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广敏吓得直磕头,只道自己教子无方,又一边表着忠心,说自己万万不敢欺上瞒下,不过是家中几代累积的银财。
御史台监天下之事,奏百官之失,谏帝王之过,向来有「铁头台」之称。郭衢多用新贵,此次上奏弹劾的杨御史并无世家背景,疾恶如仇,最是看不惯勋爵之家的靡靡之风。兵部侍郎程广敏是京中老牌勋贵世家代表之一,丰城侯的亲弟弟。丰城侯府子嗣不丰,丰城侯膝下无子,全府上下对程昊原这个大公子是溺爱非常,将他养成了一副不知诗书礼易,只知吃喝玩乐的性子。
郭衢登基后,对众臣作风十分看重,丰城侯府对程昊原不加以约束,直接踩到了郭衢的痛点。
「陛下可有处置?」
「武毅侯在中间转圜了几句,陛下没说如何处置,只在朝后宣了武毅侯并程侍郎宣室殿觐见。」
「仲侯爷回京了?」
「是。」
「将这盅玫瑰酥酪送去朱镜殿给陶美人。」
先帝驾崩,郭衢灵前继位。也是这位杨御史,阙门之下,击登闻鼓状告兵部尚书陶骥草菅人命,长子光禄司丞陶景霖强抢民女,次子翰林院庶吉士陶景泓国孝期间狎妓冶游。
郭衢命人调查,言说陶家与废太子诸多关联,意图谋反。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陶家人的血染红了汴京城冬日里洋洋洒洒的雪。郭衢太需要一个机会了,有人把刀递到了他手里,他只需要轻轻一挥,威望、民意通通都来了。大渊的百姓不需要知道真相,他们只需要知道他们的帝王是一个明辨忠奸、为民着想的好皇帝。
我在东宫坐立难安,陶家与邵家是姻亲,父亲断然拒绝了我所有的请求,将一封断亲文书交给了在狱中的长姐。长姐自尽,有一狱卒曾受邵家恩惠,将长姐血书交于我,托我保下陶家血脉。我力有不逮,郭衢又疑我防我,我费尽心力保下长姐与姐夫幼子,安置妥当。陶家女眷及小辈没入掖幽庭,我也只能暗中帮扶。
离离暑云散,袅袅凉风起。秋狝围猎的日子很快就来了。因是郭衢登基以来第一次围猎,筹办得极为盛大,我们这些妃嫔便被安置在距围场不远的清河行宫。
青萝她们刚收拾完,便听得通报说陶景姝来了。
她心情很好,我便让众人退下,再让青萝悄悄地把其希带进来。
「在宫里这些日子,本宫倒是少见你笑了。」
「在这宫里,笑都是由不得自己的。也就是在姐姐这里,我才真正地笑一笑罢了。」
她见其希跟着青萝进来,姑侄二人又抱在一起痛哭了一会儿。
「后日,陛下与太子及诸臣子都会深入围场,到日落之时方归。我已安排妥当,你不必担忧。」
她们听了这话,又落下几串眼泪,「姐姐为我们殚精竭虑,景姝无以为报。」
我笑道「你是陛下宠妃,要报,日后自然有机会。」
待她们情绪平静下来,我见外头似有人在来回走动,「青萝你去瞧瞧。」
不过一会青萝便神色匆匆地进来,「娘娘,美人,沈良娣饭后不小心摔了一跤,请太医诊治,说是已有了两个月身孕了。」
「这沈良娣倒是好本事,只怕那沈绣兰又要神气起来了。」
「沈嫔本就是那样张狂的性子,你又何必与她置气,」我转头吩咐青萝,「去挑几样好的送去锦绣轩,你亲自去。」
「无论沈曼华这胎是男是女,都是陛下第一个孙子辈的孩子,虽非嫡出,到底占个『长』字。陛下这会怕也是知道这消息了,你正得圣宠,一会儿赶紧回去,备几分礼送去锦绣轩。」
「我明白。」
秋风起,冷衣袂,洪波起,心凄然。
9
此次围猎,皇室宗亲、文武百官伴驾随行,家眷妻小均被安排在行宫外围或附近居住。太子良娣有孕的消息片刻便传遍了行宫。一时之间,外宫求见的夫人都排起了长队。
跟着青萝送完贺礼回来的其希,一进屋就咋咋呼呼道「锦绣轩好热闹,陛下和太子殿下都在屋内,奴婢和青萝姐姐便将贺礼交给了沈良娣身边的翠鸢姐姐,奴婢瞧着偏殿里已摆了好些贺礼了!」
我见青萝又要规训她,便笑道「其希活泼些也好,小事上你也不必多约束她。」陶景姝离开掖幽庭后,求了郭衢的恩旨,赦了一批罪奴,继续在宫里当差。我便让青萝使了个由头,将其希调到我身边。其希不过十岁,我就让青萝平日里带着她多学学规矩女红之类,我得空了也教她读书习字。
「娘娘,前些日子纪将军还说看到沈……」
我打断了她的话,对其希说「这来行宫的一路上由着你躲懒,今日可要继续练字了。」其希只能垂丧地点点头。
我见她走了才开口,「来行宫的前一天,陛下同我说起过,许国公入宫求陛下一个赐婚的恩赏。」
我捻起一块桃花酥,民间有习俗,待嫁女子拜月神时,可供奉桃花酥,祈求婚事顺遂。「许国公是陛下的亲舅舅,只得许姑娘这一个女儿,陛下深知许国公爱女如命,不过赐婚一桩小事,自然应下。」两户人家定下婚事,若得天子赐婚,便是荣耀一桩。
青萝似有不解,问「这许国公又与沈良娣有何关系?」
桃花酥入口即化,只是过于甜腻,我不大喜欢。「许国公自然与沈良娣无关。可这许姑娘要嫁的如意郎君是襄阳侯世子。」
青萝「啊」了一声,小声说道「那沈良娣……」
「此次围猎,许国公与襄阳侯均伴驾在侧,想必这几天,陛下就会下赐婚的旨意了。」
青萝有些愤恨道「通汴京城的人都说这位周世子是个多么多么神仙的人物,现在看来不过是个朝三暮四、始乱终弃的小人。」
「世人并非何事都可以得见,耳听眼见都未必属实,更何况那些不知源头的话语。孤掌难鸣,若沈曼华及时止损,以后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你瞧着她如今,可有回头的意思?」
京中传闻,周如会对沈宛华一见钟情,情难自抑,却不知周如会暗度陈仓的是沈大姑娘沈曼华。沈曼华为踩沈宛华一头,救下郭舜明,有了地位荣华富贵,却又与周如会藕断丝连,被纪昶看到二人于江中画舫私会。
这宫里多的是为欲望沉沦的女人,为情欲、为权欲,她们前赴后继挥舞着自己的武器,或独木难支,或沦为他人手中的棋子。最终不过一抔尘土,成他人笑资罢了。
比起看这起热闹,更重要的是去看望长姐的儿子。
先头的围猎主要是热热场子,在外围也未设看台,跟来的嫔妃们要么就是在自己屋里消磨时间,要么就是在行宫四周转转看看秋景。
好在有沈曼华身孕这么大的喜事吸引去人们的注意,一切倒也进行得顺利,我与陶景姝一番乔装后,坐上了马车。
马车并未走得太远,只在行宫不远处街巷里一处屋舍前停下。我们下了马车,叩响门上的锡环,一个小厮打开了门。
转过一道影壁,只见地上摆了一排泥人,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子蹲在泥人前,玩得正高兴。
其希跑上前将男孩抱起,左看看右看看,便大声哭了起来,吓得那孩子也要跟着哭起来。一旁的仆妇见了,立马接过孩子小声哄起来。
男孩不远处站着一个穿着墨色大氅,束白玉冠的男子,我屈膝行礼,道「多谢侯爷。」
他咳嗽了两声,原本苍白的脸上多了几分血色。「夫人不必多礼。」
我们随着他走进正屋,坐下后,仆人便都退下。陶景姝眼眶哭得通红,起身就要跪下。
「陶老太爷虽非臣的老师,却也教导点拨过臣,便是于臣有恩。贵妃娘娘殚思极虑,臣不过收养这孩子,不及娘娘万分之一。」
「娘娘和侯爷予我陶家之恩,景姝誓不敢忘。」
我扶着她做回椅子上,想起纪昶信中所说便问道「仲侯爷要认阿渊为子?」
仲元青喝了口茶,点点头道「臣府中并无女眷,阿渊养在府里总得有个正经名头。臣无妻室,只能说是游历时与一女子所生,只是委屈了阿渊。」
「这……若为我陶家之事连累侯爷婚事,我实在过意不去。」
仲元青毫不在意,只笑道「若她真倾心于我,我亦非她不娶,这世间千难万难也阻挡不了。」
陶景姝赧然道「侯爷大义。」
仲元青刚说了几句话就咳嗽不止,我便唤了他身边的小厮进来。「侯爷的咳疾怎还是这般?业已入秋,侯爷该保重自身才是。」
仲元青笑了笑,「有劳娘娘惦记。如今有了阿渊,我便也是要保重的。」
「老子云,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仲家下一辈从亦字,便为亦宗。」
陶景姝对仲元青万分感激,自然是没有异议。谈过之后,我们同阿渊再玩了会,让他认认人,眼见天色渐渐暗下来,便起身告辞,只道回汴京后再商议与阿渊见面。
我见他有话要说,落后陶景姝几步,走到影壁时便停下脚步,青萝见状也先去门口等我。
「侯爷有事?」
仲元青点点头,又忍不住咳嗽了两声,「程广敏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
我颔首道「是。」
他缓了一会才说「陛下那日朝后便把我和程广敏召去宣室殿,虽是发了好大一通火,但到现在都没有任何旨意说要如何处置。」
我想了想道「他虽提拔寒门,但丰城侯府在他是太子时就是他的附庸,如今虽不如曾经亲近,到底是旧人,不愿从重处罚,寒了老人的心吧。」
仲元青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说「我近来得到的消息,陶景霖的事有程广敏的影子。」
我登时手脚冰凉,我虽不信姐夫之事,可若那件事有程广敏的参与,他做的这些,郭衢不可能不知道。我扶住墙面,心乱如麻。若是陶家都是莫须有的罪名,若是郭衢根本就不是简单的杀鸡儆猴,而是故意为之,若是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他授意的……
陶家如此,那邵家呢?那我与思颐呢?我几欲站不住,一只手托住了我。仲元青面露担忧,劝道「陛下最是多疑,你在宫里万事小心,别露出情绪来。」
我点点头,「这是自然,我心中有数。」
等回到行宫,青萝见我面色惨白,双手冰凉,便要去请太医。
「不必,睡一会儿就好。」
太阳还未落山,余晖洒落在床前的脚踏上,我透过床幔虚盯着屋内一角,脑中思绪万千,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既已不能回头,就不该泥足深陷,我但尽人事,若邵家执意不改,我多回劝诫相助,就当是还养育之恩了。
「青萝!青萝!」我急声唤道。
「你速去传母亲来见我,快去!」
青萝见我着急,一阵风似的去请了。
「锦绣轩好生热闹,沈大姑娘好福气,入东宫未满半年便有了好消息,到底是季娘那丫头没福气。」
我不想理会母亲言语间的讥讽,正色道「母亲是皇室宗亲,如何只看得到东宫富贵,看不到步步危机?」
「娘娘是在宫里待久了,心气也磨没了,甘愿守着玉堂殿过日子了。娘娘称病,不理季娘婚事,又不满邵家诸人所为,娘娘可是要断邵家的前程?」
我只觉得我像一个长途跋涉的旅人,身心俱疲,却又不知这一路艰辛是否真的值得。「祸患常积于忽微,智勇多困于所溺,明太祖手下猛将蓝玉饶勇略,保明朝疆土数十年无边患,身邀宠眷,志满气溢,既不能急流勇退,复不能恭让自全,遂致兔死狗烹,引颈就戮。诸如此类,还少吗!」
「罢了,青萝,」我见母亲面上并无动容,「你送母亲出去吧。我今日这番话,母亲若听得进去,便就督促父亲约束邵家子侄,若不愿听,便就当我没说过。」
「我累了。」
10
送走母亲后,我情绪不高,众人都放轻了手脚,怕再惹我生气。
画影蹑手蹑脚地走到我跟前,「娘娘,承恩公世子夫人求见。」
我放下撑着额头的左手,重新挂上笑容,「还不快请进来。」
承恩公世子夫人秦氏约莫三十多岁,有些富态,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两边的酒窝就陷了进去。「臣妇许久没来给娘娘请安了,前些日子家里老太太身子不爽,还望娘娘见谅。」
「老夫人身子可还好?」
秦氏道「好多了好多了,多谢陛下娘娘关怀,入了秋,忽冷忽热的,老太太晨起时着了凉这才病了。」
我看向秦氏身后站着的女孩,笑道「本宫有好些日子没瞧着于二姑娘了。」
于旻卉生了一张圆脸,样貌并不出众,甚至有些寡淡,只眼角处有一颗红痣,倒添了几分颜色。
「都别站着了,在本宫这,没那么多规矩。」
秦氏是承恩公世子的继室,父亲虽中了进士,奈何多年还只是户部主事,家中祖母和母亲去世,便耽误了婚事。一来二去,年纪便拖大了。当时先帝还在,我这个太子妃嫁入东宫后,于家的地位便有些尴尬。世子夫人去世后,承恩公世子就选了秦氏做填房。郭衢顺利登基,又看重郭舜明,自然恩赏于家。赏了一等公爵,秦氏也得了诰命,成了世子夫人。
「臣妇带着卉姐儿从浮明池边走过,正巧碰到定襄县主。」
「围猎后惠和就该启程去往蜀地了,本宫怕有什么错漏,便将母亲宣进来,想着再嘱咐一番。」
秦氏握着帕子笑着说「章家四公子好人才,陛下到底把娘娘放在心上的。」
我颔首道「本宫是极满意的,家里也是放心了。」
秦氏喝了口茶又说「浮明池边这阵子可热闹了,沈良娣真是有福气呢!」
我心想,重点来了,便回道「沈良娣肚子里是陛下第一个孙子辈的孩子,这样的喜事是该热闹热闹。」
「娘娘请恕臣妇多嘴,京中人家哥儿娶妇也是少有嫡妻未定,妾室就大了肚子的,这太子妃……」
我立马截住她的话头,「夫人慎言,这都是陛下的决定。」
「娘娘恕罪,母亲不敢妄议陛下。」
于旻卉拉着秦氏就要跪下请罪,我示意画影和青萝将她俩扶起来。
「既是太子择妃,必是陛下同意,太子满意的。本宫既非太子生母,又非中宫皇后,这些事本宫是一概不知不问的。」
秦氏刚要开口,就听到门口太监高声通传,「太子殿下到!」
郭舜明似乎并不意外秦氏和于旻卉在这里,径直走向我,拱手行礼,「静母妃安。」
「太子殿下可是稀客了,」我瞥见于旻卉微红的脸庞,笑着说,「今儿可是巧了,世子夫人和于二姑娘正陪本宫说话呢。」
秦氏看见郭舜明,眼睛都亮了起来,「老太太一直念着殿下呢。」
「外祖母可好?」
于旻卉福了福身,「祖母一切都好,殿下庶务繁多,不敢叨扰。」
我只当看不见于家二人的眉眼官司,「太子殿下是有要事吗?」
「锦绣轩临近池边,曼华又惊了胎气,想着来求静母妃一个恩典,搬到后面的齐光堂安胎。」
「不过一点小事,殿下指派个底下人告知一声便是了,还亲自跑这一趟。」
郭舜明眼神不带掩饰,嘴上说着话,目光却落在我身上,「孤正要找舅舅有要事,不如舅母和表妹同孤一道出宫?」
于家二人连声应合,我巴不得他们早些离开,便客套了几句,让青萝送他们出去。郭舜明却是落后了几步,转身对我说「多谢静母妃,儿臣得了一副古画,改明儿就送来。儿臣一片心意,还望母妃不要嫌弃。」
我想起那副永徽之治的画卷,那日他拥我入怀的画面,他怎么敢?我看着郭舜明带笑的眼睛,只觉得一阵凉意直冲天灵,若是万一,万一东窗事发,他尚有一线生机,那我呢?
我紧紧闭上眼睛,指甲狠狠掐入手心。
这天是正式的围猎,在围场的入口处设了看台,方便女眷和不方便上场的人们观看围猎。于是入口处,乌泱泱地挤了一大群官眷、王公贵族,叫人瞧花了眼。
围猎氛围轻松,许多官宦人家多会为自家适龄的哥儿或姐儿相看。因此,未嫁女子大都穿着漂亮的衣裙,拿着扇子,偷偷打量坐在看台上的公子,或在围场中策马奔腾的少年。
因为沈曼华有孕,今日围猎,沈嫔便在齐光堂守着沈曼华。
蒋婕妤和魏美人最是爱热闹的,谁家的公子上了场,哪家的姑娘也要巾帼不让须眉一把,她们都摸得一清二楚。
看台说是观看,实则离得远,场中情景看得并不十分清楚。因此场中有小太监们跟随记录,隔一炷香,便有小太监出来报一声「战况」。
蒋婕妤是等不及的,每每都叫小太监先来将情况说给她听。「早就听说镇远侯家的姑娘从小就是要学骑射武艺的,刚刚那小太监来报,说是已经猎了只活的梅花鹿呢!」
魏美人听了点点头,「方才还见到襄阳侯世子也入场了。」
陶景姝坐在我身边,听到后便问道「我瞧着那位周世子身子单薄,如何比得过那些武将、公子?」
魏美人很是认同,「周世子约莫只是入场转一圈,猎不到也不会有人说道的。」
「章四公子竟也猎了只獐子,惠和县主这婚事,依臣妾看是顶好的!」
我只笑道「魏美人面前摆的可都是糖不成?惠和不应在家里绣嫁妆,合该来这儿听她夸天夸地!」
众人又笑作一团。看台上人来人往,我便借口更衣,到围场外转一转。
围场四周都设有围棚,方便贵人们更衣、休息。
我正走到一处围棚,就听到里面传来的咳嗽声。
这次围猎因带着青萝,我便将首领太监罗问永留在宫里,现在跟在身边的是罗问永的小徒弟卓萍。卓萍听见围棚内有人,便掐声喊道「谁在里面?静贵妃娘娘到了。」
一人掀开布帘,头发半束,眼下青黑,还未到深秋,却穿得比常人都厚重。
「原来是仲侯爷。」
仲元青缓缓地行了个礼,直起腰来,又咳嗽起来。
「静贵妃娘娘见谅,天气骤凉,臣这几日神思倦怠,恐惊扰了娘娘。」
我掀开布帘,里面只简易地放置了一张方桌和几个圆凳。「猎场风大,侯爷坐在这围棚里也躲不过。本宫还是派人送侯爷回住处吧。」
卓萍在一旁赔笑道「侯爷身子要紧,就让奴才送您回去吧。」
仲元青颔首道「今日暖阳高照,场中诸人意气风发,更似阳春,看得臣也想去那猎场转转,只身子骨不争气,便也不当奇货了。多谢娘娘。」
我看着卓萍扶着仲元青向不远处的马车走去,垂下眼帘,拇指缓缓摩挲虎口的皮肤。
太子已经知道了吗?
11
晚上是围猎后的酒宴,我需要陪坐在郭衢身旁,自然要浓妆出席。
我将无关人都打发出去,留下青萝和画影为我穿衣。
「刚刚卓萍回来了,说是半路上,陛下将仲侯爷召了去,便回来向娘娘复命。」
我点点头,画影似有不解,问道「今日侯爷是专门在那里等着娘娘的?」
青萝瞪了她一眼,压低了声音说道「这话说出来,也不怕丢了脑袋!」
我抬起手,止住她两打机锋,「沈曼华身边可有我们的人?」
画影道「有一个在屋里伺候的叫银盼的。」
「找个机会问问她,太子和沈曼华之间可有不妥。」
青萝似是想通了一些关窍,「娘娘是怀疑太子殿下知道了什么?」
我看着她两抚平衣服上的褶皱,侧首道「仲元青不会多说废话,他今日突然说起奇货,我便心中有些奇怪,仔细一想,怕是提醒我太子已然知道沈曼华的一些事了。」
吕不韦贾邯郸,见而怜之,曰:「此奇货可居。」吕不韦扶植秦庄襄王,舍出爱妾赵姬,因而野史常道,始皇非异人所出,恐为吕相之子。
沈曼华私下密会周如会,这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恐怕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咱们宫里也挑个机灵点儿的,盯着东宫,别出了什么差错。」
晚宴虽没有万寿节那般隆重,但因食物都来自今日围场中人亲手所猎,桌几上肉食膳房恨不得做出一百零八种样式来,倒也新鲜。
我坐在郭衢身侧,郭舜明坐在郭衢下首,沈曼华坐在郭舜明后方。
「太子,太医院正同朕说沈良娣的胎需要静养,今日人多不要惊了胎。」崔海和纪昶安静站在下首,我亲自给郭衢布菜。
「回父皇,儿臣省得。」
沈曼华半低着头,眉眼温顺,端着面前的羹汤,小口地喝着。
郭衢小酌了几杯,神色惬意,扭头对我说「今日朕看那章四,很是不错,贵妃尽可放心。」
我忙作出诚惶诚恐的模样,「臣妾有什么不放心的,陛下的眼光不会错。」
郭衢满意地点点头,举起酒杯,对下面众臣席喊道「周如会!」
一个穿着靛蓝色衣衫的男子走到大殿中央,跪拜行礼。
「贵妃可知道他?」
我放下银箸笑道「陛下打趣臣妾不成,陛下前几日同臣妾夸过襄阳侯世子的文章不错,怎么转眼倒问起臣妾来。」
郭衢让崔海为我再添上一杯酒,拊掌笑道「贵妃是一点亏也吃不得!你可知他今日猎了头羚羊?」
「可见陛下前几日夸早了,周世子是文武双全呢。」
「襄阳侯很会教子。」
一个中年男子忙起身行礼,「犬子雕虫小技,叫陛下娘娘见笑了。」
郭衢浅酌了一口,「朕先前将惠和县主赐婚给济宁侯四子,便是看他可堪良配。襄阳侯,你这个儿子可定了婚事了?」
「回陛下,未曾。」
郭衢点点头,对另一侧喊道「许国公!」
一个蓄着山羊须的中年男子也走到殿中央,正是许国公许正茂。
「朕今日就当回媒人,做主给你们两府赐个婚,如何?」
我知道重头戏来了,便说道「周世子和许姑娘都在,陛下何不直接问问他们的意思?」
许正茂见我开口,附和道「陛下知道臣是最疼月儿的,婚姻大事也要听听小儿女们的意思。」
郭衢点点头,「周如会,朕将许姑娘赐婚给你,你觉得如何啊?」
周如会大声回道「许姑娘教秉名宗,敏慧端良,能娶许姑娘为妻,是臣的福气!」
郭衢哈哈大笑,显然很满意这个结果,「朕这个表妹最是娴静,你可要好好待她!」
我也跟着笑道「恭喜周世子和许姑娘了,果真是一对璧人……」
「良娣您怎么了?良娣!」
我话还未说完,就听到下首一阵骚动。
「怎么回事?」
一个宫女慌张地向我们行礼,「陛下娘娘,良娣突然晕过去了。」
一时之间,大殿内的舞乐声戛然而止,舞姬乐人们匆匆跪了一地。沈曼华四周围了一圈的宫人。
我皱眉道「还不快挪去偏殿,召太医院正来。」
郭衢眯着眼瞧那一处,对郭舜明说「太子,你去陪着良娣吧,好好的人怎么突然晕过去了?」
崔海连忙跪下磕头,「陛下明鉴,良娣的餐食都是单独做的,呈上前太医们也都瞧过,奴才们也都层层查验过了,绝没有问题啊陛下!」
「陛下,待太医查看过沈良娣后再处置也不迟。」
郭衢「嗯」了一声,将酒盏重重地放下,跪地的宫人们更是颤了一颤。
大殿内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众人皆知陛下对这个孩子很是看重,因此众人只小心翼翼地喘气,生怕触到天子的霉头。
沈嫔因为沈蔓华的这一胎,算是翻了半个身,如今她坐立难安,手里一张帕子也被绞得不成样子,不住地往偏殿看去,生怕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传来。
我垂下眼帘,不去看殿里神色各异的众人。原以为周许两家议亲,沈曼华必定听到了风声,难道两家竟瞒得一点风声都不漏,沈曼华今日才知道周如会要娶许明月?
「陛下,沈良娣是忧思过度,郁结于心,这才晕厥。」
「怎么就忧思过度了?」
太医一时语塞,只能深深地低下头,等着训斥。
我觑了一眼郭衢,「陛下,想必是沈良娣初次有孕,先前又摔了一跤,受了惊吓,这才时时忧心。」
底下的太医便连忙说道「娘娘说得有理,臣这就下去,为良娣开几剂安神补气的汤药。」
太医离开后,郭舜明也回到大殿,「父皇,良娣已经醒了,孩子无恙,父皇放心。」
郭舜明起身时与我眼神交汇,我避开他的视线,敛下眼中思虑,再次挂上笑容。
「皇兄!可见是皇兄这婚事赐的好,沈良娣腹中小皇孙也觉得极是啊!」
郭衡这一打岔,众人便纷纷对襄阳侯和许国公恭贺起来。
郭衢重新端起酒盏,笑着指着郭衡,「好话便都叫你给说了!」
秋狝后回到宫中,秋景更浓,天气也愈发冷了。三日前,邵如季坐着马车与章秉听往蜀地去了,母亲没再来找我,邵家也没有再往宫里送信。
倒是许国公顺带求了恩典,让许明月时常进宫听我教导。
现在郭衢的后宫是既无皇后,也无太后,太妃们也不能越俎代庖插手新帝的后宫事务,至少看起来,现在的后宫是唯我独尊。
许国公府的荣耀并非靠裙带关系维系,许家人才辈出,朝堂论政可以,沙场论战也可以。郭衢当初打败其他兄弟接盘储君之位,许家功不可没,后来顺利登基也有许家鼎力相助。许正茂在郭衢心中的地位是牢不可撼。
许明月虽是许正茂独女,但身上并无骄矜自功之色,落落大方,是真正的大家闺秀。
名义上是听我教导,实则我无甚可教,只当每隔两天有人陪我说笑罢了。
因寒冬将近,尚服局给各宫都送了许多皮料以制作冬衣。一日郭衢歇在玉堂殿时,我因沐浴后开了窗户着了凉,第二日起来便有些发热。郭衢记着这件事,此次便多赐了我几块紫貂皮,嘱咐我做件厚实的大氅,不可再受凉。
许明月来的时候,陶景姝正在同我挑挑拣拣那些布料皮料,说这个样式时兴,那个料子柔软。我看许明月只安静站在一旁,便让她也来选几件,叫尚服局一起做了。
我看她格外喜欢一匹月白色有暗纹的布料,便让女官替她测身量,做件裙子。
「这匹料子是蜀地进贡的,只先贡了娘娘这儿,这暗纹绣的是昙花,月光下格外好看呢!」
陶景姝听了女官的话,便也仔细瞧了瞧,点点头道「这昙花绣得不错,许姑娘可是喜欢昙花?」
许明月微微一笑,说「玉洁冰清尘不染,风流诗客独徘徊。」
我挥手让女官们退下,拉起她的手说道「昙花一现可倾城,美人一顾可倾国,昙花称你,只是昙花不是长久之物,你喜事将近,那匹你带回家去,以后再做成衣衫。」
许明月点头称是。
「说到这昙花,如今宫里延英殿旁的随清阁有白日开花的昙花呢!」
昙花花期短,只在夜晚开放,只有短短几个时辰,一些宫人为了讨贵人开心,便专门想了法子,改了这昙花的开放时间,在白日开花,免了贵人们深夜赏花的诸多不便。
我见许明月很想去看一看,便让人先去随清阁安置妥当,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延英殿走去。
延英殿靠近旧宫和外朝,是外朝与后宫交界的一座宫殿。旧宫曾因宫中大火被烧毁过半,自此便一直被废弃着,也少有人踏足那里。
我们刚走到椒房殿,便见郭舜明从殿内出来。众人又是乌拉拉地跪下行礼,我与陶景姝是他的庶母,只行半礼。
「静贵妃、陶美人,表姑也在?这是要去哪儿?」
许明月低眉回道「与两位娘娘去随清阁赏花。」
郭舜明一听也很感兴趣,眼睛都亮了起来,「儿臣也想一赏昙花一现的美景,静母妃不会嫌我叨扰吧。」
我微笑同意。
郭舜明身边没有带随从,应该是孤身一人去椒房殿祭拜,他安静走在我身侧,腰间佩戴的玉佩与香囊相撞,发出规律性的响动。
「昙花一现是难得的美景,纵使花不再开,景却已深记。」郭舜明看着前方轻轻地说,若不是看到他的嘴唇颤动,我还以为一时幻听。
「殿下博闻强识,世间美景皆可记于心间,昙花小景,不足挂齿。」
郭舜明的手指有规律地敲打玉佩,再未开口。
因宫人们远远缀在后面,我们四个已看见延英殿的屋檐。郭舜明却突然停了下来。
我有些疑惑,只能停下,「殿下?」
郭舜明伸出食指抵住嘴唇,微微侧头,看向一扇半拱小门。小门上缠绕着不知名的枯藤,小门内杂草丛生,断垣残壁,这是旧宫的一处入口。
「各位可有听到异声?」
我见他神色慎重,几人放缓呼吸,果然听见几声短促的声音。
「旧宫早就没有了人,怕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我见陶景姝开始胡思乱想,低声斥道「大白日的,哪里来的不干净的东西?休得胡言乱语。」
郭舜明向前走了几步,顺势就要拉开小门。我急忙跟上去,想要拦住,「殿下,无非是旧宫无人修缮,秋日风刮过,有些声响罢了。」
他却并不理会我,径直拉开了小门,「贵妃没听出是人的声音吗?」
陶景姝听了面露难色,「什么人会到这旧宫里来?」
我看后面的宫人还未跟上,郭舜明却已往里面走去,只能叫上陶景姝和许明月一起往里走。
约莫绕过一座假山和几处景观,声音突然清晰起来——赫然是一男一女的说话声!
杳无人迹的旧宫,一男一女,几人脸上顿时都变了脸色。有什么样的事,需要孤男寡女在无人之处交流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