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母后找了个要去更衣的借口,偷偷溜出含元殿往小花园去。这件事得小心,我即将及笄,男女有别,不能让别人抓住了小辫子,坏了仲亦宗的婚事可不成,所以我甩开了宫女,一个人躲在假山后面等仲亦宗来。
夜风微凉,我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早知道把披风带着了。正想着,一件披风披在了身上,一回头看见一人站在我身后,吓得差点大叫。
一只手捂住了我嘴,他笑道:「殿下何必大惊小怪。」
我愤愤地拍掉他的手,「你吓死我了,你怎么走路没声音啊。」
仲亦宗伸手,将滑落一半的披风重新为我披好,他凑得有点太近了,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他比我高上许多,弯下腰的时候,呼吸都落在我的额前。
「公主偷偷地找臣什么事?」他还重重地强调「偷偷」两个字,我被他说得脸上有些挂不住,像小时候一样,踩他的脚。
他也不躲,甚至连眉毛都没皱一下。
「你怎么不躲啊?」
「这不是公主的赏赐吗?」小时候我气急了就会去踩他的脚,他躲,我就说这是我给的赏赐。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件事。
「算了,我找你是为了你之前向我求的恩典。」
他突然笑了起来,我一时都被他笑得晃了神,「原来公主还记得。」
我总觉得怪怪的,便想着赶快问倒是哪家姑娘,好快点回殿里去,「你不告诉本公主你心悦哪家的姑娘,本公主怎么给你恩典啊。」
他后退了半步,拱手作揖道:「臣慕殿下已久,殿下可给这个恩典?」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你喜欢我?」
我这才认真地打量他,想起当年他也是诸多闺中女儿爱慕的对象。
眉目疏朗,陪我玩耍的少年早已长成了胡杨一般坚韧挺拔的男子。
「你不能喜欢我!」
「为何?」
「你若要娶我,父皇不会答应的。」秦王哥哥娶妻后,父皇与母后谈到我的婚事,母后还未言语,父皇十分抵触,觉得没人配娶我,要将我养在宫里承欢膝下。
「那公主答应吗?」
「我答应什么?」
他似乎很开心,眉眼里都是笑意,「臣已经等了六年,不在乎多等一等。」
一丝热意泛上脸颊,我不敢再看他的眼睛,丢下一句「随你」就往含元殿跑去。等到巡逻的禁卫军向我行礼,才发现身上还披着他的披风。
下次找个机会还给他,我想。
我和仲亦宗的事情还是被父皇发现了,父皇发了好大的脾气,不让我出景福殿。
嫂嫂带着我的两个侄子来看我,她告诉我,秦王哥哥会帮我们,仲亦宗也托嫂嫂告诉我,不必害怕。
我不害怕,我对嫂嫂说,你告诉他,我等他来娶我。
我每天在景福殿该吃吃,该喝喝,看看秦王哥哥送来话本,看到话本里的姑娘为了与情人一起,绝食自伤,我撇了撇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在殿里大快朵颐的时候,母后来了。我对她有种莫名的敬畏,放下筷子,老老实实地坐在她的下首。
我以为她要让我死了这条心,没想到她开口问我:「真的喜欢他吗?」
我惊讶地望着她,点头说:「他对我很好,小时候他不是因为我是公主而护着我,现在他也不是因为我是公主而喜欢我。」
母后看着我,却又像透过我在看别人,「琳琅,你像我却又不像我。」这么多年,我第一次听到母后称「我」。
她走到我面前,抚上我的脸颊,「我不是一个好母亲,你若是喜欢就去吧。替母后看一看宫外的风景。」
我忍不住眼眶的酸涩,这个像天边月的女人在一天一天地老去,她是我的母亲。
那天后,母后开始百年一见地回应父皇了。她会主动留宿父皇,会让小厨房做了菜肴,去宣室殿劝父皇多注意休息。
我也被放出了景福殿,便时常到椒房殿,去陪父皇母后吃饭。
父皇还未松口我与仲亦宗的婚事,我想趁着父皇吃完饭在母后殿中休息的机会,再求求情。
我蹑手蹑脚地靠近寝殿,就听见殿里传来父皇的声音,「……琳琅是我们的女儿,我不会舍得她难过。」
母后并未回话,父皇接着说道:「乐安,我不后悔,你的身边只能是我。」
我从没听过父皇用这样算得上恳求的语气说话,我提着裙摆走出了寝殿。
第二天,父皇就下旨封我为昭安公主,以年号为封号,赐婚武毅侯仲亦宗。
大婚前夜,母后住在了景福殿。她看我穿上嫁衣,笑着用梳子为我梳头,「嫁给喜欢的人,就很好。」
我握住她放在我肩膀上的手,坚定地点了点头。
大婚那晚,仲亦宗掀开我的盖头,喜烛映红了整个房间。他笑着对我说:「真好看。」
我回道:「只有今天好看吗?」
他蹲下身,和我平视,认真地说:「百看不厌。」
我凑上前,吻在他的唇角,「这才是本公主给你的赏赐。」
他捧着我的脸低头吻下,「臣谢公主赏赐。」
番外 郭衢 x 于校春
于校春第一次见到郭衢,是在京郊的药田里。她背着半人高的竹篓,小心翼翼地采下一株药材。
有人在背后喊道:「姑娘。」
她回身,竹篓把站在身后的男子甩了个踉跄,一屁股坐在田埂上。
男子的脸色很难看,俊秀的脸上甚至还溅上了泥点。于校春连忙把竹篓放下,朝着男子伸出手,要拉他起来,又想起他只是个陌生男人,又把手缩了回去。
「你还好吧?」
男子撑着田埂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又嫌弃地看着满手的脏污,问她:「这里可有净手的地方?」
于校春看他衣着华贵,应当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只不过郊外药田哪里来的净手处?
「你往前走过一片枣林,那边有一条小溪可以洗手。」
「在下不识路,姑娘可否行个方便,带孤……我去?」
于校春见他面容恳切,便点头道:「你再等我一会,我采完这几株,再带你去。」
郭衢看着药田里忙碌的女子,右手缓缓攥住衣袖。
「你受伤了?」
于校春看着他站过的地方有一小摊血迹。
郭衢皱眉,刚想掏出袖中的匕首,却听那女子说:「我会些止血的法子,你的伤口应该挺深的,要及时处理。」
她的手撩开他的衣袖,他的右手臂上赫然一道鲜血淋漓的刀伤。
于校春把他带到了离药田不远处的木屋,那里有一些能够简单处理伤势的药物和器具。
「多谢姑娘。」于校春端着最后一盆带着血腥味的水出门时,郭衢低声说道。
先太子被废,他成功上位,多少兄弟红着眼等他犯错,今天这样的刺杀也不是第一次了。
「悬壶济世是医家本分,公子不必道谢。」
「姑娘今日不问缘由便救了我,不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吗?」
于校春将血水泼在后院的沟壑中,用衣袖抹去额头上的汗珠。
「既已救你,多说无益。」
天色渐暗,于校春打算带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公子哥一起回京,她又背上那个竹篓,让郭衢跟在自己身后。
「姑娘每日都要来药田采药吗?」
太阳的余晖洒在男人的脸上,一圈一圈的光晕将他笼罩在里面,她见过许多病人,却没见过这般气质和长相的男人,看得入神,脚下差点被石子绊了一跤。
「姑娘小心。」郭衢伸手扶住她,两人的手交叠在一起。
「我叫于校春。」她心中这么想,便也这么说了出来。
「我叫郭韶成。」
郭衢要娶她做太子妃,父亲高兴地合不拢嘴,直说于家烧了高香,祖宗显灵,竟叫他一个小小药丞家里出了位太子妃。
于校春摸着郭衢送她的那枚香囊,却少见地沉默下来。
母亲拉着她,嘴里说着「菩萨保佑」,将她按在梳妆台前,细细地打量她的脸。
自从第一次遇见,顺手救了郭衢,两人之间便有了许多往来。郭衢时常借着各样的机会到京郊的药田,有时就站在一边,看着于校春忙前忙后,有时又带着京里时兴的话本来寻她逗趣解闷。
于校春知道自己救的公子哥居然是当朝太子,惊讶之余更多的是庆幸,若是当初袖手旁观,上面一怒之下,于家也会被自己连累。
两人从谈心解闷的好友,变成了两心相悦的恋人,于校春满心欢喜地望着这个尊贵的男人,男人眼里的柔情也让她甘心沉沦。
郭衢早就到了该成婚的年纪,他那贪图享乐的父皇为他物色了邵家的五姑娘做太子妃。那位邵五姑娘不过才十三的年纪,娇美的相貌却是汴京闻名,她是太后的侄孙女,又是邵家长房嫡女,大家都很满意。
但他不满意。他不满意这样被操控的感觉。他曾经不明白自己那位废太子皇兄为什么要剑走偏锋,但他现在明白了。太子上面还有九五之尊,可以执掌他人的生死和命运。
那个皇位冰冷,但迷人。
他太了解这位九五之尊的心思,捧着他,偶尔做错一些事,偶尔抗拒一下,他这位父皇会很满意这位识趣的继承人。
于校春就是他的抗拒。
一个救了他的药丞之女,两人相爱,他不愿所爱之人委身妾室,他恳求,他伏低做小,求帝王让他选那个女人为太子妃。
他的父皇同意了。一个有缺点,愿意顺从自己,不慕权贵的太子,是个顺眼的儿子。他的父皇说,不过一个女人,喜欢就喜欢吧,像我,是个痴情种。
他笑着应承,转身却又几欲作呕。
于校春是自己选的太子妃,他很满意。
宫里的人都不太喜欢自己,于校春心里很清楚。就像别人说的,她是飞上枝头,披着凤凰皮的麻雀。那些人面上带着笑意,可眼睛里只有冰冷的揶揄和嘲弄。
邵乐安是她在宫里唯一能说上话的人,贴身宫女告诉她,太后一直想让这位邵五姑娘做太子妃,让她防着点。
她虽是只麻雀,却也是只看得懂人心的麻雀。邵乐安或许对太子妃这个位置有心思,可她对郭衢没有一丁点的心思。
做太子很忙碌,于校春经常见不到自己的夫君。有时邵乐安会进宫陪她看话本,也有时她们会悄悄出宫去听各式各样的折子戏。但更多时候,她都是一个人坐在烛火旁,望着他书房的灯光,像等一轮不会圆的月亮。
还好还好,上天给了她一个孩子,一个流着二人血液的孩子。于校春喜欢这个孩子,她逗孩子笑,抱着孩子晃,宫里一眼望不到头的生活,好像突然有了指望,这个孩子给她带来了希望。
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郭衢也会每天陪她吃顿饭,与她一起逗逗孩子,他给孩子起名叫舜明。他还是那样笑着望着她,那是一个太子对太子妃的笑容,不是丈夫对妻子的。
她摇着摇篮,口里哼着小曲,她摸上儿子细滑的脸庞,「你会娶什么样的姑娘?漂不漂亮?」她想对儿子说,娶一个真正爱的人,白头偕老,恩爱不疑。
她又怀孕了,但这次怀相不好,总是吐,也吃不下饭,人也消瘦了不少。
郭衢碰上了贪污的大案,整日都在处理政务,顾不上她。她呕着酸水,想着他的样子和肚子里的孩子,总要忍一忍咽下饭菜。
她打发人去请他,他总是推脱,不耐烦了就对宫人吼道:「又不是第一次生孩子了,太子妃不舒服,去请太医便是了。」
她听了只低下了头,眸子黯淡了,精气神便也没有了。
她有空了便在小书房里临他的字,他的字行云流水,她的字最多算得上清秀。她一字一句地写着,只愿君心似我心,只这一句,写了一张又一张,写到手臂轻颤,她才停下。
窗外的月亮又大又圆,天边月,终究是水中花。
这第二个孩子急着要出来,她紧紧地攥住被子,太疼了,撕裂般的疼痛让她的思绪都飘到了半空。
她高声地尖叫,喊着「殿下」,一旁的宫女一边说着「殿下就在外面」,一边为她擦汗。
疼痛剥夺了她的感觉,却让她更清楚地听到四周的动静。她听到屋外太医焦急地嘱咐宫女再添一剂药的声音,听到殿外步履匆匆的人高声对他说「事情成了,殿下大喜」的声音……
孩子迟迟不肯出来,她又喝下了一碗药,她已经尝不出来苦味了。帐外的妇人对宫女抱怨,「殿下这说也不说就走了,娘娘这里情况不好,该怎么办?」
她想起她在写满诗句的纸上用力地写道,负负负,错错错。她想,若是那天她没有回头,没有救他,如今……如今……
「娘娘血崩了!」她昏了过去,再也没有醒来。
他的发妻薨逝已经两年,他的父皇几次三番地暗示他可以另娶新妻。他十分感激地接受赐婚,他已经不是那个瞻前顾后的太子了,他现在需要邵家的助力。既然他们想要太子妃位置来安他们的心,那就给他们吧。
郭衢走出宣室殿,又重新摆上那副温润的笑容。
□ 觊觎一只学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