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清音

入宫前的一晚上,我娘破天荒地把我叫她房里,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以后你入了宫,可要谨言慎行,断不可毁了我赵家的名声。」

「女儿明白了。」

「你好生生待在宫中就是,不要到处惹事端。」

「知道了娘」。我心想娘啊你还是看错你女儿了,我哪敢在宫中造次啊,我最多敢在京城郊外当一个土霸王,宫中水太深,我可不敢惹。

她看着我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动了动嘴皮子再没说出口。

我于是说,「娘,那我回去休息了,我困了。」说完我打了个哈欠,眼泪差点要流出来。

她摆了摆手示意我回去,手却有那么一丝颤抖,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她眼中有一点点明亮的光,在月光照射下尤其明显,我愣了愣,看来娘也是困了。

折腾了这么多天,我们能不困嘛,自从选秀的圣旨到了之后,我们家没有一刻安宁的。

我爹吵着让我在琴棋书画上补补功课,刺绣女红什么的也赶紧地学起来,只是我真的是天资不聪颖啊,临时抱佛脚更是不管用,倒是气走了好几个先生。

我娘则是让下人们赶紧给我准备衣服和首饰,我本来想拒绝我娘的好意,因为我感觉凭我家买衣服和首饰的眼光及水平,在宫里我穿不出去。

我哥倒是一直闲的没事,嗑瓜子唱小曲,时不时瞟到我愁眉苦脸的表情就忍不住大笑。


我是当朝户部尚书赵修言的女儿,赵清音。话说好歹也是朝中正二品大臣的女儿,但天不遂人愿,说实话我混得比较惨。究其原因可能还是我那个爹,作为户部尚书,他是很称职,各种精打细算为我朝的开支伤透了脑筋,不过令人头疼的是他的二愣子性格,我估计皇上也是有点不待见他,所以这么久了我爹还是没有入阁。要知道和他同档次的那些个官员,混得好的都是个内阁大学士了。所以我们家在京中也不大受人待见。

当然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娘她是个直脾气,可以颐指气使地指着我爹骂他没出息(虽然我自认为我爹已经混得可以了)。我娘她的直脾气于一次宴会上显露无疑,在和她们大战三百回合后,被京中各家列为黑名单,从此我的小伙伴少得可怜。

不过虽说少,却还是有的,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家的小女儿,锦淑,就被我成功收服。那时我正值上山爬树下水捉鱼,无所不能的年纪,帮她赶跑了几个地痞小流氓后,我俩结成了革命友谊,从此她就天天跟在我屁股后面晃悠,于是我也毫不客气地带她吃遍了整个京城的美食。

想到这里我突然间有点饿了,一想到明天就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可能再也没有虎皮肉、烧鹅、羊肉水晶角儿、香油烧饼、琅琊酥糖等等,我就想哭。

「呐,饿了吧小音儿」我哥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出现,顺带给我捎了一份盐水鸭。我点点头,一边流泪一边吃,我想这可能是我吃到的最好吃的盐水鸭了。

入宫第一天。不得不说,皇宫真是气派!我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金黄色琉璃瓦更是明晃晃地冲击着我的认知。只是我的耳朵差点被管教嬷嬷的话磨成茧子,我真是佩服她能把就一句话的意思反反复复地说来说去,还不带重复的,当真是炉火纯青地显示出了说话的艺术。以至于在她跟我说所谓的最重要的宫规时,我已经进入了半懵半醒的状态。

入宫第三十天。

太无聊了,我快闷死了。在这一个月内,我哪也不能出门,逼得我把宫规都背了下来。不过嬷嬷告诉我说明天得去向皇后娘娘请安了,因为皇上已经晋了新近宫的各个小主的位分,也就是说,我终于可以见到其他小姐妹们了。好像从此可以开始一段新日子,我开心地多吃了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不吃白不吃。

入宫第三十一天。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去见皇后娘娘。在三跪九叩之后,我偷偷地瞥了一眼她,身着青绿色蜀云锦海棠纹襦裙,一支碧玺如意珠花簪斜插在凌云髻上,若是没有发髻正中间的赤金色凤凰点翠嵌珍珠头花,我差点以为她就是寻常富贵人家的主母,温柔可亲,端庄贤惠。她用温和的语气劝导,无非是让我们这些新近宫的嫔妃们恪守宫规,大家和睦相处,保持后宫的和谐安宁,好好侍奉皇上等等这些套话。我深以为意,果然皇后就是这般,和我想象中的一样。

「皇后娘娘说的是,从今日起,我们就都是姐妹了,大家可得尽心服侍皇上。」说话的是一个明媚张扬的女子,眼眸里是藏不住的笑意。我的目光向说话的人望去,在我身边的小宫女白芷就悄悄告诉我说,那是目前最得盛宠的端妃娘娘曹氏。

皇后被她打断了话倒也不恼,只是微笑着向她点点了头,然后继续保持她贯有的端庄。

例话结束后,大家按着各自的位分依次走出,我被封了懿嫔,是九嫔之一,上面就剩淑妃,顺妃和端妃,还有一个周贵妃,所以出去得早。

一出去我就不得空闲了,忙着拉帮结派。嬷嬷告诉我说,如今我得天天早起向皇后娘娘请安,无故不得缺席,可惜了以后再没有懒觉睡了。

入宫第四十天。

我天天在小厨房里捣鼓新的菜式,每次研究成功一道菜先交给白芷和紫苏以身试险,一开始她们吓得屁滚尿流,就差没有去磕头撞柱子了,最后在我的威逼利诱之下屈服,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而且我发明的新菜式是真的很好吃好嘛,安嫔、宁嫔还有和嫔都成了我宫中的常客。

今天她们又来我宫里唠嗑了。

「姐姐你今天的衣服样式好好看啊,以前怎么没有见过。」安嫔拉着宁嫔的手问道。

「妹妹呀,这可是如今宫里最新流行的款式。」宁嫔斜睨了她一眼,无比骄傲地说道。

我们剩余三个人于是都仔细地研究起宁嫔的衣服样式。

「这衣服还是双面苏绣制呢,真精致呀。」

「还有这素雅的玉兰花纹好好看啊。」

「是啊,简直绣得活灵活现呢。」

「玉兰花不是端妃娘娘最爱的嘛。」

一时间气氛有点微妙,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一般。

我发觉有点不对劲,想把话题岔过去。「你们尝尝我这新做的糖渍樱桃……」

和嫔却率先发难,「宁嫔你个小王八羔子是不是被端妃娘娘收服了去,说好的叶子牌四人组呢,三缺一怎么行!」

叶子牌是我们四个人最爱玩的牌局,当时我哭着吵着硬是要将叶子牌带进宫,还贿赂了宫中的小太监,最终使它在深宫中发挥出了巨大的作用,从此我的宫中成为了八卦闲聊的聚会中心。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背叛你们了?左右不过是端妃娘娘瞧我顺眼,赏赐了我一件衣服罢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和嫔没好气地说道。

聚会就这样不欢而散了。

我看着桌上还有好多好多的糖渍樱桃,就勉强着自己全部吃了下去,不能浪费呀,我想。结果是我吃不下午饭了,难得有一道肘子菜,我求了小公公半天才要到的。我还为此伤心难过了半日。

入宫第四十一天。

和嫔还有安嫔又来我这蹭吃蹭喝了。

「入宫这么久了也没见过皇上,你们不好奇皇上长啥样嘛。」和嫔边磕瓜子边说道。

「好奇有啥用,皇上还不是不来你宫里。」我往嘴里塞了个葡萄,咕哝着说道。

和嫔白了我一眼,「嘿!我说你这人怎么说话的呢,等着瞧,我迟早有一天会被皇上宠幸的。」

安嫔见我俩又要掐架起来,连忙说道,「两位姐姐,要不我们出去走走吧?」

我正想做桃子酒,愉快地答应了这个提议。「那我们去御花园吧,我惦记着那里的桃子不是一天两天了。」

到了御花园,我找了个绝佳的地方,并用一个月的瓜子做交换,让她们帮我放哨,我好去摘树上的桃子。

刚开始摘桃子很轻松,掂起脚来便好了,但我想摘到更大更甜的桃子,一时情急就施展出了我练就的一身爬树本领。正当我摘的尽兴之时,在御花园的青石板上,一阵清脆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传来,还夹杂着些许说话声。我心中暗暗叫苦,这指不定是哪个宫里的大人物。进宫前说好不当宫中土霸王的,这下好了。

「什么人在那!」

一声呵斥声把我们三个人都吓得不轻,我慌忙地把桃子往树下扔,顺着树干溜了下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身暗云纹锦袍,眉目清朗俊俏,却在隐隐中透着一丝不容冒犯的威严,他的一双眸子明亮清澈,而在眼底似有一层冰冷的秋霜,神情清冷,身形孤绝。

「看来这宫人管理得越发松散了」他眼神朝下一瞥,清冷的话音刚刚说完,周围人就哗哗地跪了一地。

「皇上?!」这是我的第一反应,当真是猝不及防,我脱口喊了出来。

「大胆!」那人身边一位公公大声呵斥着。

我心想这下可完了,十有八九我猜的没错了。

「算了,别吓着她们。」他举高临下地看着老老实实跪在一边的我们仨,声音淡的如秋后泉水,无一丝波澜,「按宫规处置吧。」

宫规?哪条宫规?我辛辛苦苦背了大半月的宫规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偷了御花园里的桃子怎么处置来着?我快哭了,还一直止不住的打哆嗦冒冷汗。

瞅了瞅一旁的安嫔和嫔,发现她们比我还慌的不行,一个脸色通红,比那桃子还要红上几个度,一个脸色苍白,就如白纸一张,仿佛下一秒就要晕倒了。

我倒吸了一口气,好好端的阳春三月天,怎么会这么冷。

「等等,皇兄。」一个如沐春风的声音响起,「我看她们这样儿倒也怪令人怜惜的,不如这次就饶了她们罢,左右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顿了顿,那人才道,「你既这么说,就随了你罢。」

「多谢皇兄了。」

直到脚步声越来越小,周围的空气静默得可以凝成冰块时,我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不禁感叹道「好险!」我甚至能感受到自己声音中的哭腔。

「啊啊啊所以我们刚刚碰到的人是皇上吗?」安嫔惊魂未定,嗖地一下站了起来,急道。

「你没听另外一个人说皇兄吗?肯定是了啊」和嫔依旧保持着下跪的姿势,随即缓缓舒展了下身子,转过头来向我求证,「小音儿你说是吧。」

「嗯。」我答道。

所以我们的重点难道不是死里逃生嘛?

「话说你们看清皇上的样子了吗?」和嫔又问,她轻轻地拍了拍身上沾染的泥土,手还微微颤抖,连带着声音也是。

「没」

「哪还有闲情看他啊,当时那种情况,现在能全身而退真是万幸了。」我忍不住吐槽道。

「他真是太凶了,给我感觉一点都不好,我想想就后怕。」安嫔似一只刚刚逃出生天的小鹿儿,脸上两团红晕尚未完全消退,让人看了反倒觉得可爱。

我一时于心不忍,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权当是安慰,「习惯了就好,得罪了他,我们以后的日子就难过了。」

她哭出了声,「为了几个桃子,真是,太不值当了!」

2

继桃子事件之后,我们三个明显感觉日子同往常不一样了,尤其是我这个始作俑者。

以往我的宫中虽说不上冷清,却也不至于这般热闹。

「姐姐,你看到皇上真颜了吗?是不是特别威武帅气?」

我放下了手中磕得正香的瓜子,刚要说话,就被另一个娇滴滴的声音打断,「那是自然了,懿嫔妹妹御前失仪还能得到圣上饶恕,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我定睛一看,是平素不常来走动的顺妃。

「我听过皇上不苟言笑,想不到还这么怜香惜玉呢!」

「说不定啊,皇上对懿嫔妹妹早就留心了呢」

「是郎有情妾有意的那种吗?」

打住,这怎么越说越起劲,越说越离谱了起来?后宫女人八卦起来都这么厉害的吗,这简直可以写一部戏本子了吧!我暗自苦笑。

「其实没。」

「小音儿你以后飞黄腾达了可不要忘了我们呀」宁嫔也插了一句。

「是啊是啊。」

我弱小的声音淹没在她们热烈的讨论中,仿佛一颗小石子丢进那大海中无声无息了。

「就是不知道端妃知道了会怎么气怎么闹呢」一个声音幽幽地响起。

又是一瞬间的沉默。

难道提宠妃是这宫里的禁忌?我正疑思着,却见围坐在一起嗑瓜子的姐妹们连瓜子也不磕了,纷纷向我投来了同情的眼神。

这是怎么了?

「小音儿,你以后对端妃可得注意着些。」和嫔向来是后宫中的八卦老手,消息最是灵通。

我投来一个不解的目光,「我没有,我……」

「听说当初端妃曾经杖毙过她宫中的一个小宫女,理由是疑似勾引圣上。」和嫔长吁短叹。

「疑似?」

「所以呀小音儿,这件事要是传到她耳朵里,可就惨了。」

我不就是摘了个桃子吗?!怎么会惹上她?!

我瞬间没有了和她们唠嗑的兴致。一想到还要在这个宫里待上一辈子,我就难受。

送走了宫中姐妹后,我开始认真地思考起了人生。

是在这个宫中默默无闻还是不蒸馒头挣口气,去认真宫斗呢?如果去争宠失败了会不会死得很惨?说不定还会连累家里人。我突然冒出了冷汗,自己死了就算了,可不能连累家人啊,不然老爹绝对会在阴曹地府骂死我的。想来想去还是吃好喝好得了,在这宫里吃得也不比家里差,多快活啊。

我翘着个二郎腿躺在雕花细木贵妃塌上,边吃着果脯边想着,白芷满脸担忧地跑了进来。

「娘娘,皇上身边的大公公来了,说是让您准备今晚侍寝的事。」

嗯,这是好事呀,小姑娘的脸色这么难看做什么。侍寝?好事?

我腾地一下起来了,这叫什么好事!现如今端妃正受宠,皇上十天有七八天去的她那,我突然这么横插一脚算怎么回事!她会不会想弄死我?

白芷见我吓到了,连忙上前扶住了我,「娘娘您没事吧?咱们现如今可咋办,公公还在外边等着呢。」

「就说本宫月事来了,推掉罢。」

「娘娘,公公说皇上是看准了日子的,您月事才刚完。」白芷微微皱眉,似有不忍,说话声也渐渐小了起来。

「那就说本宫偶感风寒,怕传染陛下,不便侍寝。」

「娘娘,您这么说皇上可能会去叫太医来。」

戏本子里的都是骗人的吗?

「娘娘,不如就应下了吧,否则皇上怪罪下来我们也得遭殃」白芷硬着头皮说道。

我快哭了,真的快哭了。皇上他是故意要整我的对吗?

这天夜里绝对是我最难以忘怀的。手忙脚乱地梳洗沐浴完毕后,我甚至有点哭丧着脸,坐在梳妆台上再无半点动作。

紫苏看在眼里,连忙上前来细心地将我披散着的发丝挽成京城时下最为流行的桃心髻,梳罢,又对着镜中的我看了半天,相当稳重地挑了几只金步摇插上,再细细给我上妆。她眼神里是满满的专注,动作轻缓却又稳重,绝不拖泥带水。

「娘娘,您看这样可好?」她轻轻问道。

「可以,就这样罢。」我点点头加以示意。

她便对我福了一下,缓步退出了寝殿。独留下我一人静静地在寝殿中等待着皇上的到来。

等待的时间可真漫长啊,我一次又一次听到宫人报时的声音,看着紫檀描金山水纹食案上的精致菜肴渐渐失去了一缕缕白烟,青瓷冰纹碗上渗出来了一点点细密的水珠。而我眼皮越发沉重起来,意识也逐渐变得模糊。

「懿嫔是吧?」

我猛得被惊醒,嘴角尚带了一丝晶莹,眼前的一切如同蒙上了一层白雾,迷迷茫茫看不真切。可耳边的声音我是实实在在听仔细了,这声叫唤与那日在御花园中的声音神似,那些被我硬生生压住不要去回想的可怕回忆如潮水般再次袭来,使我避无可避。

「是,是」

我忙连声应着,尽量让自己笑起来,顺势向他行了个礼,然而头却不自知的低得更厉害了。

「你闺名是唤作……清音罢」他顿了顿,一时间无言。

「是」我低低颔首应道。

「那就是了,赵尚书的女儿吧。」他打量了我一下,微微笑道,原本清冽的声音竟夹杂了一丝温度,如同雪后暖阳。

「对。」我用余光瞥了他一眼,只见他一身月白色金丝边祥云纹常服,袖口处镶绣着流云纹,腰间束朱红犀角带,其上缀着一枚晶莹圆润的白玉佩,乌黑的发丝以镶碧鎏金冠束着,整个人端的是丰神俊秀,眉宇间隐隐生出那自带的高贵气质,只是那双眸子依旧深沉似海,难以捉摸。

「好」他自顾自说着,也不看我,便径直走过来坐在食案前。

好?什么好?好什么?我紧张得连话也说不出口,只得干站在他一旁。

他瞅了一眼食案上的菜肴,微微蹙起了眉,「这菜都凉了,叫宫人撤下吧,朕已然用过膳了。」

我看着满桌子动还未动过一口的菜肴,咽了咽口水,尽管内心十分不舍,也不得不依着他的意思让一旁的宫人撤下饭菜。

从下午等到半夜,我还一口未吃呢。

「你舍不得?」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戏谑的意味。

「不不」我连忙摆摆手,表示坚决拥护他的命令,再次看向那些菜肴时已经没有了半分留恋。

「咕咕」好巧不巧,我这肚子刚好在此时十分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让她们把饭菜热一热,再端上来罢。」他一贯波澜不惊的神情中夹杂了一丝笑意,连带着话语间的口气也温柔了些。

「皇上圣明!」我笑嘻嘻地望向他,露出一个最灿烂的笑容。

他微微一怔,随即转过身去不再看我,默默地拿起一本诗集兀自看了起来。

我心想可能是我刚刚表现得太过热情,我娘以前老念叨着要我做个淑女,笑不露齿,我刚刚惦记着一桌子的红烧鲫鱼,白煠鹅,爆炒羊肚,炙蛤蜊,酒酿圆子,以至于忘记了分寸,对着皇上也敢笑得如此放肆。

再无言语。整个暖阁中静默得连他翻书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的脸涌起一股热潮,想必已是红到了极点,偷偷瞥向他,却发现他倒是气定神闲地看着书,修长的手指时不时敲打着紫檀木桌,发出咚咚的声响。

我突然感觉口干舌燥,嗓子仿佛要冒烟一般难受,身上也闷热得难受,如置身于蒸笼一般。这般长期的焦虑不安再加上发髻的沉重,令我身心俱疲,半个身子也渐渐地快趴在案几上了。

「若是困了,就睡会儿,等饭菜热好了朕叫你。」

「不不,我……妾不困。」我连忙坐直了身子,「皇上您热吗,不如妾伺候您扇风。」

我随手拿起一柄缂丝花鸟团扇为他扇起了风。

「不用了。」他摆了摆手。

「那妾给您沏壶茶罢。」我放下团扇,伸手拿上描梅砂茶壶,却立即被他反手抓住。

我略带疑惑的望向他。

「不用做这些 ,朕只是,想安静地看会儿书。」他微微沉吟道。

我能感觉到我的脸更红了。

正在此时,一个声音响起,「皇上,饭菜已热好,是这会儿上吗?」是皇上身边的大公公。

他饶有兴致地看了看红透了脸的我,朗声应道,「就这会儿吧。」

说罢,由大公公带领着一群身着浅蓝色挑丝云雁宫装的宫人迈着整齐的步子,进入殿中,有条不紊地上菜。转眼间,食案便被饭菜置得满满当当。

「退下吧。」他依旧是那副淡漠的神情。

「是。」公公拘谨地应道。

整个殿中又只剩下了我和他。相顾无言的尴尬再次袭来。

「快吃罢。」还是他先开的口。

既然他这么说,那我真的不客气了。想念它们太久了,只看却不能吃就如同在我心中挠痒痒一般,心里难受却又不得不忍。

我夹起一筷子红烧鲫鱼,肉质鲜嫩,入口即化,真是美味啊!

再次抬头时撞上他眼神,只觉他眼底的寒霜更重,似是有些不悦。

不悦?

我吓得赶紧放下手中的筷子,猛得想起来皇上还未动筷子自己就先猴急吃上了,只得朝着他冷冰冰的脸勉强笑道,「皇上,妾逾矩了,您先吃。」

「朕说过已经用过膳了。」他淡淡回道,语气里是不容置疑的拒绝。

我只觉得此时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朕有点累,先歇下了。」他揉了揉眉心,略带有一丝疲惫地说道。「你吃完也赶紧歇下吧。」

他踱步到床边,脱去外衣,躺在了床上。

我被他晾在了一边,所以他为什么会召我来侍寝?连床也被霸占了,明天还得面对凶狠的端妃,我可真倒霉。

我看着窗外长信宫灯中微微跳动的灯光,浮在夜空中似有似无,若天上星星闪动一般,不由得想起以前捉萤火虫玩的日子,那时的天没有这么狭窄,哥哥还会带我去河边放花灯,点点星火如天上银河般璀璨。他将捉来的萤火虫放出来,跟我说,「小音儿,你看这是会飞的星星,和河中花灯一样是有生命的,不像天上的星星那般不尽人情。」

我看着满桌子的菜肴突然没有了胃口。

3

「娘娘,醒醒。」迷糊迷糊中听到有一阵杯盏碰撞的清脆声,紧接着便依稀感觉到有人摇晃着我。

「怎么了」我咕哝着,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会儿。

「娘娘,您还得向皇后娘娘请安呢!」是白芷的声音,她倚靠在床边,对我急急地说道。

「这会儿几时了?」我一下清醒了过来。

「已是辰时了」白芷稍有犹豫地答道。

「完了完了」我边说边下床,只一动,却发现头疼得厉害,仿佛被人灌了千斤重的铅。

白芷似乎是有所察觉,她用手抵住我额头,感受着我额间的温度,不一会儿就惊呼道,「呀,娘娘你烧得厉害呢」她的声线也颤抖了起来,「是否去请太医来看看?」

我脑袋昏昏沉沉,思绪却是飘到了昨天半夜,只记得当时看宫灯看得入迷,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了,待我醒来就已经躺在床上了。

「皇上什么时候走的?」我问道。

白芷一愣,吞吞吐吐地说,「皇上早就起来去上朝了,看娘娘您睡得熟,就让奴婢们不要打搅您。」

我半靠在床头,闭着眼睛思索着:所以昨儿个我是趴在桌上睡了一晚上了?怪不得感染了风寒。这个天杀的。

「娘娘?」白芷见我没反应,再次唤我。

在这关键时节,如果不去向皇后娘娘请安,宫中姐妹对我误会可能就更深了,我心下一横,直视着白芷,眼神坚决,「别耽误了,扶我起来,先去请安。」

我能明显感觉到我这次请安有点不同寻常。

先是和嫔硬拉着要我坐到她旁边,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眼神看着我,我寻思着我脸上也没花啊。再然后众人的目光也都向我投来,讲道理我有点受宠若惊。

「懿嫔妹妹昨儿个伺候皇上辛苦了,瞧着今天的脸色不大好呢。」端妃侧倚在黄梨木雕花椅上,微微歪了头,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原来大家是看着端妃的目光顺带看向我,我还发着烧脸色自然是不好看了啊!

「这么说来还是端妃姐姐最得圣心了,伺候皇上这么久也不见疲惫,许是皇上心疼姐姐要紧呢!」和嫔对我使了个得意的小眼神,略带笑意地说道。

我内心:果然好姐妹!这么久的瓜子不是白给磕的!

「是呢是呢,我是被皇上晾在了一边,所以不曾累着。」我连忙附和着。

安嫔用手肘推了推我,使劲给我甩眼色,我不解,再看向众人时只觉她们的神色各异,有人用团扇遮住了嘴,眉眼间却是止不住的笑意,有人略略低头,而端妃则是满脸愠色,她那一双眼睛冒出浓浓的怒火,简直要把我烧死。

我的天!我都说了些啥?!

「懿嫔妹妹真是耿直呢,这样的性子皇上怎么会不喜欢?」皇后依旧保持端庄娴静雍容华贵的神态,她双手扶在红木嵌沉香椅上,微笑地望着我。

天地良心,他昨晚的确是没有理我。

「多谢皇后娘娘夸赞。」我答道。

「皇后娘娘,妾身体不适,先行告退了。」端妃起身随意地行了个礼。

皇后倒并不在意,点点头道,「去吧,仔细着点。」她也不再注视端妃那略显傲慢的行为,别过头来对其他嫔妃叮嘱道,「最近这天气是容易着凉,各位妹妹可得注意些。」

大家都应着皇后的话语,又扯了些其他无关紧要的话题,这才散去。

「小音儿你可真够厉害的,你看端妃那脸色,啧啧,真是看不出来你还挺会噎人的哈哈哈。」回宫的路上,和嫔走在我旁边,拉着我的手眉飞色舞地说道。

「我是脑子烧糊涂了,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啥。」我用力拽开她的手,示意她摸摸我额头。

「我还以为你只是侍寝累着了,没想到是真着凉。」和嫔皱了皱眉,随即颇为好奇地问道,「皇上昨晚都对你干了啥?」

一旁的白芷,紫苏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无奈道,「快收起你那八卦的心吧,昨晚,他都不带理我的。」

我生病的消息很快就被各宫知晓了,毕竟和嫔是宫中散播谣言的一把手。皇后特许我这些日子不用请安,我便也就乐得自在,舒舒服服地睡懒觉,看戏本子。

听我娘说,看戏本子这个爱好十有八九是遗传了我爹的。我家祖籍在杭州,据说那里四方客商云集,游人纷至沓来,有烟火数十万家。而城中则数城北最是热闹,自南渡以来,流传至今仍集市如林,行人如云,每逢重要节日更是茶馆酒肆数不胜数,画舫肩舆络绎不绝,伴有珍羞良酝,歌舞杂耍,斗鸡蹴鞠,说书唱戏,常常夜晚喧闹仍如昼日,直至夜深方有归人。我爹年轻时爱玩,流连于这些勾栏瓦肆之中,最爱到处收集戏本子,几次考取功名都未成功,看到儿时玩伴大多也功成名就,最后痛定思痛,一颗心扑在圣贤书上,两耳不闻窗外事,方有如今成就。

我没有去过杭州,只是爹爹每天在我耳边念叨着,也就极为向往,他说越地之物,带骨鲍螺为之一绝,可谓天下至味。这道甜品用牛乳和蔗浆和成,再经过熬、滤、钻、掇、印几道工序制成,用觞花露入甑蒸之,趁热吃,极妙;或用豆粉搀和,沥成腐,冷吃,也妙。我时时被他说得馋得不行,可惜我从未在京中见过这道美食。

好巧不巧的是,今日的戏本子里出现了这道甜品,想必作者也是个越人,我以往都看戏本子时都很开心,今天看到这里却是有点儿难过。

「娘娘,该喝药了。」白芷端着一碗药走到我身边,小心翼翼地说道。

我看了一眼那药,乌黑的汤汁在青花白地瓷梅碗中如墨汁般散开,显得格外醒目,一种草药独有的气味窜入鼻尖,虽说不上难受,但我内心依旧是拒绝的,眉间不自觉地微微一蹙。

「娘娘又在使小性子了,要想好的快,这药可不能停。」白芷将我的小表情尽收眼底,打趣道:「有的人想喝都喝不上呢。」

「什么?想喝这药却喝不上?」我不自觉抬高了音量。

白芷见状,却吓得连忙跪在地上,哆嗦着,「不不,是奴婢说错了。」

我叹气道,「白芷,你我同在宫中也过了这么些日子了,有什么不能说的。」

「奴婢听闻,有些宫人得了病,怕冲撞了贵人,只得一同打发到静心堂中……等死。」她顿了顿,其间仔细注意着我的神色,方才说道。

「这样的事,皇上难道就不管吗?」我打了个冷颤。

「皇上日理万机,哪里会管这些人的死活?」白芷垂下了眼眸,「再说了,这是宫规。」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去向皇上求情」我急急地打断了她的话,气愤地打算冲出殿外。白芷立即抓住了我的衣角,「娘娘万不可冲动!上次您才得罪了端妃,切不可为了婢子再胡来。」

我不解地看着她,「端妃不也没有针对我什么吗?」

白芷深深地叹了口气,「娘娘,您静养的这些日子,端妃怀孕了,她宫中整日赏赐不断,皇上天天去她那儿,前来应酬的人也络绎不绝,哪里还顾得上我们呢。」

「那我去太医院再去讨一些药来?」

「不可,宫中每笔开支都详细地记录在册,若是一有逾矩,娘娘您也是要受罚的。」

宫规,都怪这该死的宫规。

「这药我不喝了,咱们今晚先悄悄地送去给静心堂。」

静心堂位于宫中较为偏僻的一角,平日里倒也没什么人往来,其周围杂草丛生,朱红色的宫门都掉了一大块漆,一片凋零衰败之感。我换了一身宫女装,死缠烂打地要求白芷同我一起过来,在这样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一个人来这么个鬼地方,我是不敢的。

「娘娘,咱们把药放在门口,赶紧走吧,这个地方怪邪乎的。」白芷扯了扯我的衣服,小声地对我说道。

我手提着盛着药汤的食盒微微发抖,恍惚间觉着药都有些洒出来了,「白芷,你……说得对……我把这个放下,咱们就溜。」

我弯下身来刚把药放下,一个男子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做好事不留名呐?」

「啊啊啊啊!!!鬼啊啊啊!!!」

我大声喊道,慌忙中朝着那人狠狠地踢了一脚,随即双腿发软,就差跪在地上。

那人被挨了一脚,身子微微蜷缩,倒也没有发出叫喊,只是轻轻说道,「我可是帮了你的,你不记得了?」

「各路神仙,我赵清音从来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求求你们不要让阎王爷把我收走啊啊啊!」

「看来你还真是戏本子看多了,你仔细看看我是谁?」那人将灯笼提到面前,一束暖黄色的光芒照在他的身上,没由来得多了几分温情。

我顺着灯光的方向望去,只见那人一身靓蓝色杭绸蟒袍,一双眸子灿若星河,自带着一股温润如玉的气质,只是此时额间似冒有冷汗,脸色并不好看。

看来我那一脚是踢得是有点重了。「你是……」我迟疑道。

白芷连忙下跪,并在我耳边用颤抖的声音说道,「那是晋王殿下,皇上的亲弟弟。」

误会,这就是一场误会啊。

4

自从我那晚送药连带着得罪了晋王后,日子越发难过了起来。

我仍能记得他当时黑着一张脸,没好气地说:「你还真是恩将仇报。」

我没反应过来,反问他为何这么说,他就更气了,「那日在御花园,要不是我向皇兄求情,你还能像现在这样蹦蹦跳跳的吗?」

我瞬间明白了什么。「大恩大德永世难忘,说吧,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必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我拍了拍胸脯认真说。

他却并没有在意我这句话,反问道,「你不记得我了吗?」

我摇了摇头。

他有些失落,眼睛里的光也暗了下去,喃喃道,「不记得也好,现如今……」他没有再说下去,我转头看了眼白芷,她眼神里满是惊慌与焦虑,我也就急道,「晋王殿下,今晚是我冒失冲撞了您,改日必将好好补偿,只是这天色已晚……」

「我明白,只是本王平白无故地还受了你一脚,你就这样逃了有点儿说不过去吧,听闻懿嫔娘娘喜爱看戏本子,正巧本王也是,不如将你收藏的珍品送予本王?」他面色恢复如初,还夹带了一丝略显狡诈的笑容。

我心一横,欠了人家的总要还债,勉强同意了。

「往后若还有佳作,也请一并送来,本王与赵家大公子交好,你只需寄给他便是了。」

这是什么不平等条约?他既提到了我家人,想赖都赖不掉了,我咬了咬牙,狠狠应道,「是,晋王殿下。」

从此我的生活质量明显下降,原因是他看戏本子的口味异常挑剔,我寄了好几本心头爱给他,他竟也嫌弃,我只好再从每个月的俸禄中抽出大半,重金购买京城时下最为流行的戏本子。

「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啊!」我越想越气,却又无可奈何,只得趴在书案前叹气道。

「娘娘你又叹气了,这些日子都不知道叹气多少回了。」白芷走到的我的书案前,为我添上一盏茶。

「你说这晋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奴婢只知晋王殿下和当今皇上是一母同胞,自小与皇上亲密,时常在宫中走动。」

「那你说他会喜欢什么题材的戏本子?」我追问道。

「这个,奴婢未曾听过。」白芷低下了头。

我也就放弃了这个念头,转而琢磨如何才能赚到更多的钱来。

这个月初九,正好是皇后娘娘的生辰即千秋节,按理,阖宫上下都得好好庆祝一番,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可得好好抓住表现一下。

宫宴上,皇后头戴双凤翊龙冠,一袭真红大袖霞帔的燕居冠服,端坐在皇上身边,接受从各地赶来的命妇们的祝贺。朝贺规矩众多,甚是繁琐,但她却处处仔细应对,嘴角一直挂着微笑。

安嫔在坐在我身边,悄悄说道,「入宫这么久来,我还是头一次看到皇后娘娘穿这么隆重。」

和嫔随手拿起一只百合糕 ,边塞进嘴里边说道,「你们没发现吗,皇上坐在皇后娘娘身边的时候,皇后娘娘笑得真好看,和以往不同。」

和嫔你真是好样的,这都能看出来。

不过宴会进行到一半,端妃宫中的一个内侍黄门过来向皇上说了几句,皇上就走了,那上头最中间本该是两个人的位置,独留皇后娘娘一人。

我能明显感觉到皇后娘娘在强颜欢笑,她本来好看的双眸失去了神采。

我一时于心不忍,心中竟有些心疼皇后娘娘,她待我们这些嫔妃都很好,说话从来是温言细语,没有半句重的。今日本是她的生辰,是她最耀眼的时刻,但她的丈夫却在此时抛下了她。

「祝愿皇后娘娘千秋鼎盛,鸿福齐天,与皇上白头偕老白首同心。」我挤出一个最真诚的笑容,对皇后娘娘祝福道。

皇后一下子就笑了,她招了招手示意我前来,「好妹妹,谢谢你,」迟疑许久,她才凑近了对我说道,「但这话可不要再说了,以后注意着些。」随即将手中佩戴的玉镯取下,递给了我,「赏。」

我很开心,毕竟是皇后赏赐的东西,应该价值不菲,这个月的生活应该能改善不少,嘿嘿。

和嫔在一旁恨铁不成钢地说,「瞧你这样,倒是比给皇上侍寝还要高兴上一万分。」

我心想这能一样么,这可是实打实的钱财哇,一高兴我就止不住多喝了点儿酒,想到前人也有秉烛夜游,烹雪煮茶,对月饮酒的闲情雅致,恨不得自己也能体验一番,将这一个月来勒紧裤腰带过的憋屈日子通通丢到九霄云外去,好好肆意潇洒一回。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到宫宴结束,众人都依次散去时,我已经喝得迷迷糊糊了。

「娘娘,别再喝了,若是喝醉了可不得了。」白芷在一旁小声劝导着我,她原本白皙的脸庞已有捎带了几抹红晕,发梢上微微沾染了些许水滴,「奴婢扶您回去罢。」

我知晓她一向都端庄稳重,安分守己,可怜她遇到我这么个闲不下来的主子,此刻我已是喝了大半,却是兴奋异常,被她一路领着跌跌撞撞地走,还吵着闹着要去看看金明池。

我指着远处隐隐约约的水光,喃喃道,「白芷,你可看到过龙舟争标?还有水秋千!」。

「娘娘,宫中没有这些,我们快回去罢。」

「先别回去,我们去前面看看可好?」此时的我置身于草木葳蕤繁盛之地,隐隐间有一缕罗浮雪意的清冷香气,幽幽袭来,期间夹杂着阵阵微风,如酷暑中的冰块一般,缓解了我脸颊上徒然升起的热度,我便不自禁地朝着水光处前进了几步。

走到近处,只见一片星光倒映在盈盈水波中,暮色里水光山影接天一处,有若隐若现的萤光停留在残荷之上,如秘色釉中的微微光影。

「想不到宫中还有这么个好地方!」我用力甩开白芷,朝水光深处走去,借着醉意,一手提着壶琼浆,一手指着如雪色般皎洁的明月,大声呼道,「咱们继续喝啊,来来来。」

「你倒是好兴致。」黑暗中蓦地冒出个人影,他的声线一如往常般温润如玉,带着些戏谑的意味淡淡说道。

又是他?

我的脑中如雷击般轰隆一响,握住酒壶的手就势一松,眼见着就要掉在地上。

只片刻,便见眼前闪过那抹熟悉的身影,再次转身间,就看到他提着那差点儿就将将摔碎的酒壶,笑意盈盈地望着我,「这可是金华酒,险些浪费了。」

金华酒,色如金,味甘而性纯。京城上下流传着「杜诗颜字金华酒,海味围棋左传文」之说。

我此刻脑中已是昏昏沉沉,也不大顾得上什么礼仪,再加上这些天来恼他,说话也不客气了几分,直冲着他说道,「怎么,晋王殿下今日也有闲情来这饮酒?」

「也就是恰好路过。」他神色淡淡,看不出来任何情绪。

我正欲开口,却见他神色犹豫,微微咬住下唇,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方才说道,「这些日子来,你过得……可好?」声线中带了几分颤抖,几分认真。

我一愣,什么意思?

他见我不说话,又上前了几步,眉间微微一蹙,缓缓开口问道,「怎的喝成这样?」

我心想可不就拜你所赐吗?话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口,只道:「前日里看戏本子,想着对酒赏月,好不快活,就一时多喝了些」,我又追问道,「晋王殿下可喜欢这类戏本子?」

此时,有一片云悠然移走,雪色般的月光透过树枝的层层缝隙照射下来,他站立在斑驳的光影之中,不辨神色,不远处传来阵阵叫喊声,连同草丛中此起彼伏的声响,将原本那些层层叠叠的晦暗褪去。

「不如这样,你我坐上这小船,待我细细向你说来。」他指了指岸边的一条小船,示意我上去。

我暗想应是白芷寻我来了,正要拒绝,却突然感觉有一瞬间的天旋地转,一双强有力的手将我一把抱了起来,朝着那小船的方向走去。

我奋力挣扎,却听到身旁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别乱动,我可不敢保证你不会摔下去。」

他的呼吸急促紧凑,声音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

我的心随之一沉。

他将我稳稳放置在船中,便前去船头划起了桨,动作细致稳重,以致船身并未有几丝摇晃,恍惚间,小舟已然驶过一片狭窄的水域,到了更宽阔的水面。我探出身看了看,湖水广阔渺远,周边草木肆意生长,其中只零星点缀着几处亭台楼阁,不似宫中那般刻意的精致,更仿若水乡田园,充满野趣。

「这里是?」我不禁问道。

「西苑。」他将手中的桨放下,任由小舟飘荡在湖中,继而深深凝视着我,语气里满是温和,「你不是吵着闹着要看金明池么?这里是整个京中最像的了。」

我微微一怔,「你怎知我想看金明池?」

「你近日给我的戏本子全是前朝之人所作,三日一日开金明池琼林苑那章被你画了个大大的记号。」他淡然说道,细细听来却又夹杂着几分笑意。

我只觉得自己从耳根子到额头上都热得发烫,他那一双清亮的眸子仿佛能看穿我的一切。

「可惜汴梁旧事,东京梦华,都已消散,纵是再追寻,也不复往昔。」他轻轻叹了口气,近乎不可闻,「还是不说这些的好。」他晃了晃手中的金华酒,有几滴琼浆溅出,在这月色中甚是明亮,一如他的眼眸,「不如饮酒于当下。」

「该你了。」他仰头一饮,随即将酒壶扔给我。

我也就势喝了一口,闭目体会着从喉咙一路到胃里的灼烧感。

有清风徐来,消散了些许燥热,我远远望去,是一派星垂平野阔的美景,令身在其中的人,反而不知今夕何夕。我凭借着几分醉意,喃喃自语着,「汴梁梦不得,那就退而求其次,杭州也好。」

黑夜里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看得见他身躯明显一动,许久,才听到一声,像是回答,更像是自嘲,「杭州……于我而言,或许是更好罢。」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迷迷糊糊中,我蓦地想起这首诗,像极了此时此刻的场景,人生大梦中,恐其是梦,又恐其非梦,终不过是痴人说梦。

5

据白芷说,那晚她找了我许久,终于发现我醉卧在一只小舟上,连忙将我带回了宫中。之后我只得再三保证,不到处乱跑,她才肯罢休。

日子就这样悠悠过去。因为端妃有孕,皇上也就雨露均沾,九嫔中他都照顾到了一些,连带着后宫也安宁了许多。我后来又见了他几次,和往常一样,他在一旁默默看书,我只觉着无趣的很。因此,进宫这么久来,我认识到了一个重要的事实——皇上他一般是不常来后宫走动的。我朝立国百来年,积弊已深,他登基后平日里也忙着看奏折,天天和那群成精了的大臣们斗智斗勇,不太理睬我们,只有端妃可以说是个例外,我们也都习惯了。我推算了一下我上次侍寝的时间,正巧赶上秋收,我爹爹可能是做得不错,他也就龙颜大悦,顺带想起了我。

秋天菊花盛开。从九月初一日起,宫中流行吃花糕,喝菊花酒,还有的宫人三五成群,围坐共食螃蟹。我时不时到和嫔宫中唠嗑,她的宫中已然成为整个宫中的八卦中心,还有许多姐妹都加入了进来。从端妃宫中的小宫女到皇后身边的大公公,全是我们的讨论话题。

只不过这次,我们讨论的话题是皇上。

「你们可知道,这当今圣上的元配并不是如今的皇后?」周贵妃眯起一双好看的丹凤眼,身子慵懒地躺在榻上,一边喝着菊花酒一边说道。

「以前听宫里的老人谈论过一二,不过只知道很早就薨逝了,好像是唤作孝洁皇后吧?」和嫔接上说道,「可惜我入宫的晚,也没见过。」

「我倒是和孝洁皇后一同入的宫,哎,她也是可怜,你们都不要学她罢。」周贵妃摇了摇头说完,转而拿起一只大螃蟹吃了起来。

「说话不要说一半啊!」我好奇心作祟,追问道,「她是怎么了?」

她嘴里嚼着东西,说话含糊不清,「还能咋地,妄想得到皇帝的爱?也是个傻子。」

最后一句她说得极轻,如漂泊在天上的一朵闲云,我却记在了心里,「和如今的皇后一样傻。」我求着她再多说些,她却摆摆手,再不肯说下去。

「无非是始乱终弃呗,要我说皇上他也是不懂得珍惜,皇后娘娘那么好的人……」和嫔一时气愤,义愤填膺说着。

安嫔扯了扯和嫔的衣角,小声说着,「姐姐别乱说话了。」

「妹妹要我说你就是太怕事了,有啥可怕的,他莫不是……」和嫔正说到兴头上,宫门外一声小黄门的叫喊令我们都惊出一身冷汗,「皇上驾到。」

他身穿四团龙圆领常服,腰上着玉带,快步跨进寝殿,淡淡地扫视了我们一眼,「这么多人在这呢,和嫔你宫中可真是热闹。」

「皇上万安」我们纷纷行礼。

他倒也不再和我们客气,示意我们免礼后,径自走到食案前,笑道:「原来是吃螃蟹来着。」

和嫔只得对上他的话语说道:「近日宫中的螃蟹最是新鲜,皇上可要尝尝?」

他点了点头,就坐了下来,和嫔在一旁默默为他剔螃蟹肉。

我和其他人识趣地退出了寝殿。实在是对不起了,和嫔,你自求多福罢。我在心里默默为她祈福。

这一次,就看和嫔的造化如何了。

我溜进自己的宫中,转而研究起兰雪茶制法。

只因宫中螃蟹宴虽说精美,可我总觉着少了些什么,直到在书上看到说是越地风雅人士,食螃蟹时需以兰雪茶漱口,外加冷橘、风栗、风菱,饮以「玉壶冰」。这兰雪茶制茶工艺,有扚法、掐法、挪法、撒法、扇法、炒法、焙法、藏法等做法,皆参照松萝焙法,并夹杂茉莉,冲淡后放入敞口的瓷瓯中,等候其冷却;随即再以滚开热水冲泻之,其色如山窗初曙,透纸黎光。如若取来清妃白素瓷杯,将茶倾倒进去,便犹如一枝枝立在水中的素兰与雪涛一同倾泻而下,故名「兰雪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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