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陵
帝宠:深宫的爱,妃子的恨
我爱的人,生于崇庆元年,死于靖德八年,此后经年,我心如枯槁,再无波澜。
1
夜深,千盏灯,皇城巍峨,宫阙森森。
丹凤宫内,皇后徐红缨攥着胞弟徐元嘉从战场上新寄来的信,抿紧双唇,眼中泪花涌动山雨,套着玳瑁镶珠宝花蝶护甲的手用力扶住紫檀案的边缘,浑身颤栗,面色泛白。
他怎么就死了呢?
那个惊才绝艳,曾杀得胡人闻风丧胆的少年将军,怎么就死了呢,还是死于一场区区风寒?
皇帝梁麒走了进来,登基不过数年,他已经褪去了少年的稚气和青涩,徐红缨望着这位陌生的天子,恍惚间竟觉得有些陌生。
「皇后,你还好吗,枢宁侯去世了,孤也很伤心……」梁麒的话还没说完,一个靠枕就迎面砸来。
「滚,你不配提他!」徐红缨挣扎起身,将梁麒驱逐出了丹凤宫。
「先帝靖德八年的围狩,若不是为了救他,卫疆哥哥怎会被猛虎所伤,从而伤了身子?」
「第一次上战场,卫疆哥哥就是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捡回半条命,眼见就要成婚了,却还是被他给逼走了!」
「若是在京城精细调养着,何至于一场风寒就要了卫疆哥哥的命……」徐红缨泪如雨下,絮絮叨叨的抱怨着梁麒的忘恩负义。
「娘娘,该喝药了,夜里天凉,不然您的腿又要痛的睡不着了。」陪嫁丫鬟碧螺温柔端过一碗药,殷切的捧到徐红缨的面前。
「这药,是越来越苦了,」徐红缨眉头紧锁,谢绝了碧螺递过来裹嘴的蜜饯,歪着脑袋,睡眼朦胧:「若不是从前被兰陵公主,不对,是庐陵公主还是房陵公主……总之就是我那继母罚跪,我何至于落下这样的病根啊。」
兰陵公主远嫁巴蜀,庐陵公主和亲西域,房龄公主下降的帝京韩家,嫁给徐红缨的父亲,定北侯徐觅做继室的,乃是先帝的胞妹长陵公主。
碧螺望着昏睡过去的徐红缨,眼中尽是心疼的神色。
2
父亲徐觅将沈卫疆领回府的时候,徐红缨刚满五岁。
那一年,徐觅大败胡人,还没归来,徐红缨就已从外人口中听遍了父亲的传奇。
他们的生母被祖母强塞给父亲的,新婚三日,父亲就去了战场,三年后回京拜谒,第一次见到长女,却没为半点人父的欣喜。
祖母以为是父亲不喜欢女儿,于是一壶暖情酒,再次将小夫妻二人捆在了一起,然后就有了弟弟。
这一次,父亲一走又是三年,即便是生母去世,也未曾露面。
从前的记忆对于年幼的徐红缨已渐渐模糊,但这并不妨碍她对父亲的崇拜,得知父亲回府,她一大早就在府外等着。
父亲对他们的态度比想象中的还要淡漠,面对徐红缨殷切的问候,他只是头也不抬的嗯了一声,作为答复。
满心满眼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怀中的小男孩身上。
那是一个精致的有些过分的男孩。
皮肤白皙胜雪,看不出一点红润和血色,宛如细腻光洁的白瓷,高鼻凹眼,五官深邃,不是中原人所推崇的剑眉星目,反而带有些祸国殃民的媚态和阴柔,配上一头金灿灿的头发和一双如蓝宝石般碧莹莹的眼睛,整个人仿佛精心打磨雕刻的琉璃玉雕。
「阿耶,这是哪里来的胡奴野种,你将他领回家作甚?」徐红缨一跃而起,指着男孩娇声呵斥。
「你同谁学的这等粗鄙无礼的混话,这孩子名为卫疆,你该唤他哥哥才是。」徐觅安抚着小男孩,厉声警告女儿。
自小被众星捧月娇惯大的徐红缨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恶狠狠的瞪了卫疆一眼,就掩面跑开了。
关于卫疆的来历,父亲徐觅讳莫如深,只说卫疆血脉尊贵,意义非凡。
徐红缨暗自鄙夷,觉得父亲是故意夸大其词,一个留着胡人血脉的野种,能尊贵到哪里去呢,若真是什么金尊玉贵的人儿,又怎么会沦落到徐家来!
总之,她们之间的仇怨是就此结下了,总有一日,自己要把卫疆像丧家之犬一样逐出府去。
徐红缨躲在繁茂葱郁的冬青树后,望着正堂中父慈子孝的一幕,握紧粉拳,暗暗发誓,并没有注意到卫疆眼中异样的目光。
3
徐觅这一次回京,不仅是为了述职,也是为了成亲。
成亲的对象长陵公主,是先帝的胞妹,也是父亲念念不忘的心爱之人。
长陵公主是个痴情的,曾开诚布公的对先帝讲,若是此生不能嫁与徐觅为妻,宁愿孑然一身,孤独终老。
如今,生母去世,父亲羽翼已丰,摆脱了祖母的辖制,迎娶长陵公主也就成了水到渠成的事。
参加喜宴的客人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的夸奖徐觅有福气,有的说长陵公主必定是爱极了徐觅,若不然怎会屈尊降贵,抛弃金枝玉叶的身份下降定北侯府,还是以续弦的身份,一进门就做两个孩子现成的继母,也有人说依长陵公主娇纵肆意的秉性,这两个孩子日后怕是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同情的、可怜的、唏嘘的、幸灾乐祸的、冷眼旁观的……各种各样的目光,各种各样的言语,如铺天盖地的箭矢飞速射来,徐红缨感只觉得喘不过气来,仿佛要窒息一般,找了个空暇,逃离了宴会。
她在花园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躲在郁郁葱葱的冬青树下,委屈的啜泣着,头颅埋在环保的双臂中,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她长得又白皙圆润,又穿了一身月牙白的罗裙,整个人就像融化的雪团子。
「你别哭了,长陵公主是个好人,以后会对你和你弟弟好的。」一个陌生稚嫩的声音响起,抬头一看,是卫疆,他板着一张青涩的小脸,身子站的笔直端正,一派少年稳重的模样,但紧攥着的双手,却显出了他内心的拘谨。
「怪你,都怪你,你抢走了我阿耶,现在长陵公主也来抢我阿耶……」徐红缨哇的哭出来,涕泪涟涟,扑到卫疆身上,一阵捶打。
「我也很早就没阿娘了,阿耶和兄弟姐妹们也都不喜欢我,」卫疆展开手帕,将一块黄澄澄的松子糖递到她面前「吃块糖吧,我阿娘从前总说,吃点甜的,心里就没那么苦了。」
徐红缨不记得那块松子糖甜不甜,但却觉得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小哥哥,似乎也没那么讨厌。
虽然她始终不愿意喊他哥哥。
卫疆倒像兄长一样处处关照着她,会利用出府上书院的便利,时不时给徐红缨稍一些新奇的小点心,和女孩子喜欢的一些木偶、泥人之类的小玩意。
4
徐红缨对卫疆的来历很好奇。
比如他口中的阿娘究竟是何许人也;比如他究竟出事什么样的家庭;比如,他究竟是因为什么关系,才能以胡儿的面貌,去只接受王公贵族子弟的白马书院念书。
但卫疆却不愿多说,每次都顾左右而言他,不过长陵公主倒是的确如卫疆所说那般,待她们姐弟,极好。
长陵公主手把手的教她描红写字,刺绣女红,知道她想习武,就为她请了羽林卫最好的师傅,知道她想学礼仪,就给她指派了资深的女官。
秋狩的时候,会带她去骑马打猎,冬日的时候,会带她去温泉庄子泡温汤,父亲没有因为长陵公主如此宠爱她们姐弟而倍感欣慰,反而觉得长陵公主宠她们的不知天高地厚。
「尤其是是阿缨,你看看她如今这幅做派,哪里像个大家闺秀,谁家的闺阁女儿,会在街上和人家大打出手,简直是不知礼义廉耻,丢尽了定北侯府的颜面。」当她在街上,用鞭子教训了调戏民女的国舅爷公子,被对方家人找上门来后,更是直接招来了父亲的指责。
长陵公主面对兴师问罪的国舅府家人,直接搬出了律法,将对方呵斥的如丧家之,对于徐红缨则是大加褒奖,说她不吐不茹,有凛然正气,徐红缨前一刻还因为长陵公主的夸奖沾沾自喜,后一刻就被父亲劈头盖脸的指责委屈到泪流满面。
「觅郎,你怎可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你可知道那沈家小子,仗着做家里的权势,做了多少欺男霸女,违法乱纪的勾当,他那做皇后的姑姑也不是个好东西,戕害妃嫔,毒杀龙裔,莫说今日阿缨要教训他,改日我也要到皇兄面前好好参他沈家一本!」长陵公主安抚着继女,毫不留情的指责起糊涂的夫君。
「那你也不该纵着她如此意气用事啊,会宠坏她的。」徐觅面色讪讪。
「觅郎,自从十年前,我误食了皇后端给葛洛公主的那碗加了藏红花的蟹仁菌菇汤,我这辈子就不会再有孩子了,阿缨是你的女儿,我爱屋及乌,宠着她又有何不可呢。」长陵公主面色悲怆,如泣如诉,旁人只道天家尊贵,又哪里知道宫中波云诡谲,刀光剑影,尊贵如她,作为先帝最宠爱的嫡公主,皇帝最疼爱的胞妹,还是难逃厄运。
先帝元嘉八年的中秋宫宴,那是长陵公主毕生无法忘怀的梦魇,彼时她不过豆蔻年岁,金尊玉贵,被父兄宠的天真无邪,浑然无半点防人之心,她不喜欢那些后宫那些表里不一的女子,一心只与太子府的良娣,从西域远嫁而来的葛洛公主交好。
她觉得葛洛公主漂亮,大气,有着中原人所没有的直爽和热情,因为她的缘故,葛洛公主没少得到父兄的青眼,后来葛洛公主怀了孕,中秋宫宴上还是太子妃的沈皇后让人送了一碗乳鸽菌菇汤过来,说是特地为她烹饪的。
乳鸽菌菇汤安胎众所周知,又是太子妃的「好意」,众目睽睽之下,葛洛公主拒绝不得,于是就把主意达到了邻座的她上。
她还记得,葛洛公主是怎样的笑靥如花,捧着汤碗笑盈盈的对她说,长陵,太子妃煲汤的手艺是东宫最好的,这乳鸽取的是三月的幼鸽,骨肉鲜嫩,入口即化,菌菇取得是百年古竹林里的竹荪,口感劲道,唇齿留香,你要不要尝尝?
和善的面容,诱人的言辞,葛洛公主的话如同鲛人的歌声,一字一句都带有蛊惑人心的魔力,垂涎欲滴的长陵公主当即就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沈皇后虽然受了罚,被夫君所厌弃,但因为生了三皇子梁麒,还是保留了太子妃的尊位,葛洛公主虽然被贬入冷宫,却还是生下了孩子。
只有她,如花朵一般还未绽放就已经凋零,再不能生儿育女,为人父母。
徐觅知道自己的话勾起了长陵公主的伤心往事,面露愧疚,卫疆则是一直低着头,看不清神色,事情在长陵公主的处理下,就这样轻轻揭过。
之后的数年,继母慈爱,兄长宠溺,与父亲的的关系也一点点改善着,直到那年十三岁那年,胡人再次入侵,徐觅临危受命,奔赴沙场。
临行前,长陵公主为徐觅折柳送别,徐红缨也为父亲吟诵了一首《邶风·击鼓》,愿父亲大获全胜,凯旋归来。
5
父亲的灵柩,是随着大军一起进城的。
报丧的人说,最后一场战役中,父亲中了胡人的埋伏,死无全尸,人们只找到了他的佩剑和头盔。
「怪你,都怪你,若不是你说什么死生契阔,与子成说,觅郎怎么会死!都是你这张乌鸦嘴诅咒的!」父亲出殡的葬礼上,长陵公主当着满堂宾客的面,厉声呵斥徐红缨,目光凿凿,咄咄逼人。
或许是悲愤之下精神失常,或许是绝望之下乱了心智,自噩耗传来那日起,醒来后的长陵公主自此入了魔怔,疯疯癫癫,语不成句,时而清醒,时而混沌,她无论如何也不肯直面夫君战死沙场的事实。
又因为徐红缨送别时吟诵的那首《邶风·击鼓》中有「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的字样,于是就把所有的怨恨都迁怒到了徐红缨身上。
为了稳住定北侯府在军中的地位,卫疆放弃了学业,在进宫拜见过皇帝后,就弃笔从戎,投身了羽林卫做了一名不入流的校尉,府里的诸多事宜都压在了徐红缨身上。
至于长陵公主,则日日捧着徐觅送的那对贵妃镯,唤着觅郎,听不得任何类似死、亡、杀之类的字眼,府中为了避免刺激她,就连柿子也被唤作了「红橙」。
那年冬天,大雪纷飞,徐红缨捧着一盘庄子进贡来的冻柿子,问长陵公主要不要尝尝。
「柿子」二字刚一出口,长陵公主就跳了起来,一把打翻果盘,尖叫着冲上去掐着徐红缨的脖子,被丫鬟拉开后,又说徐红缨对她大不敬,罚她跪在门外自省。
没有人敢触怒长陵公主,等卫疆日暮回府的时候,徐红缨已经被冻昏在了雪地里,四肢僵硬,不省人事。
被雪冻伤是不能直接接触热水的,最后是卫疆铲了一盆盆雪,一点点搓暖了徐红缨的手足,等徐红缨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靠着床榻昏睡过去的卫疆,他的盔甲还未摘去,脚边是用剩的半盆雪,双手被冻得通红。
徐红缨第一次喊了他哥哥,少女娇憨的声音伴随着亲密的称呼,有一种不易察觉的亲昵,素日不苟言笑的少年郎羞红了脸,像极了天际绚烂而明媚的朝霞。
之后的数年,他主外,她主内,如同一对冰天雪地中相依为命依偎取暖的鹌鹑,一点点撑起了风雨飘摇的家。
6
崇德八年的夏天,徐红缨正式行了及笄礼,卫疆也从不入流的校尉升为了从四品的中郎将,掌握了从前徐觅遗留下的大部分势力,在军中彻底立住了脚跟,他们约定了,等到年底及笄后就成亲。
从军中归来的卫疆喝得有些微醺,这是庆祝他升官的大日子,军中的同僚为他饮宴庆祝,难免被多灌了几杯。
「这是喝了多少啊,这么醉成这样!」徐红缨上前去搀扶他,嘴里虽然不满的抱怨着,但一转头又殷切的吩咐丫鬟去做醒酒汤。
「阿缨,我高兴,真的很高兴,有了官职,我就可以请皇帝为我们赐婚,就可以风风光光的娶你为妻了。」卫疆握着她的手,如孩童一般天真兴奋的呓语,浑然不似平日老成持重的模样。
卫疆还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念叨着要趁秋狩的时候去打上一双大雁,要去帝京最好的首饰铺子定做几幅头面,前些日子有人送了他一匣子绚烂鲜艳的红宝石,要请能工巧匠给徐红缨镶嵌到金钗上,还有皇帝赐的那几颗圆润饱满的龙眼珍珠也可以用上……
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将军,没办法像文人墨客一样说出风花雪月的情话,他只想倾其所有将最宝贵的东西奉到所爱之人的面前,许她一生衣食无忧,富贵荣华。
徐红缨终究没能等到卫疆的提亲。
秋狩的时候,弟弟跟随三皇子梁麒狩猎,遭遇了忽然蹿出来的猛虎,弟弟为了保命竟然弃主而逃,仓皇之中从马背上摔落,折断了腿骨,虽然千钧一发之际,卫疆冒死从猛虎口中救下了三皇,可皇帝到底还是迁怒了定北侯府。
府中的爵位从侯爵降为了伯爵,卫疆请求皇帝赐婚和的奏章,也被打了回来,若说昨日的满城闺秀还在羡慕徐红缨有机会得到皇帝金口玉言的赐婚,那么今日徐红缨就几乎沦为笑柄,弟弟得蒙三皇子不计前嫌留在了宫中养伤,卫疆圣眷优渥,于是所有的挤兑和嘲讽都尽数向徐红缨扑来。
「阿缨,你放心,我一定会找机会重新让今上重新为我们赐婚的,我一定会让你十里红妆,风风光光的嫁与我为妻的。」卫疆说完这话没多久,塞北就再次传来了胡人犯边的消息,朝中无将,人心惶惶,卫疆拖着未曾痊愈的身躯,主动请缨。
卫疆走后没多久,弟弟徐元嘉也托人带了信出来,说宫中的仆妇照料他并不尽心,不仅总对他冷嘲热讽克扣他的饭菜和炭火,求姐姐可怜可怜他,进宫照料他一段日子。
因为生母的早逝,徐红缨从小就将弟弟视若心肝宝贝,宠溺有加,哪里忍心拒绝他可怜巴巴的哀求呢,当即就安排了府中事宜,收拾了包裹进宫去。
宫里的日子并不好过,还好后面有了三皇子梁麒的关照,宫人婢女才渐渐有所收敛,不敢再慢待姐弟二人。
梁麒对于弟弟贪生怕死的行径几乎没有半段介怀,总是时常来找她们,还学着弟弟一般一口一个喊她阿姊,偶尔还会故意打听她和卫疆的事情,徐红缨只把他当做弟弟,并不做其他想,闲暇的时光,一边绣着红嫁衣,一边给卫疆写信,他们在信中约定,等到卫疆回来,就即可成亲。
7
卫疆一走就是半年,隔三差五就有得胜的喜讯传回京城,他如自己的义父徐觅一般,成为了黎国百姓心中新一代的战神,在朝中威望日益高涨,据说就连皇帝也没少称赞他,还曾当着满朝文武在朝会上夸卫疆是龙章凤姿,说等大军班师回朝后,要重重加封卫疆。
但随后的事情却直转而下。
身体康健的皇帝忽然迅速离世,素日不出挑的三皇子梁麒持遗诏登上了九五之尊之位,然后就是梁麒刚刚登基,就给定北侯府下了一道圣旨,要聘徐红缨为皇后。
难怪在照顾弟弟的那段时日里,他总是日日找借口来看她,死皮赖脸的缠着她,殷切唤她阿姊;难怪他会如幼稚的小孩子一般,隔三差五精心搜罗的珠宝和美食,不厌其烦的捧到她面前……
她只以为他是宽宏大量,善解人意,竟不知这个和弟弟一般大小的少年帝王,是对她起了别样的心思。
她曾企图说服梁麒收回成命,告诉他自己真正爱的人是卫疆,自己待他只是姐姐对弟弟的情谊,可他却固执的无动于衷,反而亲昵的唤她阿姊,说会一辈子待她好。
她曾想过以死相逼,他却直接放言说,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就要直接追责她弟弟甚至是整个定北候府,就连千里之外的卫疆也别想安然无恙。
一次次的较量,一次次的败北,她终于明白了那少年天子青涩的外表下,掩藏着的谋略和野心,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再加之胞弟和祖母的苦苦哀求,她最终苦笑着,应下来赐婚。
出嫁的前一夜,长陵公主来看她,将那对贵妃镯送与她做陪嫁。
徐红缨知道那对贵妃镯对于长陵公主而而言意味着什么,那是父亲和她的定情物,是她们恩爱的象征,自然是不肯接受。
「拿着吧,这么好的东西我总不能带到土里边去,我原本的想送你那件金丝鸾凤和鸣嫁衣的,只可惜我还有大用,」长陵公主拉着她手,语重心长,脸上是无尽的释然「这么多年了,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如今你出嫁了,又是皇后,我也终于安心了……」
长陵公主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话语清晰有条理,一点也不想像魔怔的样子,徐红缨只以为她是病情好转,并没有没来得及去想话后的深意。
「碧云天,黄叶地,风吹草长牛羊低,郎牧马来妾织衣,郎啊郎啊,你我生死俩相依……」
在她出嫁的当夜,长陵公主一身鲜艳明媚的嫁衣,梳妆成新娘的模样,唱着那首父亲教她的边塞歌谣,在院中引火自焚。
或许是真疯,或许是假装,但已经无关紧要了,徐红缨知道,这些年,长陵公主无时无刻不为相思所折磨,如今她终于能够如愿以偿,追随父亲而去了。
就连报丧的人也说,长陵公主说微笑着离开的,可是,自己的心为什么会这么痛呢?
8
卫疆凯旋而归,他不仅夺回来被侵占的城池,还带回来了胡人的求和书。
这半年,胡人的朝廷也是风起云涌,老单于去世,诸子夺位,各个部落的首领都有各自的支持者,为了树立威信,各个王子都纷纷攻打黎国。
据传在双方战争激烈僵持的候,卫疆之身去拜会了胡人的六皇子克穆勒,没有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是没过多久,克穆勒就成为了新单于,主动归回了黎国的城池,提出来休战,还递除了求和书。
卫疆还没从帝京翻天覆地的变化中反应过来,就看到雍容华贵,端坐在皇后宝座上的爱人。
隔着重重白玉石,他和众人一起跪下,恭敬地唤她皇后娘娘千岁,她端坐在高处,紧抿双唇,泪如雨下。
从宫中回去,卫疆就病了,徐红缨指了宫中最好的太医到定北侯府,回来后太医说,卫疆是忧思过度后的旧伤负伤,他一开始就是带伤奔赴沙场,后来在战场上又被敌人射中了臂膀,两次都没有得到很好的治疗休养,如今身子骨已经元气大伤,甚至会直接威胁到寿数。
徐红缨无法想象,究竟是怎样严重的伤害,会让一个生龙活虎的翩翩少年郎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堕落成了药罐子,她第一次向梁麒低头,温柔的唤他夫君,恳求他能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将卫疆留在京中调养,而不是重新放逐回干燥寒冷的边塞。
梁麒答应了她的请求,不仅对定北侯府大家封赏,甚至还破天荒的给卫疆赐了枢宁侯的爵位,按照梁国的祖制,爵位不可轻封,更别说卫疆还是一个留着一半胡人血液的「杂种」。
「阿姊,阿姊,我什么都听你的,你看看我好不好?」当天晚上,梁麒喝的烂醉如泥,刚到丹凤宫,就冲了上去,紧紧的抱住她。
「碧螺,吩咐小厨房煮些醒酒汤来,翠屏,扶今上下去安寝。」她扒开了他的双手,有条不紊的安排着一切,像极了一个贤良淑德的主母,却唯独不像一个妻子,面对醉醺醺的夫君,脸上没有丝毫关切或担忧。
卫疆的病断断续续,一养就是近两年,期间也迎来了不少说亲的人,却被他悉数婉拒,眼见连弟弟都已经娶妻生子,徐红缨终究还是忍不出了。
这一生,他们注定是情深缘浅,作为一个女人,她愿意他永远的念着自己,想着自己,可是作为爱人,她更愿意看他过的幸福,夫妻恩爱,子孙满堂,岁月静好,福泰安康。
9
中秋佳节,有爵位和诰命的贵族世家可进宫须参加宫宴,卫疆扶着年迈的祖母一起到丹凤宫看她。
祖孙二人持手相看,泪眼婆娑,祖母絮絮叨叨的说着弟弟刚出生的儿子是如何粉雕玉琢,天真可爱,又转头埋怨卫疆老大不小,依旧不肯成亲。
「清河柳氏的嫡长女,出身高贵,秀丽端庄,只因为祖父和生母相继守了三年孝,才耽误到了如今的花信之年。」她温声细语的同他介绍着自己精挑细选的人选「她会是一个极好的妻子和母亲,卫疆哥哥,成亲吧。」
时隔多年,这是她第一次这样亲昵的唤他,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了,等到他成了亲,成为别的女子的枕边人,那一声夹杂着牵挂和眷恋的卫疆哥哥,也该同年少的绮思一起尘封在的旧梦里。
「好。」他点了点头,没有半点执拗和抗拒,如果能让彼此安心,他们愿意为对方做任何事情。
阿缨,如果有机会,你会不会跟我走?
临别时卫疆问她,徐红缨只当他是在说笑,不过还是认真地点点头,粗茶淡饭也好,餐风饮露也罢,旦凡有机会她都愿意跟他远走高飞,逃离这如陵墓般华丽而冰凉的皇宫。
赐婚的圣旨很快颁布了下去,祖母又请了定国寺的高僧择了良辰吉日,卫疆和柳家嫡女成亲的日子,最终定在了年末的腊月初三。
十月初的时候,胡人的使团抵达了梁都,两国开始议和,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着,可就在议和条件达成,双方即将签订合约的前一晚,胡人使团胡人被人暗杀了驿馆内,一剑封喉,无人生还。
消息很快传到了羯洛国单于的耳中,克穆勒竟一改求和时的谦卑,以梁国屠戮使团,破坏合约为借口,倾举国之力挥兵南下,打了个黎国措手不及,而此时距离卫疆成亲不过一月有余。
朝中武将再没有第二个人和克穆勒打过交道,于是梁麒再次下令,命卫疆带兵出征。
「兵权给你了,女人也给了,他如今只不过挂了一个枢宁侯的虚衔,你为什么还不肯放过他?」徐红缨闯入崇德殿中,厉声呵斥梁麒,她心爱的良人啊,好不容易九死一生回到了梁都,好不容易才将千疮百孔的的身子调理的好些,她说什么也不会再让他重新回到边塞那等虎狼之地去。
「阿姊,你误会今上了……」旁边的胞弟,小心翼翼的开口,试图为梁麒辩解。
「闭嘴!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父亲去世后,若不是有他苦苦支撑着门庭,如何轮得到你如今的好日子。」徐红缨气急了,对平素宠爱有加的胞弟没留半点情面。
她大闹崇德殿的事情,很快传遍了朝野,卫疆也托人给她带了话,只说自己一定会活着回来,让他切勿担心。
梁麒又命令弟弟做了监军,大军开拔的前一夜,她熬了一个通宵编织了一对平安结,一个给胞弟,一个给他。
万里云间戍,立马剑门关,烽火平安夜,归梦到家山,有了她牵挂和祈祷,他们一定会平安归来的吧?
10
卫疆下葬的那一天,冬至,大雪,飞絮飘扬,寂寂无声,天地间尽是白皑皑的一片。
徐红缨没有去参加葬礼,她的病越来越重了,记性越发的模糊,整日整夜的昏昏欲睡,仿佛要熬了千百个日夜一般,只能听着碧螺的描述,只是终究精神不济,喝过药没一会就沉沉的睡过去了。
皇城外,梁麒和徐元嘉并肩而立,遥望着远去的送葬队伍。
「你何必掩盖他叛国的事实,甚至还给予他如此盛大的哀荣呢。」徐元嘉很庆幸,自己的姐姐没有机会来参加葬礼,如果徐红缨来了,执意开棺,就会发现卫疆双唇乌黑,面颊泛白,是被人活生生的毒死的。
是徐元嘉用加了鹤顶红的酒,亲自将卫疆毒死的。
「于公,他虽然是葛洛公主所生,却也是父皇的子嗣,于私,他是你姐姐的爱人,所以即便他叛国,我也愿意给予他最后的体面。」先帝靖德八年的时候,他和徐元嘉就暗中发现了卫疆和胡人的来往,所以他们才故意做了狩猎场的局,引来猛虎,让徐红缨因为弟弟的事情,不得不终止和卫疆的谈婚论嫁。
后来,卫疆奔赴沙场,捷报频传,甚至就连先帝也动了重新认回这个儿子,封他为太子的想法,作为皇子,梁麒容不得黎国的江山社稷落到野心家手里,所以他联合徐元嘉毒死了昏庸老迈的皇帝,然后借助徐家的兵力,登上了皇位,并且在徐元嘉的撮合下,封了徐红缨为后。
可是他们从没有想过,为了徐红缨,卫疆会故意勾结胡人作乱,第一次是为了立功,想让先帝赐婚,第二次企图在战场上临阵倒戈消灭黎国的军队,然后借助胡人的势力威逼梁麒交出徐红缨。
细细想来,卫疆大概因为葛洛公主的死,早就恨透黎国皇室了吧,所以他才会抛弃皇子的身份,去作徐觅的养子,后来抚养他的徐觅死了,怜惜他的长陵公主疯了,再到后来深爱的徐红缨也被迫另嫁他人,他更是浑然不在意黎国江山了。
他从没有把黎国当做母国,他只把自己当做过客,卫疆二字,不过是定北候徐觅一厢情愿的幻想罢了。
「我给你姐姐服了忘情散,她的记性已经越来越差了,她会慢慢的忘记所有的一切,届时,我会让人送她出宫,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崭新的生活。」
天色渐暗,呼啸而过的风声挟来零零散散的雪点,冰冰凉打在脸上,梁麒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唯有一行清泪,滑落眼角,悄无声息的打湿了衣襟。
终究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他连死去的仇人也成全了,又有什么理由不成全活着的爱人呢,只是,真舍不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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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0-07-01 11:17 · 禁止转载
袅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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