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逢春慢

1

我是他结发十年的太子妃,他登基后却只封我为贵妃。

开丰四十八年,我被迎入东宫,成了郭衢的续弦太子妃。

第一任太子妃是太医院一个药丞的女儿,母亲说她身份低微,本就不配太子妃之位,产后失调而亡是她福气不够,坐上这个位置折了寿。

我时常陪伴母亲进宫,她有时侍奉在太后左右。太后不喜她,每每总苛责于她,我看着她惶恐垂下的后颈,心中隐隐地痛快。

郭衢选妃的那年,我刚满十三岁,母亲告诉我太后属意我为太子妃,但我年纪尚幼,总要等上一等,等到郭衢登基,凤位谁来坐都还未知。我们邵家出过三位皇后,五位王妃,从小母亲就告诉我,我是为凤位而生,至于谁是皇帝那不重要。

不过郭衢长得帅,我对这个皇后的位置就还算期待。

那一年,汴京各家恨不得把家中适龄的女孩子,塞进东宫的门里,郭衢却求了陛下,赐太医院药丞于闫之女于校春做他的太子妃。

汴京一片哗然。搞了半天,怎么跑出个小药丞的女儿撞了大运,想来那段时日,京中的官太太们都如母亲一般,气得摔了她最爱的茶具。

当今陛下年少登基,有过政通人和的日子,随着年纪越来越大,脑子却越活越糊涂。耽于声色,追逐求仙之道,活脱脱的昏君标配。听闻儿子要娶小太医的女儿做太子妃,只问太子妃漂亮与否,就下旨赐了婚。

我第一次见于校春,是太子大婚后依例向太后请安的日子,她穿着太子妃的冠服,头上的七尾凤钗及各色珠翠,晃花了我的眼睛。

她长得并不漂亮,宫里从来不缺美人,陛下对绝色美女由衷热爱,宫里服侍的宫女都容貌上佳。这华丽的衣服和首饰都没能衬出她,可见人靠衣装马靠鞍这话也不对,郭衢的品位着实奇怪。

郭衢扶她起身,伴她左右,替她挡下这个屋子里皇亲国戚的恶意,我竟有一刻真的羡慕她。不是羡慕她是太子妃,而是羡慕她是郭衢的妻子。

「乐安,和我们这些老太婆待在一起,你怕是闷了,不如陪你太子妃嫂嫂说说话。」

太后与我祖父一母同胞,脸上永远是一副慈祥的表情,都说太后与祖父长相相似,连脾性都是一路,长相看不出来,这惯作表面功夫的脾性,还真是一路。

母亲想我做太子妃,不是一天两天了,此刻聚在太后殿里的人精,哪个不知道我母亲的心思,那一道道目光恍若实质,恨不得我当场给她们表演一出抢夫记。

可当今陛下也不是从我这个祖姑母的肚子里爬出来的,但我母亲是先帝的外孙女,陛下特封的县主。从父亲这里算,我和郭衢也只是名义上的,远得不能再远的表兄妹,但从母亲这里算,他倒算是我的舅舅。

定襄侯夫人一捏帕子就说:「大长公主是陛下的姐姐,太子妃娘娘也算是邵五姑娘的舅母呢!」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都能感觉到太后眼中浓浓的不满了。

外祖母虽然是大长公主,但出身不高,生母也只是一个小小的美人,不过特别能活,熬到先帝西去,熬到现在皇帝就剩她一个姐姐,自然作为长辈的尊荣就是独一份,连带着母亲出嫁时宫里特封了二品县主,以示这位陛下对自己这个唯一活着的姐姐的尊敬。

于校春显然是没经历过这种场面,只是尴尬地看着我笑。实在不知道郭衢看上了她哪一点,求了她来坐这个位置。

「我当不起娘娘这一声表妹,娘娘是太子妃,君臣有别,娘娘唤我名字就好。」

「臣女乐安。」

她很感激地拉住我的手,那恨不得当场认亲的架势,让我无语至极。

郭衢夹在一堆女人中间,自然是无话可说,便向太后拱手,说去向皇帝请安。

「太子向来是有孝心的,先来看哀家。去吧,你媳妇就留在这陪我们这老婆子说说话。」

郭衢显然不放心把于校春就在这里,但太后这么说又不好推辞,只是突然转向我,「劳烦表妹。」

我只得向他回礼。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于校春总是会宣我去东宫陪她。当今陛下不理朝政,诸多政事都是郭衢在处理,整日繁忙,哪怕同在东宫之内,二人也聚少离多。宫中还未出阁的两位公主与郭衢向来没有交情,陛下的大多嫔妃大都暗地里瞧不起她这个太子妃,我似乎就成了她唯一的闺友。

母亲很高兴这样的发展,期盼着我多去东宫,也好多和郭衢培养感情。实际上我去了多次,只见了郭衢一面,也只是在东宫路上匆匆见过礼罢了。

邵氏一族不缺适龄的女孩,但我是最漂亮的。祖父看重我,祖母在我小时,就找来宫中的嬷嬷专门教导我,我识字明理后,祖父与父亲、叔伯们议事时常也会叫上我。

我会当皇后。

我真的会当皇后吗?

在东宫被郭衢掀开红盖头的时候,我觉得会,皇帝驾崩郭衢登基的时候,我觉得会。

新帝登基册封皇后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所以大臣们的折子像雪花一样飞向郭衢案头的时候,他在早朝时宣布要追封于校春为懿德皇后。

其实他追封于校春没有问题,可他对底下的大臣说为了纪念懿德皇后暂不立后。

我在东宫听到消息的时候简直被他气笑了,那当初何必再迎娶我做太子妃,为什么不把太子妃这个位置也空悬着?

我知道当初我太子妃竞争上岗是多方博弈的结果,郭衢未必不知道邵家一开始的心思,这次催促皇帝立后也,少不了父亲等人的推波助澜。郭衢强行搁置,这里面有多少是对于校春的情意,有多少是对邵家的敲打,我不得而知。但我却不得不放弃这个从小的目标和理想,还要笑着磕头谢恩。

册封我为贵妃的圣旨到的时候,我居然心里都没有一丝波澜,他还赐了我一个「静」字作封号。大内总管崔海宣读完圣旨笑眯眯地向我道喜,「恭喜静贵妃娘娘了,陛下特地挑了玉堂殿给您,离宣室殿近着呢!」

我让婢女将提前准备好的金瓜子赏给他,再道一句谢陛下隆恩,盼着郭衢身边这位大太监赶快走。

「玉堂殿已经收拾好了,明日会有车驾接娘娘进宫。」

我看他一直不走,心里有些烦躁,青萝是自小便跟着我的,我一个眼神她便知道我的意思,便问道:「有劳崔公公,还要去各位良娣殿里宣旨,公公辛苦了。」

「青萝姑娘言重了,给娘娘宣旨是奴才的福分,陛下看重贵妃娘娘,只吩咐了奴才往娘娘这儿来,各位良娣们的圣旨,都是我那些个徒弟带去的。」

「多谢陛下隆恩。时候也不早了,公公也好早些回宫向陛下复旨。」

终于送走了这个大太监,我挥手将侍女都退下,只留下青萝。

「你去看看她们是什么旨意。」总不能让郭衢打脸一次,又让他打脸第二次。

东宫里女人不多,除了我这个太子妃,还有三个良娣和一个侍妾。

青萝不一会儿就回来了。

「沈良娣封了嫔位,蒋良娣封了婕妤,魏良娣封了美人,杨氏封了才人。」青萝看了一眼我的脸色,「但陛下都没有赐封号,娘娘是独一份。」

「这独一份的静字怕是历朝历代都没有呢。」他这是想让我静心养性,放弃当皇后这个念想。降妻为妾,郭衢这个皇帝当得也是独一份。这哪里是荣宠,分明是警告。玉堂殿离宣室殿再近,也不是椒房殿,贵妃之位再尊贵,也不是皇后,连带着我的儿子也要成为庶出。

他要为于校春的儿子铺路,也要看看他这个嫡长子,配不配得上他父皇的苦心孤诣。

2

我进东宫那年,郭舜明已经四岁了。

他是郭衢的嫡长子,于校春给他留下的唯一一个孩子,第二个儿子难产没生下来,她没多久也跟着去了。郭衢便把这唯一的儿子带在身边教养。「德自舜明」,这样的重视和期望,郭衢就差没把继承人三个大字刻在郭舜明的头上。

按照祖宗规矩,之前因为先太子妃薨,小皇孙教养在太子身边并无不妥。但我已经成为东宫的女主人,便是小皇孙的母亲,自然应该由我教养。郭衢丝毫不提这件事,反而不让我与郭舜明多接触,仿佛我是个恶毒的后娘,要除他与于校春爱的结晶而后快。

我想当皇后不假,可我不想我的儿子当皇帝。只要我是皇后,不论将来是郭舜明还是哪个皇子荣登大宝,都要尊我为太后。我知道邵家不会只满足于再多一个太后,他们想做下一个皇帝的母家。

郭衢又不是什么单纯的傻白甜,他是运筹帷幄的太子爷,他在防我,也在防邵家。所以我嫁进东宫八年,肚子没有一点动静。不仅我没有,东宫的其他女人也没有。为了于校春的儿子,郭衢绝了那些还没有出生的儿子的路。

或许是郭舜明逐渐长大,或许是他看邵家急不可耐,想往东宫再塞几个我的妹妹,第九年我肚子有了动静,生下了思颐。第二年沈良娣生下了思予。

登基的时候,郭衢已经三十五岁,只有三个儿子,其中两个还都在襁褓之中。御史谏言要郭衢开枝散叶,郭衢大笔一挥,封十四岁的郭舜明为太子,上朝听政,直接堵了御史的嘴。儿子在精不在多,郭衢用行动表明,一个郭舜明就够了。

我在玉堂殿听到封太子消息的时候,正拿着布老虎逗思颐玩,他刚学会走路,还要人扶着他的小胳膊,引着他多走几步。

「娘娘可有打算?」青萝见我没有反应,忍不住开口问我。

「打算?什么打算?他是嫡长子,陛下从小培养起来的储君。便是在东宫时,思颐也只能算是嫡次子,现在便是嫡子也算不上了。」

青萝只得垂首不语。

我没有成为皇后,那几个女人蠢蠢欲动,沈嫔在御花园奚落我与思颐,我毫不犹豫冲到她跟前给了她两记响亮的耳光。就算我不是正宫皇后,那也是现在宫里位份最高的妃嫔,妄议高位嫔妃,赏她两个巴掌都是轻的。

我打沈嫔两个巴掌的事,当天就传遍了整个皇宫,沈嫔是除我之外唯一有皇子的竞争对手,大概是我直截了当的解决方式,杀了宫里拜高踩低的人一个措手不及,连带着闲言碎语都少了许多。

在东宫的时候,郭衢需要一个温婉的太子妃,邵家需要一个听话的太子妃,我勤勤恳恳十年不过换来一朝梦破,若是还戴着温婉贤淑的面具,怕是要让别人踩到我的头上。

没过几天,郭衢突然下旨降沈嫔为美人,禁足思过,连三皇子思予也被交于蒋婕妤抚养。把后宫的管理全权交予我负责。

邵家当天就传信进宫里,他们本来都快放弃我这个废棋,如今管辖后宫,在他们看来,这是郭衢要松口册立皇后的预兆。

我真是不知道曾经英明神武的父亲和叔伯们在祖父去世后,怎么会越变越蠢。他们把心思明晃晃地写在脸上,生怕郭衢看不出来吗?纵使欲再图皇后凤位,至少先夹紧尾巴做人,低调为上吧。

郭衢越是对身为贵妃的我越多恩宠,我离那个位置就越远,因为他不愿给我皇后的位置,自然别的东西就给得大方。

宫务繁多,我不愿意处理,想偷懒片刻,便带着青萝在宫里转转。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东宫。我望着东宫朱红色的墙壁,却是想起了于校春。

她怀第二胎的时候惊悸多梦,人也憔悴了许多。她本来就不是漂亮的美人,病了更是添了几分郁色。

我到她寝殿的时候,她还在睡觉,我便坐在外间,看郭衢给她买的话本。她喜欢看话本,喜欢拉着我去茶楼听说书,她不喜欢宫里压抑的感觉,她说想像从前她父亲带她去附近小镇采草药那般自由地活着。我问她为什么不过自由的日子,她说为了阿韶在宫里不孤独。

郭衢,字韶成。

我想我在那一刻一定很嫉妒这个面色蜡黄、家世样貌样样不如我的女人。凭什么一个这样的女人,可以认真地爱一个男人,我却只能盯着她的位置、她的夫君,我连爱的权利都没有。

我应该爱郭衢,我可以爱郭衢,可我不能爱郭衢。

我和郭衢就像两块打造好的玉玦,放在一块自是般配,可终究不能合成一块。他有他的猜忌,我有我的心思。没有人教过我什么是爱,如何爱一个人,我没有爱,我身不由己。

恰好碰到刚回东宫的郭舜明,他应该是很意外会在东宫外看到我,只是标准地向我行礼,「静母妃安好。」

他长得不像于校春,除了那双眼睛。郭衢的眼睛是锐利得像开了刃的刀锋,看我的时候像利刃划过心脏,划得人生疼。但他的眼睛像于校春,钝钝的,圆润的,没有攻击力,像一池春水。

在东宫的时候,他喊我「娘娘」,他的父亲成为天下之主的时候,他喊我「静母妃」,不管他是否故意,郭舜明的存在永远在提醒我,我这不得解脱的一生,还有我那无法企及的梦。

我转身欲走,他却突然开口,「过几日是母后生忌,静母妃还记得母后的样子吗?」

我回过头看他,心想他们父子俩还真都有把人气笑的本事,他父皇敲打我不够,他这个炙手可热的太子也要来敲打我吗?

「孤其实根本不记得母后,记忆里的都是父皇画的画像,」他看向我,「孤和她长得像吗?」

我垂下眼睫避开他的视线,他已经长大了,越来越像郭衢。「太子更像陛下。」

他顿了顿对我拱手,「今日风大,静母妃还是早些回殿的好。」说完就转身踏进了东宫。

看着郭舜明背影,我突然想起幼时郭衢刚被册封为储君,我随母亲进宫,也是这么看着他的背影。那个时候我有心动吗,应当是小女孩看到好看的哥哥时,不自觉地心跳吧。

大婚那晚盖头被掀开后,他背后是龙凤双烛跳跃的火苗,铺天盖地的红,他穿着喜服,波澜不惊地看着我,我的心就一直坠一直坠,坠到无尽深渊,再也看不见。

我去宣室殿送汤羹,通传过后,踏进殿内。大幅大幅的诗句和画轴胡乱地散落在地,我随手拾起一张宣纸,上好的销金纸上题着一句「一生一世一双人」。于校春生忌将近,这是郭衢的日常操作,悼念他那亡妻。

我忍住不笑出声,哪里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于校春过世后两年,郭衢就迎娶我入东宫,又添了几位良娣和侍妾,难道他郭衢在别的女人身上流连的时候,还在想着与于校春下辈子比翼连枝吗?一边做着深情的模样,一边对女人来者不拒,若我是于校春,在地下都要被恶心得活过来。

人总喜欢自我感动,我看着那些画上的人,已经不像她了。爱于校春就像一句心理暗示,郭衢不断地提醒自己,好像那样就能沉浸在他还爱她的假象里。

「贵妃来了?」

我找个空地方放下汤羹,象征性地说了几句让他注意身体的话,他果然不耐烦地挥挥手,让我退下。我刚走出内殿,就听到他在身后说:「贵妃有空替朕去看看她。」

我转身回了声「是」,就稳步踏出殿门。崔海一直守在殿外,见我出来,脸都笑得皱了起来,每到于校春的生忌和忌日,能进郭衢殿里的只有我和郭舜明。崔海连忙叫了步辇,要送我回玉堂殿,我拒绝了,我想自己走走,让侍女们远远跟着就好。

我回头看宣室殿,这座象征着权利和欲望的宫殿,不过是巍峨红墙里众多宫殿的一座,并没有什么不同。郭衢也像历代的皇帝,没什么不同,我也像后宫那些早晚会凋零的红颜,没什么不同。

3

我一踏进椒房殿,就看见了那一幅比人还高的画卷,于校春穿着太子妃的冠服,神情和宗庙里那些皇家祖宗没有区别。宫廷画师总是要把这些上位者们画得庄肃,又要让他们眼神里带着怜悯的味道,俯瞰他们的子子孙孙为他们供奉,为他们焚香。

我让青萝带着婢女们站得远远的,一个人走进这座我曾经多么渴望住进来的金屋。

椒房殿是历代中宫的居所,郭衢不立后,迎于校春的牌位,奉于校春的画像入椒房。

天下人都知道陛下情深,对发妻念念不忘。

我仰头想仔细看清于校春的模样,她和这个宫殿一样是冰冷的,燃尽多少香烛,烧尽多少经幡,这宫殿就只是一座冷冰冰的坟墓。

我上了三炷香,拿出袖中折起的销金纸,扔进蒲垫前的火盆,纸上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慢慢被火苗吞噬,我不想眨眼,我要慢慢看着他们的爱情被岁月吞噬不见。

等我从椒房殿出来的时候,已是傍晚,整座皇宫都笼罩在一片暖黄之中,宫女们远远地站在台阶之下,站在这座沉寂的宫殿台阶之上,可以看见周围大大小小的殿宇,可看不见这宫墙之外无边的美景。

郭衢忙着朝政之事,还要独自伤心与爱妻的缠绵过往,这一个月估计都不会再踏足后宫,我正乐得清闲的时候,青萝说父亲捎了信进宫。

信上说,邵家智囊团认为太子年满十四,既已上朝听政,那选太子妃的事也好提上日程了。他会联合大臣,在于校春生忌过后奏请太子立妃。邵家已经开始培训女孩子了,想让我去探听探听郭舜明喜欢什么样的。

看完信我气得大骂三声蠢货,蠢而不自知说的就是我这帮叔伯亲戚。我没有被册皇后这件事还不够让他们长个心眼吗?那单单是因为我不得郭衢宠爱吗?他们居然现在已经开始打起了郭舜明太子妃的主意,这帮子蠢货!他们以为邵府这陆陆续续的动作,坐在龙椅上的郭衢猜不出来他们想做什么吗?

可我是邵家人,更是长房嫡女。郭衢登基后,雷霆手段惩治了不少老臣之家,以儆效尤,稳固朝局。我自幼受祖父教导,以邵家兴盛为己任,再不喜他们所为,也不能放任自流。

「你趁宫门还未落钥之前,去府里传话,让母亲明日进宫一趟。」我看着火苗点燃信纸,让青萝去叫母亲明日进宫。

天幕低了下来,虽未入夜,却已起风,吹动殿里的帷幔,天到底是冷下来了。

母亲进宫还带了两个女孩,我想我当时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母亲这是何意?」

「这个是你三叔焦哥儿家的季姐儿,一向娇养着,比太子殿下小了一岁。」

被唤作季姐儿的女孩面带骄矜之色,看她行礼的动作,就知道邵家是精心调教过了,「季娘见过姑姑。」

「父亲信中似说,邵氏族中选了不少适龄女子进京?」

母亲闻言,让她身后另一个穿着鹅黄色衣裳的女子向前对我行礼,她低着头,我隐约觉得眼熟,心下一紧。

「你抬起头来。」

我看着那女子的脸,冷笑已然溢出嘴角。这女子脸竟与于校春有七八分相似。

我怒极,起身拂袖一扫茶盏落地,两女惊得立即伏地,唯母亲坐在下首椅中,不在意地撇了撇盏中的浮沫。

「娘娘这里的茶想必是宫里独一份,娘娘觉得先帝在时,椒房殿皇后娘娘宫里的茶比之如何?」

母亲缓步跨过地上的碎盏,「乐安,你是我的女儿,邵家需要你。为了邵家,我们总要用些特殊手段。」

「羡春是你二舅舅费了很大的劲才找来的,不说相貌,连性情都像极了。」

我看着那个吓得浑身发抖头也不敢抬的女子,只觉得无力,「母亲以为陛下是先帝吗?只凭这张脸,邵家就能高枕无忧吗?我是先帝御封的太子妃,是陛下循六礼记玉牒拜宗庙的正妻,母亲以为单一个早就不在的于校春,我邵乐安就住不进那椒房殿?问题从不在她。」

「若是今天殿中之事,还有这个女人,传到陛下耳朵里,母亲以为会如何?」

「娘知道你一直心里不舒服,可皇帝从来都是三宫六院的,且就说这宫里,不也已经有了这些个婕妤、美人……」

我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我的顾虑,我的举步维艰,在他们的眼里,只是争风吃醋,只是对一个死去多年的女人耿耿于怀。

「母亲!」我打断了她滔滔不绝的演讲,她大概没见过我如此声色俱厉的模样,一时愣愣地望着我,「今日到此为止吧,还劳烦母亲带句话给父亲,若他们一意孤行,邵家就是下一个陶家。」

我不愿再听母亲多说一句,让青萝把三人强制性扭送回了邵府。

事实证明,我高估了我对邵家的影响力,也低估了邵家一窝子蠢货的愚蠢程度。于校春生忌过后一月便是万寿节,万寿节是皇帝的生日,他们觉得郭衢这段时间应该心情不错,有一天早朝,乌拉拉一帮朝臣递折子说太子已听政,便可定下太子妃了。

郭衢没有同意也没有否决,只是早朝之后把郭舜明叫去了宣室殿,隔着殿门,谁也不知道这父子俩说了什么,青萝只说郭舜明出来后脸色不太好,回了东宫放话说谁也不见。

我突然想起幼时家中兄弟在族学读书时,祖父抱我坐在膝头,提笔写的那句「内以保家族,外以扬名誉,高山在所仰,今人岂殊古」,我从小被教导万事以邵氏一族为先,我要抛弃我的喜恶,放弃我为数不多的权利,做皇后,做邵家富贵百年的吉祥物。

皇后对我来说到底是什么?

凡人之患,蔽于一曲而暗于大理。

邵家已入棋局,这京城乱花迷了他们的眼,祖父万念激流勇进,到底是白费了诸多口舌。祖父告老换我太子妃之位,亲手教导的子孙后代却不能领会他的良苦用心。

我又一次对我曾经的梦想和目标动摇了,我身不由己地这么多年,我的族人又是怎么想的呢?我自己又到底想要什么呢?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于校春的欲是与春日里那个青葱少年白头偕老,所以为他自蒙双眼活在过去;郭衢的欲是重掌皇权整顿山河做天下万疆说一不二的主人,所以他无视所爱之人的痛苦,自欺欺人;我的欲是不负祖父所望,以女子之躯,不入官场也能保家族百年兴旺,所以我旁观世事自我质疑,活得可笑又空洞。

所以我们终究是凡人之躯,凡人之心,在权与欲的刀光剑影里,一步一步走得艰辛。

4

郭衢下旨万寿节后为太子选妃,不论品级,百官家中凡有十三至十八岁的适龄女子,均可报名参选。

这突如其来的旨意不仅搞蒙了京城各家,也砸了我个措手不及,因为我还没想好,怎么让邵家打消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这是郭衢登基以来第一个万寿节,后宫庆典之类的大型活动全被丢给了我筹办,用青萝的话说,宫里嫔位以上只我一个主子娘娘,皇上又全权倚重我,宫里但凡长眼的,都把我当皇后对待。

我知道她又在宽慰我与中宫只不过差个名分而已。

不过我现在也听不进去,因为我一门心思都扑在如何阻断邵家的这步棋上。

天气愈发冷了,到了晚上,宫里的奴才们,除了侍奉主子的,都早早挤在耳房或是配房里,谁也不愿意大冷天的去外面晃悠。

我掩了掩斗篷的帽檐,冷风逮着空隙就要往衣服里钻,青萝手上提着的宫灯也被冷风吹得忽明忽灭。

我在东宫的红墙下站了小一刻了。

「娘娘,咱们在这儿站了这么久,太子殿下如此怠慢,还是娘娘身子要紧,定还有别的法子。」

「再等等。」

东宫一侧被藤萝树丫挡住的小角门开了半扇,一个低眉顺眼的太监走出来,「劳贵妃娘娘久等,请随奴才来。」

我和青萝跟着那太监穿过东宫的后花园,却是走到了清晖殿。

「娘娘,到了。」

「青萝,你就待在殿外吧。」

帽檐挡住了我一半的视线,我看着这座熟悉的宫殿,不免有些感慨。

清晖殿是太子正妃的居所,于校春在这里住了三年,我以女客的身份多次来过这座宫殿,两年后我又以女主人的身份住进了这座宫殿,一住就是十年。它看着我从盛气凌人的邵五小姐,到步步为营的静贵妃,从头到尾,我盛的、我营的,都是邵家给我编织的美梦。

「静母妃深夜到访,不知所为何事。」

郭舜明站在窗边,似乎在看今晚的月亮。

「陛下下旨为殿下选妃,殿下可有意中之人?」我掀开兜帽,清晖殿内灯火通明,且还烧着地龙,没有一丝凉意。

这时的郭舜明,不仅是那个长相酷似九五之尊的太子,更是有了他父亲曾经的锐气。

「静贵妃娘娘何意?」

「殿下择选太子妃,本宫本不该置喙,这天下家世、样貌、才学俱佳的女子,自是数不胜数。本宫出身平阳邵氏,族中有一女名唤如季,」郭舜明立刻望过来,这一刻说是眼神如刀,气氛剑拔弩张也不为过。我停了一瞬,清晖殿内寂静无声,能清晰听见窗外竹叶被风吹过沙沙作响的声音。

我缓膝跪地,行稽首礼,抬头望向几步之外的郭舜明,「如季福薄,邵氏不敢奢望太子妃之位,还望殿下择妃之日成全如季。」

「贵妃是邵氏女,邵氏先祖亦是满门英烈,太子妃的位置,邵如季也当得。」

我再度俯首,手碰到发髻上的珠翠,眼睛看着清晖殿光滑的地砖,「陛下是天子,于殿下是君父。陛下独断,不喜他人置喙。殿下是嫡长子,更是国之储君,身份尊贵。于陛下而言,殿下早已不单是昔日东宫养在身边的孩子。思颐年幼只懂玩乐,不求他日大富大贵,只求他平安长大。」

「济宁侯章家历代居于蜀地,听闻幼子喜文史善音律,先帝曾属意宜城公主下嫁,公主体弱,未满十五便薨逝了。幼子今年业已及冠,曾在递折请安时恳求陛下赐婚,但陛下国事繁忙,还未选定。如季虽非出身长房,却也是太常少卿嫡女,也配得上济宁侯嫡幼子。陛下予殿下入朝听政,便是要殿下替他分忧解难,如今就有一个恰好的人选,望殿下成全。」

郭舜明定定地望着我,我看不出他的情绪,今夜一搏是为邵家,也为思颐。

「夜深,地砖渗凉,静贵妃先起来吧。」

我心下一松,知晓此事已成一半。

郭舜明端坐茶桌之前,茶香袅袅,雾气盘旋而上,「贵妃坐。」

「贵妃可知,此前父皇召孤入宣室殿所为何事?」

「不知。陛下与殿下密谈……」

「父皇要孤迎太常寺少卿之女邵如季为太子妃。」

我心下一惊,倏然抬头,望进郭舜明如墨的眼瞳之中。

「贵妃今晚又让孤禀明父皇,为邵如季和章秉听赐婚。孤何必违逆父皇,替贵妃保下邵家?」

我心中思绪万千,看来郭衢早就决定要对邵家动手,我的妥协不足挂齿。邵家如今可以谋夺凤位争夺太子妃的位置,明日就能扶持拥有邵家血脉的思颐,染指他的皇位。

欲不可纵,志不可满。唯少欲知足,为立涯限。

深深的无力感席卷而来,我放下手中的茶盏,「我明白殿下的意思了,今日就当我没有来过。」丧家之犬又何必于猛虎之前摆贵妃的架子。

「父皇仁慈,纵然对邵家出手,必不会牵连贵妃和思颐。」

我欲起身,他话音一转,「孤可以答应贵妃,在父皇面前周旋,为邵如季和章秉听赐婚,」他将我的茶盏添满,「贵妃又能给我什么承诺呢?」

「殿下若欲驱使,必当尽心竭力。」

我知道这个头磕下去,我与郭舜明算是暂时结成同盟了,于他而言,后宫无人就如同失了一只眼睛,到底看不完全。于我而言,太子是唯一能与郭衢有对抗之力的人,为保邵家,这是最好的办法。

我走出清晖殿,青萝立时迎了上来,为我带好兜帽。还是来时的小太监领着我们走出东宫,踏出那个角门,我抬头看向弯弯的月亮,只余一腔悲凉。

我曾经看着于校春低下的那节脖颈,享受着那种举世皆浊我独清的快感,如今也是我,向她的儿子低下头,以臣之礼享无边孤凉。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凤位是我的业障。我太急于证明自己了,证明祖父没有选错,不是别人而应该是我,是我邵乐安才能带领邵家进入一个新的辉煌。

我原来没有多想做皇后。

5

万寿节为历代帝王的生日,普天同庆,郭衢也正式改年号为嘉昌。

嘉昌元年,新年伊始,含章殿外雨雪霏霏,含章殿内歌舞升平。

我坐在郭衢下首,对面便是郭舜明,高台之上,三个心思各异的人也要演出一番和乐的景象。

在下首,坐着皇亲国戚、文武百官。永王郭衡是先帝贤妃之子,郭衢的庶弟。因不喜诗书、乐于歌舞女色,与先帝十分投契,很得先帝宠爱。

「陛下,臣弟几日前赶回汴京为陛下祝寿,路过平阳,偶得一奇石,这石头浑然天成,远看竟似个昌字。便换了那些个俗物,将此石献于陛下,佑我大渊国运昌隆,恭祝陛下万寿无疆。」

郭衢听了他的一番话,一时并没有说话,殿内的歌舞也停了下来,我端起酒杯轻抿一口,余光里郭衢脸上看不出喜怒,只过了一瞬,他挥手叫乐人舞姬退下。

「呈上来让朕看看。」

郭衡一向摸不透自己这位皇兄的心思,听他发话,忙不迭地让底下人搬了一块一人高的石头上来。

石头摆在大殿中央,远远看去,的确像是个「昌」字。

郭衢眯着眼睛瞧了一会,却是拊掌大笑,「老四啊,你这个石头果然与众不同。」

郭衡连忙点头称是,「皇兄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贵妃啊,朕记得你幼时便是在平阳长大的?」

我起身行礼,「难为陛下记得,臣妾祖籍平阳,幼时随曾祖父母住在平阳。」

郭衢缓步走下高台,众臣纷纷跪拜,他一步一步走到石头边。

「平阳是个好地方,人杰地灵。邵阁老有功,为朕教导出像贵妃这样替朕分忧的贤助。」

「臣妾不敢。」

「都跪着做什么,都起来都起来。」他似乎想了片刻又道,「先帝登基之时,邵阁老便是辅佐大臣,功在社稷,如今邵卿也多为朕分忧,实在辛苦了。」竟是上前扶起了父亲,我心中不安,捏住衣袖不语。

「县主今日可是带着孙女进宫了?朕瞧着倒是面生。」

我猛地抬起头向下席望去,距离太远看不真切,只看得出像是那日母亲带来的女孩。

「回陛下,娘娘进宫后臣妇有时思念,便将家中的女孩儿接到身边陪臣妇解闷,季娘乖巧,臣妇此次进宫便带了她来。」

郭衢沉吟道:「县主很会教养女孩儿,贵妃婉顺当有县主之功。多大了?」

「回陛下,十三了。」

「嗯。该到说亲的年纪了,贵妃为朕诞育龙嗣,操持宫务,朕一直都想赏赐贵妃。邵卿为朕烦劳,也当奖赏。不如就赐这孩子二品县主吧,封号就让礼部来拟。」

我望向郭舜明,他轻轻摇了摇头。

我闭了闭眼,重新挂起笑容,「得陛下封赏,是这孩子的福气,只是,县主之位多为宗室之女或功臣之后,这孩子怕是承不住陛下如此厚爱。」

郭衢重新走回高台,一手扶起我,手掌抚于我的手背之上,「贵妃何必替那孩子妄自菲薄,贵妃和邵家有功,这个县主她当得起。」

我知他意已决,不便再多说,只得和邵家众人跪拜谢恩。

郭衢今晚突然的封赏来得突然,我感觉危机在一步步逼近,我的直觉告诉我郭衢在收网。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郭衢赏的甜枣不吃不行。今日可以赏邵家一个二品县主,抬了身份,明日再赏一个太子妃之位,也无人有异议,后日罚没邵家,自然来得顺手。

待我回到玉堂殿时,手早已冰凉,左手虎口更被自己掐出了一道深深的血印。青萝见状,忙让人去传太医为我包扎,我挥手拦下。

「一点小伤不必召太医,免得惊动陛下。」

宴庆结束后,郭衢便去了蒋婕妤的清凉殿。今日重赏了邵家,他自是要去再怜惜一番幼子的。

「娘娘,东宫递了口信来,子时清晖殿。」

我伸手取下发髻上华丽的钗环,黄铜镜在烛光下晕出模糊的光影,我看不清自己的表情,「知道了,你去准备一下吧。」

沿着上次的路径,我再一次踏进清晖殿,郭舜明却是站在方桌之前悬肘写字。

「今日之事贵妃不必担忧,孤自有分寸。」

笔锋渐收,纸上赫然是个「沈」字。

「殿下何意?」

「蒋婕妤只是暂时抚育思予,沈美人尚在,沈家不会束手就擒。皇子是沈家的,不是蒋家的。」

我伸出左手接过郭舜明递来的纸张,看见左手还未包扎的血痕,我心下一讪,欲换手拿纸。郭舜明却是伸手就要触碰我的伤口,我立马松开了手,那「沈」字纸落在了墨砚之上,迅速晕开了一团墨迹。

「贵妃受伤了?」

「无碍,有劳殿下关怀。从沈家入手有破局之法?」

郭舜明的视线从我的左手移开,落在那团墨迹上,「沈美人虽是庶女,却是沈勋爱妾所出,武定伯的爵位是世袭,等他儿子承袭时,又要再降一等。沈勋又如何没有再复武定公时荣耀的心思呢?」

「身负显赫战功或对社稷有功方可封爵。武定伯一无战功二无政绩,如何封侯称公?」

「母后虽已薨逝,父皇登基后依照祖例封外祖父为承恩公。」

「沈美人育有皇子,父皇登基虽只封嫔,但贵妃您也未曾封后。这皇后之位,沈美人未必不想争一争。」

「若是沈美人不争气,武定伯世子沈建绪还有两个待字闺中的女儿,孤的太子妃还未正式定下,再不济可效仿她们那位庶出姑姑的路子,只求良娣之位。」

我望着桌上蜡烛跳动的火光,看来郭衢此前对沈美人的惩罚就是隐晦的提醒,对我的维护也只是恰到好处的利用罢了。

「殿下是让本宫解了沈美人的禁足?」

郭舜明拿起宫人摆放在烛边的黄铜剪,剪断了蜡烛的烛芯,只余一缕青烟,随茶烟盘旋而去。

「本宫会让思予回到沈美人身边,只是复位…」

「青州大旱,沈勋次子沈建坤得一谋士,神机妙算,遏制缓解了灾情,想必折子这两天就会送到父皇案上。」

「那人如此才学,竟只愿屈居沈建坤这个千乘县县令之下,太子殿下的人果然与众不同。」

「贵妃聪颖,和聪明人合作向来事半功倍。」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对郭舜明而言,沈家本就留不得,我心里也明白,与虎谋皮,最多不过保邵家几百口性命罢了,繁华不过身外之物,总比丢了性命的强。

「天寒,娘娘还是赶快回屋歇着吧。」

天寒总要冻一冻心肠,心肠硬了,便也能浓妆艳抹登台唱戏了。

6

四月将至,皇城之中处处皆是春景,给太子选妃也被悄悄提上了日程。

为显低调,郭衢以我的名义在御花园南侧的披香殿筹办百花宴,宴请各家闺秀,名为赏花,实为相看。又在北侧的蓬莱殿设寻英宴,青年才俊济济一堂,颇有大牵红线的架势。

比起心思各异的老臣,郭衢接连提拔的都是根基尚浅、朝乾夕惕的年轻人,又有意扶持在京中沉寂已久尚有爵位或是落魄世家的子弟,新旧贵族之间的矛盾在郭衢的有意引导下,竟有愈演愈烈的态势。

我带着邵如季到披香殿时,沈嫔、蒋婕妤、魏美人和杨才人已经坐在大殿一侧,门口太监们高声通传,「静贵妃娘娘到。」

乌泱泱一屋子的人都屈膝行礼,娇滴滴的声音和在一起,震得我耳朵嗡嗡直响。

「都起来吧。今日赏花,都不必拘束。」

沈嫔斜倚着小几,「先前陛下万寿节晚宴之时,臣妾无福得见惠和县主,今日县主跟在娘娘身边,臣妾瞧着,侄女肖姑这话果然不错。」

万寿节后礼部给如季拟了封号,郭衢择了「惠和」二字,赞其柔质慧中,感念邵家与他君臣和勉。一时之间,邵家在京城风头无两。

两个月前思予生辰,我便向郭衢提议解了沈美人的禁足,郭衢大手一挥,表示这些小事不必向他禀报。待沈建坤不仅遏制灾情,亦安抚流民的消息传遍朝野时,郭衢便下旨超擢沈建坤为青州知州,并复了沈美人的位份。

因此,这次百花宴我特意与郭衢商议,既是赏花,那就把宫里的姐妹都请来一起热闹热闹。

戏台搭好,伶人总要安排好,才能唱一出完整的戏。

殿内衣香鬓影,殿外花香满园,人已入局,静待开棋。

「听说武定伯府的姑娘也来了?」

两个穿绯色罗裙和烟紫罗裙的女子走到殿中央,「静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果然好相貌。」

蒋婕妤见我夸奖二沈的相貌,便说道:「沈三姑娘姿色过人,听闻周世子上巳节遥遥一望便已倾心。」

「周世子?可是襄阳侯世子?」魏美人问道,「都说这位周世子是芝兰玉树一般的人,如此可是天赐良缘了。」

「蒋婕妤说笑了,市井流言也不怕污了贵妃娘娘的耳朵。」沈嫔面露不虞,「魏美人有空听那起子小人嚼舌根,还不如多花花心思留住陛下。」

我看几人又要吵起来,只觉得心中烦闷,「好了,如今春色正好,也不必都拘在这殿里,皆可自行去御花园中赏景。」

我来到偏殿,只让青萝和画影留下。

「娘娘放心,奴婢必寸步不离县主左右。」画影会些拳脚功夫,今日这场戏邵家不能登场,她看着邵如季,我才能安心。

待画影离去后,青萝才开口,「一切已准备妥当,娘娘可就在这偏殿等着?」

「去观竹阁吧。」

观竹阁是御花园北角的一座小楼,周围遍栽凤凰竹,竹影挲挲,是静心的好去处。

今日两宴齐办,郭衢又亲临蓬莱殿,禁卫军是天子近卫,自披香殿至御花园的路上,便不时就看到一队禁卫军佩剑而过。

刚一盏茶的工夫,观竹阁后方的小侧门却被人打开。我只觉奇怪,便往侧门而去,却看到神色异常的郭舜明。

我还来不及奇怪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就被他一把攥住了右手,用力一扯,我毫无防备地被他拉进怀里。

我一时恍惚,他的手已撇开我鬓角的一缕碎发,「乐安……」

我顾不得心中疑虑,奋力推开他的桎梏,他似有不支,一手扶着柱子,才不至于跌倒在地。

我想起桌上一直未喝的西湖龙井,几步并作一步,端起茶盏泼在郭舜明脸上。

「殿下现在可还清醒?」

他定定地望着我,伸手拂去脸上沾着的茶叶,「我很清醒,多谢贵妃。」

我想起他方才的神态,只觉荒唐,「殿下着了道,合该往陛下面前求个公道。」

他向我拱手后,便从侧门离去。浑身的力气仿佛一下卸了个干净,我忙让青萝扶我坐下。我并非懵懂少女,刚刚郭舜明已然逾矩,却不以为意,纵我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却不能表现出分毫。

再回披香殿时,却见蒋婕妤在殿外张望,见我来了立马迎了上来。

「娘娘,出事儿了。」

「刚刚蓬莱殿传来消息,太子殿下遇刺了。」

我刚想示意她继续往下说,郭衢身边的崔海就来了。

「贵妃娘娘,陛下宣您和沈嫔娘娘宣室殿见驾。」

我状似无意问起:「崔公公可知这是发生了何事?」

崔海面上条条沟壑丝毫不动,只赔笑道:「奴才只是前来传旨,这陛下的心思,奴才哪里敢揣测。两位娘娘还是快请吧。」

还未到宣室殿前,就见宫女太监们都远远站在殿外,我敛下心中情绪,一步一步踏上宣室殿的石阶。

殿门前一个穿着明光铠着禁卫军服饰的男子,见到我们一行人往殿前而来,手却是握住了身侧的佩剑。

崔海见状上前笑道:「纪将军,陛下旨意,宣静贵妃娘娘和沈嫔娘娘觐见。」

「贵妃娘娘莫怪,纪将军一直驻守漠北,此前未曾进宫,陛下惜才,纪将军刚调任禁卫军统领。」

「臣纪昶参见静贵妃娘娘、沈嫔娘娘。」

「无妨,」我看他似乎有些窘迫,「纪将军职责是为保护陛下,守卫宫城,不必介怀。」

我和沈嫔踏进宣室殿,郭衢坐在龙椅上,殿中跪着两个女子,哭得梨花带雨。

「曼华?宛华?你们怎么……」沈嫔惊呼出声,我走到跟前才发现正是沈家的两位姑娘沈曼华和沈宛华。

「请陛下恕罪,她们初次进宫,若是有言行不当之处,冲撞了陛下,还望陛下恕罪。」

郭衢听完却冷哼一声,拿起桌上的砚台就往沈嫔身上砸去,因为沈嫔就跪在桌前不远处,砚台竟是硬生生把沈嫔的额头砸出了个血窟窿。一时沈嫔头上血流如注,血水泪水混着脸上的妆容,看着十分可怖。沈嫔当即就晕了过去,沈曼华和沈宛华吓得都止住了哭声。

郭衢看着晕在底下的女人,眼神里只剩厌恶,高声呼了崔海进来,崔海看见倒在地上的沈嫔,叫了两个小太监把她抬了出去。

我看着地砖上的暗红色血迹,只觉得反胃,皇权之下,红颜、财富、权力都是枷锁,今日枕边人惜你如珍宝,明日就厌你如袍上无端蹭染的污渍尘土,不知道这宣室殿里、那龙椅上,代代算计的血泪又能否擦拭得干净。

「陛下息怒,是臣妾的过失,让两位沈姑娘冲撞了陛下。」

我感觉到郭衢的视线停在我身上许久,才「唔」了一声,「贵妃不必自责,错不在你。是武定伯府心怀不轨,行刺太子。」

二沈听他这么一说,忙吓得直呼「冤枉」「陛下恕罪」之类。我福了福身,「陛下,这其中是否有误会?臣妾回到披香殿时听蒋婕妤说起太子遇刺,殿下的功夫连陛下都是赞赏有加的,加之今日宫中守卫森严,两位姑娘身体娇弱如何行刺?」

郭衢招手让我向前,我走至他身边,他拿起桌上的一个香囊递给我,「贵妃可知这是何物?」

我摇摇头,「请恕臣妾愚钝,不过一枚香囊…」

郭衢从我手里夺过香囊,扔在二沈面前,那沈三姑娘整个人便瑟瑟发抖起来。

「贵妃自幼是邵阁老教导,又在太皇太后膝下听训,自是不晓得合欢散这些不堪入目的脏东西!」

「不知太子殿下现在如何?」

提起儿子,郭衢眉目舒展了几分,「多亏纪昶发现及时,太医已运针解毒。合欢散亦有毒性,武定伯府怕是不满朕宠信长子,对幼子偏颇!崔海!把她们先押下去!」

我见他扯到了储位之事,只作不闻,又见他命人看押沈曼华和沈宛华,便道:「陛下,此事不宜张扬,若是将沈家两位姑娘押入掖幽庭,只怕汴京不日便会物议如沸,」郭衢并未打断我,「太子殿下是人中龙凤,小女儿家有倾慕之心也实属正常。只是到底是用了不入流的法子,但臣妾看那两位姑娘的神态,似是只有那沈三姑娘十分惧怕。」

郭衢点点头,「是沈宛华下的药,却是沈曼华扶着舜明找到的纪昶。」

我垂下眼睫,「如此说来,这沈大姑娘倒是有功。」

郭衢面带愠色,「这武定伯府做戏给朕看呢!」

「陛下,臣妾在准备百花宴名单之时,曾听闻这沈大姑娘和三姑娘虽都是武定伯世子嫡出的女儿,但这大姑娘是先夫人所出,在家中与三姑娘之间颇多龃龉,对继夫人也是颇多不满。想来这沈大姑娘应是恰好遇上了太子殿下。」

郭衢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你言语之间倒是对沈曼华多有维护。」

「陛下说笑了,沈嫔是三皇子生母,陛下到底也要看在三皇子的面子上,这两位沈姑娘也算是三皇子表姐,况这沈大姑娘并未参与,陛下如此重罚,只怕是不太妥。」

郭衢沉吟片刻,点头道:「贵妃此言有理,既如此,便让那沈宛华去灵悔寺静心思过,无朕旨意不得出寺,至于沈曼华,既然她与舜明有缘,就赐给舜明做良娣便是了。」

「朕今日本是为舜明择妃,倒是被搅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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