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摆在大殿中央,远远看去,的确像是个「昌」字。
郭衢眯着眼睛瞧了一会,却是拊掌大笑,「老四啊,你这个石头果然与众不同。」
郭衡连忙点头称是,「皇兄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贵妃啊,朕记得你幼时便是在平阳长大的?」
我起身行礼,「难为陛下记得,臣妾祖籍平阳,幼时随曾祖父母住在平阳。」
郭衢缓步走下高台,众臣纷纷跪拜,他一步一步走到石头边。
「平阳是个好地方,人杰地灵。邵阁老有功,为朕教导出像贵妃这样替朕分忧的贤助。」
「臣妾不敢。」
「都跪着做什么,都起来都起来。」他似乎想了片刻又道,「先帝登基之时,邵阁老便是辅佐大臣,功在社稷,如今邵卿也多为朕分忧,实在辛苦了。」竟是上前扶起了父亲,我心中不安,捏住衣袖不语。
「县主今日可是带着孙女进宫了?朕瞧着倒是面生。」
我猛地抬起头向下席望去,距离太远看不真切,只看得出像是那日母亲带来的女孩。
「回陛下,娘娘进宫后臣妇有时思念,便将家中的女孩儿接到身边陪臣妇解闷,季娘乖巧,臣妇此次进宫便带了她来。」
郭衢沉吟道:「县主很会教养女孩儿,贵妃婉顺当有县主之功。多大了?」
「回陛下,十三了。」
「嗯。该到说亲的年纪了,贵妃为朕诞育龙嗣,操持宫务,朕一直都想赏赐贵妃。邵卿为朕烦劳,也当奖赏。不如就赐这孩子二品县主吧,封号就让礼部来拟。」
我望向郭舜明,他轻轻摇了摇头。
我闭了闭眼,重新挂起笑容,「得陛下封赏,是这孩子的福气,只是,县主之位多为宗室之女或功臣之后,这孩子怕是承不住陛下如此厚爱。」
郭衢重新走回高台,一手扶起我,手掌抚于我的手背之上,「贵妃何必替那孩子妄自菲薄,贵妃和邵家有功,这个县主她当得起。」
我知他意已决,不便再多说,只得和邵家众人跪拜谢恩。
郭衢今晚突然的封赏来得突然,我感觉危机在一步步逼近,我的直觉告诉我郭衢在收网。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郭衢赏的甜枣不吃不行。今日可以赏邵家一个二品县主,抬了身份,明日再赏一个太子妃之位,也无人有异议,后日罚没邵家,自然来得顺手。
待我回到玉堂殿时,手早已冰凉,左手虎口更被自己掐出了一道深深的血印。青萝见状,忙让人去传太医为我包扎,我挥手拦下。
「一点小伤不必召太医,免得惊动陛下。」
宴庆结束后,郭衢便去了蒋婕妤的清凉殿。今日重赏了邵家,他自是要去再怜惜一番幼子的。
「娘娘,东宫递了口信来,子时清晖殿。」
我伸手取下发髻上华丽的钗环,黄铜镜在烛光下晕出模糊的光影,我看不清自己的表情,「知道了,你去准备一下吧。」
沿着上次的路径,我再一次踏进清晖殿,郭舜明却是站在方桌之前悬肘写字。
「今日之事贵妃不必担忧,孤自有分寸。」
笔锋渐收,纸上赫然是个「沈」字。
「殿下何意?」
「蒋婕妤只是暂时抚育思予,沈美人尚在,沈家不会束手就擒。皇子是沈家的,不是蒋家的。」
我伸出左手接过郭舜明递来的纸张,看见左手还未包扎的血痕,我心下一讪,欲换手拿纸。郭舜明却是伸手就要触碰我的伤口,我立马松开了手,那「沈」字纸落在了墨砚之上,迅速晕开了一团墨迹。
「贵妃受伤了?」
「无碍,有劳殿下关怀。从沈家入手有破局之法?」
郭舜明的视线从我的左手移开,落在那团墨迹上,「沈美人虽是庶女,却是沈勋爱妾所出,武定伯的爵位是世袭,等他儿子承袭时,又要再降一等。沈勋又如何没有再复武定公时荣耀的心思呢?」
「身负显赫战功或对社稷有功方可封爵。武定伯一无战功二无政绩,如何封侯称公?」
「母后虽已薨逝,父皇登基后依照祖例封外祖父为承恩公。」
「沈美人育有皇子,父皇登基虽只封嫔,但贵妃您也未曾封后。这皇后之位,沈美人未必不想争一争。」
「若是沈美人不争气,武定伯世子沈建绪还有两个待字闺中的女儿,孤的太子妃还未正式定下,再不济可效仿她们那位庶出姑姑的路子,只求良娣之位。」
我望着桌上蜡烛跳动的火光,看来郭衢此前对沈美人的惩罚就是隐晦的提醒,对我的维护也只是恰到好处的利用罢了。
「殿下是让本宫解了沈美人的禁足?」
郭舜明拿起宫人摆放在烛边的黄铜剪,剪断了蜡烛的烛芯,只余一缕青烟,随茶烟盘旋而去。
「本宫会让思予回到沈美人身边,只是复位…」
「青州大旱,沈勋次子沈建坤得一谋士,神机妙算,遏制缓解了灾情,想必折子这两天就会送到父皇案上。」
「那人如此才学,竟只愿屈居沈建坤这个千乘县县令之下,太子殿下的人果然与众不同。」
「贵妃聪颖,和聪明人合作向来事半功倍。」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对郭舜明而言,沈家本就留不得,我心里也明白,与虎谋皮,最多不过保邵家几百口性命罢了,繁华不过身外之物,总比丢了性命的强。
「天寒,娘娘还是赶快回屋歇着吧。」
天寒总要冻一冻心肠,心肠硬了,便也能浓妆艳抹登台唱戏了。
6
四月将至,皇城之中处处皆是春景,给太子选妃也被悄悄提上了日程。
为显低调,郭衢以我的名义在御花园南侧的披香殿筹办百花宴,宴请各家闺秀,名为赏花,实为相看。又在北侧的蓬莱殿设寻英宴,青年才俊济济一堂,颇有大牵红线的架势。
比起心思各异的老臣,郭衢接连提拔的都是根基尚浅、朝乾夕惕的年轻人,又有意扶持在京中沉寂已久尚有爵位或是落魄世家的子弟,新旧贵族之间的矛盾在郭衢的有意引导下,竟有愈演愈烈的态势。
我带着邵如季到披香殿时,沈嫔、蒋婕妤、魏美人和杨才人已经坐在大殿一侧,门口太监们高声通传,「静贵妃娘娘到。」
乌泱泱一屋子的人都屈膝行礼,娇滴滴的声音和在一起,震得我耳朵嗡嗡直响。
「都起来吧。今日赏花,都不必拘束。」
沈嫔斜倚着小几,「先前陛下万寿节晚宴之时,臣妾无福得见惠和县主,今日县主跟在娘娘身边,臣妾瞧着,侄女肖姑这话果然不错。」
万寿节后礼部给如季拟了封号,郭衢择了「惠和」二字,赞其柔质慧中,感念邵家与他君臣和勉。一时之间,邵家在京城风头无两。
两个月前思予生辰,我便向郭衢提议解了沈美人的禁足,郭衢大手一挥,表示这些小事不必向他禀报。待沈建坤不仅遏制灾情,亦安抚流民的消息传遍朝野时,郭衢便下旨超擢沈建坤为青州知州,并复了沈美人的位份。
因此,这次百花宴我特意与郭衢商议,既是赏花,那就把宫里的姐妹都请来一起热闹热闹。
戏台搭好,伶人总要安排好,才能唱一出完整的戏。
殿内衣香鬓影,殿外花香满园,人已入局,静待开棋。
「听说武定伯府的姑娘也来了?」
两个穿绯色罗裙和烟紫罗裙的女子走到殿中央,「静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果然好相貌。」
蒋婕妤见我夸奖二沈的相貌,便说道:「沈三姑娘姿色过人,听闻周世子上巳节遥遥一望便已倾心。」
「周世子?可是襄阳侯世子?」魏美人问道,「都说这位周世子是芝兰玉树一般的人,如此可是天赐良缘了。」
「蒋婕妤说笑了,市井流言也不怕污了贵妃娘娘的耳朵。」沈嫔面露不虞,「魏美人有空听那起子小人嚼舌根,还不如多花花心思留住陛下。」
我看几人又要吵起来,只觉得心中烦闷,「好了,如今春色正好,也不必都拘在这殿里,皆可自行去御花园中赏景。」
我来到偏殿,只让青萝和画影留下。
「娘娘放心,奴婢必寸步不离县主左右。」画影会些拳脚功夫,今日这场戏邵家不能登场,她看着邵如季,我才能安心。
待画影离去后,青萝才开口,「一切已准备妥当,娘娘可就在这偏殿等着?」
「去观竹阁吧。」
观竹阁是御花园北角的一座小楼,周围遍栽凤凰竹,竹影挲挲,是静心的好去处。
今日两宴齐办,郭衢又亲临蓬莱殿,禁卫军是天子近卫,自披香殿至御花园的路上,便不时就看到一队禁卫军佩剑而过。
刚一盏茶的工夫,观竹阁后方的小侧门却被人打开。我只觉奇怪,便往侧门而去,却看到神色异常的郭舜明。
我还来不及奇怪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就被他一把攥住了右手,用力一扯,我毫无防备地被他拉进怀里。
我一时恍惚,他的手已撇开我鬓角的一缕碎发,「乐安……」
我顾不得心中疑虑,奋力推开他的桎梏,他似有不支,一手扶着柱子,才不至于跌倒在地。
我想起桌上一直未喝的西湖龙井,几步并作一步,端起茶盏泼在郭舜明脸上。
「殿下现在可还清醒?」
他定定地望着我,伸手拂去脸上沾着的茶叶,「我很清醒,多谢贵妃。」
我想起他方才的神态,只觉荒唐,「殿下着了道,合该往陛下面前求个公道。」
他向我拱手后,便从侧门离去。浑身的力气仿佛一下卸了个干净,我忙让青萝扶我坐下。我并非懵懂少女,刚刚郭舜明已然逾矩,却不以为意,纵我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却不能表现出分毫。
再回披香殿时,却见蒋婕妤在殿外张望,见我来了立马迎了上来。
「娘娘,出事儿了。」
「刚刚蓬莱殿传来消息,太子殿下遇刺了。」
我刚想示意她继续往下说,郭衢身边的崔海就来了。
「贵妃娘娘,陛下宣您和沈嫔娘娘宣室殿见驾。」
我状似无意问起:「崔公公可知这是发生了何事?」
崔海面上条条沟壑丝毫不动,只赔笑道:「奴才只是前来传旨,这陛下的心思,奴才哪里敢揣测。两位娘娘还是快请吧。」
还未到宣室殿前,就见宫女太监们都远远站在殿外,我敛下心中情绪,一步一步踏上宣室殿的石阶。
殿门前一个穿着明光铠着禁卫军服饰的男子,见到我们一行人往殿前而来,手却是握住了身侧的佩剑。
崔海见状上前笑道:「纪将军,陛下旨意,宣静贵妃娘娘和沈嫔娘娘觐见。」
「贵妃娘娘莫怪,纪将军一直驻守漠北,此前未曾进宫,陛下惜才,纪将军刚调任禁卫军统领。」
「臣纪昶参见静贵妃娘娘、沈嫔娘娘。」
「无妨,」我看他似乎有些窘迫,「纪将军职责是为保护陛下,守卫宫城,不必介怀。」
我和沈嫔踏进宣室殿,郭衢坐在龙椅上,殿中跪着两个女子,哭得梨花带雨。
「曼华?宛华?你们怎么……」沈嫔惊呼出声,我走到跟前才发现正是沈家的两位姑娘沈曼华和沈宛华。
「请陛下恕罪,她们初次进宫,若是有言行不当之处,冲撞了陛下,还望陛下恕罪。」
郭衢听完却冷哼一声,拿起桌上的砚台就往沈嫔身上砸去,因为沈嫔就跪在桌前不远处,砚台竟是硬生生把沈嫔的额头砸出了个血窟窿。一时沈嫔头上血流如注,血水泪水混着脸上的妆容,看着十分可怖。沈嫔当即就晕了过去,沈曼华和沈宛华吓得都止住了哭声。
郭衢看着晕在底下的女人,眼神里只剩厌恶,高声呼了崔海进来,崔海看见倒在地上的沈嫔,叫了两个小太监把她抬了出去。
我看着地砖上的暗红色血迹,只觉得反胃,皇权之下,红颜、财富、权力都是枷锁,今日枕边人惜你如珍宝,明日就厌你如袍上无端蹭染的污渍尘土,不知道这宣室殿里、那龙椅上,代代算计的血泪又能否擦拭得干净。
「陛下息怒,是臣妾的过失,让两位沈姑娘冲撞了陛下。」
我感觉到郭衢的视线停在我身上许久,才「唔」了一声,「贵妃不必自责,错不在你。是武定伯府心怀不轨,行刺太子。」
二沈听他这么一说,忙吓得直呼「冤枉」「陛下恕罪」之类。我福了福身,「陛下,这其中是否有误会?臣妾回到披香殿时听蒋婕妤说起太子遇刺,殿下的功夫连陛下都是赞赏有加的,加之今日宫中守卫森严,两位姑娘身体娇弱如何行刺?」
郭衢招手让我向前,我走至他身边,他拿起桌上的一个香囊递给我,「贵妃可知这是何物?」
我摇摇头,「请恕臣妾愚钝,不过一枚香囊…」
郭衢从我手里夺过香囊,扔在二沈面前,那沈三姑娘整个人便瑟瑟发抖起来。
「贵妃自幼是邵阁老教导,又在太皇太后膝下听训,自是不晓得合欢散这些不堪入目的脏东西!」
「不知太子殿下现在如何?」
提起儿子,郭衢眉目舒展了几分,「多亏纪昶发现及时,太医已运针解毒。合欢散亦有毒性,武定伯府怕是不满朕宠信长子,对幼子偏颇!崔海!把她们先押下去!」
我见他扯到了储位之事,只作不闻,又见他命人看押沈曼华和沈宛华,便道:「陛下,此事不宜张扬,若是将沈家两位姑娘押入掖幽庭,只怕汴京不日便会物议如沸,」郭衢并未打断我,「太子殿下是人中龙凤,小女儿家有倾慕之心也实属正常。只是到底是用了不入流的法子,但臣妾看那两位姑娘的神态,似是只有那沈三姑娘十分惧怕。」
郭衢点点头,「是沈宛华下的药,却是沈曼华扶着舜明找到的纪昶。」
我垂下眼睫,「如此说来,这沈大姑娘倒是有功。」
郭衢面带愠色,「这武定伯府做戏给朕看呢!」
「陛下,臣妾在准备百花宴名单之时,曾听闻这沈大姑娘和三姑娘虽都是武定伯世子嫡出的女儿,但这大姑娘是先夫人所出,在家中与三姑娘之间颇多龃龉,对继夫人也是颇多不满。想来这沈大姑娘应是恰好遇上了太子殿下。」
郭衢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你言语之间倒是对沈曼华多有维护。」
「陛下说笑了,沈嫔是三皇子生母,陛下到底也要看在三皇子的面子上,这两位沈姑娘也算是三皇子表姐,况这沈大姑娘并未参与,陛下如此重罚,只怕是不太妥。」
郭衢沉吟片刻,点头道:「贵妃此言有理,既如此,便让那沈宛华去灵悔寺静心思过,无朕旨意不得出寺,至于沈曼华,既然她与舜明有缘,就赐给舜明做良娣便是了。」
「朕今日本是为舜明择妃,倒是被搅和了。」
「陛下也不必急于这一时,这太子妃,总要太子殿下自己喜欢才行。陛下是慈父心怀,要事事为殿下打算呢。」
郭衢听完拊掌大笑,「朕可盼着思颐快点长大,朕好给他选个可心的妻室。」
我点头称是。
走出宣室殿时已是月上梢头,纵然入春,落日后冷风依旧刺骨,青萝为我披上斗篷,一队宫人拥着我往玉堂殿走去。
看着宫道上忽明忽暗的宫灯,天边抱缺不肯圆满的月亮,还有那一抹不愿落下的余晖,我不知该不该松一口气,我回望夜幕中的宣室殿,抖落指甲里残余的白色粉末。
7
沐浴过后,青萝为我篦发。
「娘娘今日何必成全沈大姑娘。」
我望着已经洗净的双手,缓握成拳,「对她来说也未必是成全。今日她突然出现,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娘娘放心,没留痕迹,太子殿下查不出什么来。只是没想到沈宛华果真是个草包美人,这般急不可耐地动手。难为娘娘了,怕她误事,可到底是污了娘娘的手了。」
「洗干净了就好了。」
「太子殿下今日到观竹阁一事,可要奴婢去处理干净?」
我又想起今日观竹阁的那一幕,觉得荒唐又可笑。我不得不重新考量,郭舜明已经长大,是我忽略了,他不仅是暂时的盟友,也是男子。
「不必,他自会处理干净,不用我们动手。」
太子还未择定太子妃,武定伯府的大姑娘先入东宫为太子良娣,汴京城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母亲带着邵如季来玉堂殿的次数也多了起来,谈起沈曼华时全然是嫡妻评判妾室的姿态,俨然一副未来东宫女主人的架势。我也懒得与她们多费口舌,每当她们问起太子妃的事,我只管用旁的事搪塞过去。
原先只想让在郭衢的心里埋个种子,没想到沈宛华超额完成任务,又有沈曼华中途插了一脚,当前没有比沈家女入东宫,更能让我们这位陛下转移注意力的办法了。
沈曼华入东宫的日子定在了五月初五,虽然只是纳个良娣,宫里还是忙了起来,进进出出东宫的人也多了起来,郭舜明也没有递口信来,郭衢因沈家的事,对我倒添了几分温柔,我便敷衍回应。每天在玉堂殿里读读话本逗逗思颐,有兴致时处理宫务,偶尔再应付应付母亲,倒是入宫以来难得的清净日子。
这一天,我刚读到话本子里的主角惩恶扬善处置恶人之时,青萝快步走了进来。
「娘娘,刚刚宣室殿里传了旨意出来。陛下为济宁侯四公子赐婚,定的是县主,只怕现在圣旨已经到邵府了。」
我将话本放在小几上,「宣室殿可有其他人?」
「太子殿下和章四公子都在。」
「本宫知道了。你去太医院请荀太医,说本宫突感不适,」我轻轻握住左手艳红的手串,「本宫既然是急症,需要卧床休息,从今日起,玉堂殿就闭门谢客吧。」
我抚过颈侧突起的小红点,我知道接下来我的喉咙会肿胀,手臂会浮起红斑,这是一个连母亲都不知道的秘密。我只需要静静地坐在这里,等待好戏的开锣。
青萝说邵如季和章秉听的婚期定在明年开春,蜀地遥远,因担心年下气候多变,路途艰险,礼队会在今年十月就出发,将邵如季送去蜀地,别馆而居,等待婚期到后再成礼。
我的急症复发了多次,郭衢也下令不许闲杂人等叨扰我养病,前来探望的宫嫔、焦急的母亲和邵家人通通被拦在了玉堂殿外。郭舜明也常派人来询问病情,不过一直都是青萝招待,我一概不见。
我除了身上有些痛痒外,却是能静下心来,好好看一看这京中的棋局。
快雨疏风六月凉,我一病就是两个多月。眼看快要入夏,大雨小雨一场接一场,窗下的芭蕉叶被打弯了腰,我推开窗,散一散这满屋子的药味。
「娘娘病体初愈,怎么站在窗口?着凉了可怎么好?」
我搂紧青萝为我披上的薄披风,「天气要热起来了,这宫里也要热闹了。」
雨过初晴,我说想去御花园走走,只带了青萝和画影。路过一处小亭时,只见一青衣女子烹茶,走近一看果然是个美人。
女子见我踏进亭子,施然起身行礼。
我端起面前刚沏好的茶轻嗅,茶香袅袅,「这信阳毛尖宫里别处可喝不到,本宫病的这些日子,听闻陛下新得了一位陶美人,宠爱非常,今日倒是让本宫享了口福。」
「娘娘谬赞,臣妾是罪臣之后,不敢期盼天恩。」
我挥手让婢女们都退到亭外,放下茶盏,「你何必兵行险招,我病好后自会想办法把你拨来我身边伺候。」
她笑容不变,将一碟点心推至我面前,「娘娘的心意景姝明白,如今娘娘为邵家殚精竭虑,景姝不敢劳烦娘娘为景姝谋划,景姝身无所长,只这一张脸还有些用处。」
「我答应了长姐和陶景泓,必要好好照顾你们……」
「乐安姐姐,」她敛下笑容,「家中姐妹及小辈罚没掖幽庭后,活下来的只有我和其希,姐姐帮了我们太多。这终归是陶家的事,姐姐不要牵扯太深,以免伤及自身和二皇子。」
我冷笑一声,「陶景姝,我既然当初帮了你们,就想过有什么后果,用不着你替我着想。」
「待这件事结束,这天下的好男儿任你挑选,你何必急功近利!」
她的眼眶蓄满泪水,深吸一口气,「我要的好男儿不会来了。」
我沉默片刻,待她情绪恢复如初后道:「十月初秋狝,我会派人安排妥当,让你和其希见一见其渊。」
我见她眼神里迸发出光彩,只说:「陛下生性多疑,若论起陶家之事,你不必隐瞒情绪,如此他才会放心。只是这其中的度,你务必拿捏好。」
陶景姝点点头,我刚想再多嘱咐两句,她的贴身婢女通报,称郭衢传她一起共进晚膳。
「去吧,若有事,派人找青萝便是。」
我看着她一步一步远去的背影,想起长姐出嫁时的情形。我站在母亲身边,看着她走出拱门,跨过门槛,新娘子不能回头,我只能看到红盖头上一晃一晃的流苏。母亲说长姐只是嫁到陶家,两家不远,若我想念长姐,也可时常去探望。我很开心,因为去陶家会有陶景泓这个小跟班搜罗各种好玩的玩具,他有个年纪还小的妹妹景姝,可以毫无怨言地听从我们的指派。我不必时时面对祖父和父亲,不必讲究宫廷里的那套礼仪,不必摆一套邵家姑娘的架子。
那些少时的快乐与欢笑,都似飞鸿踏雪泥,淹没在京中那一场飞雪,那一次次刀起刀落中了。
我再一次踏进清晖殿,殿内已摆上了冰鉴,郭舜明背对我,站在一副古画前。
「这一病数月,还未恭喜殿下。」
「孤何喜之有?」
「沈良娣淑慎之姿柔嘉之质,恭贺殿下喜获佳人。」
「非我所愿,亦非我所求,喜从何来?」
「沈家急功近利,难道不是殿下希望看到的?」
他骤然转身,目光炯炯,我避开他的视线,「开丰四十四年,也是这么一个夏日,本宫在清晖殿外,与陛下一道等着殿下出生。本宫当时还未满十四,懿德皇后招呼本宫往近处看看刚出生的殿下,宫女们都说殿下长得像陛下,本宫当时看不出哪里相像。如今殿下是愈发像陛下了。」
「贵妃说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人总是要向前看的。贵妃可知,这画画的是什么?」
古画似是描绘一都盛景,画笔勾勒间,小人物的神态跃然纸上,「殿下大志,心怀天下。」
他的嘴角扬起,「此画描绘的是永徽之治长安的盛景,唐高宗在位时边陲安定,百姓阜安,有贞观遗风,孤以为当有武后之功。」
我压下心中波澜,只笑道:「唐太宗有长孙皇后,陛下有懿德皇后。看来殿下想要迎娶的太子妃也必是贤德之辈,于四姑娘与殿下青梅竹马,素有贤名,也是陛下属意的太子妃。殿下心中有丘壑,太子妃也必会是贤内助……」
我话未说完,郭舜明竟然攥住我的手腕,「孤答应贵妃,成全邵如季和章秉听,孤做到了。贵妃又要怎么成全孤?」
他攥得我手腕生疼,我挣脱不开,「殿下心中有明镜,孰是孰非,殿下应该清楚。」
「孤不需要清楚。」
「殿下!我是你的庶母!」
周边奴仆都被遣散,我心中气愤至极,真是郭衢教出来的好儿子,礼义廉耻都不要了。我只得拔下固定发髻的发簪,扎向郭舜明的手臂。发簪刺破皮肉,郭舜明吃痛,放开了桎梏我的手。我顾不得散落的头发,戴上兜帽,匆匆离去。
出了东宫,青萝见我发髻散开,发簪也不见了,觑我脸色,想说什么却又没有开口。
「先不回玉堂殿,陪本宫去一趟椒房殿。」
自东宫至椒房,会途经一片荷花玉兰林,大朵大朵地盛开,远远望去像大雪覆盖在枝头。林中转出一道人影,月光下铠甲泛着银色的冷光。
「幸奴见过姑娘。」
「今日是纪将军值夜?纪将军辛苦了。」
「东宫乃是非之地,姑娘还是少去为好。」
我看着他和从前一样的眼神,想起方才之事,不由火上心头,「你为什么要回来!」
「陛下登基后,属下在北漠听闻陶家被满门……」
「你已经不是邵家的家奴,不是我的护卫了!」
「姑娘…」
「上阵杀敌是你从小的心愿,我满足你了。」
「所以属下来汴京,满足姑娘的心愿。」
「你不该蹚这趟浑水,曾祖父的恩情,你早已还了。」
「属下并非报恩,只为从心。」
他从袖中取出一只金簪,「姑娘册封贵妃,属下还未送上贺礼。」
我脑中千思万绪,眼眶竟隐隐发酸,「我曾经承诺你,若我他日坐上凤位,一定要让陛下给你封个大将军。如今倒是我失信了。」
「姑娘何必自责,在属下心中,姑娘是这天下最好的姑娘。」
我稳住心绪,「朝中尚无人知你与邵家有旧,如今你是陛下近臣,离邵家、离我越远越好。若有机会便回漠北去吧。」
「姑娘……」
「你应该在漠北战旗下痛痛快快地活着,不应该在这汴京城过尔虞我诈的生活。」
我耗在这座城里的日子,没有平阳的烟火,没有漠北的日出,大雁从四四方方的天飞过,带不走这里世代堆积的思念和向往。
月光如练,照不进邵乐安倔强难堪的这么多年。
8
我等了几日,东宫未传出太子受伤的消息,我不知道该不该松口气。郭舜明把心思明晃晃地摆在台面上,我也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我与他交集并不多,有的也只是当初作为太子妃、他的继母应该给的关怀罢了,缘何他就有了这样的心思?
那晚我站在椒房殿于校春的画像前,望着她的脸,不论这宫里的女人是否爱慕郭衢,不可否认的是,我们都活在于校春的阴影下。她活着的时候,明明没有那么善良、那么伟大、那么贤德婉顺,反而到她死了之后,多出了那些人人传颂的事迹,变成天底下女人最羡慕的模样。逝世十多年,九五之尊的夫君依然爱她,为她写下士子间人人传阅的情诗和悼文。
我可怜她,不知道她死的时候有没有后悔自己为自己编了一个美丽的牢笼。
我当初从她手里小心翼翼接过郭舜明的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我和他会是今天这个局面。为君者,断情绝爱。上位者的喜爱就是天边转瞬即逝的烟火,存在过,也就仅仅只是存在过。
这一日,郭衢与我一同用午膳,宫女通传说东宫来人求见,进来的却是每次为我领路的那个太监。他低着头,手上捧着一个精致的木盒。
「这倒是稀奇事,非年非节的,舜明往你这里送东西,是有什么喜事不成?」
我见他脸色并无奇怪之处,「臣妾也奇怪,或正是陛下猜测,东宫听说陛下在臣妾这里,来说喜事呢。」
郭衢点头,示意那太监说明缘由。
太监道「回陛下娘娘,殿下前几日得陛下赏赐,其中有许多钗环首饰之类。殿下说东宫女眷不多,搁着也是落灰,便命奴才几个到后宫娘娘们跟前讨个巧,借花献佛。」
郭衢听了很是高兴,我让青萝接过那木盒,太监便行礼退下了。
「如今舜明有了良娣,倒是会疼人了,听说朕在你这里,拐弯抹角地向朕要太子妃呢。」
「沈良娣……上次的事是亏待了太子殿下,殿下都求到臣妾跟前来了,臣妾可得替殿下好好跟陛下说道说道。」
郭衢拍了拍我的手,「朕原先看重了你娘家的惠和,倒是被章剑南的儿子捷足先登了。」
我只笑道:「四公子可是先帝择中的良婿,陛下给惠和赐了这么一桩好婚事,便已是看重了。」
他点头,便问我「百花宴上各家的女孩儿你都看过了,可有中意的?」
「陛下可是抬举臣妾了,太子妃如何轮得上臣妾中意?」
「朕为春儿空悬后位,是委屈你了……」
我连忙起身,连称「臣妾不敢」,郭衢托住我的手臂,扶我起身,「你不必惶恐,在东宫时你是太子妃,对舜明也是尽心尽力,这些朕都看在眼里,你也算得上是他半个母亲,论一论太子妃人选,并无不妥。」
我坐在他右手侧的矮凳上,「百花宴上,来的都是各家顶好的女孩儿,臣妾可是看花了眼。此前陛下和臣妾提过几次承恩公府的于二姑娘,在东宫时臣妾常见到,后来年岁大了便在家里娇养着了。上次臣妾见着了,果然是蕙质兰心,比幼时更稳重了些。」
他喝了一口汤,颔首道「不错,朕是同你提过几次,于家的姑娘朕是放心的。」
「于二姑娘与太子殿下是青梅竹马,又是表兄妹,承恩公府是懿德皇后的娘家,自然是错不了。」
「太子择妃,朝中众臣议论纷纷,于家因春儿得了这公侯爵位,但到底根基单薄,族中亦无出众的子弟,于舜明无益啊。」
「陛下这是做父亲的替儿子操心罢了,说到底是太子殿下择妃,殿下喜欢最要紧,旁的那都不重要。陛下还不相信太子殿下的眼光吗?必然会给陛下选个妥帖的儿媳。」
郭衢听得畅意了,还让人将思颐抱来,逗逗儿子。「朕这宫里,唯你最是令朕舒心,思颐你也教养得很好。」
我看着他逗思颐说话,缓缓放下嘴角,借着衣袖遮挡,抹去手心渗出的细汗。
郭衢走后,我打开东宫送来的木盒,最底下压着我那晚扎入他手臂的发簪。我阖上眼睛,唤来青萝,「你去告诉纪昶,按原计划行事。」
又一日早朝,御史台弹劾兵部侍郎程广敏之子程昊原,在醉烟楼豪掷三千两白银买了青楼女子一夜。杨御史当朝大骂程昊原败德辱行,弹劾程广敏时虽言辞较为婉转,但也就差没指着鼻子说他贪赃枉法,欺瞒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