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绕过一座假山和几处景观,声音突然清晰起来——赫然是一男一女的说话声!
杳无人迹的旧宫,一男一女,几人脸上顿时都变了脸色。有什么样的事,需要孤男寡女在无人之处交流商量?
我们刚准备再往前走几步,就听到前面一座还算完整的房屋里传出几阵呻吟。
我与陶景姝自然听明白了那是什么声音,就连许明月略一思索都慌了神色。我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手。
后宫若有秽乱之事,我管辖六宫,是我分内应处理之事。陆陆续续又有几声传出,几人都十分尴尬。但郭舜明却突然抬起来望向屋内,然后大步快去走去。
我一看只觉事情有异,宫装烦琐,难以跟上郭舜明几乎要跑起来的步伐。还未走到门口,就听到郭舜明怒吼一声「贱妇」。
那门本就脆弱,被郭舜明用力一锤,早就寿终正寝。走到近处一看,屋内一张大拔步床上,一男一女衣衫不整抱在一起,地上还散落着几件衣物,场面十分香艳。
我来不及喝止陶景姝和许明月靠近,那床上的女人用被子遮住脸,男人赤着上半身,避无可避,正是许明月的未婚夫周如会。
12
陶景姝和许明月都愣住了,「周……周世子?」
周如会迅速地爬下床,捡起地上的衣物就要穿上,郭舜明却突然冲上去一脚踹翻了他。
床上的女人听着动静,躲在被子里抖个不停。郭舜明也一把拉下被子,女人衣裙半褪,发髻歪斜,正是应该在东宫养胎的沈曼华。
我见许明月就要晕厥,连忙对陶景姝说「还不快把许姑娘带出去!」
看她们再往外去,我突然想起随行的一大批宫人,「陶美人!让其他人都候在延英殿,没本宫的吩咐不许擅动!」
床上床下的周如会和沈曼华神色颓然,郭舜明脸色也晦暗不明。太子良娣与外臣被捉奸在床,这样的丑闻是不能泄露出去的,当务之急是封锁旧宫,再请郭衢决断。
「太子殿下,此处接连外朝,一旦传出去怕是难以收场。还是请禁卫军围住这一片,再做打算。」
郭舜明沉默了片刻,颔首道「劳烦静母妃找个伶俐的跑一趟禁卫司。」
我应下后转身离开,只听得屋子里隐约传来男人的哀号声。
未到寒冬,延英殿里虽然摆上了炭盆,但挡不住郭衢身上阵阵寒气。
我和陶景姝坐在下首,眼观鼻鼻观心。许明月一时没见过那样的场景,又羞又恨又恼,哭肿了一双眼,现下在偏殿歇着。
宫人们都远远守在殿外,门口站着一排穿铠甲佩宝剑的禁卫军,神色肃穆,延英殿附近更被戒严,不许随意走动。
「陛下,纪统领将人押来了。」崔海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口,打破了长久的安静。
郭衢捏了捏鼻根,「太子呢?」
「回陛下,太子殿下回东宫去了。」
郭衢愣了一下,恼怒道「没眼力的!把太子给朕叫来!」
崔海被吓得跪倒在地,赶忙扶着殿门站起来,着了火似的往东宫跑去。
「贵妃,今日到底怎么回事!」
我派人通知郭衢的时候,只说宫里出了事我不能决断,请他来决断。等郭衢到了旧宫,看到周如会和沈曼华的时候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还不知道事情经过。
「今日臣妾与陶美人、许姑娘原本欲去随清阁观赏昙花,正巧碰到太子殿下,便一起前去。路过旧宫时,太子殿下听得异声,臣妾等跟过去就看到那二人……」
我见郭衢脸色越听越黑,便止住话语,只道「陛下恕罪。」
「为何想起要去赏昙花?」
我垂着头,陶景姝的声音从身旁穿来,「陛下恕罪,是臣妾看许姑娘喜欢缎子上的昙花,这才与娘娘说去随清阁赏花。」
郭衢点头不语,殿外很快传来阵阵脚步声,应该是郭舜明到了。
郭舜明迈过门槛,走到郭衢面前,还未行礼就直接跪下。
「求父皇为儿臣做主。」
话音刚落就一个响头磕了下去,听声音便觉相当用力,再抬起时前额就红了一块。
崔海跟不上郭舜明的脚步,刚进殿门就看见这一幕,又对上郭衢的目光,连忙要去扶郭舜明起来,「太子爷您这是做什么!哎哟!快起来!」
郭衢自然也心疼这个宝贝儿子,看崔海扶起郭舜明,便叫他坐下,「崔海,去叫纪昶把人提来。」
周如会和沈曼华双手都被捆了起来,嘴里各塞了一团布。沈曼华又惊又吓,鼻涕眼泪糊作一团,妆容也被蹭花了,整张脸就像被人泼了一盆水的画布,哪里还有半点从前汴京美人的模样。
周如会衣衫半敞,胸口赫然一个发青的脚印,脸上也破了相,让人难以把潇洒风流的周世子和如今瘫在地上周如会联想起来。
「这脚印是你踹的?」
郭舜明毫不迟疑,「是,他脸上的伤也是儿臣打的!」
郭衢没说话,只叹了一口气,「当初沈宛华的事,朕想压下,是朕委屈了你。」
沈曼华的嘴被塞住,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我望向她的肚子,衣裙之下肚子还未显形。今日无论是什么样的处置,这孩子都留不得了。
「父皇,儿臣想问问这对奸夫淫妇为什么要这么做。」
郭衢揉了揉眉心,让人摘了二人口中的布团。
周如会扭着身子拼命往前爬,一边磕头一边哭道「陛下!陛下!是沈良娣约臣说有要事商议,是臣一时糊涂!陛下饶命!」说完又转向郭舜明哭道,「殿下!是她勾引臣!一定是她对臣用了药,才让臣神志不清,犯下如此大错啊殿下!」
沈曼华听着他说的话,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周如会,「你…」
周如会见沈曼华要说话,又对着沈曼华哭道「沈良娣你骗我说许姑娘有约,却又对臣……」
「闭嘴!」郭衢见他还要攀咬许明月,拿起手边的茶盏就砸去。茶盏碎在周如会面前,止住了他的哭声。沈曼华却又似疯了一般,哈哈大笑起来。
我望着眼前这出闹剧,只觉可笑,世间痴情男女,恩爱时缠绵悱恻,遇事时却又反目成仇,只恨不能将对方的骨血踩在脚下,好蹚过这一片泥泞,全身而退。
我借沈曼华的手让沈宛华得了合欢散,却没想到已有心上人的沈曼华鬼迷心窍,做戏救了郭舜明进入东宫。如愿以偿后,又不甘寂寞,与周如会藕断丝连,如此种种,有当日的因,便有今日的果。
沈宛华尚留一条性命,在庙里清修。沈曼华只得一杯毒酒,一尸两命。
郭衢收回了赐婚的旨意,对外只说二人八字不合,婚事作罢,又封了许明月一个郡主头衔,又赏了许国公金银珠宝及良田。
周如会是外臣之子,在内宫赐死未免引人猜疑,郭衢让人将他捆送回襄阳侯府,也顺带送去了一封密旨。几日后,周如会忽染恶疾,在床榻上煎熬了半月便去了。襄阳侯也跟着病倒,并上书请辞,我当时在给郭衢研磨,他看也没看就允了。
沈家连折了两个女儿,又被御史抓住尾巴,武定伯被连撸两级,朝堂上被郭衢痛骂狼子野心;宫里沈嫔又被关了禁足,思予又被交给蒋婕妤,沈家焦头烂额,也管不了在宫里哭天抢地的庶女。
热闹总是一时的,渐渐地,有新的热闹出来了,人们也就忘了秋日里那场不见血的闹剧。
仲元青对我的提醒,郭舜明恰到好处的偶遇,为什么沈曼华和周如会偏偏就是那天,不在宫外,就在旧宫情不自禁了呢?沈曼华身怀六甲,为了留住情郎,就不顾肚子里的孩子?
许久没有踏足过东宫了,我到清晖殿时,郭舜明还没有来,我站在温暖如春的殿内只觉得遍体生寒。郭舜明既然知道沈曼华的事,那他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在沈曼华入东宫后,还是百花宴前?
在这宫里,算计血缘至亲,算计枕边人,算计对手,算计盟友倒算不上什么了。被算计就证明你还有利用的价值,执子之人,又何尝不在局中呢?
我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转过身,「不知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郭舜明没有回答,绕过我,拿起桌上的一方锦盒。
「这是孤特意命人打造的金簪。」金簪样式独特,尾部垂下两条珍珠流苏,颗颗浑圆饱满,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如此精美的发簪,将来太子妃见了一定喜欢。」
郭舜明脸色不变,只笑着看着我,「孤给你戴上。」
我见他伸手便要将发簪插入我的发髻,我连忙后退几步避开,「无功不受禄,殿下的好意,本宫心领了。」
他举着金簪的手缓缓放下,金簪上的珍珠流苏和腰侧的玉佩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敛起笑意,一步一步走近,「孤不会娶太子妃。」
他步步靠近,我只能步步后退,「陛下必会为殿下选一位合殿下心意的太子妃。」
我已无路可退,我的后腰已经贴上了书桌的边缘。
「那就要父皇割爱了。」
我猛地抬起头,他鼻间的呼吸喷洒在我的脸颊,我们的距离太近了,「殿下还想尝一尝金簪刺骨的滋味吗?」
他一把攥住我要拔钗的手,竟然放到唇边,轻吻我的手背。
我大脑登时一片空白,郭舜明吻手背就像一次试探,他的视线盯着我的嘴唇,他的脸渐渐放大。我顾不得硌得生疼的腰和被攥疼的手腕,挣扎地推开他。
「郭舜明!你疯了!」
他却笑了起来,食指缓缓碰上嘴唇,「这宫里谁不疯呢?」
「邵乐安,没人可以抢走你,父皇也不行。」
我恨不得冲上去扇他两个巴掌,让他清醒清醒,我深吸一口气,「先前本宫深夜面见殿下是为邵如季之事,如今事成圆满,这是最后一次。」
郭舜明将桌上的金簪重新放入锦盒,「有些事情开始了就不会结束,孤会等你戴上它。」
我不愿再听他发疯一般的言语,转身就走。
黑暗中的宫殿仿佛是会吃人的恶魔,张开他的嘴巴,让人心甘情愿地走进他的圈套,被吞噬的一干二净。我看着被生生折断的指甲和洇出的血迹,缓缓闭上了眼睛。
13
等到宫里柳树又抽出新芽,转眼已是嘉昌五年的春天,思颐即将要去南书房开蒙读书了。
旧人走了新人来。沈嫔病死在了两年前的冬天,武定伯府因为沈曼华之事彻底坐了冷板凳。蒋婕妤成了思予的养母,我同郭衢商量,晋了她妃位。新贵们憋足了劲儿往前冲,要与这汴京城的世家大族们争郭衢面前的一亩三分地。
嘉昌四年,郭衢采纳百官之谏,选秀充盈后宫,繁衍子嗣。一时之间,宫里前所未有地热闹了起来,莺莺燕燕,让御花园的春景都黯然失色。
胡羡春还是被邵家送进了宫里,不过是送进宫里做了宫女。做宫女只是暂时的,她也有几分本事,挤进了椒房殿,做了个洒扫宫女。
郭衢经常会去椒房殿祭拜于校春,注意到这个长相性格都酷似于校春的小宫女,就成了理所当然。
一夜之间,胡羡春从灰头土脸的小宫女摇身变成了郭衢的宠妃。
郭衢接连不断的召幸,源源不断送进清凉殿的赏赐,郭衢的后宫从来没有一个女人有这样的盛宠,就连曾经得宠的陶景姝也要避其锋芒。
她承宠还未满一年,已一路晋升,如今已是仅次于蒋妃的昭仪。
宫中人人眼红她,记恨她,却又羡慕她。明明宫中比她貌美的女人一抓一大把,郭衢却独宠她。
我看着她那张脸,却不如曾经面对于校春那样耿耿于怀。她既是替身,又是傀儡,再风光又如何。
嘉昌三年,漠北边境大战,纪昶回到了属于他的战场。他知道我在宫中看起来花团锦簇,实则步步维艰,因而托付仲元青转送我的书信,大都写着漠北的风光与趣事。
仲元青原来打算待我平定沈家的事情后,就去蜀地游玩,没想到旧毒复发,一直缠绵不好,只能待在汴京。郭衢倒是格外信任他,许多事都委派他去做。
兵部侍郎程广敏之子狎妓一案,郭衢高高抬起轻轻放下,程广敏虽遭贬谪罚俸,近年却又得郭衢重用起来。陶景姝已知道陶家之事与程广敏有关,如今邵家与我已然离心,也与郭舜明盟破,我只能劝她忍耐,以图来日。
自那日在清晖殿与郭舜明彻底撕开脸皮,已经三年,对于他时不时递来的讨好,我一概不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服的郭衢,年满十八即将弱冠的郭舜明还没有择定太子妃。
于旻卉倒是时常进宫向我请安,对于她扔来的有关郭舜明婚事的试探,我也只作不知,找话题岔开或是打马虎眼,几次下来她见我不愿提及郭舜明的婚事,便偃旗息鼓,不再从我这里打探。
春日里,是放纸鸢的好时候,思颐吵着闹着要去御花园东边放纸鸢,我便只好同意。
有小太监先将纸鸢放起来,再把细绳交到思颐手中。他很开心,拽着纸鸢跑起来,见嬷嬷和宫女都护在他身边,我便让青萝拿来一个小几,凉好茶,备好点心,等思颐玩累了坐下来休息。
「静贵妃娘娘万安。」
来人一袭粉色宫裙,外罩着一件洒金的薄衫,手里拿着一把鸳鸯戏水的团扇,再没有曾经在玉堂殿,被吓得浑身发抖的懦弱模样。
「胡昭仪。」
「臣妾新得了几个形制特别的纸鸢,二皇子若是喜欢,便拿去顽。」
我看着她身后宫女捧上的纸鸢,让青萝收下。
「说起纸鸢,贵妃娘娘可知江南兕镇葛家?」
「不知。」
她眼角眉梢都带着笑,嘴角的弧度也一直都没有变过,我看着累得慌,只转过头去看思颐玩耍。
「葛家善制纸鸢,远近闻名,汴京许多纸鸢都出自葛家。」
我无意与她聊纸鸢,敷衍道「胡昭仪的这几个纸鸢也是葛家制的吗?」
她却突然笑了起来,笑得眼角都沁出了泪,「葛家作坊遭了火灾,葛家的一些族人和家主都葬身火海了。这些纸鸢是陛下赏的,臣妾不爱顽,就借花献佛吧。」
我只觉莫名,烧死便烧死,有什么可笑的。
「不过一介商户,叫娘娘见笑了。」
我知她是商户女出身,家道中落,父母俱亡,本想寻亲戚求庇护,被二舅舅发现,带回了赵家,又经由母亲安置在邵家调教。
「商户若如葛家,也算光宗耀祖。」
胡羡春有些惊讶地抬头看我,嘴唇嚅动了几下,似是有话要说。
「青萝,去叫二皇子回来吧,也玩了些时辰了,回宫吧。」
我看胡羡春没有要走的意思,便说道「本宫先走了,不打扰胡昭仪赏景了。」
我把思颐送到皇子住的温室殿,刚回到玉堂殿,在思颐身边的嬷嬷跌跌撞撞跑进来,脸上尽是惶恐之色。
「娘娘……娘娘……二皇子出事了!」
我惊得打翻刚沏好的茶,滚烫的茶水撒在手背上,一片刺麻的疼。
「到底怎么回事,二皇子刚刚还好好的,还不快说来!」青萝见我一时晃了神,连忙问道。
「原本是好好的,奴婢们刚打算为二皇子换身衣裳,谁……谁知道二皇子就晕了过去!」
我顾不得处理被烫伤的手背,急忙唤了轿辇,往温室殿去。
「罗问永!你立马去宣室殿请陛下!快!」
我又问嬷嬷「可去请太医了?」
「回娘娘,已经着人去请荀太医了。」
「你现在再去太医院,将院正也一同叫来!快去!」
我虽不爱郭衢,可思颐是我十月怀胎咬着牙生下的,他不能出事。
我到温室殿看到思颐安安静静躺在床榻上,眼泪再也忍不住,我忙去探他的呼吸和脉搏,他看上去就像安静睡过去了一样。
郭衢和一众太医紧跟着来了,我只有紧紧抓着思颐的手,感受到他身上的体温才能安心。
「贵妃,先松开思颐,让太医看看。」
郭衢握着我的手腕,掰开我的手指,荀太医和院正都上前来把脉。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几个太医讨论了一番,荀太医说道「陛下、娘娘,臣与几位太医商议,二皇子的症状仿佛是中毒所致。」
我立马站起来,跑进内室,扑到思颐床边。
郭衢满含怒意的声音自外间传来,「二皇子好好的怎么会中毒!宫里哪里来的脏东西!」
我脑子一团乱麻,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是思颐。他身边的嬷嬷、宫女、太监,每一个我都握在手心里,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郭衢走进来,扶起我,「太医们说此毒不会危及性命,他们已经去配制解药了,你不必担心,思颐是朕的儿子,他不会有事的。」
郭衢前朝事务繁忙,得知思颐没有大碍,他便又匆匆赶回宣室殿。
我懒得看他的背影,他是思颐的父亲,他不深究思颐中毒的原因,我是思颐的母亲,我必要知道是谁敢动我的儿子。
下毒之人既要下毒,为何会选择于性命无碍只会有昏睡症状的毒药?那人意不在思颐性命,那他到底是要什么?
「青萝!」我急忙唤她进来,「你亲自去一趟武毅侯府,将思颐中毒之事告诉仲侯爷,再托他送一份解药进来。」
「娘娘放心,奴婢这就去。」
我将思颐的右手轻轻握在手掌心,窗外春风拂过树梢,宫里又要起风了。
14
青萝匆匆回来,带着深夜的寒气。
好消息是仲元青识得思颐中的毒,并着人配出了解药;坏消息是他自己旧毒复发,吐血晕厥。
纪昶远在北漠,仲元青又毒发昏迷,邵家于我并无助益,祖父留给我的人手,大多都在宫外,行事多有不便。思颐中毒就像一颗隐藏的暗雷,打得我措手不及。
我望着床前那盏烛光忽明忽暗的宫灯,迟迟无法入眠。
漩涡里有宫里那些巧笑倩兮的美人面,你来我往的权臣计,郭衢不怒自威的凤目,郭舜明深邃的眼眸,思颐软糯含笑的脸……
我从梦里惊醒,冷汗打湿了里衣。我抹去额头上的汗珠,起身唤青萝进来。
画影掀了帘子进来,「娘娘可是要起身?」
「青萝呢?」
「郑穗说有要事找青萝姐姐,青萝姐姐让我先服侍娘娘。」
郑穗是仲元青的人,在宣室殿做个洒扫小太监,非紧急情况不会和我联络。恐怕是前朝有事,仲元青又昏迷,便先来告知我。
「我记得东宫有个叫银盼的。」
「是。沈良娣之事没有牵扯到她,现下在太子殿中做事。」
「让她盯紧了。」
「是。」
画影刚为我插好发髻上的步摇,青萝步履匆匆地进了内室。
她见我身边只有画影,话语中带了几分焦急,「娘娘,赵家出事了。」
我见她神色有些慌乱,便说「你仔细说。」
「早朝时,有个并州来的老妪敲了宫前的登闻鼓,说是赵三爷枉顾法度,强抢民妇,草菅人命。陛下宣了那老妪觐见,当朝便将三爷下了大狱了!」
我心笙摇动,没由来地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那老妪说了什么?赵家其他人呢?」
母亲是外祖母独女,大舅舅早逝,三舅舅是幺子,外祖母与外祖父都格外偏疼,真真正正养成了一副好吃懒做的性子,碌碌无能偏也罢了,靠着赵家祖宗荫封在工部混了个闲职,又游手好闲、花天酒地。只有外祖母和二舅舅撑着赵家,又有母亲嫁入邵家后带着扶持,才不至于彻底落魄。
依他那抬了无数房妾室,色中饿鬼的德行,这强抢民妇是他做得出来的事。
「那老妪说三爷当街抢了她的儿媳,还命人打伤了她的儿子,看她一家人不依不饶,又将那妇人的孩子摔死……」
「简直荒唐!」
我拼命压制心头的怒火,问道「陛下可有说如何处置?」
「郑穗说陛下只命人将三爷押去了天牢,并未说如何处置。」
「二舅舅呢?」
「二爷还在闽地替陛下办事,陛下并未问罪赵家其他人。」
我深吸一口气,「你让郑穗盯好了,有事立刻报给我。」
「他是自寻死路,画影,你即刻出宫去邵府,让母亲千万劝住外祖母,不要入宫向陛下求情。」
「是。」
我缓缓闭上眼睛,思颐前脚刚出事,后脚三舅舅就被人告发,后面还会有什么?我仿佛在走别人刻意为我铺好的路上。我压下心头的无力感,若是此刻不能抢得先机败下阵来,那可就真的是孤立无援了。
母亲和外祖母跪在宣室殿前求见的消息传来时,我正坐在观竹阁的藤椅上看话本。
话本中尹四娘甘愿为心爱的男人雌伏于昏君之下,做断帛裂锦的祸国妖姬,为他打开了宫门,却被他无情斩于剑下,死不瞑目。
她们的哭求只会加速三舅舅的死亡。
我瞥见侧门荡过的衣角,「殿下既然都来了,何必躲躲藏藏。」
郭舜明转过屏风,信步走到桌前,拿起我放在桌上的话本。
「《红怨记》,尹四娘万般隐忍,李垚却薄情寡义,实非良配。李坤虽为昏君,却愿为四娘以身挡剑,不知四娘临死时可有后悔?」
我拈起一块枣泥酥,「殿下博古通今,这样小女儿看的话本殿下也有涉猎?」
我来观竹阁本意为静心,所以阁内并无第二人。郭舜明拉开我身边的圆凳,掀袍坐下,「李坤以为四娘爱听撕帛裂锦之声,爱赏靡靡舞乐,所以为她寻古谱、排古曲,为她集天下丝帛。孤投所爱之人的喜好,也并无不妥。」
「四娘要丝帛是为李垚传信,赏糜音是为迷惑李坤,何来投其所好?」
郭舜明轻轻一笑,伸手拿走我吃了半块的枣泥酥,「孤看这写话本的书生,倒是可以再写一本,除去李垚,没了李垚,四娘自然会看到谁才是一片真心。」
「你……」
他沿着我咬下的痕迹,咬下小半块枣泥酥,舌尖卷去嘴唇上多余的残渣。
「很甜。」
我看着他上扬的嘴角,荒唐已经难以用来再形容他。
「殿下来这里,就是为了与本宫讨论话本?」
他伸手将我耳鬓的碎发掖到耳后,我侧头躲开,他的手指却是碰到了我的耳边。
「孤只想来见见你。」
鉴于他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我的底线,我朝他讥讽道「御花园中百花齐放,殿下这么喜欢您父皇的花,不如多采几朵带回东宫养着?」
郭舜明骤然伸出手指,抵在我的唇上,他的呼吸声萦绕在我的耳畔,「邵乐安,孤只要你。」
「孤等着你自己走到孤的身边。」
我实在不愿再与他周旋,狠狠打掉他抵在我唇上的手,「今日日头正好,殿下还是回东宫去做黄粱美梦吧!」
郭舜明脸上不见恼意,站起身,拍了拍袍面,「二弟的病还未好,赵远哲又入了天牢。邵乐安,我永远对你既往不咎。」
我指着侧门的方向,「不劳殿下惦记,本宫好得很。」
看着绛紫色的衣袍消失在门口,我才缓缓扶着桌子坐下,良久才吐出一口气。
看完思颐后,我才回到玉堂殿,宫里胡昭仪独宠,便是思颐中毒,郭衢也没有驾幸玉堂殿。
窈窕玉堂褰翠幕,参差绣户悬珠箔。
玉堂殿是郭衢赐给我的华丽的囚笼,是我前半生求的果,也是我后半生从的命。
殿外有一棵玉兰,花开簇簇,像极了冬日覆在墙头的雪。夜深露重,窗外有滴水的声音,远处似乎传来一阵阵乐声。
我问青萝「今夜可是胡昭仪侍寝?」
青萝点头称是。
我不自觉地绕着发尾的头发,清凉殿夜夜笙歌,那是一个女人盛开的日子,承载着一个男人不属于她的热烈的爱意。
夜晚的平静被推开屋门的画影打破。
「娘娘,县主传信,说二爷回京途中突染时疫,已经去了!」
我猛地站起身,眼前一阵发黑,我稳住身形,「时疫?」
画影看我脸色不好,便扶住我的手臂,「县主想问娘娘的意思,三爷可怎么救?」
我一把推开妆台上的所有东西,妆盒跌落在地,钗环首饰散落一地,屋内的宫女纷纷扑跪在地。
「怎么救?神仙难救该死的鬼!咳……」
喉头一阵腥甜,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我想抓住,可是意识已经开始模糊,力量从我身体抽离,我隐约听见宫女们的呼喊声,又隐约听见泠泠乐声。
我好像又看见于校春那张脸,她笑着说「乐安,明日我们偷偷出宫去听绘生楼的折子戏,就点那出王允赐环的连环计。」
——怕的是情儿厚薄你把机关漏,你老爷满门难保周。连环计儿成就了,要保汉室万千秋。
如今却又是成了谁的连环计,算尽了谁的心机。
15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我还是未出嫁的样子。
平阳城外有一处果子林,入了秋树上就会结满红色的果子。我够不着高处又大又甜的果子,便要纪昶蹲下来让我骑着够。
祖父把他调来当我的护卫,我不大欢喜,因为他长得不好看。瘦条条的,又晒得黑黢黢的,还不爱说话,像个木桩子似的,戳他都不动一下。
曾祖父不让我到处乱跑,我就让他替我打掩护,被发现了,我们总要一起受罚。如此好几次,我便忍不住问他:「你可以不跟着我去,也就不用受罚了。」
他说他是我的护卫,死也要死在我前面。
我不屑地撇撇嘴。
纪昶把我举起来,我就快要够到那颗红果子了,身子却一轻,我闭上眼,向下坠去。
睁眼却是在祖父的书房外,仲元青穿着一身铠甲,眉如墨画,笑着对我说:「我要去西境了。」院子里的树上落下的残叶,西沉的太阳,画面开始斑驳。
眼神一晃,却是他穿着一身素袍,将头发用发带束在脑后,脸色惨白,眼睛像一口古井,波澜不惊。
我想开口喊他,却嗓子酸涩,发不出声音。
又一转,我站在清晖殿前的空地上,宫人们从我身边走过,她们步履匆匆,手里端着的铜盆里血水的腥气让人反胃。
郭衢坐在一把椅子上,皱着眉头,听着殿里女人凄厉的尖叫。
有个侍卫模样的人飞步进来,贴在他耳边说了什么,郭衢脸色一变,没有等下去,转头离去。
我盯着殿内亮起的光点,有些恍惚。一个妇人跑出来,满手的鲜血,撞了我个踉跄,血迹沾在了我的衣袖上。
妇人满目惶然,大喊道「太子妃娘娘血崩了。」
殿里的女人像突然迸发了力量,尖叫声刺破了苍穹。
「殿下!」
她的殿下没有回应,她毫无尊严地在一摊血泊中停止了呼吸。
我好像听到很多人在我耳边讲话,我身边的景色也在一点一点消失。
「乐安,多言数穷,不如守中。邵家的子孙应当延续祖辈的荣光。」
「不过是麻雀飞上枝头,也变不成凤凰,我的女儿才配坐在凤位上。」
「我便是如今苟延残喘,也会护你周全。」
「属下会成全姑娘。」
「贵妃很好。」
「静母妃别来无恙。」
……
那一张张面孔,或怒或笑,或喜或嗔,我只觉胸口闷痛,分不清此时何年何月,分不清我到底是谁。
我醒来的时候身体无力,想要撑起身子,却又重重摔回床上。
小窗透出几缕阳光,应该还是白日。
我想开口喊人,却发现喉咙沙哑,提不起声音。
外面似乎有人听见了动静,开了门进来,却是其希。
因为陶景姝的原因,我只把其希带着身边教养,并不像寻常小宫女一般,要她操心劳作。可现在看她原来圆润的脸庞消瘦了不少,人也添了几分颓色。
我忍着喉间的不适,问她「本宫是怎么了?」
她见我费力想要坐起来,连忙拿了几个枕头让我靠在身后,看着我时眼里却又忍不住流下几行泪来。
「娘娘中了毒,昏睡了四月有余了。」
喉头漾上一阵痒意,我忍不住咳嗽起来,拿开捂住嘴的手,却是一片红色。
其希看了,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心中担心思颐,便问她思颐可还好。万幸思颐在陶景姝哪里,我放下了心。
「青萝呢?」
其希目光闪躲,说话也磕巴起来,「青萝…青萝姐姐…去给娘娘煎药了…」
我哪里能看不出她神色有异,「有什么说不得的,要你撒谎骗我。」
她跪在地上,满脸凄凉,「娘娘,奴婢是为了您好。」
我压下心中疑虑,正色道「你若不说,便换个人进来说吧。」
「娘娘……殿里没别人了……」
「什么叫没别人了?」
其希将头深深地埋下去,怆然道「她们说青萝姐姐给娘娘下毒,陛下就下令把青萝姐姐打死了,画影姐姐也被拖去了掖幽庭,宫人们都被遣散了,只留了奴婢一个人……」
我觉得耳朵像被人蒙上了一层薄布,隐隐约约听不清楚,「你说什么?」
其希见我神色恍惚,只拉着我的手说「陛下不许玉堂殿有人进出,但还是会有太医给娘娘医治的。」
「是不是邵家也出事了。」
其希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我。
「不然他何必圈禁我,又打杀我身边的宫女。」
我这才注意到,以往这座熟悉的宫殿,空荡荡的,没有一丝人气。
「邵尚书藏匿先帝废太子之子,陛下大怒,罚没邵家,邵尚书和县主娘娘在狱中自尽了!」
我只觉荒谬,「先帝的废太子早就死了,哪里来的儿子?」
其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眼泪止不住地流。我胸口就像塞了一团棉花,需要大口大口地呼吸。眼睛也有些疼,大概是想流泪又流不出来的缘故。
「是我辜负了祖父的期望,到底是想留的都留不住。」
我有些困了。
我再醒来的时候,不远处坐着一道明黄色的身影。
郭衢见我醒来,开口淡淡说道「贵妃醒了。」
我用两肘撑着身子慢慢往上挪,斜靠在床头,「陛下怎么来了?」
「听崔海说你白日醒来了一次,处理完政务便来看看你。」
明明还是夏日,我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却还是觉得浑身都寒津津的。
「臣妾想问陛下,臣妾身边的婢女呢?」
郭衢定定地看着我,「她们服侍你不用心,我会让崔海选一批懂事的过来服侍你。」
过了一会儿,郭衢见我不开口,又问道「你不问朕你父亲的事吗?」
我盯着地砖斑驳的纹路,眼前一片模糊,「那陛下要告诉臣妾吗?」
「你父亲一时犯了错,但朕不会迁怒于你,你还是朕的贵妃。」
我心中一阵阵的恶心,却要装作诚惶诚恐的模样,「陛下宽宏大量。」
郭衢别过头不再看我,「有姑母在,朕也不会迁怒邵氏一族和赵家,没有牵扯其中的,朕自不会动他们。」
外祖母的三个孩子都死了,换来他一句不会迁怒,我攥紧身下的床单,恨不得抠出一个洞来。
「臣妾有些乏了,陛下请回吧。」
我掖紧被子的缝隙,关住呜咽的空气。
我在床上昏睡得太久,四肢绵软无力,下床走路都有些困难。郭衢将我软禁在玉堂殿,我便日日扶着殿里的墙壁,一步一步地练习。
他那日回去后,拨来了一批宫女。她们每天按部就班完成任务,就像木头人一样,生怕行差踏错。
我知道这批人里必然有郭衢安排好监视我的人,所以我只求相安无事,面子上过得去,就当不知道这件事。
我让其希回到陶景姝身边去,我现在独木难支,宫里怕也是没有比这玉堂殿更难的去处了。
其希不肯,我身边只剩她,我中毒昏迷的四个多月,发生了许多事情,我与宫外也断了联系。唯有通过她,借由相对自由的陶景姝,与宫外联络。
因为思颐由陶景姝照料,我便让其希多去朱镜殿,郭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未让人阻拦,方便了我与陶景姝之间消息传递。
夜深人静时,其希见守夜的宫女们都远远站在廊下,便悄悄走到我床前,递给我一封信,「这是仲侯爷托姐姐交给娘娘的。」
我望着信封上熟悉的火漆印,叹了口气,「多谢你和你姐姐了。」
「娘娘于奴婢,于奴婢姐姐,于阿渊都有大恩,其希无以为报。」
我不是一个好人,没有那么多无处安放的善良。我也将人命放上棋盘,也在你来我往间算计人心,我的手也曾经沾上鲜血,我为她们提供庇护,也不过是因为长姐的嘱托,和一点同病相怜的感慨。
当初长姐陷入绝境,也是如同父亲母亲一般不愿求生吗?
我用簪子刮开火漆,拿出信纸,纸上笔走龙蛇三个大字。
胡羡春。
我不能走出玉堂殿,便让其希拿了团垫放在廊上。中了毒后,我自己也能感觉到身体大不如前,便是夏日也穿着厚实的衣服,不敢多吹风,骨子里总觉得有寒气透过。
宫墙外突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还有刀枪剑戟的声音,有几个宫女忍不住往外望去。
「其希,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其希还未走到宫门口,就见一个禁卫军模样的人带着一小队人进来。宫女太监们吓作一团,两股战战。
其希见他们就要过来,上前拦住领头的人,「大胆,不知道这里是玉堂殿吗?」
那人面无表情,拱手行礼道「陛下遇刺,臣禁卫军统领王隽,奉太子殿下之命保护静贵妃娘娘。」
「陛下遇刺?」
王隽面色不变,「娘娘不必担心,殿下已经拿下刺客。」
「既然刺客已经拿下,本宫这里也就不必劳烦王统领了。」
王隽却是一挥手,一小队人沿玉堂殿的宫墙分位站好,「刺客虽已拿下,为防刺客另有同谋,贵妃娘娘还是谨慎为上。」
郭舜明既然可以正大光明地让禁卫军围住玉堂殿,想必郭衢是真的遇刺了。
动兮静所伏,静兮动所倚。在不明事实之前,以静制动以应万变。
我颔首道「既如此,就劳烦王统领了。」
王隽再一行礼后,站到了宫门前。
郭衢遇刺,禁卫军统领却被调来玉堂殿保护我。我想起郭舜明漫不经心的话语,不禁捏紧了手中的帕子。
16
王隽守在玉堂殿外的第二天,陶景姝就找上了门。
「这玉堂殿是什么禁地,进不得吗?」
王隽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太子殿下有令,贵妃娘娘需要静养。」
陶景姝显然没想到王隽如此难缠,说了半天都让他挡了回去。其希见状想上前。我拦住她,让她扶着我走出去。
「陛下遇刺,太子殿下却把本宫的玉堂殿围起来。这刺客是在本宫这里吗?」
王隽见我迈出殿门,恭敬行礼。
「还是说王统领觉得本宫就是刺客的同谋?」
「臣不敢。」
夏日的阳光刺眼,我眯起眼睛,「本宫看你敢得很。」
「本宫身体不适,是陶美人替本宫照顾二皇子,如何进不得玉堂殿?」
王隽面露难色,「臣等也是奉命行事,还请两位娘娘不要为难臣等。」
其希不忿刚要再说两句,就见一个面上带笑的太监带着一大队宫女太监迈过大门。
「奴才田德才给贵妃娘娘请安。太子殿下担心娘娘身子,让奴才送些东西来给娘娘补补。」
田德才是从小跟在郭舜明身边的大太监,他看了一眼在一旁僵持的王隽和陶景姝,正色道:「王统领,既然陶美人是来看贵妃娘娘的,您又何必拦着呢?」
王隽这才侧过身让陶景姝进来。
田德才又重新挂上笑容,「贵妃娘娘好生歇着,奴才告退了。」
我懒得看他意味不明的笑容,让其希送他出去。
王隽带人围着玉堂殿,这殿里的宫人有多少是别人的耳朵,只怕我前脚和陶景姝说了什么话,后脚他们的主子就知道了。
我带着陶景姝进了内室,其希在外面守着。
长时间待在内室,未免引人怀疑,我只能速战速决。我压着声音问她「怎么比计划提前了些日子?」
陶景姝把手搭在我的手背上,「胡羡春的肚子有了动静,」她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突然要对太子动手,我便浑水摸鱼把计划提前了。」
我点了点头,「他们鹬蚌相争,倒是便宜了我们。」
陶景姝咬牙道:「他杀了我的父母兄弟,害死了我最爱的人,我没彻底让他死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醒来后我便不能久站,站了一会儿就觉得头晕目眩,只能扶着床边的小几。
「现在是太子要对付胡羡春,需要一个理由,所以认定她是刺客,但他一定会反应过来,胡羡春没必要这么做。」
陶景姝也点了点头,「胡羡春害了邵赵两家,还对你下毒,给她个刺客名头,算是死得其所。」
我怔了半刻,摇头道:「三舅舅害她家破人亡,左不过冤冤相报,我们又何尝不是?」
「那太子那边,姐姐打算怎么办?」
「他自己未必没有这样的心思。」
陶景姝走到窗边看了一圈,低声说道:「宣室殿被太子的人围得铁桶一般,探不出风声。」
「不必探出风声,是风就会来找树。」
胡昭仪是刺客的事情,不用半天就传遍了六宫。我听其希说起,只笑着让她把茶具准备好,有客来访。
客人没有等很久,胡羡春还被押在宣室殿的后殿,郭舜明踏着第二晚的月光迈进了玉堂殿。
我只盯着沸腾的茶水和盘旋而上的白气,说道:「殿下深夜到访,有失远迎。」
他不说话,径直坐在我的对面,撩起袖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本宫身子虚乏,殿内并未放置冰鉴。虽是夏末,夜里暑热逼人,殿下此番前来,总不是在宣室殿待久了,凉透了心?」
郭舜明拿起面前的茶盏,轻抿一口,「父皇英明神武,却是识人不清,孤替父皇心寒。」
「陛下遇刺,殿下监国,本宫倒还未向殿下贺喜。」
郭舜明笑意未达眼底,「王隽到底是来晚了。」
我直视他一错不错的目光,「殿下运筹帷幄,又何须区区一个王隽?」
他需要胡羡春这把刀,除了邵赵两家,还要绝了思颐的命!
我压下心头的怒意,勾起嘴角,「殿下把胡昭仪送到陛下面前的时候,没有好好查一查她的刺客身份吗?」
郭舜明敛下笑意,「她不该动别的心思。」
我慢慢吹去浮沫,小口小口地啜饮。
「人心难测,殿下小心引火上身。」
他霍然起身,走到我面前,茶桌旁边就是墙壁,我被他困在墙壁和胸膛之间。
「邵乐安,她千不该万不该动你。」
我使劲推开他的桎梏,他却屹然不动,「殿下这是越俎代庖了。」
他一下钳住我的下巴,手劲大得吓人,「我说过,你身边只能有我。」
我想他应该是疯了,跟疯子没什么好谈的,我忍住下颌的疼痛,「殿下是喜欢这张脸吗?」
郭舜明又靠近了一些,只要他再低下一点,就会碰到我的嘴唇。
「自然喜欢。」
我挣开他钳住我下巴的手,「容颜易老,殿下既然喜欢漂亮的皮囊,招一招手都会有,何苦为难一介妇人。」
「邵乐安,孤非你不可。」
吻落在额头,他起身笑着看着我,「邵乐安,孤的皇后你当得。」
我实在是恶心透了他这副模样,若非他的默许,胡羡春怎么会对思颐下手?他要一点一点拔掉我身边的人,邵家、赵家、青萝、画影……
我用劲想擦去额头上留下的触感,「殿下,你的父皇可还躺在宣室殿呢。」
郭舜明毫不在意地抚平衣服上的褶皱,「接下来的事,就不劳贵妃费心了。」
我望着他跨过殿门的背影,嘴里一片腥甜。
胡羡春被施以冰刑,在依然炎热的夏末,被活活冻死。
其希说,胡羡春被折磨了好多天,郭舜明一直让人用药吊着,留一息等着下一轮的折磨。只要靠近宣室殿,就能听见女子惨厉的叫声。
宫廷斗争你死我活,输家从来没有选择尊严的权利。
邵家剩余的人打算迁回平阳,事已至此,才算捡回了性命。
仲元青说,胡羡春原名叫葛愫,三舅舅在江南兕镇偶然看见了她,见惯了汴京花红酒绿的妩媚女子,他一眼看中了拿着纸鸢的葛愫。
葛家虽非世家大族,但在江南也算富户之家,葛父不愿让独女嫁给一事无成的三舅舅做妾,严词拒绝。三舅舅无法无天惯了,听了狐朋狗友的建议,要强抢葛愫。强行掳走葛愫,杀了葛父,让人一把火烧了葛家。
二舅舅听闻弟弟做了这样的事,要惩罚他时发现,葛愫像极了已逝的于校春,于是他将葛愫带去了邵家,更名改姓,叫作胡羡春。
至于后面胡羡春进宫并顺利获得圣宠,母亲和二舅舅以为自己下了一盘好棋,殊不知黄雀在后,亲手把自己送上了黄泉路。
我才想起,那天陪思颐放纸鸢,她突然讲起的故事。
不过那都不重要了,与死人不需要计较,因为还要与活人去争斗。
17
郭衢还在昏迷,外祖母亲自进宫,向郭舜明请求要回赵家的祖籍苍西颐养天年。
郭舜明稍微放松了一些对我的控制,我可以在王隽的「陪同」下,在宫里走动散心。
我在宣室殿外见到了外祖母。
她一下失去了所有的孩子,赵家嫡脉都断送在了胡羡春手里。
她穿着大长公主的服制,带着沉重的珠冠,再多的脂粉也掩盖不住衰败的味道,她已经老了。
她浑浊的眼珠看到我,转动了一下,「贵妃娘娘。」
她这一辈子,从小时候就低调惯了,做公主时,母妃不受宠,父皇儿女众多,她不出众。谨小慎微才能活下来,嫁了个说得过去的驸马,离开这座逃不出去的皇宫。
等到嫁了人,生了孩子,活过那些姐妹,活过坐在皇位上的父亲和弟弟,她还是不怎么交际,只愿守着那一亩三分地。
可她生出的儿女,却一个比一个高调,想要高过皇权,想要世人瞩目。
我上前扶住她的身子,「外祖母怎么进宫了?」
她的嘴角缓缓扯出一抹笑,「想向陛下求个恩典,去苍西看看。」
「外祖母进宫想必也累了,玉堂殿离这不远,不如去玉堂殿歇歇。」
我见王隽并无动作,放下心来,扶着外祖母向玉堂殿走去。
「娘娘先前昏迷,如今看着身子好了些。」
「劳外祖母记挂,到底中了毒,身子不如从前了。」
外祖母叹了口气,紧紧抓住我的右手,「是我对不起你母亲和你。」
我勾起嘴角,「都过去了。」
我与仲元青的联系在暗,如今郭舜明掌管了这座皇城,我不能现在就拿出我的底牌。
我需要一个机会,一个出宫的机会。
我目不斜视,一阶一阶踏上宣室殿的台阶,阳光下还能看见阶石上斑驳的痕迹。
王隽拎着食盒跟在我身后,甲片碰撞发出锵鸣之声。
「劳烦王统领。」我从王隽手里接过食盒,宣室殿的大门在我身后缓缓合上。
我多次出入宣室殿,这里是除了玉堂殿外我最熟悉的地方。原先郭衢书桌东南侧的青玉瓷瓶上方挂着一副春景图,是郭衢和于校春新婚之时两人共同绘制,如今却变成了我在清晖殿看到的那副长安盛景图。
郭舜明坐在桌后,手边是一摞摞的奏章。
「陛下遇刺,宫里的姐妹都担忧陛下身体,本宫是众妃之首,总要看一看陛下。」
郭舜明笑了笑,指着食盒问道:「贵妃带着这些来探望父皇?」
我打开食盒,将几碟点心和汤羹放在桌上,「殿下一日万机,这些不过小厨房做的些玩意,殿下可要尝一尝?」
郭舜明搅了搅汤羹,舀起一勺放入口中,「只要是你给的,毒药孤也甘之如饴。」
我懒得与他做无谓的口舌之争,他知道我不会无所求前来宣室殿,我也知道他明白我想干什么,大家也都不必扭捏作态。
「外祖母年事已高,此去苍西恐怕不会再回汴京,还望殿下恩准本宫去一趟赵家。」
「父皇遇刺前曾下旨,贵妃不得出玉堂殿,孤自然不能违背父皇旨意。」
我撑着桌沿,低下身子与他对视,「思颐不在我身边,我的至亲之人只剩外祖母了,郭舜明。」
他目光闪烁,一把扣住我的后颈,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在我唇上咬了一口。我大惊,一把推开,他的后背撞上椅背发出「砰」的声音,椅子也因为撞击,在地上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
「殿下?」田德才在殿外听见殿内发出的巨大的声响,开口问道。
「无事。」
郭舜明伸出舌尖舔了舔唇瓣,笑着说:「孤总要收点好处。」
我深吸一口气,「多谢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