蹋吧。」
挑来挑去,挑中了容谨。
容珩说,「你想快点长大么?」
容谨说,「想!长大了,就能为陛下分忧!」
容谨的意思我和容珩都听明白了。
他愿意。
从进宫第一次见到我,他就愿意。
我问容珩需要多久,容珩说,十年。
十年后
太子容谨登基为帝。
那一天,我和容珩站在宫门口,烈日当头,出了一身汗。
我说,「去哪?」
容珩说,「去江府吧。」
去的时候,江鹤刚刚下朝回来。
见到容珩第一反应是要跪下,陛字刚出口,回过神来,这位已经不是陛下了。
江鹤冷冷一笑,「姑爷来了?」
容珩笑道,「来了来了。」
「来干什么?」
「吃软饭。」
后来,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我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那天院子外的树上,蝉鸣嘹亮,我抓着容珩的手往里头走。江鹤在我前头,背着手,手里拎着两条活蹦乱跳的鳜鱼,嘴里还骂骂咧咧道,「特么的真是疯了,放着好好的皇帝不当跑来入赘!天底下,就属你容珩最有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