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藏娇

如一记闷棍,敲得我心一沉,声音卡在喉咙里,血冷下来。

我从未如此刻般觉得窒息,被人攥着喉咙,眼睁睁看着生的希望从指尖滑走。

我要做一个选择,要么,挑明身份,杀了秋娘;要么,继续做孟婉,要杀要剐,全看宗临。

我想起容谚的母妃逼我去死的那晚,我在宫墙下枯坐一夜,天明,提刀进了殿,一刀捅死了那个女人,从此寝食难安,昼夜难眠,这一次,我又该如何……

我不是善人。

扪心自问,这辈子做过不少亏心事,杀母骗子,欺上瞒下,可有一条,弱小者不杀,无辜者不杀。容谚年幼,我没有动手;当年容珩被牵累进谋逆案里,他无辜,我亦没有动手。

今夜秋娘无辜,不该因我而死。

我闭上了眼,声音是深深的无力,「要杀要剐,烦请提到江公子面前,我亲自说清楚。」

我抬手,抓起了自己的头发,「不是说提头来见么,提着了,走吧。」

身后是一阵罕见的沉默。

脖子上的刀刃松了松。

我转过身,借着月光,看见了宗临的胡子青茬,他憔悴了。江家的人过得都不好。

我问,「不走?」

「走哪去?」后院门口,有一道人影懒洋洋站在那儿,「宗大人,一声不吭就绑了我的人,不该给本王个交代?」

宗临收了剑,淡淡看我一眼,转过身去,「害了小姐的人,都该死。」

容珩冷笑一声,一脚踹断了歪了一半的木门,「正主寻不着,净挑一些臭鱼烂虾下手,你肯送下去,就没问问江长娆愿不愿意收?」

宗临没说话。

容珩走进来,我闻见他身上淡淡的血腥气,他伤着了。

「本王要是你,就抹了脖子下去陪她,杀一些无用之人给她添堵,就是你们江家的能耐?」

够了,容珩没有立场,他没资格说。

我扑进容珩怀里,惊叫,「王爷,您伤着哪了?」

容珩被我一打岔,终是闭了嘴不再说什么。

他们所有人都不知道,仅仅是一瞬间的选择,我往后的路有多难走。

我心中烦闷,扭头冷声道:「今日之事,还望江公子给我个说法。夜深露重,大人请回。」

抱月斋里杯盘零落,唯一一颗桑树被毁得彻底,秋娘蹲在院子里,一边收拾一边垂泪。

屋里重新燃起了灯,容珩坐在桌子前,侧脸被昏黄的灯光照得晦暗不明,他袖子挽至肩,白皙的小臂上,有一条狰狞刀痕,自上而下划过,血色晕开了一片,沾在他皮肤上。

我拿着药酒,低头给他细细擦拭。

一阵秋风从破了的门口吹进来,我缩了缩脖子。不光天冷,容珩看着我的目光,也是冷的。

我说;「王爷,伤口三日不可沾水,奴婢早晚给您换药,像那些荤腥之物,暂不可动。」

容珩不言语,我继续道,「您也真是,自己打不过,不知道喊人?平白挨一刀,冤不冤枉?」

容珩忽然笑出声来,一字一句道,「婉儿,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我失了手,白色的粉末全部倒在他的手臂上。

我伸手去推,被容珩死死钳住了手腕,「别跟我装聋作哑。」

我松缓了胳膊,败下阵来,「王爷让我如何说?」

容珩松开我,将袖子一点点卷下来,漫不经心道,「就从一个原本咽气的人,突然睁眼开始说罢。」

哐!

门框被风卷着,狠狠摔在地上,阴风突破屏障,一股脑灌进来。远处滚滚雷声清晰传来,昏暗内舍,飘摇秋风。我抬眼,对上容珩幽深如墨的眼,被他看了个透彻。

「王爷认为我是谁?」

容珩忽然笑起来,笑意不达眼底,「本王没耐心同你猜哑谜。宗大人刚走,现在把你人头送过去,还来得及。」

桌下的手倏地攥紧,咯吱作响的门轴仿佛我纷乱的心绪,终于,窗外梆子响,一锤心定。

我道,「七月初八,我死于慈宁宫。」

噼啪,烛台乍响。

容珩掀起眼,一字一句道,「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我稳下心绪,无视他眼底的灼人光华,「我知道,就怕我敢说,王爷您不敢信。」

容珩一动不动看着我,如一头幽狼,要在我的脸上找出破绽。半晌,他伸手,钳住了我的下巴,迫我抬头,他勾唇,「江长娆?」

我面不改色,字字清晰,「七月初八,慈宁宫枯井底,婢女玉壶。」

容珩犹自保持着笑容,可在我话落瞬间,指尖倏然加重了力气,捏得我发了痛。

门外,风雨欲来,半晌,他缓缓道,「秋娘,可有此事?」

秋娘从后院缓缓走出,低声道,「当日太后自戕时,确有一名宫女以身殉主,投身于枯井。」

容珩笑容更盛,平缓的语气下怒意汹涌,咬牙道:「秋娘,你怕是没听明白本王的意思,那名宫女,叫什么?」

秋娘跪在地上,「回王爷,叫……玉壶。」

室内死寂压人,我被容珩捏得眼眶通红,与他对视。

良久,只听容珩不冷不热地一笑,「很好。」

这一声笑,像攀至山顶未窥得朝阳的郁郁自嘲,又像扬帆之日忽逢阴雨的愤然不屑。

容珩一把将我推开去,神情恹恹,「滚远些。」

我被推得倒退几步,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又没求着他留下我,若非为了秋娘,这会我已经跟亲人团圆了。现在呢,容珩对着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他凭什么?就因为我不是孟婉?

江长娆是因谁而死,孟婉又是因谁而死?他自己做的孽,凭什么将火发在我身上?

怒气一股脑往头上涌,盛不住了就从眼里淌出来,我扭头就往外走。

「什么劳什子王爷,谁爱伺候谁伺候,老娘还不稀罕!」

走到巷子口,秋风一打旋,一个炸雷,接着瓢泼大雨倾盆而下,给我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彻,连怒意都被浇得瘀滞于心,半点撒不出来。

我站在那儿,仰头,望着黑洞洞的天,突然破口大骂,「贼老天!」骂完鼻头一酸,蹲下将脸埋进臂弯里,热泪滚烫。

想起玉壶忠心耿耿,就连死了,名字还被我这个不靠谱的主子拿来招摇撞骗,我便更伤心。这下好了,此处不留爷,也无留爷处。我还能重操孟婉旧业,倚门卖笑去?

也不知蹲了多久,腿都麻了,我也不想站起来。

「说你几句,还耍起脾气来了?」容珩淡淡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

雨不知什么时候小了,我抬头,容珩立在雨中,打一把油纸伞,将我遮在伞下面,他半个身子已经湿透了。

他见我这副鬼样子,皱了皱眉,「哭什么?」

我抹了把脸,「没哭,雨淋的。」

容珩懒得与我计较,说:「起来,别蹲在巷子口,好狗不挡道。」

我说:「你管好狗坏狗,反正不是你家的。」

容珩气笑了,「头一次见跟人置气,把自己骂进去的。江长娆没被你气死?」

我拍拍屁股起身,扭头就走。

容珩从后头一把拽住我,「你干什么去?」

我甩了两下,没甩开,回头冷冷道,「我一个慈宁宫的宫女,待在这儿干什么?我要去给小姐守灵。」

容珩冷笑,「就凭你?顶着我容珩的牌子,不出京城,保你尸骨全无。」

我心里怒火烧灼,也不顾他是什么身份,转身劈头盖脸一顿骂,「那王爷什么意思?善心大发?良心未泯?我不是孟婉,做不来惊才艳艳的事,就连暖床,都不知道是先解纽子还是先解裤带,您留我干什么?」

容珩嗤笑,「本王缺个犟驴蹄子撒气,我看你正好,命硬,气不死。」

「容珩!你是不是有病?」我尖叫着,骂出了心里的话。骂完才一愣,如今可不是江长娆,而是江长娆的宫女玉壶,这般连名带姓的骂,都能给我押到菜市口斩了。

容珩脸色阴沉沉的,也不好看,半晌他咬牙切齿,「是,本王有病,才冒着雨来给你送伞。」

他将伞往地上一丢,瓢泼大雨重新挥洒下来,这次将我俩都浇透了。

「你爱留不留,惯的你。」

说完,容珩头也不回往抱月斋走,身影渐渐消失在黑暗里。

我吸吸鼻子,狠狠踢在旁边的树上。

我脾气大,怂得快,小半炷香的功夫拎着伞落汤鸡一般回到抱月斋里。容珩还坐在里头,衣袖泡了水,右手袖子重新卷起,刀口泡得发了白,秋娘正在忙活。

见我进来,秋娘舒了口气,「孟……玉壶姑娘,外面寒凉,进来避避雨吧。」

容珩嗤笑一声,「不还是孟婉的脸么,叫什么玉壶?」

秋娘脸色一僵,有些尴尬道,「王爷说的是。」

容珩不理我,我也不理他,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坐着,脸拉得一个比一个长,害得秋娘左右忙活。

秋娘拿了布子来,往我头上一披,正要给我擦头,容珩道,「她自己没长手?」

我赌气一把拽过来,发了狠地揉着头发。

秋娘讪讪地去替容珩上药,我凉凉道,「他自己没长手?」

秋娘左右为难,终是叹了一声,放下药来,「我锅上还炖着热汤,二位自便。」说完扭头去了小厨房,留下我俩大眼瞪小眼。

容珩扫了我一眼,「出去一趟,吃了熊心豹子胆,跟我呛白?」

「有本事你杀了我。」我哼道。

容珩白了我一眼,「当年你主子放我一马,我便念在她昔日情分上,放你一马。」

当年先帝驾崩,四皇子带头造反,好巧不巧,选在了容珩喝花酒的那条街上,本可以借此机会将这群有的没的一网打尽,我就是贱,非得辩个是非黑白,查明容珩是遭人牵累,将人放了。哪成想他恩将仇报,送我去死,现在我一把骨头入了土,噢,提起这茬来了。

虚伪。

我冷笑一声,一言不发。

「瞧瞧,你现在活像个炸毛刺猬。」容珩觑我一眼,笑道,「京里人盯我盯得紧,死了一个孟婉,挺麻烦。」

我还以为他得道成仙了,要做圣人,说到底,还是为了他自己。

屋里寂静下来,刚发了一通火,还淋了雨,大悲大喜之后,是深深的疲倦,我撑着桌子,眼皮子打架,头脑发昏,几次头快要碰在桌子上时,猛然醒过来。

容珩已经给自己上好了药,秋娘端了两碗热汤上来,又给我一套换洗的衣裳,为难道,「我这里从未留宿过男子,委屈王爷去灶前烤火,将衣裳烘干。」

我看了眼天色,已是深夜,大雨瓢泼,这种时候路上积了水,车马难行,今夜,得留宿在此。

秋娘的床,就安置在灶间,小小的,将够躺一个人,我换了衣裳,秋娘便将我推进来,自己说什么都要去邻家借住一晚。

我愣在原地,容珩道,「她又不傻,邻舍至少能遮风避雨,咱俩充其量就是个看门的。」

屋里四面大敞,门板破烂,唯独灶间的门是完好的,里头生了火,我掩上门,坐在秋娘的小床上。喝了热汤,肚子里暖融融的,并不觉难受。

容珩蹲坐灶前,时不时往里头添点柴进去,他披着一身湿透的衣裳,就是烤一夜也烤不干。

我道,「你扒了吧,没人看。」

容珩回了半个侧脸,问道,「你确定?」

见我不说话,他站起来,高大的身影突然将这灶间变得逼仄拥挤。容珩面对着我,先解了纽子,将外衫脱下来,露出半透明的中衣,肌肉纹理清晰可见,我耳根子有些烫,不自主地往后缩了缩,同他拉开距离。

容珩懒懒一笑,「瞧清楚了,先干嘛,后干嘛。」说着,就去解腰带。

我大惊,喝道,「你干什么!」

容珩伸开手,「不是你让我扒了?」

我咬牙,「你扒光了坐草堆,不嫌剌腚?」

容珩扑哧笑出声来,继而大笑,「你说披着同一张皮,怎么说出的话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若叫孟婉知道,非得气活过来。」

「改不了。」

容珩将外袍随意扔在灶上,转身坐回去,「你想睡便睡,本王不动你。」

我听他说这话,才松了心神,背对着容珩躺下来。一沾枕头,浓郁的倦意席卷而来,很快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梦里,我仿佛置身火炉,烧得唇焦舌燥,好不容易有条河,拼命地跑也够不到,难受得想哭,也哭不出来。

不知道哪位好心人,拿了个碗递到我唇边,我欣喜地张嘴,一股热流缓缓淌进,我迫不及待地咽下去,一股子苦穿脑壳的涩自舌根发散开来,我一呛,从梦里惊醒,眼前,容珩这厮正掐着我的下巴,往我嘴里灌一碗黑漆漆的东西。

我猛地推开他的手,第一时间趴到床边干呕,有了第一回,我下意识觉得他要害我。

容珩见我醒了,笑道,「喝个药都费劲,既然醒了,就自己来吧,本王没那闲工夫看着你喝。」

看见周围一方小几,香云袅袅,我才发现已经回到王府里,容珩换了身月白的广袖长衫,抬起的右手上,隐约看见缠好的绷带。

我出了一身虚汗,眼前发晕,还是对着药碗眉头发紧。

容珩见我不接,随手将药碗扔在桌子上,「不喝算了,孟婉的身子皮实死不了,你愿意,就自己受着。」

我和他僵持不下,门外廊下进来个人,道,「王爷,江府公子递了帖子来,说在归园设宴赔罪。」

容珩想也不想道,「不去,正主病着,赔哪门子罪?」

我当即端起药来干了,从床上爬起来,「王爷,打个商量?」

容珩挑眉,凑过来。

我趴在他耳边一阵嘀咕,直听得窗外那人犯了迷糊,一愣一愣地看着我,容珩笑起来,转而对外头那人变了主意,「告诉他,本王携孟姑娘,准时赴宴。」

这不是我第一次来归园,江鹤习惯设一雅间,临水的,小窗必须朝南,午后有阳光照进来。

昨夜下了雨,脚下湿滑,走到窗边,脚下一出溜,惊叫一声,就要撞上假山。容珩走在前头,回身已经向我伸手过来,突然一只手从窗户里插进来,玄衣广袖,当即拎住我的后领,一提,我便稳稳当当站住。

容珩手一顿,缓缓收回。

我抬头,深吸一口气,江鹤冷着脸立在窗内,一副我欠他八百两银子的样子。宗临事没办利索,被容珩拿住了把柄,他不得已破费,请了我和容珩来。从他表情可见十分不愿意请我吃酒。

我压着心里的激动,客气道,「多谢江公子。」

江鹤拧着眉,冷淡道,「进来。」

容珩好笑地看我一眼,也不知是不是瞧出我心绪的变化,临进屋时施施然丢下句话,一股子酸味,「江公子玉树临风啊……」

我对着他背影翻了个白眼,跟进去。

屋里还如先前的摆设。

我习惯性地要坐在与江鹤相对的靠窗位置,不料他淡淡道,「此乃舍妹之位,想必孟姑娘没什么立场坐在那儿。」

我脚步一顿。

容珩拍拍身侧,和煦道,「出门在外,别招人嫌,来,给本王斟酒。」

我走过去,紧挨着容珩坐下,旁边放了盆热水,我夹起容珩的杯盏,丢进里头滚了两圈,再拿出来,便冒着热腾腾的气。

江鹤一双锐眼在我将杯盏丢进热水的时候,就锁在我手上,容珩仿若不查,眯着眼,支着头,听窗外小曲儿。

这是我喝酒的习惯。自幼胃肠弱,喝了冷酒便腹痛难忍,又喝不惯烫酒,后来便干脆将酒杯在热水里滚了,熨上酒慢慢煨着。

这样的习惯,只有亲近之人知晓。

江鹤忽然问道,「孟姑娘胃肠不好?」

「王爷胃肠不好。」

容珩听到提他,也不反驳,敲着桌面,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前夜江府下人出门办事,惊扰了孟姑娘,今日特备酒席,向您赔罪。」江鹤举杯对我。

容珩横手插进来,拿过我的杯子,遥遥一对,便一饮而尽。

江鹤目光扫过我和容珩,半晌讥讽道,「王爷对孟姑娘,真是情深义重。」

容珩一杯下去,不多晌眼已经起了薄雾,含笑瞧我。

「是啊,情深义重。」容珩接过话柄,「只是有些人是块榆木疙瘩,死不开窍。」

我:「……」

先前听容珩一口一个婉儿地叫着,我还当他说笑,难不成心底还藏了几分真情在里头,那孟婉,当真是倒霉,被自己毒死的?

容珩笑着起身,往后倒退两步,敲敲脑壳,「哎呀……本王不胜酒力,醉了醉了……」

你能演得再假一点么?

「本王出去走走……」

容珩歪歪斜斜地跨出门去。

这是我与他商量好的。既然打定主意要抱容珩大腿,首先得把江家安抚好。

我同容珩说,江长娆的一举一动是刻在我脑子里的,大可借此让江家误以为是江长娆借尸还魂,届时双方冰释前嫌,共谋大计,江家得以保全,我全了主子厚恩,容珩也能得实打实的好处。

这一招,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绝不会让这个昔日的宿敌对我太过忌惮,一个婢女,只想让主家过上好日子,我越简单,容珩就越放心。

江鹤替我温上一杯热酒,「孟姑娘有话要对我讲?」

我笑道,「去岁新埋的石榴酒该启坛了,这会子和进石榴糕里,酸甜爽口。」

刺啦……

江鹤面前的酒盏倾倒,泼出的酒浆淹了半面小桌,一滴滴地落下去。

宗临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江鹤身后,眉头紧皱,挣扎反复后,终于缓缓道,「她……是小姐。」

在江鹤骇人的目光里,我笑了笑,泪眼婆娑,「哥哥,我回来了。」

亲人相聚远没我想象的温馨感人。

比如现在,江鹤拿剑比着我,双目猩红,「我看你想死。」

我小心挑开抵在脖子上的刀刃,讪笑,「你六岁下学没跑了,尿了裤;七岁上树摘胡桃,扯了裆;八岁抱我去夜市,丢了我;九岁……」

「闭嘴!」江鹤憋得满脸通红,哪里还有迷倒京城万千少女的贵公子模样,他气得发颤,「你如何得知……你如何……」

宗临已经关上了窗户,站在门边宛若门神。

我哥的这些丑事,他从来不知。

事急从权,顾不得我哥的面子了。

江鹤像是猪油蒙了心,睚眦欲裂,「是你害死了小娆!定是小娆生前告诉你的!你逼她!」

就连宗临都尴尬地挠了挠头,小时候总听江鹤发火,就喜欢叫人提头来见,我那时候与宗临开玩笑,在江鹤后头提起头发来,看得宗临嘴角直抖。是以那夜,宗临就动摇了。

我冷笑,气得肺都要炸了,「江大公子!我要是孟婉,趁着江长娆死前不问旁的,盯着你尿裤裂裆的糟烂事死问个什么劲儿!在你眼里,我江长娆,就是个死前还要抖出糗事给你添堵的缺心眼儿?」

江鹤被我骂得呆在原地,剑抖了抖,声音发飘,「没错……小娆就是这么骂人的……」

我扑哧一笑,没笑完,就见江鹤眼眶子都红了,一把扯过我,「你写字!」

我捡起笔来,一手簪花小楷看得江鹤一脸震撼。

他激动地原地乱走,「大喜事!大喜事!我得告诉爹娘!」

我虽不忍心泼他冷水,还是道,「若不想让爹娘将你当成疯子打出来,还是稳妥一点好。」

我知道江鹤的秘密,是因我俩从小一起长大。爹娘呢?我自小在二位高堂面前装得乖觉有度,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说服他们信我。

「当年父亲生辰,你去厨房偷吃,一把火点了后厨。」江鹤替我想的这事鲜有人知。

我满含歉意地笑了笑,「可是,我后来栽赃到你身上,你替我跪了三日祠堂,忘了?」

江鹤一噎,喜色退了几分,不死心道,「表弟来府,你把人推进池塘——」

他不说了,大概他想起来,此事,也栽到了他身上。

俩人相顾无言,江鹤冷着脸,突然出声,「你当孟婉挺好的,别回来了。」

我们离开归园时,江鹤一副怎么看容珩怎么不顺眼的样子,容珩反倒自在得多,醉醺醺趴在我颈子一侧,潮润润的温热鼻息扑在我的脸颊。

江鹤气得咬牙,「你离她远点。」

容珩笑呵呵道,「娆儿,谁在说话。」

他哪怕叫我婉儿,江鹤的脾气都还压得住,这俩字一出口,锵!江鹤的剑又拔了出来,「你再喊一个试试!」

我拍拍容珩,低声道,「王爷,差不多行了,刀剑无眼。」

江鹤一个把持不住,真将容珩扎出个好歹,我吃不了兜着走。

容珩不动,却识趣地闭了嘴。

我松了口气,临上马车前,对着江鹤道,「江公子,莫忘你我之约。」

江鹤阴着脸,哼了一声,再也不看我。

容珩被我拽进车来,踉跄几步,俯身靠在我肩头,酒香被他气息带着,萦绕在逼仄的空间里。

他眼睛里含了一汪水色,迷离惑人,笑着瞧我,唇齿不清道,「娆儿,你和他约什么了?」

我皱了皱眉,想起临别时,江鹤对我说,「看他就来气,我命宗临给他掺了不少杂七杂八的酒在里头,不醉他个三天三夜,难解心头之恨。」

一时间,我还真是辨不出他是真醉还是假醉。

我说,「王爷,您怕是忘了,我不是娆儿,我叫玉壶。」

抬头,见容珩闭了眼,仰头靠在车厢壁上。

睡着了?

我松缓了心神,刚要歇一歇,容珩的声音蓦地响起,「本王知道你是谁,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

眨眼,中秋至,有了江鹤给我撑腰,我在容珩身边好过很多。都说娘家顶半边天,此言非虚。

连容珩都说,「不过小小婢女,狐假虎威起来,气得人牙根发痒!」

中秋夜宴,皇帝大宴群臣,这一天,我又为进宫的事跟容珩呛白起来。

容珩倒背着手,走了两步,突然杀回来,气得不行,「你就非得为了那二斤骨头以身犯险?」

我盘腿坐在廊下的石头凳子上,不紧不慢地叠好方巾收进袖子里,「王爷,你让我入土为安吧。」

没错,我不光要混进慈宁宫,还要去井里把玉壶的尸首捞出来;不仅要捞出来,还要一把火化了她。

玉壶说她怕冷,死前要我烧成一撮灰,送她走。

还有,我在慈宁宫的匾额后,留了东西,我想回去看看。

容珩额角青筋暴跳,最后冷笑一声,「你可知,本王的侍从出现在后宫里,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手都插到皇帝后院了,当然是造反。

我说,「王爷,太后薨逝,于情于理,您都该派人去祭拜。」

毕竟,你是我名义上的儿子。

容珩说,「本王今年二十八!」

我哦了一声,「那年纪是不小了。」

容珩拂袖而去。

仲秋夜,宫内张灯结彩,锣鼓欢腾。天子年少,当年我十六岁进宫,容谚六岁;我二十三岁死在慈宁宫,容谚十三岁。一个半大不大的孩子,最喜欢热闹的时候。

容珩跟我置气,一进宫便自行入席,让我哪凉快哪待着去。

皇宫的路,我走了七年。

脚下一砖一瓦都无比熟悉。可今儿不是怀旧来的,我顾不得旁的,拔腿直奔慈宁宫。

路上遇见盘问,都说,是三殿下一片孝心,不忍团圆之夜太后孤零零的,特命我前来拜祭。

越说越顺口,越说越高兴,仿佛真多出个容珩这样的孝顺儿子来。

我在时,慈宁宫门庭若市,也曾辉煌过一阵儿,如今夜幕下,偌大的殿宇孤零零立在宫城之内,只剩萧索。

我知道狗洞在哪,原本没想推门进去,不抱希望地一推,吱呀一声,竟推开了。

心里不痛快,怀着一种人走茶凉的哀切,推门进去。

没走两步,就瞧见正殿四面敞开,里头烛火摇曳,两道人影绰约可见。风一吹,阴风号,窸窣呢喃如鬼语。影子高得可怕,直窜到房梁顶,凭生诡异。

我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往后退了一步,难不成黑白无常发现我借尸还魂,前来索命了?

就在夺门而出之际,有几句话飘进我的耳朵里。

「朕……不想……」

「你别逼朕……」

我脚步一顿,迫切地回头,悄悄走近,借着微光,看清楚了屋子里的俩人。

一个是眼睛通红的容谚,一个是穿着老粗布的宰相宋凛。

心里暗骂一声宋凛这老东西心思不正,我活着时,就没少欺负容谚,我死了,岂不是变本加厉!

容谚泪眼婆娑,顶着一身宽大及地的龙袍,怯怯地,必然是受了欺负!

「陛下!江氏妇人已死,您准她风光下葬,已不欠她。如今容珩虎视眈眈,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把揽了朝中的大事小事,臣愿助陛下一臂之力,诛杀逆党!」

我挑眉,想听他有何好对策。

就听宋凛说道,「臣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陛下!」

我嘴角的笑意一顿,可真是举世无双聪明绝顶天衣无缝大义凛然令人拍案叫绝的好对策!若非我还活着,定要变成鬼揪着这老不死的下黄泉去。

容谚哭着说,「朕……朕不需要……」

「陛下!当年江氏弑杀贵妃娘娘的事,您是知道的呀!岂能认贼做母?她活着,不许臣为您尽绵薄之力,死了,难道还要您为她守孝不成?」

我手慢慢收紧,心上堵了一块大石头。

留在慈宁宫匾额后的东西,容谚应该是看见了。我对自己所行供认不讳,按理说,容谚应该恨我。

幽暗的大殿内,容谚衣衫单薄,声音幽怨,「她到底,养了朕七年……」

低头,一颗泪砸在手背上,心底生出无限的愧疚。

宋凛说道,「陛下,下旨选妃吧。没了江氏,您根基不稳。」

父亲膝下就我一个女儿,再也没有一个江氏来辅佐容谚了。我提着篮子,渐渐走远。

身后冷风嘶嚎里,隐隐传来容谚的哀咽,「朕知道……」

昔日受了委屈,蹲在我门前偷偷抹泪的少年,如今也学会自己站着往前走了,不枉那夜我对孟婉说,「回去告诉容珩,不论他日皇位上坐着谁,以我一命,换容谚一命。否则,拼着两败俱伤,咱们也继续斗下去。」

孟婉说,「王爷知道。」

于是我捡起青刀,把贵妃的命还给了容谚。

慈宁宫后院的枯井黑漆漆的,我趴在井沿上,幽森寒气扑鼻,难以想象玉壶那个娇滴滴爱哭鼻子的小姑娘,哪里来的勇气从这爬上去,纵身一跳。

一根火柴划亮了森凉的夜,落进井里去。那井不深,微亮的火光自井底缓缓燃起,我蹲坐井边,听着枯叶燃烧的劈啪作响,不敢去看。

「跳了一回,腿吓软了?」

我回过身,容珩拢袖站在枯死的牡丹丛边,手里提着一盏小灯,暖黄晕染,照亮了脸前的一亩三分地。

我皱眉,仍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王爷怎么来了?」

容珩打着灯笼悠悠然然地走过来,在我身前站定,神色淡淡,「席间洒了酒,出来换身衣裳。」

「王爷换衣裳能换到慈宁宫来?」

容珩一面伸出手,一面笑着说,「祭奠太后怎可只派个近侍来。未免心不诚。」

我犹豫了一下,抬起手,他便将我握住,指尖湿湿的,有些凉,衣袖翻动时能闻到清淡的酒香,果真是洒了酒出来的。

容珩轻轻一带将我拉起,我顿时脚跟发麻,向前一个踉跄。

容珩扶稳我,笑道,「闹了半天,是你瞒着我吃酒去了?」

我抽回手,被他握过的地方还带着凉,背到身后摩挲了几下,才消去那些异样的感觉。

「王爷,咱俩各忙各的吧。」

「本王没什么好忙的,待给你收了尸再回去不迟。」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王爷宅心仁厚。」

「举手之劳。」

那把火烘得井口发热,直到最后,估摸着也烧透了,捞上一撮灰来。玉壶说她死后,就随风散了,四海为家,可我不想将她撒在宫里,便用方巾将骨灰盛好,塞进怀里,转头往外走。

容珩在后头问道,「好容易来一趟,不看过你主子再走?」

脚下一顿,我背着他道,「连长阶上的血都洗干净了,一个冷冰冰的牌位,有什么好看的?」

容珩没说话。

秋风渐凉,四周萧索,我立在门旁,背身问道,「王爷想去?」

这话问出,我心里苦笑,猜他八成是不会回答了,抬起一只脚跨过门槛。

「想。」

简简单单一个字将我的脚凝在半空,想缀了千斤,半步难移。

半晌,脚轻轻落下,跨出门去。

我说,「想也没用。」

回时,容珩提着灯走在我身后,气氛有些僵,我俩都没说话。

说不上因为什么恼,就是不想理他。

路过一条漆黑的小路,我脚下不察,突然被绊了一跤,容珩眼疾手快地将我拉住,语气生硬道,「你长眼是干什么用的?」

我一挣,没挣开,就听那头有人道,「三哥?」

循声望去,容谚和宋凛站在不远处,有小太监提了灯笼,身后还跟着一群宫人。

两拨人前后脚,都是从慈宁宫出来的。

容珩还拉着我的手,见人来也不避讳,指尖甚至不紧不慢地在我手心摩挲打圈儿,酥酥痒痒的一只挠到我心里,变成一股腾腾热气,烧上了脸。

只听容珩无比淡定道,「见过陛下。」

宋凛一见是我俩,冷哼一声,「三殿下好兴致,眼下还在宫中,就急不可耐了。」

容珩将我拉进怀里,笑道,「听闻您上个月在聚芳楼里连宿三夜,堪称京中表率,本王与您比,是小巫见大巫。」

我就知道宋凛为老不尊。

宋凛被气得吹胡子瞪眼,不敢骂容珩,就指着我,「小小贱妾,淫乱宫闱!该死!真该死!」

容珩将我往身后一拉,笑道,「您可真是好本事,裤裆里的那点事找女人,想撒气了也找女人,就就这点胆子来辅佐陛下,要本王说,还比不上江长娆一跟头发丝儿。」

宋凛被气得脸红脖子粗,不敢明着跟容珩抢白,容谚皱了皱眉,「孟姑娘本就是三哥的人,宋爱卿,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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