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逢春慢

「陛下也不必急于这一时,这太子妃,总要太子殿下自己喜欢才行。陛下是慈父心怀,要事事为殿下打算呢。」

郭衢听完拊掌大笑,「朕可盼着思颐快点长大,朕好给他选个可心的妻室。」

我点头称是。

走出宣室殿时已是月上梢头,纵然入春,落日后冷风依旧刺骨,青萝为我披上斗篷,一队宫人拥着我往玉堂殿走去。

看着宫道上忽明忽暗的宫灯,天边抱缺不肯圆满的月亮,还有那一抹不愿落下的余晖,我不知该不该松一口气,我回望夜幕中的宣室殿,抖落指甲里残余的白色粉末。

7

沐浴过后,青萝为我篦发。

「娘娘今日何必成全沈大姑娘。」

我望着已经洗净的双手,缓握成拳,「对她来说也未必是成全。今日她突然出现,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娘娘放心,没留痕迹,太子殿下查不出什么来。只是没想到沈宛华果真是个草包美人,这般急不可耐地动手。难为娘娘了,怕她误事,可到底是污了娘娘的手了。」

「洗干净了就好了。」

「太子殿下今日到观竹阁一事,可要奴婢去处理干净?」

我又想起今日观竹阁的那一幕,觉得荒唐又可笑。我不得不重新考量,郭舜明已经长大,是我忽略了,他不仅是暂时的盟友,也是男子。

「不必,他自会处理干净,不用我们动手。」

太子还未择定太子妃,武定伯府的大姑娘先入东宫为太子良娣,汴京城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母亲带着邵如季来玉堂殿的次数也多了起来,谈起沈曼华时全然是嫡妻评判妾室的姿态,俨然一副未来东宫女主人的架势。我也懒得与她们多费口舌,每当她们问起太子妃的事,我只管用旁的事搪塞过去。

原先只想让在郭衢的心里埋个种子,没想到沈宛华超额完成任务,又有沈曼华中途插了一脚,当前没有比沈家女入东宫,更能让我们这位陛下转移注意力的办法了。

沈曼华入东宫的日子定在了五月初五,虽然只是纳个良娣,宫里还是忙了起来,进进出出东宫的人也多了起来,郭舜明也没有递口信来,郭衢因沈家的事,对我倒添了几分温柔,我便敷衍回应。每天在玉堂殿里读读话本逗逗思颐,有兴致时处理宫务,偶尔再应付应付母亲,倒是入宫以来难得的清净日子。

这一天,我刚读到话本子里的主角惩恶扬善处置恶人之时,青萝快步走了进来。

「娘娘,刚刚宣室殿里传了旨意出来。陛下为济宁侯四公子赐婚,定的是县主,只怕现在圣旨已经到邵府了。」

我将话本放在小几上,「宣室殿可有其他人?」

「太子殿下和章四公子都在。」

「本宫知道了。你去太医院请荀太医,说本宫突感不适,」我轻轻握住左手艳红的手串,「本宫既然是急症,需要卧床休息,从今日起,玉堂殿就闭门谢客吧。」

我抚过颈侧突起的小红点,我知道接下来我的喉咙会肿胀,手臂会浮起红斑,这是一个连母亲都不知道的秘密。我只需要静静地坐在这里,等待好戏的开锣。

青萝说邵如季和章秉听的婚期定在明年开春,蜀地遥远,因担心年下气候多变,路途艰险,礼队会在今年十月就出发,将邵如季送去蜀地,别馆而居,等待婚期到后再成礼。

我的急症复发了多次,郭衢也下令不许闲杂人等叨扰我养病,前来探望的宫嫔、焦急的母亲和邵家人通通被拦在了玉堂殿外。郭舜明也常派人来询问病情,不过一直都是青萝招待,我一概不见。

我除了身上有些痛痒外,却是能静下心来,好好看一看这京中的棋局。

快雨疏风六月凉,我一病就是两个多月。眼看快要入夏,大雨小雨一场接一场,窗下的芭蕉叶被打弯了腰,我推开窗,散一散这满屋子的药味。

「娘娘病体初愈,怎么站在窗口?着凉了可怎么好?」

我搂紧青萝为我披上的薄披风,「天气要热起来了,这宫里也要热闹了。」

雨过初晴,我说想去御花园走走,只带了青萝和画影。路过一处小亭时,只见一青衣女子烹茶,走近一看果然是个美人。

女子见我踏进亭子,施然起身行礼。

我端起面前刚沏好的茶轻嗅,茶香袅袅,「这信阳毛尖宫里别处可喝不到,本宫病的这些日子,听闻陛下新得了一位陶美人,宠爱非常,今日倒是让本宫享了口福。」

「娘娘谬赞,臣妾是罪臣之后,不敢期盼天恩。」

我挥手让婢女们都退到亭外,放下茶盏,「你何必兵行险招,我病好后自会想办法把你拨来我身边伺候。」

她笑容不变,将一碟点心推至我面前,「娘娘的心意景姝明白,如今娘娘为邵家殚精竭虑,景姝不敢劳烦娘娘为景姝谋划,景姝身无所长,只这一张脸还有些用处。」

「我答应了长姐和陶景泓,必要好好照顾你们……」

「乐安姐姐,」她敛下笑容,「家中姐妹及小辈罚没掖幽庭后,活下来的只有我和其希,姐姐帮了我们太多。这终归是陶家的事,姐姐不要牵扯太深,以免伤及自身和二皇子。」

我冷笑一声,「陶景姝,我既然当初帮了你们,就想过有什么后果,用不着你替我着想。」

「待这件事结束,这天下的好男儿任你挑选,你何必急功近利!」

她的眼眶蓄满泪水,深吸一口气,「我要的好男儿不会来了。」

我沉默片刻,待她情绪恢复如初后道:「十月初秋狝,我会派人安排妥当,让你和其希见一见其渊。」

我见她眼神里迸发出光彩,只说:「陛下生性多疑,若论起陶家之事,你不必隐瞒情绪,如此他才会放心。只是这其中的度,你务必拿捏好。」

陶景姝点点头,我刚想再多嘱咐两句,她的贴身婢女通报,称郭衢传她一起共进晚膳。

「去吧,若有事,派人找青萝便是。」

我看着她一步一步远去的背影,想起长姐出嫁时的情形。我站在母亲身边,看着她走出拱门,跨过门槛,新娘子不能回头,我只能看到红盖头上一晃一晃的流苏。母亲说长姐只是嫁到陶家,两家不远,若我想念长姐,也可时常去探望。我很开心,因为去陶家会有陶景泓这个小跟班搜罗各种好玩的玩具,他有个年纪还小的妹妹景姝,可以毫无怨言地听从我们的指派。我不必时时面对祖父和父亲,不必讲究宫廷里的那套礼仪,不必摆一套邵家姑娘的架子。

那些少时的快乐与欢笑,都似飞鸿踏雪泥,淹没在京中那一场飞雪,那一次次刀起刀落中了。

我再一次踏进清晖殿,殿内已摆上了冰鉴,郭舜明背对我,站在一副古画前。

「这一病数月,还未恭喜殿下。」

「孤何喜之有?」

「沈良娣淑慎之姿柔嘉之质,恭贺殿下喜获佳人。」

「非我所愿,亦非我所求,喜从何来?」

「沈家急功近利,难道不是殿下希望看到的?」

他骤然转身,目光炯炯,我避开他的视线,「开丰四十四年,也是这么一个夏日,本宫在清晖殿外,与陛下一道等着殿下出生。本宫当时还未满十四,懿德皇后招呼本宫往近处看看刚出生的殿下,宫女们都说殿下长得像陛下,本宫当时看不出哪里相像。如今殿下是愈发像陛下了。」

「贵妃说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人总是要向前看的。贵妃可知,这画画的是什么?」

古画似是描绘一都盛景,画笔勾勒间,小人物的神态跃然纸上,「殿下大志,心怀天下。」

他的嘴角扬起,「此画描绘的是永徽之治长安的盛景,唐高宗在位时边陲安定,百姓阜安,有贞观遗风,孤以为当有武后之功。」

我压下心中波澜,只笑道:「唐太宗有长孙皇后,陛下有懿德皇后。看来殿下想要迎娶的太子妃也必是贤德之辈,于四姑娘与殿下青梅竹马,素有贤名,也是陛下属意的太子妃。殿下心中有丘壑,太子妃也必会是贤内助……」

我话未说完,郭舜明竟然攥住我的手腕,「孤答应贵妃,成全邵如季和章秉听,孤做到了。贵妃又要怎么成全孤?」

他攥得我手腕生疼,我挣脱不开,「殿下心中有明镜,孰是孰非,殿下应该清楚。」

「孤不需要清楚。」

「殿下!我是你的庶母!」

周边奴仆都被遣散,我心中气愤至极,真是郭衢教出来的好儿子,礼义廉耻都不要了。我只得拔下固定发髻的发簪,扎向郭舜明的手臂。发簪刺破皮肉,郭舜明吃痛,放开了桎梏我的手。我顾不得散落的头发,戴上兜帽,匆匆离去。

出了东宫,青萝见我发髻散开,发簪也不见了,觑我脸色,想说什么却又没有开口。

「先不回玉堂殿,陪本宫去一趟椒房殿。」

自东宫至椒房,会途经一片荷花玉兰林,大朵大朵地盛开,远远望去像大雪覆盖在枝头。林中转出一道人影,月光下铠甲泛着银色的冷光。

「幸奴见过姑娘。」

「今日是纪将军值夜?纪将军辛苦了。」

「东宫乃是非之地,姑娘还是少去为好。」

我看着他和从前一样的眼神,想起方才之事,不由火上心头,「你为什么要回来!」

「陛下登基后,属下在北漠听闻陶家被满门……」

「你已经不是邵家的家奴,不是我的护卫了!」

「姑娘…」

「上阵杀敌是你从小的心愿,我满足你了。」

「所以属下来汴京,满足姑娘的心愿。」

「你不该蹚这趟浑水,曾祖父的恩情,你早已还了。」

「属下并非报恩,只为从心。」

他从袖中取出一只金簪,「姑娘册封贵妃,属下还未送上贺礼。」

我脑中千思万绪,眼眶竟隐隐发酸,「我曾经承诺你,若我他日坐上凤位,一定要让陛下给你封个大将军。如今倒是我失信了。」

「姑娘何必自责,在属下心中,姑娘是这天下最好的姑娘。」

我稳住心绪,「朝中尚无人知你与邵家有旧,如今你是陛下近臣,离邵家、离我越远越好。若有机会便回漠北去吧。」

「姑娘……」

「你应该在漠北战旗下痛痛快快地活着,不应该在这汴京城过尔虞我诈的生活。」

我耗在这座城里的日子,没有平阳的烟火,没有漠北的日出,大雁从四四方方的天飞过,带不走这里世代堆积的思念和向往。

月光如练,照不进邵乐安倔强难堪的这么多年。

8

我等了几日,东宫未传出太子受伤的消息,我不知道该不该松口气。郭舜明把心思明晃晃地摆在台面上,我也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我与他交集并不多,有的也只是当初作为太子妃、他的继母应该给的关怀罢了,缘何他就有了这样的心思?

那晚我站在椒房殿于校春的画像前,望着她的脸,不论这宫里的女人是否爱慕郭衢,不可否认的是,我们都活在于校春的阴影下。她活着的时候,明明没有那么善良、那么伟大、那么贤德婉顺,反而到她死了之后,多出了那些人人传颂的事迹,变成天底下女人最羡慕的模样。逝世十多年,九五之尊的夫君依然爱她,为她写下士子间人人传阅的情诗和悼文。

我可怜她,不知道她死的时候有没有后悔自己为自己编了一个美丽的牢笼。

我当初从她手里小心翼翼接过郭舜明的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我和他会是今天这个局面。为君者,断情绝爱。上位者的喜爱就是天边转瞬即逝的烟火,存在过,也就仅仅只是存在过。

这一日,郭衢与我一同用午膳,宫女通传说东宫来人求见,进来的却是每次为我领路的那个太监。他低着头,手上捧着一个精致的木盒。

「这倒是稀奇事,非年非节的,舜明往你这里送东西,是有什么喜事不成?」

我见他脸色并无奇怪之处,「臣妾也奇怪,或正是陛下猜测,东宫听说陛下在臣妾这里,来说喜事呢。」

郭衢点头,示意那太监说明缘由。

太监道「回陛下娘娘,殿下前几日得陛下赏赐,其中有许多钗环首饰之类。殿下说东宫女眷不多,搁着也是落灰,便命奴才几个到后宫娘娘们跟前讨个巧,借花献佛。」

郭衢听了很是高兴,我让青萝接过那木盒,太监便行礼退下了。

「如今舜明有了良娣,倒是会疼人了,听说朕在你这里,拐弯抹角地向朕要太子妃呢。」

「沈良娣……上次的事是亏待了太子殿下,殿下都求到臣妾跟前来了,臣妾可得替殿下好好跟陛下说道说道。」

郭衢拍了拍我的手,「朕原先看重了你娘家的惠和,倒是被章剑南的儿子捷足先登了。」

我只笑道:「四公子可是先帝择中的良婿,陛下给惠和赐了这么一桩好婚事,便已是看重了。」

他点头,便问我「百花宴上各家的女孩儿你都看过了,可有中意的?」

「陛下可是抬举臣妾了,太子妃如何轮得上臣妾中意?」

「朕为春儿空悬后位,是委屈你了……」

我连忙起身,连称「臣妾不敢」,郭衢托住我的手臂,扶我起身,「你不必惶恐,在东宫时你是太子妃,对舜明也是尽心尽力,这些朕都看在眼里,你也算得上是他半个母亲,论一论太子妃人选,并无不妥。」

我坐在他右手侧的矮凳上,「百花宴上,来的都是各家顶好的女孩儿,臣妾可是看花了眼。此前陛下和臣妾提过几次承恩公府的于二姑娘,在东宫时臣妾常见到,后来年岁大了便在家里娇养着了。上次臣妾见着了,果然是蕙质兰心,比幼时更稳重了些。」

他喝了一口汤,颔首道「不错,朕是同你提过几次,于家的姑娘朕是放心的。」

「于二姑娘与太子殿下是青梅竹马,又是表兄妹,承恩公府是懿德皇后的娘家,自然是错不了。」

「太子择妃,朝中众臣议论纷纷,于家因春儿得了这公侯爵位,但到底根基单薄,族中亦无出众的子弟,于舜明无益啊。」

「陛下这是做父亲的替儿子操心罢了,说到底是太子殿下择妃,殿下喜欢最要紧,旁的那都不重要。陛下还不相信太子殿下的眼光吗?必然会给陛下选个妥帖的儿媳。」

郭衢听得畅意了,还让人将思颐抱来,逗逗儿子。「朕这宫里,唯你最是令朕舒心,思颐你也教养得很好。」

我看着他逗思颐说话,缓缓放下嘴角,借着衣袖遮挡,抹去手心渗出的细汗。

郭衢走后,我打开东宫送来的木盒,最底下压着我那晚扎入他手臂的发簪。我阖上眼睛,唤来青萝,「你去告诉纪昶,按原计划行事。」

又一日早朝,御史台弹劾兵部侍郎程广敏之子程昊原,在醉烟楼豪掷三千两白银买了青楼女子一夜。杨御史当朝大骂程昊原败德辱行,弹劾程广敏时虽言辞较为婉转,但也就差没指着鼻子说他贪赃枉法,欺瞒圣上。

程广敏吓得直磕头,只道自己教子无方,又一边表着忠心,说自己万万不敢欺上瞒下,不过是家中几代累积的银财。

御史台监天下之事,奏百官之失,谏帝王之过,向来有「铁头台」之称。郭衢多用新贵,此次上奏弹劾的杨御史并无世家背景,疾恶如仇,最是看不惯勋爵之家的靡靡之风。兵部侍郎程广敏是京中老牌勋贵世家代表之一,丰城侯的亲弟弟。丰城侯府子嗣不丰,丰城侯膝下无子,全府上下对程昊原这个大公子是溺爱非常,将他养成了一副不知诗书礼易,只知吃喝玩乐的性子。

郭衢登基后,对众臣作风十分看重,丰城侯府对程昊原不加以约束,直接踩到了郭衢的痛点。

「陛下可有处置?」

「武毅侯在中间转圜了几句,陛下没说如何处置,只在朝后宣了武毅侯并程侍郎宣室殿觐见。」

「仲侯爷回京了?」

「是。」

「将这盅玫瑰酥酪送去朱镜殿给陶美人。」

先帝驾崩,郭衢灵前继位。也是这位杨御史,阙门之下,击登闻鼓状告兵部尚书陶骥草菅人命,长子光禄司丞陶景霖强抢民女,次子翰林院庶吉士陶景泓国孝期间狎妓冶游。

郭衢命人调查,言说陶家与废太子诸多关联,意图谋反。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陶家人的血染红了汴京城冬日里洋洋洒洒的雪。郭衢太需要一个机会了,有人把刀递到了他手里,他只需要轻轻一挥,威望、民意通通都来了。大渊的百姓不需要知道真相,他们只需要知道他们的帝王是一个明辨忠奸、为民着想的好皇帝。

我在东宫坐立难安,陶家与邵家是姻亲,父亲断然拒绝了我所有的请求,将一封断亲文书交给了在狱中的长姐。长姐自尽,有一狱卒曾受邵家恩惠,将长姐血书交于我,托我保下陶家血脉。我力有不逮,郭衢又疑我防我,我费尽心力保下长姐与姐夫幼子,安置妥当。陶家女眷及小辈没入掖幽庭,我也只能暗中帮扶。

离离暑云散,袅袅凉风起。秋狝围猎的日子很快就来了。因是郭衢登基以来第一次围猎,筹办得极为盛大,我们这些妃嫔便被安置在距围场不远的清河行宫。

青萝她们刚收拾完,便听得通报说陶景姝来了。

她心情很好,我便让众人退下,再让青萝悄悄地把其希带进来。

「在宫里这些日子,本宫倒是少见你笑了。」

「在这宫里,笑都是由不得自己的。也就是在姐姐这里,我才真正地笑一笑罢了。」

她见其希跟着青萝进来,姑侄二人又抱在一起痛哭了一会儿。

「后日,陛下与太子及诸臣子都会深入围场,到日落之时方归。我已安排妥当,你不必担忧。」

她们听了这话,又落下几串眼泪,「姐姐为我们殚精竭虑,景姝无以为报。」

我笑道「你是陛下宠妃,要报,日后自然有机会。」

待她们情绪平静下来,我见外头似有人在来回走动,「青萝你去瞧瞧。」

不过一会青萝便神色匆匆地进来,「娘娘,美人,沈良娣饭后不小心摔了一跤,请太医诊治,说是已有了两个月身孕了。」

「这沈良娣倒是好本事,只怕那沈绣兰又要神气起来了。」

「沈嫔本就是那样张狂的性子,你又何必与她置气,」我转头吩咐青萝,「去挑几样好的送去锦绣轩,你亲自去。」

「无论沈曼华这胎是男是女,都是陛下第一个孙子辈的孩子,虽非嫡出,到底占个『长』字。陛下这会怕也是知道这消息了,你正得圣宠,一会儿赶紧回去,备几分礼送去锦绣轩。」

「我明白。」

秋风起,冷衣袂,洪波起,心凄然。

9

此次围猎,皇室宗亲、文武百官伴驾随行,家眷妻小均被安排在行宫外围或附近居住。太子良娣有孕的消息片刻便传遍了行宫。一时之间,外宫求见的夫人都排起了长队。

跟着青萝送完贺礼回来的其希,一进屋就咋咋呼呼道「锦绣轩好热闹,陛下和太子殿下都在屋内,奴婢和青萝姐姐便将贺礼交给了沈良娣身边的翠鸢姐姐,奴婢瞧着偏殿里已摆了好些贺礼了!」

我见青萝又要规训她,便笑道「其希活泼些也好,小事上你也不必多约束她。」陶景姝离开掖幽庭后,求了郭衢的恩旨,赦了一批罪奴,继续在宫里当差。我便让青萝使了个由头,将其希调到我身边。其希不过十岁,我就让青萝平日里带着她多学学规矩女红之类,我得空了也教她读书习字。

「娘娘,前些日子纪将军还说看到沈……」

我打断了她的话,对其希说「这来行宫的一路上由着你躲懒,今日可要继续练字了。」其希只能垂丧地点点头。

我见她走了才开口,「来行宫的前一天,陛下同我说起过,许国公入宫求陛下一个赐婚的恩赏。」

我捻起一块桃花酥,民间有习俗,待嫁女子拜月神时,可供奉桃花酥,祈求婚事顺遂。「许国公是陛下的亲舅舅,只得许姑娘这一个女儿,陛下深知许国公爱女如命,不过赐婚一桩小事,自然应下。」两户人家定下婚事,若得天子赐婚,便是荣耀一桩。

青萝似有不解,问「这许国公又与沈良娣有何关系?」

桃花酥入口即化,只是过于甜腻,我不大喜欢。「许国公自然与沈良娣无关。可这许姑娘要嫁的如意郎君是襄阳侯世子。」

青萝「啊」了一声,小声说道「那沈良娣……」

「此次围猎,许国公与襄阳侯均伴驾在侧,想必这几天,陛下就会下赐婚的旨意了。」

青萝有些愤恨道「通汴京城的人都说这位周世子是个多么多么神仙的人物,现在看来不过是个朝三暮四、始乱终弃的小人。」

「世人并非何事都可以得见,耳听眼见都未必属实,更何况那些不知源头的话语。孤掌难鸣,若沈曼华及时止损,以后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你瞧着她如今,可有回头的意思?」

京中传闻,周如会对沈宛华一见钟情,情难自抑,却不知周如会暗度陈仓的是沈大姑娘沈曼华。沈曼华为踩沈宛华一头,救下郭舜明,有了地位荣华富贵,却又与周如会藕断丝连,被纪昶看到二人于江中画舫私会。

这宫里多的是为欲望沉沦的女人,为情欲、为权欲,她们前赴后继挥舞着自己的武器,或独木难支,或沦为他人手中的棋子。最终不过一抔尘土,成他人笑资罢了。

比起看这起热闹,更重要的是去看望长姐的儿子。

先头的围猎主要是热热场子,在外围也未设看台,跟来的嫔妃们要么就是在自己屋里消磨时间,要么就是在行宫四周转转看看秋景。

好在有沈曼华身孕这么大的喜事吸引去人们的注意,一切倒也进行得顺利,我与陶景姝一番乔装后,坐上了马车。

马车并未走得太远,只在行宫不远处街巷里一处屋舍前停下。我们下了马车,叩响门上的锡环,一个小厮打开了门。

转过一道影壁,只见地上摆了一排泥人,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子蹲在泥人前,玩得正高兴。

其希跑上前将男孩抱起,左看看右看看,便大声哭了起来,吓得那孩子也要跟着哭起来。一旁的仆妇见了,立马接过孩子小声哄起来。

男孩不远处站着一个穿着墨色大氅,束白玉冠的男子,我屈膝行礼,道「多谢侯爷。」

他咳嗽了两声,原本苍白的脸上多了几分血色。「夫人不必多礼。」

我们随着他走进正屋,坐下后,仆人便都退下。陶景姝眼眶哭得通红,起身就要跪下。

「陶老太爷虽非臣的老师,却也教导点拨过臣,便是于臣有恩。贵妃娘娘殚思极虑,臣不过收养这孩子,不及娘娘万分之一。」

「娘娘和侯爷予我陶家之恩,景姝誓不敢忘。」

我扶着她做回椅子上,想起纪昶信中所说便问道「仲侯爷要认阿渊为子?」

仲元青喝了口茶,点点头道「臣府中并无女眷,阿渊养在府里总得有个正经名头。臣无妻室,只能说是游历时与一女子所生,只是委屈了阿渊。」

「这……若为我陶家之事连累侯爷婚事,我实在过意不去。」

仲元青毫不在意,只笑道「若她真倾心于我,我亦非她不娶,这世间千难万难也阻挡不了。」

陶景姝赧然道「侯爷大义。」

仲元青刚说了几句话就咳嗽不止,我便唤了他身边的小厮进来。「侯爷的咳疾怎还是这般?业已入秋,侯爷该保重自身才是。」

仲元青笑了笑,「有劳娘娘惦记。如今有了阿渊,我便也是要保重的。」

「老子云,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仲家下一辈从亦字,便为亦宗。」

陶景姝对仲元青万分感激,自然是没有异议。谈过之后,我们同阿渊再玩了会,让他认认人,眼见天色渐渐暗下来,便起身告辞,只道回汴京后再商议与阿渊见面。

我见他有话要说,落后陶景姝几步,走到影壁时便停下脚步,青萝见状也先去门口等我。

「侯爷有事?」

仲元青点点头,又忍不住咳嗽了两声,「程广敏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

我颔首道「是。」

他缓了一会才说「陛下那日朝后便把我和程广敏召去宣室殿,虽是发了好大一通火,但到现在都没有任何旨意说要如何处置。」

我想了想道「他虽提拔寒门,但丰城侯府在他是太子时就是他的附庸,如今虽不如曾经亲近,到底是旧人,不愿从重处罚,寒了老人的心吧。」

仲元青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说「我近来得到的消息,陶景霖的事有程广敏的影子。」

我登时手脚冰凉,我虽不信姐夫之事,可若那件事有程广敏的参与,他做的这些,郭衢不可能不知道。我扶住墙面,心乱如麻。若是陶家都是莫须有的罪名,若是郭衢根本就不是简单的杀鸡儆猴,而是故意为之,若是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他授意的……

陶家如此,那邵家呢?那我与思颐呢?我几欲站不住,一只手托住了我。仲元青面露担忧,劝道「陛下最是多疑,你在宫里万事小心,别露出情绪来。」

我点点头,「这是自然,我心中有数。」

等回到行宫,青萝见我面色惨白,双手冰凉,便要去请太医。

「不必,睡一会儿就好。」

太阳还未落山,余晖洒落在床前的脚踏上,我透过床幔虚盯着屋内一角,脑中思绪万千,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既已不能回头,就不该泥足深陷,我但尽人事,若邵家执意不改,我多回劝诫相助,就当是还养育之恩了。

「青萝!青萝!」我急声唤道。

「你速去传母亲来见我,快去!」

青萝见我着急,一阵风似的去请了。

「锦绣轩好生热闹,沈大姑娘好福气,入东宫未满半年便有了好消息,到底是季娘那丫头没福气。」

我不想理会母亲言语间的讥讽,正色道「母亲是皇室宗亲,如何只看得到东宫富贵,看不到步步危机?」

「娘娘是在宫里待久了,心气也磨没了,甘愿守着玉堂殿过日子了。娘娘称病,不理季娘婚事,又不满邵家诸人所为,娘娘可是要断邵家的前程?」

我只觉得我像一个长途跋涉的旅人,身心俱疲,却又不知这一路艰辛是否真的值得。「祸患常积于忽微,智勇多困于所溺,明太祖手下猛将蓝玉饶勇略,保明朝疆土数十年无边患,身邀宠眷,志满气溢,既不能急流勇退,复不能恭让自全,遂致兔死狗烹,引颈就戮。诸如此类,还少吗!」

「罢了,青萝,」我见母亲面上并无动容,「你送母亲出去吧。我今日这番话,母亲若听得进去,便就督促父亲约束邵家子侄,若不愿听,便就当我没说过。」

「我累了。」

10

送走母亲后,我情绪不高,众人都放轻了手脚,怕再惹我生气。

画影蹑手蹑脚地走到我跟前,「娘娘,承恩公世子夫人求见。」

我放下撑着额头的左手,重新挂上笑容,「还不快请进来。」

承恩公世子夫人秦氏约莫三十多岁,有些富态,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两边的酒窝就陷了进去。「臣妇许久没来给娘娘请安了,前些日子家里老太太身子不爽,还望娘娘见谅。」

「老夫人身子可还好?」

秦氏道「好多了好多了,多谢陛下娘娘关怀,入了秋,忽冷忽热的,老太太晨起时着了凉这才病了。」

我看向秦氏身后站着的女孩,笑道「本宫有好些日子没瞧着于二姑娘了。」

于旻卉生了一张圆脸,样貌并不出众,甚至有些寡淡,只眼角处有一颗红痣,倒添了几分颜色。

「都别站着了,在本宫这,没那么多规矩。」

秦氏是承恩公世子的继室,父亲虽中了进士,奈何多年还只是户部主事,家中祖母和母亲去世,便耽误了婚事。一来二去,年纪便拖大了。当时先帝还在,我这个太子妃嫁入东宫后,于家的地位便有些尴尬。世子夫人去世后,承恩公世子就选了秦氏做填房。郭衢顺利登基,又看重郭舜明,自然恩赏于家。赏了一等公爵,秦氏也得了诰命,成了世子夫人。

「臣妇带着卉姐儿从浮明池边走过,正巧碰到定襄县主。」

「围猎后惠和就该启程去往蜀地了,本宫怕有什么错漏,便将母亲宣进来,想着再嘱咐一番。」

秦氏握着帕子笑着说「章家四公子好人才,陛下到底把娘娘放在心上的。」

我颔首道「本宫是极满意的,家里也是放心了。」

秦氏喝了口茶又说「浮明池边这阵子可热闹了,沈良娣真是有福气呢!」

我心想,重点来了,便回道「沈良娣肚子里是陛下第一个孙子辈的孩子,这样的喜事是该热闹热闹。」

「娘娘请恕臣妇多嘴,京中人家哥儿娶妇也是少有嫡妻未定,妾室就大了肚子的,这太子妃……」

我立马截住她的话头,「夫人慎言,这都是陛下的决定。」

「娘娘恕罪,母亲不敢妄议陛下。」

于旻卉拉着秦氏就要跪下请罪,我示意画影和青萝将她俩扶起来。

「既是太子择妃,必是陛下同意,太子满意的。本宫既非太子生母,又非中宫皇后,这些事本宫是一概不知不问的。」

秦氏刚要开口,就听到门口太监高声通传,「太子殿下到!」

郭舜明似乎并不意外秦氏和于旻卉在这里,径直走向我,拱手行礼,「静母妃安。」

「太子殿下可是稀客了,」我瞥见于旻卉微红的脸庞,笑着说,「今儿可是巧了,世子夫人和于二姑娘正陪本宫说话呢。」

秦氏看见郭舜明,眼睛都亮了起来,「老太太一直念着殿下呢。」

「外祖母可好?」

于旻卉福了福身,「祖母一切都好,殿下庶务繁多,不敢叨扰。」

我只当看不见于家二人的眉眼官司,「太子殿下是有要事吗?」

「锦绣轩临近池边,曼华又惊了胎气,想着来求静母妃一个恩典,搬到后面的齐光堂安胎。」

「不过一点小事,殿下指派个底下人告知一声便是了,还亲自跑这一趟。」

郭舜明眼神不带掩饰,嘴上说着话,目光却落在我身上,「孤正要找舅舅有要事,不如舅母和表妹同孤一道出宫?」

于家二人连声应合,我巴不得他们早些离开,便客套了几句,让青萝送他们出去。郭舜明却是落后了几步,转身对我说「多谢静母妃,儿臣得了一副古画,改明儿就送来。儿臣一片心意,还望母妃不要嫌弃。」

我想起那副永徽之治的画卷,那日他拥我入怀的画面,他怎么敢?我看着郭舜明带笑的眼睛,只觉得一阵凉意直冲天灵,若是万一,万一东窗事发,他尚有一线生机,那我呢?

我紧紧闭上眼睛,指甲狠狠掐入手心。

这天是正式的围猎,在围场的入口处设了看台,方便女眷和不方便上场的人们观看围猎。于是入口处,乌泱泱地挤了一大群官眷、王公贵族,叫人瞧花了眼。

围猎氛围轻松,许多官宦人家多会为自家适龄的哥儿或姐儿相看。因此,未嫁女子大都穿着漂亮的衣裙,拿着扇子,偷偷打量坐在看台上的公子,或在围场中策马奔腾的少年。

因为沈曼华有孕,今日围猎,沈嫔便在齐光堂守着沈曼华。

蒋婕妤和魏美人最是爱热闹的,谁家的公子上了场,哪家的姑娘也要巾帼不让须眉一把,她们都摸得一清二楚。

看台说是观看,实则离得远,场中情景看得并不十分清楚。因此场中有小太监们跟随记录,隔一炷香,便有小太监出来报一声「战况」。

蒋婕妤是等不及的,每每都叫小太监先来将情况说给她听。「早就听说镇远侯家的姑娘从小就是要学骑射武艺的,刚刚那小太监来报,说是已经猎了只活的梅花鹿呢!」

魏美人听了点点头,「方才还见到襄阳侯世子也入场了。」

陶景姝坐在我身边,听到后便问道「我瞧着那位周世子身子单薄,如何比得过那些武将、公子?」

魏美人很是认同,「周世子约莫只是入场转一圈,猎不到也不会有人说道的。」

「章四公子竟也猎了只獐子,惠和县主这婚事,依臣妾看是顶好的!」

我只笑道「魏美人面前摆的可都是糖不成?惠和不应在家里绣嫁妆,合该来这儿听她夸天夸地!」

众人又笑作一团。看台上人来人往,我便借口更衣,到围场外转一转。

围场四周都设有围棚,方便贵人们更衣、休息。

我正走到一处围棚,就听到里面传来的咳嗽声。

这次围猎因带着青萝,我便将首领太监罗问永留在宫里,现在跟在身边的是罗问永的小徒弟卓萍。卓萍听见围棚内有人,便掐声喊道「谁在里面?静贵妃娘娘到了。」

一人掀开布帘,头发半束,眼下青黑,还未到深秋,却穿得比常人都厚重。

「原来是仲侯爷。」

仲元青缓缓地行了个礼,直起腰来,又咳嗽起来。

「静贵妃娘娘见谅,天气骤凉,臣这几日神思倦怠,恐惊扰了娘娘。」

我掀开布帘,里面只简易地放置了一张方桌和几个圆凳。「猎场风大,侯爷坐在这围棚里也躲不过。本宫还是派人送侯爷回住处吧。」

卓萍在一旁赔笑道「侯爷身子要紧,就让奴才送您回去吧。」

仲元青颔首道「今日暖阳高照,场中诸人意气风发,更似阳春,看得臣也想去那猎场转转,只身子骨不争气,便也不当奇货了。多谢娘娘。」

我看着卓萍扶着仲元青向不远处的马车走去,垂下眼帘,拇指缓缓摩挲虎口的皮肤。

太子已经知道了吗?

11

晚上是围猎后的酒宴,我需要陪坐在郭衢身旁,自然要浓妆出席。

我将无关人都打发出去,留下青萝和画影为我穿衣。

「刚刚卓萍回来了,说是半路上,陛下将仲侯爷召了去,便回来向娘娘复命。」

我点点头,画影似有不解,问道「今日侯爷是专门在那里等着娘娘的?」

青萝瞪了她一眼,压低了声音说道「这话说出来,也不怕丢了脑袋!」

我抬起手,止住她两打机锋,「沈曼华身边可有我们的人?」

画影道「有一个在屋里伺候的叫银盼的。」

「找个机会问问她,太子和沈曼华之间可有不妥。」

青萝似是想通了一些关窍,「娘娘是怀疑太子殿下知道了什么?」

我看着她两抚平衣服上的褶皱,侧首道「仲元青不会多说废话,他今日突然说起奇货,我便心中有些奇怪,仔细一想,怕是提醒我太子已然知道沈曼华的一些事了。」

吕不韦贾邯郸,见而怜之,曰:「此奇货可居。」吕不韦扶植秦庄襄王,舍出爱妾赵姬,因而野史常道,始皇非异人所出,恐为吕相之子。

沈曼华私下密会周如会,这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恐怕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咱们宫里也挑个机灵点儿的,盯着东宫,别出了什么差错。」

晚宴虽没有万寿节那般隆重,但因食物都来自今日围场中人亲手所猎,桌几上肉食膳房恨不得做出一百零八种样式来,倒也新鲜。

我坐在郭衢身侧,郭舜明坐在郭衢下首,沈曼华坐在郭舜明后方。

「太子,太医院正同朕说沈良娣的胎需要静养,今日人多不要惊了胎。」崔海和纪昶安静站在下首,我亲自给郭衢布菜。

「回父皇,儿臣省得。」

沈曼华半低着头,眉眼温顺,端着面前的羹汤,小口地喝着。

郭衢小酌了几杯,神色惬意,扭头对我说「今日朕看那章四,很是不错,贵妃尽可放心。」

我忙作出诚惶诚恐的模样,「臣妾有什么不放心的,陛下的眼光不会错。」

郭衢满意地点点头,举起酒杯,对下面众臣席喊道「周如会!」

一个穿着靛蓝色衣衫的男子走到大殿中央,跪拜行礼。

「贵妃可知道他?」

我放下银箸笑道「陛下打趣臣妾不成,陛下前几日同臣妾夸过襄阳侯世子的文章不错,怎么转眼倒问起臣妾来。」

郭衢让崔海为我再添上一杯酒,拊掌笑道「贵妃是一点亏也吃不得!你可知他今日猎了头羚羊?」

「可见陛下前几日夸早了,周世子是文武双全呢。」

「襄阳侯很会教子。」

一个中年男子忙起身行礼,「犬子雕虫小技,叫陛下娘娘见笑了。」

郭衢浅酌了一口,「朕先前将惠和县主赐婚给济宁侯四子,便是看他可堪良配。襄阳侯,你这个儿子可定了婚事了?」

「回陛下,未曾。」

郭衢点点头,对另一侧喊道「许国公!」

一个蓄着山羊须的中年男子也走到殿中央,正是许国公许正茂。

「朕今日就当回媒人,做主给你们两府赐个婚,如何?」

我知道重头戏来了,便说道「周世子和许姑娘都在,陛下何不直接问问他们的意思?」

许正茂见我开口,附和道「陛下知道臣是最疼月儿的,婚姻大事也要听听小儿女们的意思。」

郭衢点点头,「周如会,朕将许姑娘赐婚给你,你觉得如何啊?」

周如会大声回道「许姑娘教秉名宗,敏慧端良,能娶许姑娘为妻,是臣的福气!」

郭衢哈哈大笑,显然很满意这个结果,「朕这个表妹最是娴静,你可要好好待她!」

我也跟着笑道「恭喜周世子和许姑娘了,果真是一对璧人……」

「良娣您怎么了?良娣!」

我话还未说完,就听到下首一阵骚动。

「怎么回事?」

一个宫女慌张地向我们行礼,「陛下娘娘,良娣突然晕过去了。」

一时之间,大殿内的舞乐声戛然而止,舞姬乐人们匆匆跪了一地。沈曼华四周围了一圈的宫人。

我皱眉道「还不快挪去偏殿,召太医院正来。」

郭衢眯着眼瞧那一处,对郭舜明说「太子,你去陪着良娣吧,好好的人怎么突然晕过去了?」

崔海连忙跪下磕头,「陛下明鉴,良娣的餐食都是单独做的,呈上前太医们也都瞧过,奴才们也都层层查验过了,绝没有问题啊陛下!」

「陛下,待太医查看过沈良娣后再处置也不迟。」

郭衢「嗯」了一声,将酒盏重重地放下,跪地的宫人们更是颤了一颤。

大殿内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众人皆知陛下对这个孩子很是看重,因此众人只小心翼翼地喘气,生怕触到天子的霉头。

沈嫔因为沈蔓华的这一胎,算是翻了半个身,如今她坐立难安,手里一张帕子也被绞得不成样子,不住地往偏殿看去,生怕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传来。

我垂下眼帘,不去看殿里神色各异的众人。原以为周许两家议亲,沈曼华必定听到了风声,难道两家竟瞒得一点风声都不漏,沈曼华今日才知道周如会要娶许明月?

「陛下,沈良娣是忧思过度,郁结于心,这才晕厥。」

「怎么就忧思过度了?」

太医一时语塞,只能深深地低下头,等着训斥。

我觑了一眼郭衢,「陛下,想必是沈良娣初次有孕,先前又摔了一跤,受了惊吓,这才时时忧心。」

底下的太医便连忙说道「娘娘说得有理,臣这就下去,为良娣开几剂安神补气的汤药。」

太医离开后,郭舜明也回到大殿,「父皇,良娣已经醒了,孩子无恙,父皇放心。」

郭舜明起身时与我眼神交汇,我避开他的视线,敛下眼中思虑,再次挂上笑容。

「皇兄!可见是皇兄这婚事赐的好,沈良娣腹中小皇孙也觉得极是啊!」

郭衡这一打岔,众人便纷纷对襄阳侯和许国公恭贺起来。

郭衢重新端起酒盏,笑着指着郭衡,「好话便都叫你给说了!」

秋狝后回到宫中,秋景更浓,天气也愈发冷了。三日前,邵如季坐着马车与章秉听往蜀地去了,母亲没再来找我,邵家也没有再往宫里送信。

倒是许国公顺带求了恩典,让许明月时常进宫听我教导。

现在郭衢的后宫是既无皇后,也无太后,太妃们也不能越俎代庖插手新帝的后宫事务,至少看起来,现在的后宫是唯我独尊。

许国公府的荣耀并非靠裙带关系维系,许家人才辈出,朝堂论政可以,沙场论战也可以。郭衢当初打败其他兄弟接盘储君之位,许家功不可没,后来顺利登基也有许家鼎力相助。许正茂在郭衢心中的地位是牢不可撼。

许明月虽是许正茂独女,但身上并无骄矜自功之色,落落大方,是真正的大家闺秀。

名义上是听我教导,实则我无甚可教,只当每隔两天有人陪我说笑罢了。

因寒冬将近,尚服局给各宫都送了许多皮料以制作冬衣。一日郭衢歇在玉堂殿时,我因沐浴后开了窗户着了凉,第二日起来便有些发热。郭衢记着这件事,此次便多赐了我几块紫貂皮,嘱咐我做件厚实的大氅,不可再受凉。

许明月来的时候,陶景姝正在同我挑挑拣拣那些布料皮料,说这个样式时兴,那个料子柔软。我看许明月只安静站在一旁,便让她也来选几件,叫尚服局一起做了。

我看她格外喜欢一匹月白色有暗纹的布料,便让女官替她测身量,做件裙子。

「这匹料子是蜀地进贡的,只先贡了娘娘这儿,这暗纹绣的是昙花,月光下格外好看呢!」

陶景姝听了女官的话,便也仔细瞧了瞧,点点头道「这昙花绣得不错,许姑娘可是喜欢昙花?」

许明月微微一笑,说「玉洁冰清尘不染,风流诗客独徘徊。」

我挥手让女官们退下,拉起她的手说道「昙花一现可倾城,美人一顾可倾国,昙花称你,只是昙花不是长久之物,你喜事将近,那匹你带回家去,以后再做成衣衫。」

许明月点头称是。

「说到这昙花,如今宫里延英殿旁的随清阁有白日开花的昙花呢!」

昙花花期短,只在夜晚开放,只有短短几个时辰,一些宫人为了讨贵人开心,便专门想了法子,改了这昙花的开放时间,在白日开花,免了贵人们深夜赏花的诸多不便。

我见许明月很想去看一看,便让人先去随清阁安置妥当,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延英殿走去。

延英殿靠近旧宫和外朝,是外朝与后宫交界的一座宫殿。旧宫曾因宫中大火被烧毁过半,自此便一直被废弃着,也少有人踏足那里。

我们刚走到椒房殿,便见郭舜明从殿内出来。众人又是乌拉拉地跪下行礼,我与陶景姝是他的庶母,只行半礼。

「静贵妃、陶美人,表姑也在?这是要去哪儿?」

许明月低眉回道「与两位娘娘去随清阁赏花。」

郭舜明一听也很感兴趣,眼睛都亮了起来,「儿臣也想一赏昙花一现的美景,静母妃不会嫌我叨扰吧。」

我微笑同意。

郭舜明身边没有带随从,应该是孤身一人去椒房殿祭拜,他安静走在我身侧,腰间佩戴的玉佩与香囊相撞,发出规律性的响动。

「昙花一现是难得的美景,纵使花不再开,景却已深记。」郭舜明看着前方轻轻地说,若不是看到他的嘴唇颤动,我还以为一时幻听。

「殿下博闻强识,世间美景皆可记于心间,昙花小景,不足挂齿。」

郭舜明的手指有规律地敲打玉佩,再未开口。

因宫人们远远缀在后面,我们四个已看见延英殿的屋檐。郭舜明却突然停了下来。

我有些疑惑,只能停下,「殿下?」

郭舜明伸出食指抵住嘴唇,微微侧头,看向一扇半拱小门。小门上缠绕着不知名的枯藤,小门内杂草丛生,断垣残壁,这是旧宫的一处入口。

「各位可有听到异声?」

我见他神色慎重,几人放缓呼吸,果然听见几声短促的声音。

「旧宫早就没有了人,怕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我见陶景姝开始胡思乱想,低声斥道「大白日的,哪里来的不干净的东西?休得胡言乱语。」

郭舜明向前走了几步,顺势就要拉开小门。我急忙跟上去,想要拦住,「殿下,无非是旧宫无人修缮,秋日风刮过,有些声响罢了。」

他却并不理会我,径直拉开了小门,「贵妃没听出是人的声音吗?」

陶景姝听了面露难色,「什么人会到这旧宫里来?」

我看后面的宫人还未跟上,郭舜明却已往里面走去,只能叫上陶景姝和许明月一起往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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