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重生了,一睁眼,容珩俊颜如玉,正淡笑看我。我腾地翻身而起,一把将他压在身下,疾言厉色,「狗贼受死!」
另一只手本能摸向腰间,原本悬挂匕首的地方……空空如也!再一低头,一身绫罗软纱,身段窈窕婀娜,哪里还是我的身子!
容珩被我压在下头,懒洋洋笑着,「婉儿,瞧你方才睡得熟,魇着了?」
我盯着容珩的脸,神色怔怔。
死前刀刃划过脖颈的森凉尚未散去,长阶孤影,幽深宫墙犹在眼前。我叫江长娆,承锦四年七月初八夜,自戕于慈宁宫,享年二十三,死时,位及太后,有一养子。
眼前这位我也认识,三皇子容珩,我的宿敌,谋划多年都没能整死他,命硬得很。最终我棋差一招,兵败被囚。容珩赠了我三尺白绫,一壶毒酒,一柄青刀,让我选一个自己喜欢的方式,自行了结。
我选完了,可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婉儿……婉儿……
脑中一根弦紧紧崩起,于最紧时乍然崩断,沉落渊薮。
容珩的走狗孟婉?!
那个起于微末,于烟花之地广布眼线,屡次坏我好事的孟婉!
我摸着自己的身体,心沉入谷底。这该死的凹凸有致……
一时间,给我把刀,我都不知道是先捅死容珩好,还是捅死自己好。
容珩温柔地替我将发丝刮到耳后,「婉儿,明日太后发丧,你替本王瞧一眼吧。」
轰!
此话如洪流回笼,撞得我魂飞魄散,我再也支持不住接二连三的打击,手一软,跌在容珩怀里。
我不光重生了,还重生在自己死去之后。
容珩温热湿润的鼻息软绵绵吹进我的耳朵,淡淡的木梨香清晰可闻,他揽住我的腰肢,指尖拂过我的眉眼,笑着问「方才还要杀我,这会子又不杀了?」
这温润的语气,话里藏刀的性子,真切地提醒我,不是在做梦。
一朝云端跌落,我勉强定了定心神,犹如丢了三魂七魄,恍惚道,「方才妖妇入梦,欲取王爷性命。那话,是对她说的。」
妖妇是前朝众人对我的蔑称。
谁叫我这个太后当得名不正言不顺……
当年先帝病危,我云英未嫁,作为户部侍郎家的嫡女被选进宫中冲喜,先帝一连临幸了六个妃子,我是第七个,那一夜我跪在床前,身上的锦褥纹丝未动,眼睁睁看他纵欲过度咽了气。事后从匾额后边扒出了遗诏,皇位传给了六岁的容谚,去母留子,宰丞辅政。
先帝是个狠人,临走前对我说,他睡过的女人,要通通陪着下去,我这样来不及侍寝的,就算了。
后来,容谚的母妃逼上头来,非要我代她去死。她说,容谚的母妃,必须是太后。
我在宫墙下坐了一夜,想明白了。先帝在容谚的亲娘和我里,选了我。天明儿,我提刀进了殿,一刀捅进贵妃的肚子里,鸠占鹊巢,成了太后。自那以后,我只有一个目的,辅佐容谚坐稳皇位,清逆臣,诛叛党,安安稳稳地过完余生。
可惜这一切,都被容珩毁了。
当年存了私心留他一命,终是养虎成患。
容珩尤自笑看我,刮刮我的脸颊,一副宠溺模样,「年纪轻轻的,满肚子心事,从前你黏着我听你讲,现在怎么跟个锯嘴葫芦似的?」
我回神,心底一阵恶寒,只觉得他面目可憎。
我靠在他怀里,一动不动,不想让他看见我细微的表情。纵使龙潭虎穴多年,遇上这样奇诡的事,我慌啊。我刚才干了什么?我说,狗贼受死。
「王爷,人死如灯灭,还看什么呢……」
容珩仿佛忘了刚才的事,枕着手臂道,「去看看她死透了没。」
死透了吗?
我笑了笑,「那必然是死得透透的。」
容珩忽然凑到我耳边,笑道,「婉儿,你不对劲。」
我脖子一冷,容珩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抚上了我的后颈,我装作喝醉了酒的模样,死死贴在容珩胸膛上,笑呵呵道,「王爷,妖妇可怖,人家没缓过劲儿来。」
说这话时,我的手已经悄悄探在他的颈子旁,若他想杀我,必将付出惨痛的代价。
容珩手划过颈后的骨节,拉住我的领子轻轻一提,笑出声,「你抢什么?本王是说,你这衣裳带子,系得不对劲。」
我的手倏然松垮,随意地藏进被褥里。容珩啊容珩,看他是雾里看花,像花,却是一柄杀人不见血的刀,稍有松懈,便被刮得皮肉不剩。
从前我依靠诸多势力与他纠缠,勉强打个平手。今夜与他对上,鼻息交融,才真正见识到他的可怕。
容珩哼笑一声,拍了拍我的背,「叫你贪杯,起来罢,压得本王难受。」
我避他如蛇蝎,巴不得离远一些,从榻上爬起来,偏头,余光扫见了一壶酒,桌上杯盏倾倒,若隐若无的酒香在我鼻尖打转。
有趣……一滴香……
先帝最后,就是靠这个吊着一口气快活了不少日子。
孟婉想做什么?对主子暗生情愫,功成之夜,霸王硬上弓?
那孟婉是怎么死的?我动了动腿脚,不疼不痒,不是死在那事儿上的。
容珩解了困,曲起一条腿坐起来,我被锁在两腿之间,下不去,只好一扯嘴角,柔声道,「王爷好坏,奴婢睡着了,您也不喊我。」
容珩好整以暇地看我。
看得我心里又是一突。
他在一片昏黄的烛火里,伸手轻轻挑起了我的下巴,「婉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江长娆附身了。」他啧啧叹着,露出后怕的神色来,「方才给你把刀,你是不是就捅进去了?」
我心一沉,容珩太精,一句话就让他起了疑。甚至让我去瞻仰自己遗容,看看死透了没。
容珩也不打算听我回答,仰着头,沉沉的眸色越过山岚冷月,望向远方,「呵……狗贼,婉儿,你好的不学,偏学了她骂人,叫我心寒。」
我哂笑,「王爷宽心,那贼妇便是一身枯骨从坟里爬出来,也成不了大事。」
容珩没有我意料之中的欣然自喜,他神色不变,枯坐床边宛若一座雕像,喜怒不形于色。
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原地坐化了,容珩才收回了目光,声音缥缈不可闻,「便是她一身枯骨,也要亲眼看着她烧干净了,化成了灰,我才死心。」
我忍着将他挫骨扬灰的冲动,点头称是。如今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好不容易重来一回,我将他伺候好,说不准容大爷一高兴就能放我远走高飞。
「婉儿,你想什么呢?」容珩看透了我,笑得如沐春风,「这辈子,你只能留在本王身边,替本王做事。」
我一直提防容珩对我心生歹念,可容珩却像搭错了筋,拉着我在风口坐了一夜,演了一出神女有心,襄王无意的戏。
他总是出其不意地试探我,我借着撒酒疯,晕晕乎乎闭口不言。后来被他惹毛了,开始言辞激烈痛骂江长娆不是东西。每当这时,容珩便笑看我,骂到兴头上,还为我鼓掌喝彩。
「本王以前怎么没发现,我的婉儿骂起人来妙语连珠,不带半个脏字?」
我可真是开了眼,为了跟我上辈子撇清关系,我旁征博引,借鉴了前朝文官痛批之词,加以造句,便骂得精彩绝伦,不带重样。
我含蓄道,「王爷谬赞,都是您教得好。」
天明,容珩终于肯放了我,从榻上站起身子,一步迈下去,施施然跑到炉子边添炭火。
我抖落一身寒气,跟上前去,「王爷,此事还是奴婢来吧。」
我伸手握住了炭钳,容珩的手还没撤下去,抬起眼来笑意浅浅地看着我,「喝了酒,连本王的忌讳也忘了?」
我像被烫到似的松开了手,依稀记起,有一年我与他被大雪封堵在御书房里。那日天冷,雪下得沉,稍时便及膝盖深。
彼时身边没伺候的宫人,我便顺手将炭给添上。
容珩那时瞧我,像看一个死人。
我当时估摸,容珩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做个添炭小厮,怕别人抢了他饭碗。我与他关系不好,他怎么看我,我便怎么瞪回去。
如今被他沉沉的目光盯着,我直接跪下去,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王爷恕罪,奴婢斗胆弄来一滴香,肖想王爷恩宠,不成想自食恶果,今晨脑子便不清醒了,日后恐难当大任。王爷能否念在奴婢忠心耿耿的份上——」
「留你个全尸?」容珩一边戳弄炭火,一边接话。
他见我沉了脸,愉悦道,「婉儿,我放你走了,江家未必肯放你。我为你遮风避雨,你反倒向往外面的风雨飘摇。当年在外头吃的苦,都忘干净了?」
江家……
我怎么将本家给忘了。
那夜孟婉亲自将白绫和青刀送进慈宁宫,依着父亲的性子,即便容珩不放人,他也得派刺客来取孟婉性命。
眼下的确不是离开容珩的好时机。一则,我得让父亲知道,我还活着,以免老爷子被仇恨蒙了眼,乱杀一气。二则,孟婉前半生依附容珩而活,知道他太多秘密,不断干净了,容珩自己就会杀人灭口。
「王爷提携之恩,婉儿没齿难忘。愿为王爷效犬马之劳。」
其实,只要不动江家,随他篡权夺位,还是杀人放火,都与我无关。重来一回,若不能混吃等死,就选个大腿抱。我瞧容珩就不错,不光我自己抱,还得拖家带口地抱。
容珩添完炭火,炭钳被咣当一声,扔回盆里。
他伸手,我立即递上帕子,看他慢条斯理地擦手,一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模样。
我心生怅然,上辈子,我不是没肖想过容珩。想我妙龄年纪,困守宫墙,除了问朝理政,就是今儿瞧瞧哪家公子好看,明儿想想如何才能提拔几个好看的拎到眼前来。
在容珩尚未崭露锋芒前,我与他,其实和平相处过一阵儿。
容珩搭着帕子,笑着问我,「还愣着做什么?江长娆都出京了,你若不去送她一程,当心夜里来找。」
入宫多年,与亲人相见的时候少之又少,如今机会摆在眼前,连脚步都急促起来,自己给自己绊了一跤。
「急什么?」容珩瞧我的笑话,「江长娆活着斗不过本王,死了还能找上门来?」又在我身后懒洋洋揶揄,「你穿成这副样子走出去,是要逼着本王纳了你?」
我才想起孟婉这傻缺为了勾引容珩,把看家本领都使出来了,动作一大,便是玉波横颤,遍体生香。
到底不是我自己的身子,没太大执念。我走进屋里,当着容珩的面,换过了衣裳。容珩倚着屏风,眼前美景自是一览无余,笑道:「本王有些后悔了,昨夜是哪根筋搭错了,偏要与那柳下惠赛个高低。」
孟婉的身段,真是万里挑一的软,当年她初踏京城,舞姿婀娜妖娆,引得一众官门子弟为她寻花问柳,一掷千金。
京中总有人说,她出身低贱,可惜了一副好皮囊,若入宫为妃,母家飞黄腾达是迟早的事。偏这么个美人,早就被容珩收为己用,不承想,还是个清白身子。
我慢条斯理地裹上衣服,学着孟婉的样子替自己簪好头发,「王爷高风亮节,可莫要笑话奴婢了。」
容珩笑眯眯地揣着手,一副很好说话的模样。
「上一个说本王高风亮节的,已经躺在棺材里了。」
当年他党同伐异,逼我放权,我恼羞成怒,只说「殿下真是高风亮节,本宫望尘莫及。」
末了,换来他赐死的老三样儿,让我自己选。
「王爷,我和旁人,还是不一样的。」我打扮好,兑了口脂用小指沾了往唇上一抹,镜子里的人霎时间少了风尘,多了娇俏,「旁人嘴里没好话,奴婢却是真心『夸』您呢。」
京城外的土道上,我骑着马,尘土四起,将将赶上了送葬的队伍。小皇帝素来与我不亲厚,以为不过是草席卷了送乱葬岗去,乍见这般大的阵仗,我惊了惊。
唢呐吹得震天响,悲切哀痛,纸钱被一束束抛向高空,伴着秋风,竟升起几分悲凉。我前夜自戕而死,下手的时候生怕不够利落受二遍罪,便将短刀抵了门墙冲进脖子里,流了好多血,不知道父亲和哥哥替我殓尸时,可还受得住。
举目四望,为首抱着牌位,一身麻衣,冷着脸走在前头的,不是我大哥江鹤又是谁?
我打马上前,张了张嘴,半晌,只憋出个,「江公子,节哀。」
江鹤淡淡扫我一眼,带着杀意,吐出一个字,「滚。」
旁边的素色马车里,传来一声声沉重的咳嗽,我扭头,父亲坐在里头,帘子敞着,初秋的凉风吹起他一撮雪白的山羊胡,冻得嘴唇发紫。
他容色缟素,双目腥红,一副强打精神的模样,似乎自我死后,就没睡过安稳觉。母亲呢……她没跟来,大概忽闻噩耗,在家里一病不起了。
我眼角酸涩,想劝他放下帘子。
他望过来,与我对上眼,满目森凉,「怎么?容珩还想让你来瞧老夫的笑话!你告诉他,有我在一日,他就别肖想那个位子!六皇子即便不是长娆亲生的,老夫也得替她在九泉下争口气!呸,狗屁东西!别在这碍眼!」
我爹护短,往日里笑眯眯地小娆小娆唤个不停,这还是头一次,我被他指着鼻子骂。
我鼻头一酸,扑哧笑出来。
江鹤锵一声脆响,拔出剑来指着我,「你还敢笑?」
我这才意识到,此情此景,人家女儿躺在棺材里,你风尘仆仆而来,拦在亲眷面前,笑出声来,何等狂妄!何等失礼!
我轻咳一声,面无表情道:「江大人中气十足,小人便放心了。」
这话用孟婉的嘴说出来,怎么听怎么讽刺,我爹一口气没上来,朝着我扔过来一个茶壶,「我去你奶奶的!」
多说多错,我打马往回走。
其实我并非不愿与他们相认,苦主尸骨未寒,凶手站在坟头痴人说梦,不是江家人脑子坏了,就是我脑子坏了。
临走时,厚重的棺椁与我擦肩而过。上好金丝楠木,风光尊贵。看完心里压了块石头,挑去眼角一抹微微凉意,不知不觉,就走到城门口。
秋风吹来,我眨眨眼,容珩身长玉立,站在城外。
远处青山碧水,高风山岚,比不过他一席素衣来得清贵高雅。乌发浅披,眸光黯淡,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燥郁。
我以为他在等我,可骑着马这样大的动静,都没将他惊回神。我下马,陪他站在那儿,直到送葬的队伍渐渐走远,露水落了一头,发丝打了缕。
我在想,我是送我自己,他又在干什么?
容珩突然转身看向我,面无表情道:「看清楚了?」
我一愣,「没……」
好好的送葬,那棺椁又不是透明的,怎么瞧?
我说,「不过奴婢看江大人和江公子的神情,应该是彻底凉了。」
容珩笑道,「婉儿,若照你之前的性子,必得掀了江长娆的棺材板,瞧个明白。」
孟婉恨我,我知道,为何恨我,我却不知。
我到底不是真正的孟婉,我不在意刨自己的尸骨,父亲和哥哥却受不得侮辱和打击。
「多事之秋,奴婢忍得住。」我低眉顺眼道,又怕他疑心,添一句道,「您若实在想刨,趁着夜黑风高,奴婢再去一趟?」
自己刨自己,撑死还能凭空变个厉鬼找自己寻仇?
容珩用手里的黑边折骨扇敲了敲我的头,「得了,本王知你同那江长娆不对付,可万事不好做得太绝。你懂得为本王着想,我甚是欣慰,今儿便赏你陪本王吃酒去。」
合着现在装起圣人来了,赐我白绫和青刀的时候,怎么不想着做人留一线呢?
我只当他单纯想吃酒,回过神来,他带着我站在聚芳楼前。所谓聚芳楼,因汇聚八方美女得名。孟婉由暗转明前,是聚芳楼的头牌。
容珩一只脚踏进门里,摇着扇子见我还停在门口,笑道,「婉儿,愣着做什么,莫不是近乡情怯?」
我敛下心绪,跟着迈进门去。
老鸨迎上来,眼风在我身上一转,浅浅笑开,「真是稀客,往日,您都不带孟姑娘来的。」
事出反常,我登时立在门槛那儿犹疑不定,想找个借口先行回府。他个糟心烂肠,绝不是一时兴起才带我过来。
容珩勾唇,目光沉沉看过来,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意,「婉儿,本王今儿不想被人扫了兴致。」
他看出了我的退意,劝我识趣。
如今我的处境极为尴尬,昨夜费了一番力气才打消他的疑虑,今晨又因为一筐破炭让他再度生疑,随后,就因为我不肯掀自己棺材板,把我带来花楼。
这是把我往死路上逼。
心里将容珩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容珩让老鸨去准备雅间了,付了银两,回头笑我,「如今你是客,怕什么。」
我低头道,「婉儿出身低贱,不敢以客人自居。」
容珩拉我过去,骨节分明的手抚上我后颈凸起的骨节,亲昵地摁着,「婉儿,本王有没有说过,除了床上,其他时候都不准低下头去。你这骨节,美则美矣,但,太过卑微。」
我抬起头来,昂首直视他,想起容珩最难的时候,见着我,脊梁也是直的。那时我还说过,「容珩,旁人也许服你忍辱负重,服你卧薪尝胆,本宫却不,我欣赏你一身挺拔的脊梁,若有一日能伏在本宫裙下,也是美事一桩。」
容珩当日只笑着说,「娘娘尽管试试。」
那都是年少轻狂才说出的孟浪话,脖子后是容珩温凉的指腹,又被他懒洋洋盯着,记忆涌现,一把火烧上了脸。
容珩低头,俊颜如玉,靠得我极近,大庭广众俯身在我耳边呵气,「不过摸你一下,脸红什么?」
老鸨捂着嘴,从旁插话,「王爷,雅间备好了,孟姑娘不同往昔,您总得怜香惜玉,替孟姑娘着想。」
容珩应了一声,敲敲折扇,笑道,「是本王心急了。」
说完,揽着我上了二楼。
容珩个子高挑,我身为江长娆时,到他下颌。孟婉与我一般高,他随手一招,我便靠在他颈怀里,发顶摩挲着他的下颌。
容珩将我拉进雅间里,撩袍坐在榻上,一旁的水袖香从烟炉空隙里弥散而出,旁边摆了一张琴。
他往后一仰,「本王好久没听你弹琴了,婉儿,弹来听听。」
我头皮发麻。
听闻孟婉在柳州时,便以弹琴闻名,后来到了京城,更是一曲难求。
我那时候忙着辅佐小皇帝上位,哪有空管城里哪家花楼又多了个模样俊的,亦或是弹琴好的,我通琴曲,却不熟习。
心念一转,我委身侧坐在容珩身边,「王爷,您方才说婉儿是客,这样的活,婉儿可不干。」
容珩刷地打开折扇,抬起我的下巴,笑道,「在外头,你是客,是贵人,可别忘了,你的身份,是我这个主子给的,婉儿,你当真是被一滴香毒害了脑子不成?这种蠢话也说得出来。」
我一哽,撒娇这玩意,真是屁用不顶。
我替容珩捶腿,哼唧道,「奴婢不想弹……」
容珩笑看我一眼,也不恼,「主子不过是个身份,换个人也是一样,本王瞧着底下那个唱曲儿的就很不错。」
我忙道,「府里多个人作伴也是好的,王爷喜欢听曲儿,奴婢多招几个姐妹进来?」
容珩好笑地瞧我,「多几个人?」他摇头,「你个不听话的小东西,自是哪来的回哪去,本王纳几个,是唱曲还是弹琴,都与你没关系了。」
若我此时还是江长娆,必然已经搬起琴,劈头盖脸朝他砸过去。而孟婉,就只能委屈巴巴地,心不甘情不愿地坐在琴前,绞尽脑汁想着弹什么最简单,最让人瞧不出破绽。
「弹一首『良宵引』吧。」容珩斜倚画屏,抛给我还算简单的曲子。
幸好学琴之人,皆会一首「良宵引」,我稳下心神,抬指拨音,初始有些生涩,正要渐入佳境时,一柄折骨扇轻轻压在琴弦上,「婉儿,此音不准,没听出来么?」
他见我不说话,叹了口气,从背后揽过来,修长的手指按在琴弦之上,轻轻拨弄,用另一只手拧住琴轸,微调过后,七弦嗡动,琴音悦耳。
我竟不知,容珩也弹得一手好琴。
「试试。」
容珩将琴交还了我,再起调,便流畅得多。容珩合着拍,轻轻敲打桌面,是我太过紧张,一个不查。
铮!
两弦应声而断,狠狠弹在我手上,抽出两道细细的血痕。
屋里一阵压抑难捱的沉默,容珩闭着眼,慢悠悠道,「婉儿,你以前,从不奏残曲。」
我抹去手背的血珠,疼痛越发真实。
我说,「王爷,奴婢喝了一滴香……」
「哼……」容珩淡笑一声,「婉儿,别又拿你那套脑子坏了的说辞诓我。你成了傻子,也没见你吃饭往鼻子里塞。弹琴于你,家常便饭。」
我绞尽脑汁想着如何狡辩,容珩继续道,「懒了就懒了,有什么不敢承认的。你是本王一点点教出来的,如今指法生了,再教便是。」
我心底一哂,没想到孟婉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
他问我,「抽疼了没?」
我拿帕子摁住伤口,摇头。
容珩叹了口气,头疼道,「普天之下,能被琴弦抽得皮开肉绽的,除了你,也就是江长娆那蠢货了。本王是造了什么孽,一下认识你们俩。」
我堪堪咧出一个笑来,别人骂你,还不能骂回去,普天之下,也没有比这更憋屈的事儿了。
此时,屋里的衣柜被叩响三声。
容珩习以为常道,「进来。」
我循声望去,衣柜打开,一黑衣女子从里头迈出来。
衣柜里,分明是个暗道。
「属下见过王爷,孟总领。」
我抬首望天,欲哭无泪,这又给我安了个什么奇奇怪怪的身份。
容珩拉我一把,摁着我坐在他旁边,「说吧。」
那女子先是犹豫一番,凝重道:「今日孟总领去郊外砸场子,给江老爷子气病了,江公子一怒之下,定了今夜亥正,取孟总领性命……」
容珩一听,捂着嘴低声笑起来,「婉儿,难不成,你真把江长娆的棺材板儿掀了?」
我:「……」
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
我原先并不在意她的身份,如今提及江家,才多看两眼,这一看便愣住了,此人正是数月前,托母亲身边刘嬷嬷的关系进府的远房表亲,似乎叫……玫儿。
真是好得很!容珩的手,竟已插到江家里头去!
容珩察觉到我淡淡的不悦,挑挑眉,「不若本王先行动手,灭了江家?」
我僵硬地转头看着容珩,忍着揍他的冲动,「王爷,大局未定,贸然动了江家会遭人话柄,不妥。」
此话一出,就连玫儿也诧异地抬眼扫视我。
容珩凑过来在我颈间嗅了嗅,「婉儿,你上哪沾了一身圣人酸臭,开始替仇人说话了?」接着哼笑一声,刷地打开折扇缓缓摇着,「小没良心的,你今夜是死是活,可跟本王没关系了。」
从聚芳楼出来时,我忽意识到自己说了糊涂话。
天底下,哪有做下属的驳斥主子的道理。不论容珩出于什么心思帮我,都不该当面否了他的决断。
前方容珩背着手,悠然自得地走,我低着头,亦步亦趋。
半晌他突然停下来,我一个不查撞上去。撞得鼻尖发痛。
容珩回身,邪邪一笑,「本王还以为,你不知道怕。」
我后退几步,摸了摸鼻子哂笑,「王爷,奴婢少说,也跟了您不少年……起初盼着您好,不敢让您趟这趟浑水,可人家刀悬在头上,私心其实想求王爷帮一帮……」
这话说得怪寒碜人,有点想当什么又立什么。
容珩绕着我走了两圈,抬手不轻不重地揪住我的腮,「婉儿,我看你是深山老树修得成了精,脸皮厚得可以。」
我低着头,讪笑。
「脸皮厚耐打,日后谁骂王爷,我在前头扛着。」
容珩嗤笑一声,「人都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可从没听说还有往自己脸上糊老树皮的。你这副泼皮无赖的模样,是打定主意坑本王了。罢了,主仆一场,帮你一回,日后好好给我办差事。」
我应着,「奴婢这就拦车。」
容珩背着手,侧身问道:「拦车作甚?」
我一愣,「不回府?」
容珩挑了一兜桃酥来丢给我,「今夜抱月斋新启一坛秋露白,咱们去尝尝鲜。」
我咋舌,容珩不怕死,我却怕啊。依我看,最好的办法,是将王府围城铁桶,人躲在里头。他倒好,去个名不见经传的酒巷子,门上了栓都抵不过两脚乱踹,还秋露白,今夜江家就叫我两眼翻白……
容珩看出我的担心,悠悠然然地踱步过来,低下身子凑到我脸侧,转面看我,「你想回府?」
我攥紧了桃酥。
他忽的起身,低声笑道,「个人有个人的命数,来来去自由。只是,婉儿以为,除了本王,凭谁的身手,能护得住你?」
容珩一向不显山不露水,但有一年,我与他落魄于山野,大雪封山,他出了山洞不久,提了几两肉回来。那滋味我没尝过,也端着不愿问他。
直到后来宫宴上,有人为讨我欢心,进献了几只熊掌,舌尖一品,两种味道便刹那重合,叫我心惊肉跳。
江家的暗卫不是吃素的,我赌,容珩绝不会以身犯险,我赌,他运筹帷幄,言出必行。
容珩摇着扇子走远,我咬了咬牙,跟上去。
抱月斋可真没叫我失望。
一扇薄窗,两板木门,三副桌椅,四盏幽灯。
门口扔着件歪歪斜斜的杌子,裹了浆。旁边抱月斋三个字宛若蛆虫,刻在门板上。
透过窗子,挽了发髻的妇人低头忙碌。
容珩悠哉悠哉,站在门口,「秋娘,今年的秋露白启了?」
秋娘一抬头,看见来人,面露喜色,「就晓得您今日来,一直等着呢。」
她瞧了瞧我,又笑道,「孟姑娘也来啦?」
又是故人……我含糊应着,不置可否。
容珩站在门口,回身不咸不淡地瞧我,「还愣着作甚,去后院把酒刨出来。」
我诧异地瞪大了眼,「我?」
秋娘笑着将锄头递过来,看我傻傻站着,歪头打趣,「孟姑娘今儿是怎么了?可是病了?」
容珩哼笑一声,「她?她前儿瞎吃东西,烧坏了脑子。」
我掂量着手里的锄头,死沉死沉的,按捺住砸过去的冲动。孟婉手上挂着薄薄的茧子,一看就是做惯了粗活,可我哪里做过……
皱了皱眉,忍住没把「你有病吧」说出口。
容珩道:「不愿意刨酒,就去后院给自己刨个坟出来。」
我:「……」
我拖着锄头,铁头划过凹凸不平的石砖,镗啷作响,过门槛时,不情不愿地一拽,拽得门飘摇欲倾。
身后秋娘捂着嘴同容珩说笑,「……许久未见,孟姑娘脾气比往日大了一些。」
说是后院,其实就是在后巷子里拿枯树枝草草圈了片地,一棵老桑树歪歪扭扭立着,树下堆了一地酒坛子。
我一锄头下去,在结结实实的地上敲了个印出来,土纹丝不动。
我缩了缩脖子,周围空荡荡的毫无屏障,实在没有安全感,若是这会被自家的隐卫盯上,跑都来不及。若是挑明了身份……
隐卫不信,容珩起疑,两边都不待见我,死路一条。
我叹了口气,在黑夜中吐出森森薄雾来,像我的未来,迷茫不清。
「一会儿看不着就偷奸耍滑,本王若指望你,猴年马月喝上秋露白。」容珩不知何时已从屋里踱步而出,斜倚篱笆,勾唇浅笑。
分明是幽暗不可见的巷子,他身后的灯火却给他镀了层光晕,如幽风过山岚,清俊和气。他似乎永远是一副平淡祥和的模样,像团棉花,除了昨日,我出殡时,他眉眼间多了一份燥郁。
心口一跳,我拄着锄头,也对他笑,「王爷您见过傻子干活么?」我佯装挥锄,又在地上铲了两下,「您瞧,挖不动。」
「德行。」容珩笑骂一声,将黑边折骨扇挂在树枝上,走过来,接过锄头,高高举起,亲自挥下去。
一锄,入泥三分;两锄,深不见底;三锄过后,听见了铁瓷相撞的脆响。
「挖土总不需本王教你吧?」
我认命地蹲下去,扒开杂土,捧出一个不起眼的小黑坛子来。
也就脸一般大,封口用红线捆着,我刚要起身,容珩的手便携了大力按住我的头向下压去。
与此同时,头顶一凉,刀风擦着头皮飞过,当!砍在老桑树上。桑树嘎吱响了几声,朝着巷子倒下去。
我抱着坛子呆若木鸡,虽然死过一次,再来一回仍心有余悸。
「别愣着,往屋里跑。」容珩收了漫不经心的模样,声音森寒,不带温度。
我听他的话,几息之间,跨进后门去。
后院听那声响,容珩已经跟他们打起来。
我抽空回身看了一眼,刀光剑影里,容珩飞花穿叶,步履平稳,饶是被刀刀逼近死穴,他犹自从容,进退有度,一柄折骨扇,别退了数刀,被他使出了剑的威力。
再回头,屋里烛火摇曳,杌子被踢翻在地,秋娘不见踪影。我凝眉,暗道不好,抬步后撤,不料一柄长剑从脖子后伸过来,搭在我的肩头。
一股冷意如附骨之疽,蜿蜒进四肢百骸。
屋子里灯盏噼啪一声,灭了。
「孟姑娘,公子有令,今夜让你提头来见。」
那刻板又不带温度的声音,便是黑夜里,也听出来,是宗临。
江家隐卫之首,我哥贴身随侍。
我的阿临哥哥。
眼睛一酸,心神激荡,喜悦盖过了恐惧,希望在心中升腾。后院刀剑未停,容珩还不知道,只要我开口……
只要往前走一步……
我张开嘴,嘴唇发颤,「阿——」
「呜呜……」秋娘哀戚之音从黑暗里响起。
如一记闷棍,敲得我心一沉,声音卡在喉咙里,血冷下来。
我从未如此刻般觉得窒息,被人攥着喉咙,眼睁睁看着生的希望从指尖滑走。
我要做一个选择,要么,挑明身份,杀了秋娘;要么,继续做孟婉,要杀要剐,全看宗临。
我想起容谚的母妃逼我去死的那晚,我在宫墙下枯坐一夜,天明,提刀进了殿,一刀捅死了那个女人,从此寝食难安,昼夜难眠,这一次,我又该如何……
我不是善人。
扪心自问,这辈子做过不少亏心事,杀母骗子,欺上瞒下,可有一条,弱小者不杀,无辜者不杀。容谚年幼,我没有动手;当年容珩被牵累进谋逆案里,他无辜,我亦没有动手。
今夜秋娘无辜,不该因我而死。
我闭上了眼,声音是深深的无力,「要杀要剐,烦请提到江公子面前,我亲自说清楚。」
我抬手,抓起了自己的头发,「不是说提头来见么,提着了,走吧。」
身后是一阵罕见的沉默。
脖子上的刀刃松了松。
我转过身,借着月光,看见了宗临的胡子青茬,他憔悴了。江家的人过得都不好。
我问,「不走?」
「走哪去?」后院门口,有一道人影懒洋洋站在那儿,「宗大人,一声不吭就绑了我的人,不该给本王个交代?」
宗临收了剑,淡淡看我一眼,转过身去,「害了小姐的人,都该死。」
容珩冷笑一声,一脚踹断了歪了一半的木门,「正主寻不着,净挑一些臭鱼烂虾下手,你肯送下去,就没问问江长娆愿不愿意收?」
宗临没说话。
容珩走进来,我闻见他身上淡淡的血腥气,他伤着了。
「本王要是你,就抹了脖子下去陪她,杀一些无用之人给她添堵,就是你们江家的能耐?」
够了,容珩没有立场,他没资格说。
我扑进容珩怀里,惊叫,「王爷,您伤着哪了?」
容珩被我一打岔,终是闭了嘴不再说什么。
他们所有人都不知道,仅仅是一瞬间的选择,我往后的路有多难走。
我心中烦闷,扭头冷声道:「今日之事,还望江公子给我个说法。夜深露重,大人请回。」
抱月斋里杯盘零落,唯一一颗桑树被毁得彻底,秋娘蹲在院子里,一边收拾一边垂泪。
屋里重新燃起了灯,容珩坐在桌子前,侧脸被昏黄的灯光照得晦暗不明,他袖子挽至肩,白皙的小臂上,有一条狰狞刀痕,自上而下划过,血色晕开了一片,沾在他皮肤上。
我拿着药酒,低头给他细细擦拭。
一阵秋风从破了的门口吹进来,我缩了缩脖子。不光天冷,容珩看着我的目光,也是冷的。
我说;「王爷,伤口三日不可沾水,奴婢早晚给您换药,像那些荤腥之物,暂不可动。」
容珩不言语,我继续道,「您也真是,自己打不过,不知道喊人?平白挨一刀,冤不冤枉?」
容珩忽然笑出声来,一字一句道,「婉儿,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我失了手,白色的粉末全部倒在他的手臂上。
我伸手去推,被容珩死死钳住了手腕,「别跟我装聋作哑。」
我松缓了胳膊,败下阵来,「王爷让我如何说?」
容珩松开我,将袖子一点点卷下来,漫不经心道,「就从一个原本咽气的人,突然睁眼开始说罢。」
哐!
门框被风卷着,狠狠摔在地上,阴风突破屏障,一股脑灌进来。远处滚滚雷声清晰传来,昏暗内舍,飘摇秋风。我抬眼,对上容珩幽深如墨的眼,被他看了个透彻。
「王爷认为我是谁?」
容珩忽然笑起来,笑意不达眼底,「本王没耐心同你猜哑谜。宗大人刚走,现在把你人头送过去,还来得及。」
桌下的手倏地攥紧,咯吱作响的门轴仿佛我纷乱的心绪,终于,窗外梆子响,一锤心定。
我道,「七月初八,我死于慈宁宫。」
噼啪,烛台乍响。
容珩掀起眼,一字一句道,「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我稳下心绪,无视他眼底的灼人光华,「我知道,就怕我敢说,王爷您不敢信。」
容珩一动不动看着我,如一头幽狼,要在我的脸上找出破绽。半晌,他伸手,钳住了我的下巴,迫我抬头,他勾唇,「江长娆?」
我面不改色,字字清晰,「七月初八,慈宁宫枯井底,婢女玉壶。」
容珩犹自保持着笑容,可在我话落瞬间,指尖倏然加重了力气,捏得我发了痛。
门外,风雨欲来,半晌,他缓缓道,「秋娘,可有此事?」
秋娘从后院缓缓走出,低声道,「当日太后自戕时,确有一名宫女以身殉主,投身于枯井。」
容珩笑容更盛,平缓的语气下怒意汹涌,咬牙道:「秋娘,你怕是没听明白本王的意思,那名宫女,叫什么?」
秋娘跪在地上,「回王爷,叫……玉壶。」
室内死寂压人,我被容珩捏得眼眶通红,与他对视。
良久,只听容珩不冷不热地一笑,「很好。」
这一声笑,像攀至山顶未窥得朝阳的郁郁自嘲,又像扬帆之日忽逢阴雨的愤然不屑。
容珩一把将我推开去,神情恹恹,「滚远些。」
我被推得倒退几步,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又没求着他留下我,若非为了秋娘,这会我已经跟亲人团圆了。现在呢,容珩对着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他凭什么?就因为我不是孟婉?
江长娆是因谁而死,孟婉又是因谁而死?他自己做的孽,凭什么将火发在我身上?
怒气一股脑往头上涌,盛不住了就从眼里淌出来,我扭头就往外走。
「什么劳什子王爷,谁爱伺候谁伺候,老娘还不稀罕!」
走到巷子口,秋风一打旋,一个炸雷,接着瓢泼大雨倾盆而下,给我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彻,连怒意都被浇得瘀滞于心,半点撒不出来。
我站在那儿,仰头,望着黑洞洞的天,突然破口大骂,「贼老天!」骂完鼻头一酸,蹲下将脸埋进臂弯里,热泪滚烫。
想起玉壶忠心耿耿,就连死了,名字还被我这个不靠谱的主子拿来招摇撞骗,我便更伤心。这下好了,此处不留爷,也无留爷处。我还能重操孟婉旧业,倚门卖笑去?
也不知蹲了多久,腿都麻了,我也不想站起来。
「说你几句,还耍起脾气来了?」容珩淡淡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
雨不知什么时候小了,我抬头,容珩立在雨中,打一把油纸伞,将我遮在伞下面,他半个身子已经湿透了。
他见我这副鬼样子,皱了皱眉,「哭什么?」
我抹了把脸,「没哭,雨淋的。」
容珩懒得与我计较,说:「起来,别蹲在巷子口,好狗不挡道。」
我说:「你管好狗坏狗,反正不是你家的。」
容珩气笑了,「头一次见跟人置气,把自己骂进去的。江长娆没被你气死?」
我拍拍屁股起身,扭头就走。
容珩从后头一把拽住我,「你干什么去?」
我甩了两下,没甩开,回头冷冷道,「我一个慈宁宫的宫女,待在这儿干什么?我要去给小姐守灵。」
容珩冷笑,「就凭你?顶着我容珩的牌子,不出京城,保你尸骨全无。」
我心里怒火烧灼,也不顾他是什么身份,转身劈头盖脸一顿骂,「那王爷什么意思?善心大发?良心未泯?我不是孟婉,做不来惊才艳艳的事,就连暖床,都不知道是先解纽子还是先解裤带,您留我干什么?」
容珩嗤笑,「本王缺个犟驴蹄子撒气,我看你正好,命硬,气不死。」
「容珩!你是不是有病?」我尖叫着,骂出了心里的话。骂完才一愣,如今可不是江长娆,而是江长娆的宫女玉壶,这般连名带姓的骂,都能给我押到菜市口斩了。
容珩脸色阴沉沉的,也不好看,半晌他咬牙切齿,「是,本王有病,才冒着雨来给你送伞。」
他将伞往地上一丢,瓢泼大雨重新挥洒下来,这次将我俩都浇透了。
「你爱留不留,惯的你。」
说完,容珩头也不回往抱月斋走,身影渐渐消失在黑暗里。
我吸吸鼻子,狠狠踢在旁边的树上。
我脾气大,怂得快,小半炷香的功夫拎着伞落汤鸡一般回到抱月斋里。容珩还坐在里头,衣袖泡了水,右手袖子重新卷起,刀口泡得发了白,秋娘正在忙活。
见我进来,秋娘舒了口气,「孟……玉壶姑娘,外面寒凉,进来避避雨吧。」
容珩嗤笑一声,「不还是孟婉的脸么,叫什么玉壶?」
秋娘脸色一僵,有些尴尬道,「王爷说的是。」
容珩不理我,我也不理他,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坐着,脸拉得一个比一个长,害得秋娘左右忙活。
秋娘拿了布子来,往我头上一披,正要给我擦头,容珩道,「她自己没长手?」
我赌气一把拽过来,发了狠地揉着头发。
秋娘讪讪地去替容珩上药,我凉凉道,「他自己没长手?」
秋娘左右为难,终是叹了一声,放下药来,「我锅上还炖着热汤,二位自便。」说完扭头去了小厨房,留下我俩大眼瞪小眼。
容珩扫了我一眼,「出去一趟,吃了熊心豹子胆,跟我呛白?」
「有本事你杀了我。」我哼道。
容珩白了我一眼,「当年你主子放我一马,我便念在她昔日情分上,放你一马。」
当年先帝驾崩,四皇子带头造反,好巧不巧,选在了容珩喝花酒的那条街上,本可以借此机会将这群有的没的一网打尽,我就是贱,非得辩个是非黑白,查明容珩是遭人牵累,将人放了。哪成想他恩将仇报,送我去死,现在我一把骨头入了土,噢,提起这茬来了。
虚伪。
我冷笑一声,一言不发。
「瞧瞧,你现在活像个炸毛刺猬。」容珩觑我一眼,笑道,「京里人盯我盯得紧,死了一个孟婉,挺麻烦。」
我还以为他得道成仙了,要做圣人,说到底,还是为了他自己。
屋里寂静下来,刚发了一通火,还淋了雨,大悲大喜之后,是深深的疲倦,我撑着桌子,眼皮子打架,头脑发昏,几次头快要碰在桌子上时,猛然醒过来。
容珩已经给自己上好了药,秋娘端了两碗热汤上来,又给我一套换洗的衣裳,为难道,「我这里从未留宿过男子,委屈王爷去灶前烤火,将衣裳烘干。」
我看了眼天色,已是深夜,大雨瓢泼,这种时候路上积了水,车马难行,今夜,得留宿在此。
秋娘的床,就安置在灶间,小小的,将够躺一个人,我换了衣裳,秋娘便将我推进来,自己说什么都要去邻家借住一晚。
我愣在原地,容珩道,「她又不傻,邻舍至少能遮风避雨,咱俩充其量就是个看门的。」
屋里四面大敞,门板破烂,唯独灶间的门是完好的,里头生了火,我掩上门,坐在秋娘的小床上。喝了热汤,肚子里暖融融的,并不觉难受。
容珩蹲坐灶前,时不时往里头添点柴进去,他披着一身湿透的衣裳,就是烤一夜也烤不干。
我道,「你扒了吧,没人看。」
容珩回了半个侧脸,问道,「你确定?」
见我不说话,他站起来,高大的身影突然将这灶间变得逼仄拥挤。容珩面对着我,先解了纽子,将外衫脱下来,露出半透明的中衣,肌肉纹理清晰可见,我耳根子有些烫,不自主地往后缩了缩,同他拉开距离。
容珩懒懒一笑,「瞧清楚了,先干嘛,后干嘛。」说着,就去解腰带。
我大惊,喝道,「你干什么!」
容珩伸开手,「不是你让我扒了?」
我咬牙,「你扒光了坐草堆,不嫌剌腚?」
容珩扑哧笑出声来,继而大笑,「你说披着同一张皮,怎么说出的话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若叫孟婉知道,非得气活过来。」
「改不了。」
容珩将外袍随意扔在灶上,转身坐回去,「你想睡便睡,本王不动你。」
我听他说这话,才松了心神,背对着容珩躺下来。一沾枕头,浓郁的倦意席卷而来,很快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梦里,我仿佛置身火炉,烧得唇焦舌燥,好不容易有条河,拼命地跑也够不到,难受得想哭,也哭不出来。
不知道哪位好心人,拿了个碗递到我唇边,我欣喜地张嘴,一股热流缓缓淌进,我迫不及待地咽下去,一股子苦穿脑壳的涩自舌根发散开来,我一呛,从梦里惊醒,眼前,容珩这厮正掐着我的下巴,往我嘴里灌一碗黑漆漆的东西。
我猛地推开他的手,第一时间趴到床边干呕,有了第一回,我下意识觉得他要害我。
容珩见我醒了,笑道,「喝个药都费劲,既然醒了,就自己来吧,本王没那闲工夫看着你喝。」
看见周围一方小几,香云袅袅,我才发现已经回到王府里,容珩换了身月白的广袖长衫,抬起的右手上,隐约看见缠好的绷带。
我出了一身虚汗,眼前发晕,还是对着药碗眉头发紧。
容珩见我不接,随手将药碗扔在桌子上,「不喝算了,孟婉的身子皮实死不了,你愿意,就自己受着。」
我和他僵持不下,门外廊下进来个人,道,「王爷,江府公子递了帖子来,说在归园设宴赔罪。」
容珩想也不想道,「不去,正主病着,赔哪门子罪?」
我当即端起药来干了,从床上爬起来,「王爷,打个商量?」
容珩挑眉,凑过来。
我趴在他耳边一阵嘀咕,直听得窗外那人犯了迷糊,一愣一愣地看着我,容珩笑起来,转而对外头那人变了主意,「告诉他,本王携孟姑娘,准时赴宴。」
这不是我第一次来归园,江鹤习惯设一雅间,临水的,小窗必须朝南,午后有阳光照进来。
昨夜下了雨,脚下湿滑,走到窗边,脚下一出溜,惊叫一声,就要撞上假山。容珩走在前头,回身已经向我伸手过来,突然一只手从窗户里插进来,玄衣广袖,当即拎住我的后领,一提,我便稳稳当当站住。
容珩手一顿,缓缓收回。
我抬头,深吸一口气,江鹤冷着脸立在窗内,一副我欠他八百两银子的样子。宗临事没办利索,被容珩拿住了把柄,他不得已破费,请了我和容珩来。从他表情可见十分不愿意请我吃酒。
我压着心里的激动,客气道,「多谢江公子。」
江鹤拧着眉,冷淡道,「进来。」
容珩好笑地看我一眼,也不知是不是瞧出我心绪的变化,临进屋时施施然丢下句话,一股子酸味,「江公子玉树临风啊……」
我对着他背影翻了个白眼,跟进去。
屋里还如先前的摆设。
我习惯性地要坐在与江鹤相对的靠窗位置,不料他淡淡道,「此乃舍妹之位,想必孟姑娘没什么立场坐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