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半夜醒来,我感到身上沉重的压感,眼睛还未完全睁开,我便意识到这是怎么一回事。
果然,是不孤,他整个人——不,是整只狐狸完完全全地将我裹住了,一只前爪搭在我的腰上,头紧紧地靠着我,两条尾巴像藤蔓一般缠住我的双腿。
他睡得很熟,鼻息间热气洒在我的颈侧,但我很不舒服,简直是被绑架了好吗?
发情的狐狸占有欲也太可怕了啊!
这两日,不孤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我,稍微逮着点机会,就要亲亲抱抱,恨不得把我时时刻刻装在他的衣兜里。
我实在受不了了,想找小龙商量商量,可小龙连眼神都不分我一个,每次在走廊上相遇,他一看见我就忙不迭地避开了。
那模样,活像在躲瘟神。
白天,我好不容易蹲到了小龙,他见了我掉头就要走,我急得上前一步把住了他的肩膀:「大哥!救命啊!再这样下去,我的脸都要被他亲秃了!」
小龙拍开我的手,低声道:「莫挨老子太近,等会儿他在你身上闻到我的味道,要来找我打架。」
我:「……你怕他?」
「我会怕他?!」小龙先是一瞪眼,不可置信地反问了一句,然后又别别扭扭地解释,「但是……咳咳,这个时候的公狐狸根本没有道理可讲,他要是发浑……也还是有点难搞。」
我了然地点点头:哦,我懂了,发情会提高战斗力。
小龙走到了花园里,隔着一个花圃,同我交谈。
他的声音不大,但传到我耳边时却很清晰。
原来狐狸一族每到成年时就会经历一次发情期,由于是初次,一般是比较猛烈且短暂的,只要父母族人多加引导即可。成功度过这次之后,他就是一只真正的成年狐狸,也能更好地控制自己体内的力量。
但一是他们在镜墟待了一段时间,对年纪什么的也就算不清楚了,因此猝不及防;二是无人引导,只能由他自己顺着感觉来,难免会把这次发情期拖得过于漫长。
我一听,不由得着急:「那到底要怎么引导?他为何紧抓着我不放?」
小龙比我更急,连声音都大了点:「哎呀!你是傻还是天真?发情发情,你说咋个引导嘛,肯定是要那个噻!」
「那个……」我下意识地学着小龙的口音重复了一遍,虽然心里大概猜到了,但还是怀着一丝希望,忐忑地问,「那个,是哪个?」
「你真的是个瓜女娃子。」小龙彻底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张开两只手,慢慢地十指交叉、合拢,最后合拢那一下,掌心相拍,发出「啪」的一声。
那声音又轻又闷,我却像被震慑住了,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希望彻底破灭了。
小龙看我已经懂了,也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哎,你也莫太着急,其实……我也不晓得他的具体情况,之所以要那个是因为他们公狐狸和母狐狸之间妖力可以互补,互相调和。但是他不太一样,也有可能他不用那个,反正只要能控制自己的力量就行了。」
我问:「因为他是九尾狐?」
小龙点头:「对,要么他一家都是九尾,要么他祖上有这种血统,九尾狐的力量全在尾巴里,而且比普通的狐狸精更强悍。他现在生出第二根尾巴,说明他的力量已经增强了,至于发情期……说不定他自己挨一挨也能过去,你反正暂时莫惹他就是了。」
我倒是想离他远远的……但接着,我又忍不住问了一句:「如果,我是说如果,他必须要那个,但是又不能那个……会怎么样?」
问这话,其实是担心不孤。
他本来就无亲族在侧,我们对他的情况也所知甚少,若此次出了岔子,对他以后修行不利,那就实在不妙了。
「我也晓不得,九尾狐已经很久没出现过了,反正我之前是没见过。」小龙说完对我摆了摆手,「不过你还是尽量注意一点,我看上次他跟你,咳咳,亲嘴,你就不太好,多半是他渴求调和之力,所以吸取了你的力量……」
小龙面露难色,我已明白他的意思。
不孤现在因为情况特殊,所以对我格外亲近,但我本身生气淡薄,且与他不是同族,他吸取再多,也是枉然。
更有甚者,我的生气因此流失得更快了。
如此下去,我还剩几年活头?
我们相对无言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各自调头走了。
想起小龙的话,我在不孤怀里有些艰难地翻了个身,侧身对着他,伸手揪了一下他长长的眼睫毛——变回原形后,他的眼睫毛更长更密了。
如此动静他也没有醒来,只是无知无觉地用鼻子蹭了我一下,把我搂得更紧。
我陷在他怀里,感到一阵温暖的香气将我萦绕,虽没有之前那次浓郁,但仍扰得我心神恍惚。
真不公平啊。
在我为了他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的时候,他只需要抱紧我就能安心入睡了。
我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张嘴轻轻地咬了一下他的鼻子,他哼哼了两声,略微松开了我,但仍是一个圈守的姿态。
我终于松快了一点,闭上了眼睛准备睡觉。
事情一件件地冒出来,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阴鬼之事,明日若还无动静,我们就该主动出击了。
就这样,我在心绪不宁中慢慢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耳畔忽而响起一阵铜铃声。
那声音起初还隐约模糊,后来竟一霎快过一霎,越来越清楚,也越来越急促。
我迷迷糊糊地醒来,原以为是不孤在捣乱,但刚一准备开口:「不……」就被人捂住了嘴。
我彻底睁开眼,只见不孤已化作人形,正与我面贴着面。
他的眼眸幽碧,在黑暗中几乎发出幽绿的光来,他见我还未清醒,便凑到我的耳旁,以气声道:「阴鬼来了,别出声。」
我一听,原本还懵懂的心神立刻清醒过来,对他轻轻地点头。
不孤不知为何,停顿了一下,才慢慢地放开手。
他从我身旁起身,动作无声而轻巧,虽然看不太清楚,但我也能感受到他身上那种随时准备出击的紧绷感。
我也跟着坐了起来,确实察觉到空气格外凝滞,心头也开始紧张起来。
阴鬼来了,在哪里?
我们能彻底解决它吗?
它身后的那个主使者又是谁?
我睡前正想着若再无动静就主动出击,谁知说曹操曹操就到,这阴鬼莫不是和我心有灵犀?
不孤的狐耳在黑暗中若隐若现,时不时地转动,似乎在探听着空气里的每一丝动静。
先前那铜铃声并非消失,只是一会儿近,一会儿远,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叫人听不分明。
不孤的耳朵颤动得也越发明显,正在这时,那铜铃声自我们窗前闪过,一道人影忽现,紧随而去,还有一声大喊:「死狐狸怎么还在睡!」
是小龙!
与此同时,不孤探手抓住了我,我还来不及反应,简直是一眨眼的工夫,我们就到了赛云门前,比上次不知快了多少——我咽了一下唾沫,终于明白,小龙所说的「力量增强」是怎么一回事了。
小龙比我们还迟一步,但也差不多同时到达。
铜铃声钻进了赛云的房间,在里面响个不停。
我着急问道:「那是什么?」
小龙无语反问:「……铃铛听不出来?」
不孤将我扯到一边,斜斜地看了一眼小龙,面色不快:「你怎么和曦曦说话呢?」
小龙翻了个在黑暗中也清晰可见的白眼,不理他,上前一步,站到赛云门前,两只手的手指微弯,掌心相贴,逐渐向外拉开距离,随着他的动作,一枚小小的圆符在他两掌之间出现。
不孤微微低头,对我轻声解释:「那铃铛是他的阵灵,相当于他的眼睛,会追着阴鬼跑,阴鬼走到哪儿,铃铛就响到哪儿。」
我不由得握紧了拳头:「那赛云现在……」
「不要担心,曦曦。」不孤弯下腰来,又拿鼻尖蹭了蹭我的脸颊,他最近特别喜欢这个动作,十足的亲昵,「阵灵这种东西,一旦被黏上了就甩不掉的,他正在操控阵灵困住阴鬼。」
我有些不是滋味地看了他一眼。
不孤现在看起来非常悠闲,或者说他其实并不在乎赛云的安危,只是怕我着急才一连串地解释。
他……本来不是这样的人,他是很善良的狐狸。
难道所谓的发情,对他的影响已经大到这种地步,不知不觉中连性格都转变了?
不过,小龙那边似乎格外顺利,那枚圆符中心出现了一团黑雾,像个小小的黑点儿,却能看出它正在不停地扭曲挣扎。
这就是阴鬼了。
小龙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逐渐缩短掌心间的距离:「哼,有好大个不得了嘛,还不是被我轻而易举地逮到了,上次是猝不及防,这一次随便你有好大的来头,也要你有来无回。」
圆符越来越小,那黑点儿也被困在其中,最后,小龙彻底合拢双手,回收了阵法。
事情结束,他转头对旁观的我们挑眉一笑:「啥子才是蜀山技法,我这个正不正宗?」
「嗯嗯正宗!我们快进去看看赛云吧!」我连忙点头表示赞同,然后一边急不可耐地推门进去。
不孤在后面鼓了一下掌,却因为太过敷衍,换来小龙的横眉冷对。
小龙一边低声怨念:「你是九尾不得了,还不是连个母狐狸都找不到,老子要是想找条母蛇,漫山遍野都是……」
我无心搭理他们,只疾步来到赛云床前,掀开床帐,只见赛云仍在安睡,经过近日的修养,小小的脸蛋儿也终于透出了点健康的血色。
但我站在她床前,只觉得哪里不对。
正在苦思冥想时,眼前忽然一亮,原来是不孤端来烛台,替我照明。
「谢谢。」我接过来,凑近了又仔细观察了一下赛云,甚至还伸手摸了摸她的身上,确定她是完好无损的。
小龙在一旁道:「哎呀你放心,她要是有事,我第一时间就能晓得,绝对没事。」
「可是……我还是觉得哪里不对。」我在赛云的床边坐下,皱起了眉头。
阴鬼来过一次,明知此处有非人的存在,他还来了第二次。来了第二次,竟也就直冲冲地来了,还是冲着赛云来,好像没半点别的打算。
可现在搞了大半夜,赛云毫发无损,它却把自己赔了进去。若说这是由于阴鬼没有神智,那……它背后的操控者呢?对小龙的安排也毫无察觉吗?
「赛云,赛云……」我不自觉地轻念出声,床上的赛云也被我们这一通动静搞醒了。
她半睡半醒地看着我们:「姐姐,你们怎么在我房间里?」
我提起一个笑容,正要说无事发生——反正阴鬼已经解决了,又何必说出来让小姑娘害怕呢?
但赛云紧跟着问了一句:「我爹爹呢?」
我爹爹呢?
听了这话,我的笑容立刻僵在了脸上。
我们都把心思放在了赛云身上,哪儿想得起李大夫,毕竟,他不是阴鬼的目标啊。
然而……他真的不是吗?
思及此处,我像被雷劈醒了,转头喊道:「快去看李大夫!」
但等我们赶到时,李大夫的房间已经空空如也,只有凌乱的床被显示出他确实是睡到一半离开了。
至于是自己离开,还是被人带走,却不得而知……看着这一幕,我们三人的心情都不太好。
小龙低叹:「糟了。」
不孤也微微皱起了眉。
「爹……」
我转头看去,不知什么时候,赛云自己走了过来。
她站在门边,眼看着血气渐好的脸色又变得苍白起来,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先是看了看空荡荡的床铺,又看了看我们,才慢慢地、迟疑地问:「姐姐,我爹呢?」
我动了动嘴唇,有些为难和羞惭,不知该如何回答。
先前我还信誓旦旦,拍胸脯保证,说此事全包在我们三人身上,请人家放心。
谁知,到头来还是出了岔子,虽保住了赛云,却搞丢了李大夫……
赛云见我们都沉默,更加不安,走进房间,到床边看了看,确认没人。
然后,她又转头问我:「龙姐姐,我爹呢?天还没亮,他去哪儿了,你能不能告诉我?」
我没开口,却不得不开口。
赛云的眼里已经蓄满了泪,只待我一句话就落下。
我很是自责地说:「对不住,我们……我们没保护好李大夫,他可能被阴鬼带走了。」
小姑娘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
一串接着一串,如雨如麻。
她自己受伤时,也未曾哭得这样伤心。
我见了更觉难过,正要上前安慰,却听刚才一直有些萎靡不振的小龙突然出声:「不可能是阴鬼!我的阵法……如果是阴鬼,哪怕有两个三个,也不可能感觉不出来。」
「啊?」我回头惊讶地看去,「那会是谁?难道是他自己离开的?」
小龙张口结舌,又答不出来了。
一旁的不孤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他的左手手指在右臂上纷至落下,像弹琴一般。
赛云快要崩溃了,她不停地擦着眼泪:「姐姐,我爹他到底去了哪里?」
我走到她身边揽住她的肩膀,无言以对:「这……」
满室沉默,只能听到赛云的抽泣声——她大概也猜到李大夫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厨娘,是厨娘。」不孤手指的律动停下了,认真分析,「阵法能查探出非人的东西,可李大夫的消失我们毫无察觉,那就只有凡人。如此深更半夜,外人不会进来,只有医馆里的人,那不就是厨娘?」
他抬头看向我,眼睛亮亮的,好像在等我夸赞他似的,还追问道:「我说得对不对,曦曦?」
不孤的推论在随后得到了证实。
厨娘不在了。
「那会不会是他们两个一起被带走了?」我提出疑问。
毕竟,据赛云所说,厨娘是镇上的住户,来医馆帮忙也有些年头了,镇子不大,说来说去,她与李大夫说不定还能攀得上亲戚关系,实在没道理做这种事。
而且,她怎么能在深夜把一个成年男子悄无声息地带走呢?带走又干什么去了?
「会不会……」小龙听出不是自己技艺不精,精神也振作了起来,参与讨论,「我只是假设一下,会不会是他们两个私奔了?」
我看了一眼坐在院子里,呆呆地流泪的赛云,毫不留情地对他翻了个白眼:「大哥,你勉强做个人吧!谁会抛下自己一手养大的女儿,突然和人私奔啊?」
小龙不服气地嘟囔:「……如果是私奔的话,这种情况也不是不可能……」
我愣了一下,竟然有一瞬间差点认同了他的说法,但马上回过神来,低声警告:「总之,李大夫绝不是那种人,你别说这种不着调的话,待会儿赛云听到了怎么办?」
小龙自知理亏,也不敢再乱说话。
不孤一直挨着我,听了半天,此时好奇道:「私奔是什么?」
我一时反应不及:「啊?」
不孤以为我没听清楚,略微提高了音调,放缓了语速,一字一句道:「私奔……是什么?」
我盯着他那双求知若渴、纯洁无瑕的眼睛,张开嘴巴又合上,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但是也不敢乱解释,怕像上次那样,惹出误会来。
我用眼角余光瞟了一眼,小龙不知何时,竟溜到了院子里,在赛云对面干坐着,搞得赛云都有些不知所措,哭不下去了。
赛云抽抽噎噎地问:「龙、龙大哥,你怎么了?」
小龙摇头,一板一眼:「没得事,你继续哭你的嘛。」
赛云:「?」
「曦曦?」不孤把脸凑近,捉住我心不在焉的眼神,「你看着我呀,什么是私奔啊?」
他离我太近,时时刻刻都黏着我,以至于我身上几乎也浸满了他的味道——百花争妍在阳光下盛放,谁也说不清楚,那样甜、那样暖的香气到底来自百花中的哪一朵。
不是花。
是九尾狐啊。
我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就是一双有情人携手赴欢缘,除此之外,世间万物都是虚无。」
「啊,是这样啊。」
眼前已经长出第二根尾巴的狐狸忽然对我眯着眼睛笑起来,既狡黠多情又天真直接,他的柔唇如蜜,在我唇边轻轻地贴了一下,然后小小声地说:「那我正在和你私奔哦,曦曦。」
此时此刻,他的笑容,真是不负九尾的血统——迷得人神魂颠倒。
我想反驳,想解释,但最终,竟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短音。
「嗯。」
19
过了一会儿,我才从不孤如水的眼神中回过神来,有些慌乱地走到院子里,安抚了赛云几句,然后对小龙他们说:「李大夫和厨娘的失踪在我们的意料之外,这也是我考虑不周,总之现在必须要尽快找到他们,不能再守株待兔了。」
小龙表示同意,不孤也没有意见,我看向赛云:「赛云,你们在镇上可还有别的亲戚,现在情况不明,不如你先到亲戚那里暂避一段时间,我们一定……」
但我话还未说完,赛云便打断了我:「不,姐姐,我要跟你们一起去!」
我感到为难:「这……可是你身体才好,况且此行危险,我们不一定能保护好你,听话,赛云。」
「姐姐,我知道我没用,可是,我爹现在下落不明,我怎么能安心躲在家里?求你,带上我一起吧,我、我还可以给你们指路,绝不会拖后腿的,求你带上我吧。」赛云神情焦急,抓着我的手臂苦苦哀求。
我望着她小脸儿上道道泪痕,一时也下不了狠心去拒绝,可我自己已是无自保之力的累赘,怎么好做主再带上赛云。
赛云见我不应,又向小龙和不孤投去哀求的眼神,嘴里不住地说:「求求你们了,哥哥,带上我吧,我一定会听话的,求求你们了……」
不孤只看着我,等我的回答。
正当我陷入纠结时,小龙忽然站起身来,对我说:「算了,带上她吧,我会看好她的。」
赛云立刻欣喜若狂地擦去眼泪,不停地对小龙鞠躬:「谢谢,谢谢龙大哥。」
半炷香后,我们跟着李大夫的气味来到了文曲街,我抬头看了一眼,暗红的牌楼已在岁月的风雨中斑驳,唯有坚硬的木架矗立不倒,在黯淡的星光中显露茕茕之影。
小龙悄悄探出了分叉的舌尖,细细地收集着空气中的气味,但是过了一会儿他还是皱着眉,摇了摇头:「味道太淡,我有点闻不出来。」
我感受着略微潮湿的空气,忽然想起什么,问赛云:「赛云,你之前跟我说的那个王大娘,是不是就在这附近被发现的?」
赛云挨着我,点点头,声音细细的:「是的,再往外走,就能看到那条河了。」
我对小龙说:「此事蹊跷,我们先去河边看看,说不定能寻得一些线索。」
「也不晓得是哪个脑壳有包,非要害这么多人……」小龙一边抱怨着,一边率先迈步,掌心里阵法微亮。
我拉着赛云跟在他后面,赛云将我抓得很紧,我明显感觉到她在颤抖。
她一定是在害怕,怕李大夫像王大娘一样漂在河里,可是,她一声不吭,只是坚强地往前走。
我心里为小姑娘感到难受,伸手抱住她的肩膀,希望能给她一点依靠。
不知这条街白日是什么样子,但夜里看起来格外阴森可怕,仿佛每一处暗影中都藏着不知名的尾随者,鬼眼漆黑,默不作声。
赛云抖得更厉害了。
不孤走在我们后面,可走着走着,他忽然拽了一下我的衣服:「曦曦。」
我停下来,转头看他,却发现他的眼眸如翠星般煜煜生辉,立刻下意识地将赛云抱紧,让她没法转头,然后问:「怎么了?」
不孤站得笔直,他看着我,轻言细语道:「后面有人。」
「什么后面……」我一边奇怪,一边放远了视线看向不孤的身后,下一刻,我原本还算轻松的表情凝固了——一个略显臃肿的身影正在悄然靠近。
这是一个妇人。
她的脸色透着不正常的乌青,眼瞳扩散,毫无焦距,表情自然也算不上好看,木呆呆的,十分诡异。
明明身形一点也不纤瘦,可她一寸一寸地往前挪步,竟是悄无声息,好像灰尘落地一般寂静,以至于她离我们仅有几步远也无人察觉。
我睁大了眼睛,赛云终于在我怀里转过头去,她比我更警觉,一眼就看到了那逐步靠近的人影,惊呼:「赵……」
但她反应很快,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硬生生憋住了。
小龙听见动静,有些不耐烦地回头:「又咋子了嘛?」
但他反应极快,几乎是他回头的下一瞬,一道白光从他的掌中劈出,将那妇人斜着切成了两半,可奇怪的是,尸身倒地却仍毫无响动,激不起一丝尘埃。
「赵大娘……」赛云捂着嘴,发出了含糊的哭声。
是的,这妇人正是失踪的厨娘。
正当我要拉着赛云往后退时,不孤一个抬眼发现了什么,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臂,拖着我藏到了他的身后,我还来不及反应,就听到一声闷响,仿佛钝器刺入肉体。
「啊!」赛云终于忍不住惊叫出声。
我这才看到,不孤站在我刚才的位置上,面前贴着一个……妇人。
「怎么、怎么还是……赵大娘……」赛云扒着我的衣袖,已经被眼前这状况搞昏了头。
不孤背对着我站着,头上狐耳渐渐冒出,他缓缓转头,眼眸狭长似兽:「我们被包围了。」
他一边说着,还对我笑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往后退了一步,我眼睁睁地看见他的手从妇人的肚子里抽出来……原来,刚刚那声闷响,是他的手生生插进人肉的动静。
赛云已经吓得话都不敢说了,一个劲儿地发抖。
妇人朝后倒去,轻飘飘的,像……像一具纸扎的空壳。
不远处小龙突然大喊了一声:「啥子情况?」
周围的暗影愈浓,像有生命般蠕动着向我们靠近,一具一具的人形从里头脱离显现,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甚至许多人都长着同一张脸,而刚才被击中倒下的两个「赵大娘」不知在什么时候,又化作暗影,融进了周围人形。
显而易见,他们已经不再是人,可是……我从他们身上也察觉不出死气。
不孤甩了一下手上沾满的乌血,然后低头闻了一下手背,神情困惑:「这血一点味道也没有。」
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转头看我,眼尾上挑而细长,森冷酷寒如上弦月的那抹弯钩,竟还流露出几分如平常一般天真的笑意:「曦曦,不要怕,他们不是鬼。」
我搂着赛云,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任谁来看,也不会相信这狐狸是那种说话稍微大声一点就会委屈的小傻子。
但他目前性情大变也是因为特殊时期,我自然不可能怕他,反而递给他一张手帕:「你穿着白衣服,别弄脏了。」
「好哦。」不孤眯着眼睛笑了笑,接过帕子,仔仔细细地擦干净了手,
「你们两个能不能等会儿再调情?」小龙手中握剑,表情一言难尽,「现在到底咋个办!」
所幸这些不人不鬼的东西走得很慢,我还可以仔细观察:「不是鬼,没有声音……你们看他们的脸,像不像人偶?」
小龙大悟:「哦对了!那个黑衣人说过,他们背后有人在操控!」
我环顾黑漆漆的街道:「所以光打倒这些东西只是治标不治本,要抓住他们背后的人,不然永远都打不完。」
「姐姐……」赛云忽然在我怀里出声,我低头看她,发现她的脸色蜡黄,当下大惊:「赛云,你怎么了?」
小龙也立刻冲过来,伸手搭上她的手,同样震惊道:「她的精魂在被人抽走……咋可能?」
不过好在他先前在赛云体内设下的阵法起了作用,一点微茫的白光在她的脉络中穿行,减缓了这一进度。
赛云已经快站不住了,她虚弱地窝在我的怀里:「姐姐,没有……这些人里面,没有爹……」
我闻言抬头一看,眼神飞速扫过,果然,这些人偶里面并没有李大夫的脸,这说明,李大夫也许还活着,赛云到这种地步,心里挂念的仍是李大夫。
赛云握着我的手:「去找那个坏人……他,我感觉到,他就在附近……」
我反手将她握紧:「好,好,马上就去,你撑住,啊?」
这时,小龙已驱使着那被收服的阴鬼去找他的主人,阴鬼身上留有施法的烙印,能够感知到背后那人的大概方位。
不孤也带着我们飞身到了牌楼上,这里离天空更近,周围没有遮挡,暗影暂时爬不上来。
他足尖轻点,如飞雪落花,立在牌楼的翘起的飞檐上,像暗夜中最后一抹明光。
小龙的铜铃随着阴鬼的动向四处飞响,我的耳畔尽是急促的摇铃声,小龙的表情明显凝重起来:「咋个到处都在响?他到底在哪儿?」
不孤也微微皱眉,低声抱怨:「所以说我最讨厌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了……」
我拉了一下他的衣摆:「不孤。」
他立刻弯腰,低头凑到我身边:「怎么啦曦曦,哪里不舒服吗?」
「不是。」我摇摇头,拍了拍赛云,「我能感觉到她的生气一直在流失,但是没办法知道具体的方向,你有没有办法……」
话刚说到这里,铜铃声愈加激烈,如骤雨突降,小龙脸色一变,大喊了一声:「糟了,死狐狸快跑!」
正在这时,天上乌云蔽月,遮去最后一点微光,黑暗降临,将我们彻底笼罩。
我好像被浓墨淹没,身上都起了鸡皮疙瘩,甚至能听到汩汩的水声。
而原本昏沉的赛云忽然挣扎起来,死死地抓着我的手臂,不断地向上攀——我心头大惊,这可是在高高的牌楼上啊,这一挣动,万一掉下去怎么办?
于是我把她紧紧地抱住,不让她挣扎:「赛云、赛云!」
身旁的不孤不知去了哪里,我感受到空气如水流一般涌动,一双双尖利的手爪攥着我的脚腕,将我往下拖拽。
怎么回事?那些东西爬得这么快?
我快抱不住赛云,她一直在往底下掉,还好她仍将我抓得很紧,不知是否太紧绷,我的腹部隐隐约约地开始发烫。
「咕咕……」赛云像一条濒死的鱼,往上使劲窜动了一下,她趴在我的耳边,「姐、姐……水……有水……」
她的声音含含糊糊的,我听不太清,而底下那些东西快把我的小腿抓烂,我能感受到他们尖锐的手指抠进肉里,那种钻心的疼痛。
而赛云已渐渐失了力气,一点点地往下滑去。
「啊——!」
我又痛又怒,腹部有一块肌肤滚烫,在我彻底爆发的那一刻,一道璀璨的金光从我体内散出,好似如来亲临,灭杀世间一切魑魅污秽。
周围如墨般浓稠的黑暗被驱散了。
我听到赛云大喘气的声音,也就是这时,我才看清楚,我们已不在牌楼上,而是在深河之中。
尖利的手爪不见了,一根根水草钻进了我的皮肉,将我牢牢地缠住了。
怪不得赛云一直在挣扎,还说有水,原来我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沉入了水中,我不需要呼吸,自然没有窒息的痛苦。
赛云不一样。
她只是个虚弱的凡人小姑娘。
她刚刚是溺水了。
再顾不得许多,我尽力把赛云往上托举,咬着牙抬腿,硬生生地把水草扯断——天知道这东西怎么这么柔韧,就是小龙变回原形,也不一定能把我缠得这么死。
鲜血迅速扩散,将浓黑的河水染出丝丝缕缕的暗红。
赛云也配合着我往上浮,我们费了半天的劲,才来到浅滩上。
「曦曦!」还来不及坐定,头顶传来不孤充满担忧的呼唤。
我一抬头,看见空中有好几条人影,正在你来我往地激烈打斗,我赶紧拖着赛云躲到一旁的树林里,免得他们打架波及我们。
赛云呛了水,弯着腰猛烈地咳嗽,我一边替她拍着背,一边探头关注外头的情况。
不孤的两条尾巴已经全部展开,面相也显出狐狸的特征,小龙已彻底化蛇,他的鳞片偶尔闪出雪一般的亮光。
他们正在与好几个看不清面貌的人缠斗,对方神出鬼没,时不时藏在阴云之中,让人摸不着。
敌人开口:「我等皆是非人之物,你们又何苦与我作对!」
小龙蛇口吐人言,讥讽道:「好大个不得了哦你,还与你作对,藏头露尾,你是有好见不得人?」
「你!你可知我主上是何人!」对方气急败坏,攻击越来越凌厉,眨眼间便已铸成天罗地网,将两人围困其中。
「老子管你是哪个的狗,有本事来咬我啊!」小龙一边还嘴对骂,一边张口喷出一大股毒物,腐蚀这围笼。
而不孤则是用两条狐尾将其中两个人缠住,双手一张,这两人溃散的力量加上他自身的加持,竟将看起来牢不可破的禁锢冲垮了一半。
敌人看起来有很多,其实都是同一个人的分身,现在他的分身溃散,只余本体,力量大幅度减弱,立刻转身就逃。
但不孤的身影似一道流光,转瞬便截住了他的退路。
他与那人凌空而对,狐尾轻摆,看起来比水草还轻盈,眉眼柔媚多情,却不带一丝暖意:「你要去哪里?」
「九尾……」敌人看见他的尾巴,竟愣了片刻,而后阴恻恻地笑了起来,「九尾哈哈哈哈哈九尾!这世上竟还有九尾存世,你即便此刻杀了我又如何,若被我主上知晓,你也活不了多久……」
不孤眉心一皱,不知他此话何解,小龙从敌人的后面冲上来:「莫和他废话,快动手!」
谁知敌人趁不孤晃神的功夫,挥出了一面巴掌大的黑色小旗,这旗子上流淌着暗红、深灰的印迹,像被禁锢的灵魂不断哀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