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想问陛下,臣妾身边的婢女呢?」
郭衢定定地看着我,「她们服侍你不用心,我会让崔海选一批懂事的过来服侍你。」
过了一会儿,郭衢见我不开口,又问道「你不问朕你父亲的事吗?」
我盯着地砖斑驳的纹路,眼前一片模糊,「那陛下要告诉臣妾吗?」
「你父亲一时犯了错,但朕不会迁怒于你,你还是朕的贵妃。」
我心中一阵阵的恶心,却要装作诚惶诚恐的模样,「陛下宽宏大量。」
郭衢别过头不再看我,「有姑母在,朕也不会迁怒邵氏一族和赵家,没有牵扯其中的,朕自不会动他们。」
外祖母的三个孩子都死了,换来他一句不会迁怒,我攥紧身下的床单,恨不得抠出一个洞来。
「臣妾有些乏了,陛下请回吧。」
我掖紧被子的缝隙,关住呜咽的空气。
我在床上昏睡得太久,四肢绵软无力,下床走路都有些困难。郭衢将我软禁在玉堂殿,我便日日扶着殿里的墙壁,一步一步地练习。
他那日回去后,拨来了一批宫女。她们每天按部就班完成任务,就像木头人一样,生怕行差踏错。
我知道这批人里必然有郭衢安排好监视我的人,所以我只求相安无事,面子上过得去,就当不知道这件事。
我让其希回到陶景姝身边去,我现在独木难支,宫里怕也是没有比这玉堂殿更难的去处了。
其希不肯,我身边只剩她,我中毒昏迷的四个多月,发生了许多事情,我与宫外也断了联系。唯有通过她,借由相对自由的陶景姝,与宫外联络。
因为思颐由陶景姝照料,我便让其希多去朱镜殿,郭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未让人阻拦,方便了我与陶景姝之间消息传递。
夜深人静时,其希见守夜的宫女们都远远站在廊下,便悄悄走到我床前,递给我一封信,「这是仲侯爷托姐姐交给娘娘的。」
我望着信封上熟悉的火漆印,叹了口气,「多谢你和你姐姐了。」
「娘娘于奴婢,于奴婢姐姐,于阿渊都有大恩,其希无以为报。」
我不是一个好人,没有那么多无处安放的善良。我也将人命放上棋盘,也在你来我往间算计人心,我的手也曾经沾上鲜血,我为她们提供庇护,也不过是因为长姐的嘱托,和一点同病相怜的感慨。
当初长姐陷入绝境,也是如同父亲母亲一般不愿求生吗?
我用簪子刮开火漆,拿出信纸,纸上笔走龙蛇三个大字。
胡羡春。
我不能走出玉堂殿,便让其希拿了团垫放在廊上。中了毒后,我自己也能感觉到身体大不如前,便是夏日也穿着厚实的衣服,不敢多吹风,骨子里总觉得有寒气透过。
宫墙外突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还有刀枪剑戟的声音,有几个宫女忍不住往外望去。
「其希,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其希还未走到宫门口,就见一个禁卫军模样的人带着一小队人进来。宫女太监们吓作一团,两股战战。
其希见他们就要过来,上前拦住领头的人,「大胆,不知道这里是玉堂殿吗?」
那人面无表情,拱手行礼道「陛下遇刺,臣禁卫军统领王隽,奉太子殿下之命保护静贵妃娘娘。」
「陛下遇刺?」
王隽面色不变,「娘娘不必担心,殿下已经拿下刺客。」
「既然刺客已经拿下,本宫这里也就不必劳烦王统领了。」
王隽却是一挥手,一小队人沿玉堂殿的宫墙分位站好,「刺客虽已拿下,为防刺客另有同谋,贵妃娘娘还是谨慎为上。」
郭舜明既然可以正大光明地让禁卫军围住玉堂殿,想必郭衢是真的遇刺了。
动兮静所伏,静兮动所倚。在不明事实之前,以静制动以应万变。
我颔首道「既如此,就劳烦王统领了。」
王隽再一行礼后,站到了宫门前。
郭衢遇刺,禁卫军统领却被调来玉堂殿保护我。我想起郭舜明漫不经心的话语,不禁捏紧了手中的帕子。
16
王隽守在玉堂殿外的第二天,陶景姝就找上了门。
「这玉堂殿是什么禁地,进不得吗?」
王隽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太子殿下有令,贵妃娘娘需要静养。」
陶景姝显然没想到王隽如此难缠,说了半天都让他挡了回去。其希见状想上前。我拦住她,让她扶着我走出去。
「陛下遇刺,太子殿下却把本宫的玉堂殿围起来。这刺客是在本宫这里吗?」
王隽见我迈出殿门,恭敬行礼。
「还是说王统领觉得本宫就是刺客的同谋?」
「臣不敢。」
夏日的阳光刺眼,我眯起眼睛,「本宫看你敢得很。」
「本宫身体不适,是陶美人替本宫照顾二皇子,如何进不得玉堂殿?」
王隽面露难色,「臣等也是奉命行事,还请两位娘娘不要为难臣等。」
其希不忿刚要再说两句,就见一个面上带笑的太监带着一大队宫女太监迈过大门。
「奴才田德才给贵妃娘娘请安。太子殿下担心娘娘身子,让奴才送些东西来给娘娘补补。」
田德才是从小跟在郭舜明身边的大太监,他看了一眼在一旁僵持的王隽和陶景姝,正色道:「王统领,既然陶美人是来看贵妃娘娘的,您又何必拦着呢?」
王隽这才侧过身让陶景姝进来。
田德才又重新挂上笑容,「贵妃娘娘好生歇着,奴才告退了。」
我懒得看他意味不明的笑容,让其希送他出去。
王隽带人围着玉堂殿,这殿里的宫人有多少是别人的耳朵,只怕我前脚和陶景姝说了什么话,后脚他们的主子就知道了。
我带着陶景姝进了内室,其希在外面守着。
长时间待在内室,未免引人怀疑,我只能速战速决。我压着声音问她「怎么比计划提前了些日子?」
陶景姝把手搭在我的手背上,「胡羡春的肚子有了动静,」她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突然要对太子动手,我便浑水摸鱼把计划提前了。」
我点了点头,「他们鹬蚌相争,倒是便宜了我们。」
陶景姝咬牙道:「他杀了我的父母兄弟,害死了我最爱的人,我没彻底让他死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醒来后我便不能久站,站了一会儿就觉得头晕目眩,只能扶着床边的小几。
「现在是太子要对付胡羡春,需要一个理由,所以认定她是刺客,但他一定会反应过来,胡羡春没必要这么做。」
陶景姝也点了点头,「胡羡春害了邵赵两家,还对你下毒,给她个刺客名头,算是死得其所。」
我怔了半刻,摇头道:「三舅舅害她家破人亡,左不过冤冤相报,我们又何尝不是?」
「那太子那边,姐姐打算怎么办?」
「他自己未必没有这样的心思。」
陶景姝走到窗边看了一圈,低声说道:「宣室殿被太子的人围得铁桶一般,探不出风声。」
「不必探出风声,是风就会来找树。」
胡昭仪是刺客的事情,不用半天就传遍了六宫。我听其希说起,只笑着让她把茶具准备好,有客来访。
客人没有等很久,胡羡春还被押在宣室殿的后殿,郭舜明踏着第二晚的月光迈进了玉堂殿。
我只盯着沸腾的茶水和盘旋而上的白气,说道:「殿下深夜到访,有失远迎。」
他不说话,径直坐在我的对面,撩起袖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本宫身子虚乏,殿内并未放置冰鉴。虽是夏末,夜里暑热逼人,殿下此番前来,总不是在宣室殿待久了,凉透了心?」
郭舜明拿起面前的茶盏,轻抿一口,「父皇英明神武,却是识人不清,孤替父皇心寒。」
「陛下遇刺,殿下监国,本宫倒还未向殿下贺喜。」
郭舜明笑意未达眼底,「王隽到底是来晚了。」
我直视他一错不错的目光,「殿下运筹帷幄,又何须区区一个王隽?」
他需要胡羡春这把刀,除了邵赵两家,还要绝了思颐的命!
我压下心头的怒意,勾起嘴角,「殿下把胡昭仪送到陛下面前的时候,没有好好查一查她的刺客身份吗?」
郭舜明敛下笑意,「她不该动别的心思。」
我慢慢吹去浮沫,小口小口地啜饮。
「人心难测,殿下小心引火上身。」
他霍然起身,走到我面前,茶桌旁边就是墙壁,我被他困在墙壁和胸膛之间。
「邵乐安,她千不该万不该动你。」
我使劲推开他的桎梏,他却屹然不动,「殿下这是越俎代庖了。」
他一下钳住我的下巴,手劲大得吓人,「我说过,你身边只能有我。」
我想他应该是疯了,跟疯子没什么好谈的,我忍住下颌的疼痛,「殿下是喜欢这张脸吗?」
郭舜明又靠近了一些,只要他再低下一点,就会碰到我的嘴唇。
「自然喜欢。」
我挣开他钳住我下巴的手,「容颜易老,殿下既然喜欢漂亮的皮囊,招一招手都会有,何苦为难一介妇人。」
「邵乐安,孤非你不可。」
吻落在额头,他起身笑着看着我,「邵乐安,孤的皇后你当得。」
我实在是恶心透了他这副模样,若非他的默许,胡羡春怎么会对思颐下手?他要一点一点拔掉我身边的人,邵家、赵家、青萝、画影……
我用劲想擦去额头上留下的触感,「殿下,你的父皇可还躺在宣室殿呢。」
郭舜明毫不在意地抚平衣服上的褶皱,「接下来的事,就不劳贵妃费心了。」
我望着他跨过殿门的背影,嘴里一片腥甜。
胡羡春被施以冰刑,在依然炎热的夏末,被活活冻死。
其希说,胡羡春被折磨了好多天,郭舜明一直让人用药吊着,留一息等着下一轮的折磨。只要靠近宣室殿,就能听见女子惨厉的叫声。
宫廷斗争你死我活,输家从来没有选择尊严的权利。
邵家剩余的人打算迁回平阳,事已至此,才算捡回了性命。
仲元青说,胡羡春原名叫葛愫,三舅舅在江南兕镇偶然看见了她,见惯了汴京花红酒绿的妩媚女子,他一眼看中了拿着纸鸢的葛愫。
葛家虽非世家大族,但在江南也算富户之家,葛父不愿让独女嫁给一事无成的三舅舅做妾,严词拒绝。三舅舅无法无天惯了,听了狐朋狗友的建议,要强抢葛愫。强行掳走葛愫,杀了葛父,让人一把火烧了葛家。
二舅舅听闻弟弟做了这样的事,要惩罚他时发现,葛愫像极了已逝的于校春,于是他将葛愫带去了邵家,更名改姓,叫作胡羡春。
至于后面胡羡春进宫并顺利获得圣宠,母亲和二舅舅以为自己下了一盘好棋,殊不知黄雀在后,亲手把自己送上了黄泉路。
我才想起,那天陪思颐放纸鸢,她突然讲起的故事。
不过那都不重要了,与死人不需要计较,因为还要与活人去争斗。
17
郭衢还在昏迷,外祖母亲自进宫,向郭舜明请求要回赵家的祖籍苍西颐养天年。
郭舜明稍微放松了一些对我的控制,我可以在王隽的「陪同」下,在宫里走动散心。
我在宣室殿外见到了外祖母。
她一下失去了所有的孩子,赵家嫡脉都断送在了胡羡春手里。
她穿着大长公主的服制,带着沉重的珠冠,再多的脂粉也掩盖不住衰败的味道,她已经老了。
她浑浊的眼珠看到我,转动了一下,「贵妃娘娘。」
她这一辈子,从小时候就低调惯了,做公主时,母妃不受宠,父皇儿女众多,她不出众。谨小慎微才能活下来,嫁了个说得过去的驸马,离开这座逃不出去的皇宫。
等到嫁了人,生了孩子,活过那些姐妹,活过坐在皇位上的父亲和弟弟,她还是不怎么交际,只愿守着那一亩三分地。
可她生出的儿女,却一个比一个高调,想要高过皇权,想要世人瞩目。
我上前扶住她的身子,「外祖母怎么进宫了?」
她的嘴角缓缓扯出一抹笑,「想向陛下求个恩典,去苍西看看。」
「外祖母进宫想必也累了,玉堂殿离这不远,不如去玉堂殿歇歇。」
我见王隽并无动作,放下心来,扶着外祖母向玉堂殿走去。
「娘娘先前昏迷,如今看着身子好了些。」
「劳外祖母记挂,到底中了毒,身子不如从前了。」
外祖母叹了口气,紧紧抓住我的右手,「是我对不起你母亲和你。」
我勾起嘴角,「都过去了。」
我与仲元青的联系在暗,如今郭舜明掌管了这座皇城,我不能现在就拿出我的底牌。
我需要一个机会,一个出宫的机会。
我目不斜视,一阶一阶踏上宣室殿的台阶,阳光下还能看见阶石上斑驳的痕迹。
王隽拎着食盒跟在我身后,甲片碰撞发出锵鸣之声。
「劳烦王统领。」我从王隽手里接过食盒,宣室殿的大门在我身后缓缓合上。
我多次出入宣室殿,这里是除了玉堂殿外我最熟悉的地方。原先郭衢书桌东南侧的青玉瓷瓶上方挂着一副春景图,是郭衢和于校春新婚之时两人共同绘制,如今却变成了我在清晖殿看到的那副长安盛景图。
郭舜明坐在桌后,手边是一摞摞的奏章。
「陛下遇刺,宫里的姐妹都担忧陛下身体,本宫是众妃之首,总要看一看陛下。」
郭舜明笑了笑,指着食盒问道:「贵妃带着这些来探望父皇?」
我打开食盒,将几碟点心和汤羹放在桌上,「殿下一日万机,这些不过小厨房做的些玩意,殿下可要尝一尝?」
郭舜明搅了搅汤羹,舀起一勺放入口中,「只要是你给的,毒药孤也甘之如饴。」
我懒得与他做无谓的口舌之争,他知道我不会无所求前来宣室殿,我也知道他明白我想干什么,大家也都不必扭捏作态。
「外祖母年事已高,此去苍西恐怕不会再回汴京,还望殿下恩准本宫去一趟赵家。」
「父皇遇刺前曾下旨,贵妃不得出玉堂殿,孤自然不能违背父皇旨意。」
我撑着桌沿,低下身子与他对视,「思颐不在我身边,我的至亲之人只剩外祖母了,郭舜明。」
他目光闪烁,一把扣住我的后颈,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在我唇上咬了一口。我大惊,一把推开,他的后背撞上椅背发出「砰」的声音,椅子也因为撞击,在地上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
「殿下?」田德才在殿外听见殿内发出的巨大的声响,开口问道。
「无事。」
郭舜明伸出舌尖舔了舔唇瓣,笑着说:「孤总要收点好处。」
我深吸一口气,「多谢殿下。」
我缓步走出宣室殿,微微一笑,「王统领,太子殿下有请。」
「娘娘,他们就一直跟着我们,跟到赵府?」
其希掀起马车的布帘,王隽骑马跟在马车旁,赶马车的马夫和后面跟着的,都是王隽手下的禁卫军。
「你既知道,又何必说出来。」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我和其希在马车里说的每一句话,王隽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我与郭舜明交换到的出宫的机会,他很快就兑现了。外祖母今日便启程去往苍西,他让王隽「护」我前往赵府辞别。
没有人能算无遗策,郭舜明的心思我愈发看不透,此次机会难得,不成功便成仁,为了不成为郭舜明的禁脔,为了思颐,为了身边活着的人,为了地下的亡魂,我没有退路。
不用下人引路,我径直走到外祖母的院子。
「王统领也要和本宫一起进去吗?」
王隽停下脚步,站在门外。
外祖母坐在侧间的梨花床上,「东西在里间。」
转过一扇绣着万寿图的屏风,是一对博古架,左边第三格放着一块绣帕,我伸手拿起,就摸到底下一处凸起。
用力摁下,博古架从中间分开,后面赫然是一间密室。
「娘娘放心,这间密室臣处理过,王统领不会注意到。」
我见仲元青面上还有一丝血色,放下心来,让其希关上密门,在外面陪着外祖母。
「本不欲将你牵扯进来,奈何我实在无人可用……」
仲元青将桌上早已凉好的茶盏推到我面前,「不必抱歉,我这里有一件事,你一定很感兴趣。」
他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玉佩上刻着一个「永」字。
「如今这棋倒是有趣了。」这块玉佩是明显的廷制之物,能在这样的玉佩上刻「永」字的,可不就是那位看起来只会谈情说爱的永王殿下吗?
「陛下如今一病,有心思的,没心思的,都要出来热闹热闹。」
我看着他波澜不惊的表情,就知道他已安排得差不多了,「他这是求到我这里了?」
仲元青颔首道:「太子的旨意,纪昶不日回京。」
「你的意思是,禁卫军?」
仲元青掩了掩衣袍,「太子有意提拔王隽,如今拱卫汴京的京军还缺一个统领之人。陛下信重纪昶,太子也不知他与你的联系,王隽调任,纪昶必定回京。」
我皱眉道:「王隽若统领京军,我们即便手里有禁卫军,恐怕也没什么用。」
仲元青勾起嘴角,抿了一口茶,「郭衡也不一定需要成功。」
只需要有名正言顺的靶子吸引郭舜明的注意,我们就可以进行下一步计划,至于靶子什么下场,也就不需要我们操心了。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这可算是这些天来的好消息了。」
「乐安。」
很多年没听他这么喊我,我不免有些诧异,「嗯?」
「思颐之事,你想清楚了吗?如此便不能回头了。」
我摩挲着茶盏,想了片刻,「我曾经想要登上凤位,但我发现那都是无谓的挣扎,后来我想保下邵家,命运却又百般捉弄。我不奢望不属于我的东西,但也不会打落牙齿和血吞。」
「我只盼思颐平平安安地长大就好。」
仲元青叹了一口气,刚想开口,就听见王隽敲门的声音,「贵妃娘娘,时候不早了,太子殿下派人来请娘娘回宫。」
其希应和道:「王统领稍等,大长公主为我们娘娘做了件衣裳,总得等大长公主改一改。」
我站起身,仲元青摇了摇头,「他是对你真上心。」
我嗤笑一声,「侯爷可以回去好好翻翻古籍,上心可是这么用的?」
他走到墙边,扭开石制圆盘,大门便缓缓打开。
「一切待纪昶回京后再作商议,」他顿了顿,「你多保重。」
我点了点头,绕过屏风,看向坐在床沿的外祖母,「若得机会,乐安必会前去探望外祖母。」
她定定地看了我片刻,撑着床沿缓缓站起,「是我无能,保不下我的孩子,也帮不了你。乐安,你是个好孩子。」
我不欲回答,重新挂上笑容,让其希拿上东西,推开了房门。
我眯眼望着汴京一碧如洗的天空,不知道风雨来临的时候,这平静的河面又会翻出怎样的波涛。
18
永王反了。
皇城的宫门被打开,震天响的喊声和厮杀声响彻了整个汴京城。
宫里到处是惊慌失措的宫人,他们想拿着一些值钱的东西,溜出宫去。可是他们面对的是真刀实枪的军队,一刀穿过胸膛,流出带着热意的血液。
郭衡的人和郭舜明的人两方对垒,我坐在玉堂殿的那棵玉兰树下,郭衡还没打进内宫,但已经能听得清楚那些厮杀声。
王隽接管京军,郭舜明就将冯朋义调来玉堂殿继续「保护」我。
外面的惨叫声没有让他们动摇分毫,他们一动不动地站在殿前。
「娘娘,火油已经备好了。」
太阳还未落山,天边就已经隐隐显出红色。郭衡放手一搏,在京西的法华寺放火烧街制造混乱,火势太大,连天都印成了火红色。
我原本是不必出此下策,放火烧了玉堂殿的。思颐本是皇子,就算与皇位无缘,也应该做个富贵一生的闲散王爷。若我带他逃出宫去,一辈子隐姓埋名,便只能做默默无闻的平民百姓,与天家富贵不会再有交集。
我不知道该不该做这样的决定,可是郭舜明逼我太紧,他频频涉足玉堂殿,甚至留夜。思颐已经是记事的年纪,我又要如何让他在皇兄与母妃之间生存与选择。
仲元青在宫外派了人接应我,火油一旦点起,火势势必会蔓延到相邻的宫殿,若不及时扑灭,还会一路烧到宣室殿,那里现在可住着两位尊贵的人物。
郭衡的人还没有杀进内宫,现在点火时机未到。我攥紧手中的绣帕,让其希去内室照看好思颐。
我正如坐针毡之时,殿外突然传来交谈之声。
「纪统领。」
「反贼来势凶猛,王将军的人马还未抵京,我等必要护陛下周全。」
「宫门那边……」
「我留了刘副统领和韩副统领,反贼熟悉宫中地形,我怕他们对陛下和太子殿下不利。」
「如此……」
冯朋义的话戛然而止,只听得剑出鞘之声和几声闷哼,纪昶自殿外走来。
阳光之下,明光铠上数道血痕,他右手握着的佩剑上,鲜血缓缓滴落。
「姑娘,属下来迟了。」
我忙跨过殿门,与他隔了几级石阶相望,「你不该来这里。」
按照我们的计划,纪昶会在郭衡进攻皇城时打开宫门,然后再带领禁卫军奋力反击,歼灭叛军。如此他还是那个护一方安宁的大将军,不论是郭衢还是郭舜明,都会为他的功德添上一笔。
「永王的人马很快会打进内宫,就算你们放火烧宫逃出内宫,又如何能在外宫刀枪剑戟下毫发无伤?」
我望着他脸上被溅上的血点,笑道:「你还和从前一样。」
几个跟随他的侍卫处理好门外的尸体,进来汇报。我让其希拿好包袱,带着思颐出来,再留下一个侍卫在我们走后,点燃埋在玉堂殿的火油。
郭衡谋反,宫里的侍卫大多驻守在宣室殿附近,我们绕开附近巡逻的侍卫,去朱镜殿带陶景姝一起走。
但她不愿意走,她摸了摸其希的发髻,对我说:「陶家的冤屈还未昭雪,我如何能走?」
我压下心中不安,劝道:「陛下现在生死未知,你在宫中一人,我如何能放心?」
她摇了摇头,眼里却绽放出异样的光彩,「太子对你万分在意,若我在宫里,还能为你拖延一二。其希就拜托姐姐了。」
其希一听这话就小声啜泣起来,思颐见气氛哀伤,也哭闹起来。
我只能小声安慰他,让其希带着他先到外面等一会儿。
自从我出宫送外祖母之后,郭舜明愈发大胆,宫里什么样的流言都有,生死不明的帝王,他的贵妃和即将继承大统的皇室储君独处一室,那些不堪入耳的风言风语,想不听见都难。
「郭衢若死,郭舜明未必会为陶家翻案。」若是翻案,就等于昭告天下郭衢有错,打自己父皇的脸。
陶景姝却是笑了笑:「我自有办法,姐姐还带着思颐,不必为我多操心,我自会保重。」
我看着她的笑脸却愈发不安,我没法解释那种不安的来源,只能深深地看她一眼,然后狠心离开。
离开朱镜殿不久,就看到东面火光冲天,应该是侍卫点燃了火油。
我和其希都换上了宫女的衣服,纪昶和几个侍卫也换上了太监的衣服。出宫还有一段不短的路程,我只好将思颐抱在怀里。
我们要从延英殿旁边的旧宫出去,一路上都是四处逃跑的宫人,谁也没心思顾及我们这一队奇怪的人。
「快跑啊!永王打进来了!」一个满脸是血的小太监跌跌撞撞地从我们身边跑过,一边跑一边喊,然后倒在了宫道上。他的后背被刀砍出深深的一道,自肩膀到后腰,他跑过的宫道上撒了一地的血。
本来就慌乱的宫人们就像被外物惊吓的鸟儿,四处逃散。
思颐长大了不少,我抱着他有些吃力。纪昶见状,从我手里抱过思颐,护着我们往旧宫赶去。
上一次踏足旧宫是因为沈曼华与周如会偷情,再次进入这里,竟有了几分同病相怜的感慨。
「永王已经打进内宫,留在外宫的人马就不会太多。出了旧宫走光庆门,仲侯爷的人会在那里接应我们。」
我点点头,走过这些废弃的宫殿,我想起被我撒满火油的玉堂殿,那里也会像旧宫的这些宫殿一样,再无人踏足。
「娘娘!前面是不是就是旧宫的出口了?」
我看见前方有一篇斑驳的宫门,宫门上有几道粗粗的锁链。
「应该是了。」
纪昶将思颐放下,带着几个侍卫走上前,用剑砍断了那几道锁链。锁链上了年头,上面早已生满了铁锈,哪里经得起刀剑一下下的砍击。
侍卫们将大门推开一人可过的缝隙,让我和其希、思颐先过去。
旧宫入口虽然偏僻,但也能看见外宫激烈交战的战场。白玉阶上的血汇聚成了小溪流,顺着石阶往下流淌,原先空旷的殿前广场上,堆满了尸体,还有许多残肢断臂。我立马捂住了思颐的眼睛,其希看到这样的惨状,扶着墙根呕吐不止。
风刮过,将血腥气也带到我们面前,那腐败、带着腥气的味道让我的胃翻滚,就要涌上喉间。
纪昶挡住我望向广场的视线,眉头紧锁,「姑娘不必害怕,属下必会护姑娘周全。」
我忍住想要呕吐的欲望,捂着思颐的眼睛继续往前走。
光庆门就在面前,我看到仲元青身边的人,悬着的心这才慢慢放下。
纪昶和几个侍卫断后,我让其希先带着思颐坐上马车,准备让纪昶他们赶快跟上。
变故就发生在那一瞬间。
一支箭破空而来,直逼我面门。求生的本能让我侧身避开,箭镞打碎了我固定发髻玉簪,我顾不得散落的长发,躲在石雕背后。
「纪昶!你勾结叛贼!还不束手就擒?」
居然是本该在赶来途中的王隽!
「静贵妃娘娘!您被歹人胁迫,臣救驾来迟,还望娘娘恕罪!」
我靠着冰凉的石雕,死死地咬住嘴唇。纪昶和两个侍卫躲在另一侧的石雕之后,虽然王隽只带了一小队人马,但纪昶只有三个人。
王隽显然不知道我已将思颐送出光庆门,郭舜明想要我这个人,王隽必不会伤我性命。
纪昶看出我的想法,抹了一把汗,对我笑着说:「姑娘,属下曾经向阁老立誓,要一辈子保护姑娘。哪里有到了这还回去的道理?」
「属下会完成姑娘的心愿。」
我突然意识到他想做什么,我的「不要动」还未说出口,他已经带着两个侍卫杀出了石雕,直奔王隽而去。
风把话语吹散,带起一阵血雾,「姑娘快走!别回头!」
他支撑不了多久,我听见箭破空的嗖嗖声,听见刀剑砍断箭杆的声音,也听见箭头扎进血肉,闷哼的声音。
我朝着光庆门用尽全力地奔跑,明明没有多远,我却感觉跑了好久好久。风吹起我的长发,黏在我的脸上,我应该是哭了吧。
仲元青的人带我上马,把惨叫、鲜血和过去甩在身后,我想把妨碍视线的头发拨开,才发现我已经泪流满面。
19
永王之乱只持续了短短三天,就因永王被射杀而宣告终结。
我们一行人没有在汴京停留,一路向北。仲元青的手下一直和汴京保持着联系,纪昶死在了光庆门前,被打上了反贼的烙印,那个在树下告诉我想保家卫国的少年,死无葬身之地。我只有他曾经传给我的书信,和夹在信纸间漠北的野花。我为他立了牌位,却也只能为他立这个牌位。
密信上说宫里的大火烧了很久,玉堂殿付之一炬。郭舜明下旨言说,我与思颐被纪昶所迫,葬身火海,请示郭衢追封我为皇后。
郭衢并未苏醒,郭舜明也明确知道我逃离了汴京,我一时竟不知道他是真的要放过我,还是有别的打算。
我们在北方一个叫礼城镇的地方落脚。北方总比南方先感受到冬天来临的味道,一路舟车劳顿,北方的寒风一吹,我就病倒了。
仲元青的人将我们安顿在镇子上后,就回京复命去了,我们买下了镇子上一座两进的宅子,打算等我病好了,再去漠北。
思颐从小在宫里娇生惯养,骤然间难以适应宫外略显窘迫的生活。我让其希在牙婆那里上买了一对母女,才不至于鸡飞狗跳。
摆在床头的药有些凉了,吃了一阵子的药也不见好,我愈发讨厌喝那苦兮兮的汤药。
我听见有人进来的脚步声,我以为是其希,抱着被子背对她,「今日我不想吃药,端出去吧。」
其希没有答应,这小丫头犟得很,每次都要亲眼看着我把药喝完。我听到勺子搅拌汤药时与瓷碗碰撞的声音,就知道这小丫头又要絮絮叨叨地念叨了。
「这药实在苦得紧,我想吃点甜的。」
「孤让他们买了些蜜饯,你先把药喝了。」熟悉的低沉嗓音在身后响起,我才闻到幽幽的龙涎香的味道。
我猛地翻身,坐在床边的不是郭舜明又是谁?
他舀了一勺,放到嘴边浅尝了一口,眉心一蹙,「果然苦。孤让他们重开个方子,外头的郎中到底不比宫中,喝了这些日子也没起效。」
「殿下怎么在这里?」
他像是没听见我说话,继续说道:「荀太医说你风邪入体,这屋子有些冷,该收拾些炭盆出来。」说完拍了拍手,几个低眉顺眼的婢女捧着烧着正旺的炭盆进来,将炭盆摆在床前和屋子的各个角落,然后又轻手轻脚地出去,顺便带上了门。
「思颐和其希呢?」
他把手放在炭盆上方烤了烤,「思颐是孤的弟弟,我不会对他怎么样。你那个小丫鬟在厢房照顾他。」
我揪住被角,忍不住咳嗽了几声。他从衣架上拿下一件外衣,靠近我,披在我身上。
「殿下早知道我在这里。」我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牙齿狠狠地咬住下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