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缓步走出宣室殿,微微一笑,「王统领,太子殿下有请。」
「娘娘,他们就一直跟着我们,跟到赵府?」
其希掀起马车的布帘,王隽骑马跟在马车旁,赶马车的马夫和后面跟着的,都是王隽手下的禁卫军。
「你既知道,又何必说出来。」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我和其希在马车里说的每一句话,王隽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我与郭舜明交换到的出宫的机会,他很快就兑现了。外祖母今日便启程去往苍西,他让王隽「护」我前往赵府辞别。
没有人能算无遗策,郭舜明的心思我愈发看不透,此次机会难得,不成功便成仁,为了不成为郭舜明的禁脔,为了思颐,为了身边活着的人,为了地下的亡魂,我没有退路。
不用下人引路,我径直走到外祖母的院子。
「王统领也要和本宫一起进去吗?」
王隽停下脚步,站在门外。
外祖母坐在侧间的梨花床上,「东西在里间。」
转过一扇绣着万寿图的屏风,是一对博古架,左边第三格放着一块绣帕,我伸手拿起,就摸到底下一处凸起。
用力摁下,博古架从中间分开,后面赫然是一间密室。
「娘娘放心,这间密室臣处理过,王统领不会注意到。」
我见仲元青面上还有一丝血色,放下心来,让其希关上密门,在外面陪着外祖母。
「本不欲将你牵扯进来,奈何我实在无人可用……」
仲元青将桌上早已凉好的茶盏推到我面前,「不必抱歉,我这里有一件事,你一定很感兴趣。」
他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玉佩上刻着一个「永」字。
「如今这棋倒是有趣了。」这块玉佩是明显的廷制之物,能在这样的玉佩上刻「永」字的,可不就是那位看起来只会谈情说爱的永王殿下吗?
「陛下如今一病,有心思的,没心思的,都要出来热闹热闹。」
我看着他波澜不惊的表情,就知道他已安排得差不多了,「他这是求到我这里了?」
仲元青颔首道:「太子的旨意,纪昶不日回京。」
「你的意思是,禁卫军?」
仲元青掩了掩衣袍,「太子有意提拔王隽,如今拱卫汴京的京军还缺一个统领之人。陛下信重纪昶,太子也不知他与你的联系,王隽调任,纪昶必定回京。」
我皱眉道:「王隽若统领京军,我们即便手里有禁卫军,恐怕也没什么用。」
仲元青勾起嘴角,抿了一口茶,「郭衡也不一定需要成功。」
只需要有名正言顺的靶子吸引郭舜明的注意,我们就可以进行下一步计划,至于靶子什么下场,也就不需要我们操心了。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这可算是这些天来的好消息了。」
「乐安。」
很多年没听他这么喊我,我不免有些诧异,「嗯?」
「思颐之事,你想清楚了吗?如此便不能回头了。」
我摩挲着茶盏,想了片刻,「我曾经想要登上凤位,但我发现那都是无谓的挣扎,后来我想保下邵家,命运却又百般捉弄。我不奢望不属于我的东西,但也不会打落牙齿和血吞。」
「我只盼思颐平平安安地长大就好。」
仲元青叹了一口气,刚想开口,就听见王隽敲门的声音,「贵妃娘娘,时候不早了,太子殿下派人来请娘娘回宫。」
其希应和道:「王统领稍等,大长公主为我们娘娘做了件衣裳,总得等大长公主改一改。」
我站起身,仲元青摇了摇头,「他是对你真上心。」
我嗤笑一声,「侯爷可以回去好好翻翻古籍,上心可是这么用的?」
他走到墙边,扭开石制圆盘,大门便缓缓打开。
「一切待纪昶回京后再作商议,」他顿了顿,「你多保重。」
我点了点头,绕过屏风,看向坐在床沿的外祖母,「若得机会,乐安必会前去探望外祖母。」
她定定地看了我片刻,撑着床沿缓缓站起,「是我无能,保不下我的孩子,也帮不了你。乐安,你是个好孩子。」
我不欲回答,重新挂上笑容,让其希拿上东西,推开了房门。
我眯眼望着汴京一碧如洗的天空,不知道风雨来临的时候,这平静的河面又会翻出怎样的波涛。
18
永王反了。
皇城的宫门被打开,震天响的喊声和厮杀声响彻了整个汴京城。
宫里到处是惊慌失措的宫人,他们想拿着一些值钱的东西,溜出宫去。可是他们面对的是真刀实枪的军队,一刀穿过胸膛,流出带着热意的血液。
郭衡的人和郭舜明的人两方对垒,我坐在玉堂殿的那棵玉兰树下,郭衡还没打进内宫,但已经能听得清楚那些厮杀声。
王隽接管京军,郭舜明就将冯朋义调来玉堂殿继续「保护」我。
外面的惨叫声没有让他们动摇分毫,他们一动不动地站在殿前。
「娘娘,火油已经备好了。」
太阳还未落山,天边就已经隐隐显出红色。郭衡放手一搏,在京西的法华寺放火烧街制造混乱,火势太大,连天都印成了火红色。
我原本是不必出此下策,放火烧了玉堂殿的。思颐本是皇子,就算与皇位无缘,也应该做个富贵一生的闲散王爷。若我带他逃出宫去,一辈子隐姓埋名,便只能做默默无闻的平民百姓,与天家富贵不会再有交集。
我不知道该不该做这样的决定,可是郭舜明逼我太紧,他频频涉足玉堂殿,甚至留夜。思颐已经是记事的年纪,我又要如何让他在皇兄与母妃之间生存与选择。
仲元青在宫外派了人接应我,火油一旦点起,火势势必会蔓延到相邻的宫殿,若不及时扑灭,还会一路烧到宣室殿,那里现在可住着两位尊贵的人物。
郭衡的人还没有杀进内宫,现在点火时机未到。我攥紧手中的绣帕,让其希去内室照看好思颐。
我正如坐针毡之时,殿外突然传来交谈之声。
「纪统领。」
「反贼来势凶猛,王将军的人马还未抵京,我等必要护陛下周全。」
「宫门那边……」
「我留了刘副统领和韩副统领,反贼熟悉宫中地形,我怕他们对陛下和太子殿下不利。」
「如此……」
冯朋义的话戛然而止,只听得剑出鞘之声和几声闷哼,纪昶自殿外走来。
阳光之下,明光铠上数道血痕,他右手握着的佩剑上,鲜血缓缓滴落。
「姑娘,属下来迟了。」
我忙跨过殿门,与他隔了几级石阶相望,「你不该来这里。」
按照我们的计划,纪昶会在郭衡进攻皇城时打开宫门,然后再带领禁卫军奋力反击,歼灭叛军。如此他还是那个护一方安宁的大将军,不论是郭衢还是郭舜明,都会为他的功德添上一笔。
「永王的人马很快会打进内宫,就算你们放火烧宫逃出内宫,又如何能在外宫刀枪剑戟下毫发无伤?」
我望着他脸上被溅上的血点,笑道:「你还和从前一样。」
几个跟随他的侍卫处理好门外的尸体,进来汇报。我让其希拿好包袱,带着思颐出来,再留下一个侍卫在我们走后,点燃埋在玉堂殿的火油。
郭衡谋反,宫里的侍卫大多驻守在宣室殿附近,我们绕开附近巡逻的侍卫,去朱镜殿带陶景姝一起走。
但她不愿意走,她摸了摸其希的发髻,对我说:「陶家的冤屈还未昭雪,我如何能走?」
我压下心中不安,劝道:「陛下现在生死未知,你在宫中一人,我如何能放心?」
她摇了摇头,眼里却绽放出异样的光彩,「太子对你万分在意,若我在宫里,还能为你拖延一二。其希就拜托姐姐了。」
其希一听这话就小声啜泣起来,思颐见气氛哀伤,也哭闹起来。
我只能小声安慰他,让其希带着他先到外面等一会儿。
自从我出宫送外祖母之后,郭舜明愈发大胆,宫里什么样的流言都有,生死不明的帝王,他的贵妃和即将继承大统的皇室储君独处一室,那些不堪入耳的风言风语,想不听见都难。
「郭衢若死,郭舜明未必会为陶家翻案。」若是翻案,就等于昭告天下郭衢有错,打自己父皇的脸。
陶景姝却是笑了笑:「我自有办法,姐姐还带着思颐,不必为我多操心,我自会保重。」
我看着她的笑脸却愈发不安,我没法解释那种不安的来源,只能深深地看她一眼,然后狠心离开。
离开朱镜殿不久,就看到东面火光冲天,应该是侍卫点燃了火油。
我和其希都换上了宫女的衣服,纪昶和几个侍卫也换上了太监的衣服。出宫还有一段不短的路程,我只好将思颐抱在怀里。
我们要从延英殿旁边的旧宫出去,一路上都是四处逃跑的宫人,谁也没心思顾及我们这一队奇怪的人。
「快跑啊!永王打进来了!」一个满脸是血的小太监跌跌撞撞地从我们身边跑过,一边跑一边喊,然后倒在了宫道上。他的后背被刀砍出深深的一道,自肩膀到后腰,他跑过的宫道上撒了一地的血。
本来就慌乱的宫人们就像被外物惊吓的鸟儿,四处逃散。
思颐长大了不少,我抱着他有些吃力。纪昶见状,从我手里抱过思颐,护着我们往旧宫赶去。
上一次踏足旧宫是因为沈曼华与周如会偷情,再次进入这里,竟有了几分同病相怜的感慨。
「永王已经打进内宫,留在外宫的人马就不会太多。出了旧宫走光庆门,仲侯爷的人会在那里接应我们。」
我点点头,走过这些废弃的宫殿,我想起被我撒满火油的玉堂殿,那里也会像旧宫的这些宫殿一样,再无人踏足。
「娘娘!前面是不是就是旧宫的出口了?」
我看见前方有一篇斑驳的宫门,宫门上有几道粗粗的锁链。
「应该是了。」
纪昶将思颐放下,带着几个侍卫走上前,用剑砍断了那几道锁链。锁链上了年头,上面早已生满了铁锈,哪里经得起刀剑一下下的砍击。
侍卫们将大门推开一人可过的缝隙,让我和其希、思颐先过去。
旧宫入口虽然偏僻,但也能看见外宫激烈交战的战场。白玉阶上的血汇聚成了小溪流,顺着石阶往下流淌,原先空旷的殿前广场上,堆满了尸体,还有许多残肢断臂。我立马捂住了思颐的眼睛,其希看到这样的惨状,扶着墙根呕吐不止。
风刮过,将血腥气也带到我们面前,那腐败、带着腥气的味道让我的胃翻滚,就要涌上喉间。
纪昶挡住我望向广场的视线,眉头紧锁,「姑娘不必害怕,属下必会护姑娘周全。」
我忍住想要呕吐的欲望,捂着思颐的眼睛继续往前走。
光庆门就在面前,我看到仲元青身边的人,悬着的心这才慢慢放下。
纪昶和几个侍卫断后,我让其希先带着思颐坐上马车,准备让纪昶他们赶快跟上。
变故就发生在那一瞬间。
一支箭破空而来,直逼我面门。求生的本能让我侧身避开,箭镞打碎了我固定发髻玉簪,我顾不得散落的长发,躲在石雕背后。
「纪昶!你勾结叛贼!还不束手就擒?」
居然是本该在赶来途中的王隽!
「静贵妃娘娘!您被歹人胁迫,臣救驾来迟,还望娘娘恕罪!」
我靠着冰凉的石雕,死死地咬住嘴唇。纪昶和两个侍卫躲在另一侧的石雕之后,虽然王隽只带了一小队人马,但纪昶只有三个人。
王隽显然不知道我已将思颐送出光庆门,郭舜明想要我这个人,王隽必不会伤我性命。
纪昶看出我的想法,抹了一把汗,对我笑着说:「姑娘,属下曾经向阁老立誓,要一辈子保护姑娘。哪里有到了这还回去的道理?」
「属下会完成姑娘的心愿。」
我突然意识到他想做什么,我的「不要动」还未说出口,他已经带着两个侍卫杀出了石雕,直奔王隽而去。
风把话语吹散,带起一阵血雾,「姑娘快走!别回头!」
他支撑不了多久,我听见箭破空的嗖嗖声,听见刀剑砍断箭杆的声音,也听见箭头扎进血肉,闷哼的声音。
我朝着光庆门用尽全力地奔跑,明明没有多远,我却感觉跑了好久好久。风吹起我的长发,黏在我的脸上,我应该是哭了吧。
仲元青的人带我上马,把惨叫、鲜血和过去甩在身后,我想把妨碍视线的头发拨开,才发现我已经泪流满面。
19
永王之乱只持续了短短三天,就因永王被射杀而宣告终结。
我们一行人没有在汴京停留,一路向北。仲元青的手下一直和汴京保持着联系,纪昶死在了光庆门前,被打上了反贼的烙印,那个在树下告诉我想保家卫国的少年,死无葬身之地。我只有他曾经传给我的书信,和夹在信纸间漠北的野花。我为他立了牌位,却也只能为他立这个牌位。
密信上说宫里的大火烧了很久,玉堂殿付之一炬。郭舜明下旨言说,我与思颐被纪昶所迫,葬身火海,请示郭衢追封我为皇后。
郭衢并未苏醒,郭舜明也明确知道我逃离了汴京,我一时竟不知道他是真的要放过我,还是有别的打算。
我们在北方一个叫礼城镇的地方落脚。北方总比南方先感受到冬天来临的味道,一路舟车劳顿,北方的寒风一吹,我就病倒了。
仲元青的人将我们安顿在镇子上后,就回京复命去了,我们买下了镇子上一座两进的宅子,打算等我病好了,再去漠北。
思颐从小在宫里娇生惯养,骤然间难以适应宫外略显窘迫的生活。我让其希在牙婆那里上买了一对母女,才不至于鸡飞狗跳。
摆在床头的药有些凉了,吃了一阵子的药也不见好,我愈发讨厌喝那苦兮兮的汤药。
我听见有人进来的脚步声,我以为是其希,抱着被子背对她,「今日我不想吃药,端出去吧。」
其希没有答应,这小丫头犟得很,每次都要亲眼看着我把药喝完。我听到勺子搅拌汤药时与瓷碗碰撞的声音,就知道这小丫头又要絮絮叨叨地念叨了。
「这药实在苦得紧,我想吃点甜的。」
「孤让他们买了些蜜饯,你先把药喝了。」熟悉的低沉嗓音在身后响起,我才闻到幽幽的龙涎香的味道。
我猛地翻身,坐在床边的不是郭舜明又是谁?
他舀了一勺,放到嘴边浅尝了一口,眉心一蹙,「果然苦。孤让他们重开个方子,外头的郎中到底不比宫中,喝了这些日子也没起效。」
「殿下怎么在这里?」
他像是没听见我说话,继续说道:「荀太医说你风邪入体,这屋子有些冷,该收拾些炭盆出来。」说完拍了拍手,几个低眉顺眼的婢女捧着烧着正旺的炭盆进来,将炭盆摆在床前和屋子的各个角落,然后又轻手轻脚地出去,顺便带上了门。
「思颐和其希呢?」
他把手放在炭盆上方烤了烤,「思颐是孤的弟弟,我不会对他怎么样。你那个小丫鬟在厢房照顾他。」
我揪住被角,忍不住咳嗽了几声。他从衣架上拿下一件外衣,靠近我,披在我身上。
「殿下早知道我在这里。」我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牙齿狠狠地咬住下唇。
郭舜明伸手抚上我的嘴唇,目光温柔,「武毅侯府的人虽然难跟,倒也难不倒东宫。」
我感觉我好像从没看透过他,我恨透了这种不得掌控的感觉。
「你杀了他?」
他的手牢牢地固定住我的后颈,欺身吻上我。我心中恼火,推不开他,只能用力咬破他的嘴唇,血液的腥锈味在唇齿间散开。
「嘶。」他直接坐上了床,被我咬痛后也不放手,来势汹汹地入侵,攫夺我的呼吸,察觉到我力不能支,又将我紧紧锁在怀中。
我的头抵在他的肩处,急切地呼吸新鲜的空气。他的下巴虚抵在我的头顶,说话时我能感受到他胸膛的振动。
「你想在这里住着,孤不拦你,等汴京事情了了,孤接你回京。」
「你杀了他?」因为我的决定已经牺牲了纪昶,我不能再伤害仲元青。他替我抚养阿渊,为我筹谋,我已经欠他良多。
郭舜明捏住我的下巴,强迫我抬起头看他,「因为你,所以孤留他一条性命,」他的舌尖舔过被我咬开的伤口,「孤说过,要你自己走到孤身边来。」
喉间又泛上一阵痒意,我克制不住地咳嗽。他放开我的下巴,朝门外吼道:「荀泉!」
许久不见的荀太医进来为我诊脉,让我静养,不可动气动怒,少进荤食。
等到人都退出去后,我望着站在床前的郭舜明,「殿下要如何接我回京?」
他听了我说的话,似乎很高兴,眉头都舒展了开来,「你会是孤明媒正娶的皇后。」
我闭上眼睛,「我不会和你回京,也不会做皇后。」
他的两臂撑在我的脑侧,上方罩下一片阴影。「邵乐安,你会回来的。」然后在我额头落下一吻,起身离开。
汤药里有安神的药物,我想着想着就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经是月上柳梢。
自从染了风寒后,我的嗓子就有些哑,「其希!其希!」
其希推开门,奔到我的床前,我瞥见门口一闪而过的剑鞘。
「思颐呢?」
其希看了看门口,低声说道:「刚睡下。」
「外面是他的人?」
其希点点头,「院子里有两个,不过我看随太子…随他来的还有几个,估计在宅子外面。」
我嗤笑道:「我现在这样还跑得了?」
我望着其希哭红的眼圈,摸了摸她的头发,「该到吃药的时辰了,去把药端来吧,吃了药才能好得快。」
郭衢驾崩和陶景姝触灵殉葬的消息传来时,我和其希、思颐还有郭舜明的那些人,已经到了漠北。
这里果然像纪昶信里说的那样,大漠孤烟直,那些在风沙里伫立的树,小坡下拥簇盛开的野花,我望着诗中凄凉的景色,只觉得格外开阔。
这里的人奔放热情,他们在酒楼谈天说地,在集市毫不避讳地砍价扯皮,这些曾经觉得粗俗的举动,在这里却又让人觉得恰到好处。他们就属于这里,属于漠北。
郭衢驾崩,三皇子年幼根本毫无竞争力,朝堂早就是郭舜明的一言堂,郭舜明灵前继位,改年号为昭安。
那个叫潘越的侍卫毕恭毕敬地向我汇报完之后,隐晦地瞟了我一眼,见我望过去,又低下了头。
郭舜明,字昭之。
我手里把玩着从那些商人铺子里淘来的一种机巧之物,透过一个小孔可以看见其中颜色形状各异的宝石,思颐很是喜欢。
「陛下说,若是娘娘玩够了,便可启程回京了。」
潘越见我不说话,又硬着头皮说道:「陛下下旨要迎娶邵六姑娘,如今圣旨大约已经到了平阳。」
「邵家哪里来的六姑娘?」
潘越的头低得更深了,「六姑娘是邵皇后的亲妹妹,由先皇定为太子妃,因为体弱,从小被养在庄子上,婚事也耽搁了。陛下感念邵家赤忱,尊先皇遗旨,聘六姑娘为后,择吉日大婚。」
「呵,六姑娘……漠北好得很,思颐也喜欢,就不回京了。」
潘越愣了一下,磕绊地问道:「娘娘不回京?」
我见他额头都渗出了汗珠,「这里哪里有什么娘娘,你只管去回了你们陛下就是。」
思颐该午睡了,我不再听潘越言语,转身拿着玩具去逗思颐去了。
棋局之上,若按着对手给的路走,势必要满盘皆输。
在漠北再次看到郭舜明,我一点也不意外,思颐看到他很高兴,抱着他的腿喊「哥哥」。
其希一边看着郭舜明的脸色,一边把思颐的手从郭舜明的腿上扒下来,「小少爷,该叫陛下了。」
思颐还有些困惑,歪着头看看郭舜明,又求助地看看我。我想招手让他过来,郭舜明却蹲下身子,对思颐说:「叫父皇。」
他声音不大,但周围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均低着头,当自己是木偶人。
我上前拉过思颐,「不是说今日要吃糖葫芦?让其希姐姐带你去好不好?」
思颐一听有糖葫芦吃,就拉着其希往外走。郭舜明也站了起来,并未阻拦。
我看了看周围的人,郭舜明开口道:「都下去。」院子里就只剩下我们两人。
「先帝虽已驾崩,但思颐永远是二皇子。」
郭舜明慢慢走到我面前,伸手梳理我被风吹乱的长发,「他是朕和邵六姑娘的孩子,是朕的嫡长子。二弟命苦,和邵皇后葬身火海,这是世人都知道的事。」
我挥开他的手,「陛下以为汴京城的人都是瞎子不成?」
他笑道:「这天下都是朕的,朕说是真的就是真的。」
他的鼻尖点在我的鼻尖,攥住我的手腕,「是朕帮胡羡春设计你父母,是朕默许她给思颐下毒,是朕除去了你身边的侍女,也是朕让王隽杀死了纪昶,」他的吻轻轻落下,「想杀了朕吗?」
「那就来我身边。」
我握紧拳头,又缓缓松开,我望着他的眼睛,「你会有报应的。」
他勾起嘴角,拇指抹过我的眼角,「朕不怕报应。」
「漠北风沙大,你身子弱,明日就启程回平阳吧。」
他拥我入怀,「乐安,凤冠霞帔许你,椒房兰室许你,天下万疆也许你。你是朕的。」
平阳邵家如今只剩一些旁支,他们看见我都不敢抬头,只喏喏地称我「娘娘」。
我好像就真的成了那个从来都不存在的邵六姑娘,戴凤冠,披嫁衣,红色就像那天铺天盖地的血色,印红了汴京的天,也印红了平阳的天。
邵家的这些人害怕我,一个早该死去的先帝宠妃摇身一变成了新帝的皇后,他们一边唾弃,一边惶恐。匍匐在我的脚下,唯唯诺诺地高呼「皇后娘娘千岁」。
嫁给郭衢的时候,我没有选择;嫁给郭舜明的时候,我也没有选择,我们就该用下辈子生死纠缠,都不得好过。
思颐看着我满目惊艳,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凤冠,「娘今天真好看。」
我摸过他的眉眼,「思颐,你会好好活着。」
他懵懵懂懂地看着我,不明所以。
我把他交给其希,扶着宫女的手踏上红绸,不再回头。
番外 郭舜明(上)
其实我根本记不得五岁前的事情,五岁时我的奶娘要喂我吃糖,我没等来糖,也再没见着奶娘。屋子里的人都跪着,她们好害怕,于是我也学她们跪着。
可是一双手把我抱起来了,我的记忆从那天开始了。
我的母后是父皇的嫡妻,但她在我两岁的时候就薨逝了。父皇总问我还记不记得母后长什么样,我一点都不记得。只能把他说的回忆,套上那张画像上不喜不悲的脸。
父皇是个半路太子。就是半路上捡着了便宜当上了储君。
皇祖父是个极不靠谱的人,见着美女走不动路,碌碌无为却又疑心病很重。废太子是他的嫡长子,虽然我从没见过废太子,但也能从他人只字片语里窥见这对父子反目的一点真相。废太子兢兢业业,皇祖父不乐意儿子比自己优秀太多,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长大,所以废太子觉得不造反小命不保,皇祖父觉得不废太子自己老命也不保。
废太子被囚禁于京郊,原本皇祖父打算留他一命,圈禁起来过一辈子。但废太子趁看守的人不注意,一根腰带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皇帝不好做,太子更不好做。
父皇因为早逝的母后,与我之间还有父子温情。父皇与皇祖父一脉相承的疑心病,我不知道母后这张牌还有多久的效用。所以在静贵妃递上诚意请求合作的时候,我同意了。
邵乐安是父皇依遵皇祖父圣意续娶的太子妃,家世煊赫,比我见过的女子都要好看。外祖母对我说她曾是母后的密友,如今抢了母后的位置,也必不会好好待我。但我知道不会,因为她不喜欢我父皇。
我记得五岁那年,她打死了我奶娘,因为奶娘在给我的糖里加了东西。我被父皇带在身边教养,不常见她。我有时会看到她和婢女说笑,和我在父皇身边看到的完全不一样,东宫多了一个又一个女人,唯她不为所动。
我渐渐长大,需要与父皇的妻妾避嫌,不能总往她常去的花园去。但我喜欢听她与身边的婢女讲各种各样的话本,她笑起来真好看。
我起初对她没有那样的心思,她知道父皇不愿意看她与我亲近,所以总是偷偷照看我,虽然我也不怎么需要她的照看。再后来,我长大了,她也生下了思颐,她不再像幼时那样对我,只会距我几步之外,客套地、浮于表面地关心我几句。
我身边的宫女比我先发现我身体的变化,所以她动了歪心思,衣衫不整地想要勾引我。我看着她半遮半掩的胴体只觉厌恶,不等她求饶,就让人拖下去处置了。
可是我接连几晚都做了同一个梦,梦里女子柔软的双手,难以抑制的嘤咛,和身上似有似无的香气,她像在东宫时那样笑着,攀上我的脖子,凑在我的耳边喊我「殿下」,我便惊醒了。
心中可以自欺欺人,但腿间的黏腻却不能无视,我捂住双眼,嘴角却忍不住地扬起。
我在宫中每次遇到她,她虽然笑着,却只是拒人千里之外地喊我「太子殿下」,没有关心,没有照顾,只是冷冰冰的一个称呼。
我迫切地希望能得到她的回应和靠近。
我知道邵家不满她没有登上凤位,思颐年幼,想压块宝在我身上。所以我故意让人接触邵家人,让他们意识到我已经十四,是可以娶太子妃的年纪了。邵家果然没让我失望,不仅在朝堂上联络众臣向父皇施压,还送信去了玉堂殿。
我时刻盯着玉堂殿,我知道她母亲带了两个女子入宫,其中一个叫邵如季,是邵家咬了鱼钩,为我准备的太子妃。
她是邵阁老一手教出来的弟子,她不爱父皇,但她爱邵家,她为保邵家,一定会来找我。
父皇宣我去宣室殿,言语之间非常满意于家表妹,父皇觉得我俩青梅竹马,必能续写他和母后的佳话。其实我并不喜欢于家,于旻卉不过也是于家贪图富贵的一枚棋子,高门大族几代传承,早已学会掩盖自己的欲望,但于家靠母后一夜崛起,将欲望明晃晃地写在脸上。
我默不作声,父皇也不逼迫,只对我说,邵氏在后宫还算安分,但邵家跃跃欲试也想分太子妃的一杯羹。又说邵氏女貌美,纳进东宫做个良娣也无不妥。我起身拒绝,我知道当初母后是父皇自己选的,便只说要选自己喜欢的,父皇很高兴,只说容后再议。
我在宣室殿与父皇密谈后,父皇便下旨要为我择妃,我知道她要来了。
她穿着黑色的斗篷,跪在我面前,行大礼,求我设法将邵如季赐婚给济宁侯幼子章秉听。
我看着她灯下白皙的脖颈,有种诡异的满足感,我要她只属于我,而不仅仅是因为一次危机凑上来的盟友。
我骗她说父皇要我迎娶邵如季为太子妃,她果然慌了。我同意她的请求,笑着问她我能有什么好处,她说若欲驱使必当尽心竭力。
我不需要她为我驱使,我只要她来我身边。
我把对她的心思藏得很好,没有人能看出来。百花宴上,沈宛华对我下药,直觉告诉我这件事与她有关,所以我去了观竹阁,让她知道了我的心思。我借着药劲拥她入怀,唤她名字,所以她浇我一脸茶水时,我一点也不生气,我很满足。
我在调查沈家时,便已知道沈曼华与周如会之事,却没想到我去找父皇的禁卫军统领纪昶时,遇到了沈曼华。这个女人有备而来,父皇息事宁人,纳她进了东宫。
邵乐安算计我,我可以当不知道,但沈曼华算什么东西。她的贴身婢女是我的人,她出去私会周如会,她怀了周如会的孩子,我都知道。所以当她自荐枕席,想用药掩盖过去,我将计就计,让她以为我与她春宵一夜。
她在旧宫与周如会颠鸾倒凤,自然不知道她的婢女将香囊里的花料里加了改良过的合欢散。当日她怂恿沈宛华对我下的一剂合欢散,我还给她就是了。
我故意带着一群人去捉奸,故意让邵乐安看出我在做戏。她来找我,我做了梦寐以求的事,我吻了她的手背。她不愿意都没有关系,只要我想,她就是我的太子妃。
番外 郭舜明(下)
我一直让人盯着邵家,他们果然没有意外地给我带来了一个惊喜。
一个长相酷似母后的女人。
他们的算盘打得很响,把邵如季送到我身边,把胡羡春送到父皇身边。
我让人去仔细调查胡羡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永远能掩盖的秘密。
赵远哲重色重欲,为了纳女人做小妾,屠尽葛家主支,如今邵家还敢把这样一个满心仇恨的女人养在身边,殊不知,不叫的狗,才能狠狠地扯下你的一大块肉。
我安排胡羡春进宫,宣室殿太过显眼,椒房殿恰到好处。在母后的画像下,偶然看到一个神形俱似的女人,那才是上天赐下的礼物。
一个有野心、有仇恨的女人,哪怕她没有绝对的美貌,她也可以完美地完成任务。
让胡羡春对思颐下手是我存了私心,邵乐安的身边只能有我,思颐是父皇的儿子,是我的弟弟,是我求而不得的证明。看着她为思颐日夜焦心,我有一点后悔,但是我要对邵家动手,就需要思颐转移她的注意力。
胡羡春要报复赵远哲,我挥手让她去做,她让人暗中杀死赵远怀伪装成其突发时疫不治身亡,我也默许了。但她瞒着我对邵乐安也下了毒,她越线了。
父皇很满意我和胡羡春暗中推到他面前的证据,他处置起来得心应手。废太子是他的逆鳞,哪怕废太子早已死在了那场逆案中,嫡长兄的优秀是他的内心永远的痛。证据中邵家藏匿的那个孩子是不是废太子的孩子不重要,因为邵阁老曾是废太子的老师,哪怕邵家曾为他忠心耿耿,哪怕邵家还有一位为他育有皇子的贵妃。
她身边的宫女或被杖杀,或被赶往掖幽庭,空荡荡的玉堂殿,她安安静静地躺在雕花床上,我吻在她的眉心,她的嘴唇,我用手绘过她的眉眼,我从没有一刻觉得像现在这样,宁静、美好。因为此时此刻,在这个房间里,她只属于我。
欲生于无度,野心一旦被放任,就会快速地膨胀。曾经我想只要偶尔能看到她就好,后来我想拥抱她、亲吻她、占有她。
胡羡春发现了。
她大仇得报,她沉溺于父皇给她的宠爱,她想脱离我的掌控,她想让父皇知道我和乐安的事。她怎么敢呢?她又怎么会得逞呢?
陶美人要杀父皇,我一直都知道,所以我让她的这把刀找到一个更适合的主人。
我看着父皇一口一口地喝下毒药,曾经我需要仰视他,他高大威猛,他是君,如今他不过是一个躺在床上不能言语,不能行动的废人。是他教导我,为君者冷心冷情,皇家亲情总在君臣之后。他惺惺作态夺走了母后的性命,视若无睹夺走了我爱的人十几年的青春,但我不会杀他,我会奉养他,他让明珠蒙尘,我便让他看着明珠熠熠生辉。
胡羡春只能依附父皇,父皇倒下,她毫无抵抗的能力。她发疯一般地诅咒我,辱骂我,又卑微地乞求我,求我看在她肚子里皇子的面子上饶她一命。
她肚子里那一团血水有什么筹码呢?我让宫人行刑时,她面容扭曲,咒骂我觊觎庶母,毒害君父,咒我断子绝孙,不得好死。我懒得听她这些无用的话语,失败者往往都是这样。
我从真正认识到自己内心的那天开始就告诉自己,只要能得到她,报应又如何?
但她想逃离我。
我那装作无心政事,流连于花街柳巷的永王叔反了。说我胁迫父皇,毒害父皇,要清君侧。他说的也不无道理。
这是她策划已久的出逃,郭衡的军队不足以与我抗衡,她也很清楚,她只是想借混乱逃离我。
我没想到纪昶是她的人,他打开了宫门,也确实拖延了我的脚步,他怎么敢带走我的女人?我让王隽杀了他,雄姿英才的将军不过像一摊血泥落在宫墙的角落。
她还是逃走了,还有人在帮她。
我需要一点时间收拾烂摊子,我想,就让她散散心吧。
玉堂殿被烧成了空架子,我便昭告天下,追封她为皇后。静贵妃是父皇的皇后,邵乐安是我的皇后。
永王被射杀,我从东宫搬到了宣室殿,父皇后宫的莺莺燕燕都在操心自己的未来,毕竟父皇一副随时就要宾天的模样。只有陶美人自请服侍父皇,我知晓她的心思,便准了。
她要和我交易,她要我为陶家昭雪。她是邵乐安信任的、依赖的人,有她在,我不放心。我答应她会安置她的侄子侄女,她要拿她的命来交换。
我查到了仲元青,我本想连他也一起杀了,可他是一个好的把柄,他身边还有一个叫阿渊的孩子,她不会放任她长姐的孩子落入陷阱。
我听说她病了,我带着人急匆匆地赶去那个小镇。她嫌药苦不愿吃药,我坐在床边的圆凳上,望着那个我在梦里无数遍看着的远去的背影,我按捺不住开了口。
她十分惊讶我的出现,也很快意识到自己早就已经暴露,她关心仲元青的生死,我很生气。几个月的孤枕难眠,我迫切地寻找那一处温软,我衔住,我吮吸,她力气抗拒,我告诉她她会做我的皇后,她只会是我的皇后。
回京后,我开始默默筹备大婚的事宜。至于陶景姝,她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没有别的选择。她用一条沾水的绣帕,带走了奄奄一息的帝王,在灵前触棺而亡。
我坐上了那张龙椅,不顾群臣反对,重查陶家谋逆的旧案。邵家六姑娘是我给她的身份,我下旨告诉世人,我要立邵六姑娘为后,她是我名正言顺的妻子,走皇城正门,入椒房殿,掌金印,是六宫真正的主人。
我不怕她恨我,想杀我,我只怕她不恨我,她是我的,我们要纠缠到死。
龙凤喜烛,火红的嫁衣,她就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没有喜悦,没有羞涩。但她现在就是我的妻子,我的皇后了,是这天下万疆的另一个主人,我很满足。
我们喝合卺酒,我们结发,我欣喜若狂。我吻上红唇,扯开嫁衣,放下罗帷,我伏在她耳边一遍一遍地告诉她,她是我的。她的紧紧扣住我的后背,指甲掐住我的肩膀,她紧咬嘴唇,我吻去她眼角的泪水。
「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后悔的,往后的年年岁岁都是我们的。
番外 郭琳琅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父皇握着我的右手,在纸上写下这首《九歌》。
我是父皇唯一的孩子,是大渊唯一的公主,是他最珍贵的礼物,父皇为我取名琳琅。
父皇没有儿子,朝臣们都说母后是妒妇,说她自己生不出孩子,却又不让别的女人给父皇生孩子。
我一直觉得父皇和母后该是这世上最般配的佳偶,哪怕母后总是冷淡回应父皇。一个女人真的爱自己的丈夫,又怎么会愿意和别的女人共享呢?
我八岁那年,父皇在一次醉酒后宠幸了一名姓吴的宫女,封其为美人。父皇与母后大婚九年有余,一直不愿纳妃选秀,那次的宫女飞上枝头变凤凰,宫里人人的心思都活络了起来。
我有个宫女叫碧莲,原先是个安分的人。自从宫里出了一个吴美人,她便总是在父皇寻我时打扮得花枝招展,做出一些逾矩的动作和事情。父皇似乎并不在意,但我却有些生气。我跑去椒房殿找母后。
母后要虚长父皇几岁,岁月虽然在她身上留下了印记,却抹不去美人的风骨。百星之明,不如一月之光。所以宫里有再多的女人,父皇从不多看一眼。她总喜欢让宫人点上香,斜倚在榻上,拿一册话本,就算是父皇来了,也不会多赏他一个眼神。
「母后,那吴美人……」我还没说完,母后便放下挡住脸的话本,淡淡地瞥了我一眼,打断了我的话。
「若你只是为这样的小事来,就不必开口了。」
父皇疼爱我,我是他当之无愧的掌上明珠。但母后于我,却总感觉隔着一层穿不透的墙,她从不温声地哄我,也从不像乳娘对我有说不完的问候。有时秦王哥哥来向她请安,她的笑和关怀,才让她这轮明月有了几分真实的味道。
致颐哥哥是先帝的弟弟秦王的孙子,简而言之,他是父皇的侄子。朝臣总劝父皇纳妃,劝不动,便又劝父皇过继,以为劝不动,谁知道父皇答应了。在宗室中挑了一个无父无母的侄子,封了秦王带在身边教养。
秦王哥哥喜欢写话本,这是我和他的秘密。他写的话本在汴京都很畅销,才子佳人,志怪传奇,悲欢离合他信手拈来。他说,只有写话本的时候他才像挣开了枷锁,体验到真正的人生。
可他是父皇默认的继承人,继承人不能是个话本先生。
父皇又一次来景福殿看我,我在和宫女们玩捉迷藏,我躲在偏殿的博古架后面,看着碧莲跌进父皇怀里。我还没出声叱责她,父皇身边的田公公急匆匆地跑进来,还被殿前的石阶绊了一跤,胖乎乎的身体拍在地上。
他来不及整理摔乱的衣服,颤着声音对父皇说:「陛下,吴美人有喜了。」
父皇推开碧莲,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是喜事。」
田公公脸又白了一个度,紧紧地将头贴在地上,「皇后娘娘她……」
我听他言语中涉及母后,便从博古架后绕出来。父皇见到我似乎很开心,招招手让我到他跟前。
「母后怎么了?」
「回公主殿下,皇后娘娘她……她赐了药,小皇子没了!」
我抬头觑了一眼父皇,可父皇没有半点怒气,反而拊掌大笑。我正要开口,殿外传来宫女的哭喊,「求陛下为美人做主!」
宫里这么多年没有别的女人,我不由得为母后捏一把汗,那毕竟是父皇的孩子。我跟着父皇走到殿外,一个宫女不停地磕头,青砖上已有了斑斑血迹,见到我们出来膝行上前哭喊道:「陛下!皇后娘娘不分青红皂白就给我们美人……」
父皇却没有听她说完,就让禁卫军把宫女的嘴堵上了。
「这样随意攀诬皇后的,拖下去处置了吧。」禁卫军没有犹豫,拖着那个泪流满面的宫女下去了,我看着那块青砖上的血迹不禁打了个寒战。
「田德才。」
田公公大气不敢出一声,小心翼翼地站在旁边,父皇喊他名字,他吓得差点跪下。
「吴美人既然惹皇后不高兴了,就去掖幽庭待着吧。」
掖幽庭是关押犯了罪的宫人或是罪臣家眷的地方,里面的人不见天日,一辈子劳作至死。
我看过父皇处置那些宫人的模样,但还是第一次看他面带笑意,风轻云淡地决定了一个曾经与他有过一夜的女人的下半生。我也是第一次真正知道,宫里失宠的女人是什么样的下场。
田公公忙不迭地向吴美人的宫殿赶去。父皇指了指碧莲说道:「你过来。」
我看着碧莲走到父皇面前柔柔行礼,还未起身就被父皇一脚踹了出去。一切发生得太突然,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四周的宫人都胆战心惊地跪下,头紧紧贴着地面。
「父皇……」
他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发,身上的戾气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她不能好好服侍朕的琳琅,就送她去该去的地方吧。」
碧莲的哭求声随着禁卫军的远去渐不可闻,我忍不住咽了口口水,从那以后我在宫里再也没见过碧莲。
母后强灌了吴美人打胎药,父皇不仅没有任何惩罚,反而打死了吴美人的宫女,将还未出小月的吴美人丢进了掖幽庭。宫里一下安静了下来,一时之间,没人敢再做飞上枝头的美梦。
「听说吴美人死了。」趁太傅不在的时候,我拉着仲亦宗说我新得到的消息。
仲亦宗是秦王哥哥的伴读,但是秦王哥哥更多时候都陪在父皇身边学习处理政务,所以太傅大多时候都是给我和仲亦宗上课。
先武毅侯去得早,只留下他一个独子承袭了爵位,是大渊最年轻的侯爵。
「公主在担心皇后娘娘?」
我摇了摇头,「说不上担心,父皇和母后奇怪得很。」
他写字的笔尖顿了顿,纸上晕开一小块墨团,「陛下心里只有皇后娘娘一人。」
我听了他这话也高兴起来,「那是自然,」我转头问他,「你们男子是不是都喜欢三妻四妾的?」
他放下笔,卷起被污了纸,「陛下是天下男子的表率。」
我起了玩弄的心思,挡住他的书,「我听母后说要为秦王哥哥选王妃,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子啊?」
「公主知道何为喜欢吗?」
我知道他觉得我年纪小,便看不起我,「本公主当然知道!话本子里都写着呢!」
仲亦宗居然当着我的面笑出了声,看了我一眼后又咬住下唇,可肩膀却一直在耸动。
「你嘲笑我?」
他的声音分明带着笑意,「臣不敢。」
「公主还是少看些话本吧。」
我简直快被他气死了,不想再理他。
「漠北恐有战事,我已向陛下请命,随军去漠北。」
武毅侯府本是武将之家,先武毅侯年少中毒不能再上战场。仲亦宗自幼习武,一心要继承父亲的衣钵。
「秦王殿下需要我,漠北无论如何我都是要去的。」他和秦王哥哥一起长大,情分旁人比不了,若是秦王哥哥日后御极,他必得是秦王哥哥的助力。
「你要去多久啊?以后就只有我一个人听太傅讲课了。」
「战事若起,总是要三年五载的。」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秦王哥哥事务繁忙,仲亦宗又要去漠北,这下宫里都没有人陪我玩耍了。
「那你……」
「臣想向殿下求个恩典。」
我们同时开口,我愣了一下,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要什么本公主都赏你。」
「要是有喜欢的女儿家,本公主就去父皇面前替你求个恩典,如何?」
他看了我一眼笑道:「那就等臣凯旋,求公主这个恩典了。」
原来这小子是有喜欢的姑娘了,我笑着摆摆手,「小事一桩,你挣个功名回来,本公主给你备份新婚礼!」
太傅快要回来了,我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声地说:「是哪家的姑娘啊?快告诉我,我心里猜的痒得慌。」
他笑而不语,我气得牙痒痒,他分明是故意吊我胃口,当真损友。
仲亦宗在漠北一待就是六年,秦王哥哥娶了一个喜欢看话本的王妃,我很喜欢这个嫂嫂,她笑起来的时候有两个梨涡,真好看。
母后近年身子一直不好,前日在御花园吹了风,回去就发起了高烧。父皇发了大火,天天威胁太医院,如果母后再不退烧,就去送他们去见阎王。
我和嫂嫂为母后侍疾,嫂嫂很羡慕母后,她说天下的女子大概都羡慕母后吧。
望着母后鬓间遮不住的白色,眼角生长出的细纹,我没有回应嫂嫂的话。父皇是很宠爱母后,可母后从不回应,她对我,对父皇,就像我每次要交课业给太傅那般敷衍。所有人都告诉我,父皇母后真心相爱,母后不愿与他人分享丈夫,所以父皇为母后空置六宫,可是母后她真的爱父皇吗?
每次父皇看完母后,要去批奏折时,无论母后是否醒着,都会在母后的眉间落下一吻,我望着罗帷上倒映出的父皇附身的身影,默默退出寝殿。
漠北大胜,父皇在含元殿办了盛大的宴席,庆祝大渊得胜,为功臣庆功。
我时隔六年再一次见到了仲亦宗,要不是父皇点了他的名字,我根本认不出来。
他走的时候是汴京最流行的那种白瘦清雅公子,想来是漠北的风沙和烈日居功甚伟,他身形高大了许多,剑眉星目,站在殿中,真的成了秦王哥哥话本里的大将军的模样。
父皇今晚高兴得很,就连母后脸上也有些喜色。我心里记挂着他走的时候向我求的恩典,可我并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免得父皇乱点鸳鸯谱,便让人递了口信给他,约他在含元殿旁的小花园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