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华夫人
帝宠:深宫的爱,妃子的恨
1
十七岁之前,我的愿望是喝最烈的酒,睡世间最美的儿郎;十七岁之后,我的愿望是马踏西域,鸡犬不留。
可如今我只能被困在森森宫苑里,任春色年复一年,寂寞宫花红。
「何日,提携玉龙杀尽天下敌,我沈家儿郎自该马革裹尸,流芳青史。」夜色平静如水,华丽巍峨的望舒宫内,我手持红缨枪舞得行云流水,凌冽的枪尖划破寒冷的夜风,发出如裂帛般的声响,让我不由自主想到西域长河落日,烽火狼烟。
须臾,已经是满头大汗,我用衣袖胡乱抹了一把,将红缨枪漫不经心往身后一抛,抄起石桌上的烈酒烧刀子,仰头胡乱喝了起来。
火辣辣的酒水有的流入喉咙,有的顺着脸颊和嘴角滴落,所过之处,酒水混着泪水,如熊熊火焰烧过深秋的草原,烈火燎原,寸草不生。
「夫人,别喝了。」宫女白虹冲了上来,泪眼婆娑,试图抢夺我手中的酒壶,「您不能再喝了,今上下午就传了旨意,晚上要到咱们宫里来,您这般醉生梦死的样子,叫今上看见了,可如何是好……」
「他也知道我这是醉生梦死,他也知道我在这皇城里的每一日都生不如死,又何苦把我弄进宫里来?」酒劲上头,怒火攻心,我只觉得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和白虹抱在一起号啕大哭。
白虹,取名于古时的白虹宝剑,她是我入宫的陪嫁,也是从小伺候我长大的丫鬟,沈家破灭后,我二人名为主仆,实则亲如姐妹。
白虹骤然停止了哭泣,抱着我的手忽然变得僵硬起来,我能感觉到她浑身都在剧烈地打哆嗦,恍如筛糠一般。
除了皇帝御乾华,没有人能让曾经陪我驰骋沙场的白虹,感到如此畏惧和不安。
2
「你就如此恨我吗?」耳畔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亦如我所预料的那般,那个令我憎恶到骨子里的人不请自来了。
我松开了白虹,起身平静地看着御乾华,他穿了一身黎色的长服,肃穆而凌冽,束发用的是象牙黄的玉冠,亦如从前我们在一起时的衣着和装束。
但我知道,这样的装扮极其不衬他,他适合月白色,也对月白色情有独钟。他生得白皙而阴柔,面如冠玉,容颜犹胜花容月貌女子三分,当年出征西域诸国,受尽了边关的冷风和烟沙,别人的脸都变得粗糙泛黄,唯有他的一张脸依旧白皙如雪。
他喜欢穿白衣,因为他最钟爱的女人,和他青梅竹马的皇后喜欢。
但我不喜欢,皇后是西凉的公主,身上流着一半西域人的血,高鼻凹眼,容色皎白,是典型的西域人样貌。
沈家驻守西疆数百年,我的父兄,我的叔伯,我无数祖先都死在了沈家军和西域人的争战里,一排排的牌位摆满了偌大的祠堂,我永远无法放下对西域人的恨,纵然如今整个西域诸国都已经被灭。
「御乾华,你就半点不记得从前的诺言了吗?」我眼中含泪,直勾勾地望着他,面色悲怆,这么多年了,他的心里对我可有半分愧疚呢?
那是在征伐车莎国的时候,车莎占据了山川地势之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眼看着军中粮草一天天地减少,但车莎国却久攻不下,包括久经沙场的沈家军在内的很多士兵都红了眼,眼看军心一点点变得躁动和漂浮,我急得整宿整宿地不能入睡。
唯有御驾亲征的皇帝御乾华气定神闲,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也是这样漫长的夏夜,也是这样的明月清风,他掀开了我的营帐,约我到外面走走。
我们坐在浩瀚的草原上,喝着烈酒,谈笑风生。他说要做明君圣主,国泰民安,八方来朝,毕竟先帝时期割地赔款,实在是丢尽了大黎的尊严。我说要开疆拓土,名垂青史,不负沈家世代将门之名。
「如此你我定要做一对难得的圣主良臣。」酒到深处,豪情万丈,他拍着我的肩膀重重地承诺,又说等到平定西域诸国,为我父兄沉冤昭雪后,给我裂土封王,让我统帅千军万马,纵横于天下。
「可后来呢,你却对世人说我战死沙场,将我改头换面,活生生囚禁在这宫苑里,斩断我所有的期待和雄心,我每天都活得生不如死,浑浑噩噩,你要我如何不恨你?」
「可我当时并不知道,你是个女子。」他犹在辩解,「若早知道那个与我勾肩搭背,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痛快杀敌的沈贤弟,是女儿身,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许下诺言的,不会让你耿耿于怀至今,痛苦伤心至今。」
「伐车莎,灭大宛,平安息,我陪你南征北战,为大黎江山社稷立下了赫赫战功,仅仅因为我是个女儿身就要抹杀我的一切吗?」我怒目圆睁,死死地盯着他。
「本朝并没有女子不可带兵打仗,为官做宰的规矩,你不过就是贪图沈家军的兵权,怕沈家东山再起,功高震主罢了。」
3
早在几百年前太祖建立黎朝的时候,就封了沈家先祖为定西侯,世代镇守西疆。
几百年的经营下来,沈家在西疆的势力已经牢不可破,又因为西疆远离中原,天高皇帝远,所以西疆的大小事宜几乎都是沈家说的算,名义上为侯爵,实际早已是割据一方的诸侯王。
但这样无与伦比的荣耀也是有代价的,且不说西疆恶劣的气候,频繁的风沙,仅是对中原虎视眈眈的西域诸国,就是沈家的心腹大患。
沈家奉命镇守西疆,而除了和高昌王联姻而成为大黎藩国的西凉国,其他的西域诸国总是时不时会和大黎爆发摩擦甚至是战争,无数沈家的儿郎都是这样死在战争里的。
他们打小就开始舞刀弄剑,学习如何行军打仗,随时都做好了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的准备,这是他们的宿命,也是他们的责任。
既然享受了沈家所带来的荣华富贵,那么就要做好为沈家牺牲的准备。很有可能,昨日还教授他们武艺的叔伯,和他们一起喝酒策马的兄弟,明日就断胳膊断腿,甚至死在了战场上,尸骨无存。
但在我十七岁之前,我从未真正触碰到战争的残酷。
沈家多儿郎,我是沈家三代中唯一的女儿,和我同一辈的,我有七个堂兄,三个同胞兄长,其中十哥又与我是龙凤胎,其实在我下面还有个妹妹,与我和十哥一起出生,只是她生来体弱,还未等到洗三就去世了。
在我出生时,盼女心切的祖父直接就摆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长辈们誓要将我培养为大家闺秀,不惜跋山涉水花重金从京城半胁迫请来几个女官,教授我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最终却被我折腾得近乎疯魔,不约而同地掩面感叹,朽木不可雕也。
我厌恶和大家闺秀有关的东西,我总想着,我虽然是女儿身,可和男儿也是没有分别的。
我喜欢和兄长们一起读书,一起练武,一起策马狩猎,一起去花楼喝花酒,调戏美姬。与我同胞的十哥沈长风生来体弱跛足,不良于行,但此事却鲜为人知,于是我便时常装扮成男儿,以十哥的名义出去厮混。
父兄叔伯们见我无药可救,又宠溺于我,也就随着我去了,只是总叮嘱兄长们要照顾好我,我虽然也习武练兵,甚至一支红缨枪耍得比几位兄长还要厉害,在用兵之道上有也颇有天赋,但是从未上过战场。
他们总说,沈家就我一个女儿,自该是活得潇洒肆意的,喜欢练兵也好,喜欢习武也罢,都无所谓的,开心就好,但没必要去见识战争的残酷和惨烈。
我也这样觉得,我虽然向往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英姿,也幻想过封狼居胥的丰功伟绩,可是我并没有勇气直面战争中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惨烈,我只想在家人的庇佑下,潇洒肆意地过一辈子。
如兄长们一样,喝这世间最美的烈酒,睡这世间最美的美人,直到十七岁,我都是这般想的。
4
十七岁的上元夜,是我人生的转折点,那夜发生的灾祸,让我毕生都无法忘记和释怀。
因为有着沈家的护卫,所以寒州城也颇为繁荣安宁,上元节,是汉家最隆重的节日之一,城中灯火如昼星如雨,处处车水马龙,歌舞升平,但谁也没想到这盛世太平下,潜伏着的是巨大的危机。
那一年,车莎国遭遇了大雪,粮食减产,牛羊死伤无数,在此之前他们曾几次试图到大黎的边塞抢掠打草谷,却都因沈家军的骁勇善战而溃不成军,可谁也没想到他们会在上元夜动手。
彼时我正坐在城中的明月楼上,搂着貌美如花的少年郎,一口烈酒一口点心,观赏着城中流光溢彩的上元夜盛景,耳畔忽然传来山崩地裂的轰鸣,接着脚下就是一阵天塌地陷般剧烈的摇晃。
城门方向传来厮杀的兵戈声,片刻前还兴致勃勃观赏灯会的百姓开始如疯狂的老鼠一般四处逃窜,人头攒动,混乱不堪。
我大惊失色,推开了少年郎,匆匆忙忙跑下楼,抓住人迫切询问,原来竟是车莎国用火药炸开了城门,和大宛、安息的军队一起打进寒州城。
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我发疯般地狂奔回府,却在半道上被白虹和青霜拦住。
「小姐,您不能回去,车莎的军队已经打进沈家了,侯爷知道您在外面,特地让我二人来护佑小姐逃出城。」青霜一把将我拉下马,斩钉截铁地说。她二人自幼伺候我长大,是父亲精挑细选培养出来的女兵,力气远胜于我。
「父亲母亲呢,还有兄长们,他们如何了?」我紧紧地抓住白虹的衣襟,满心期待地看着她,希望能获得一个肯定的回答,比如他们已经逃出城了,比如已经聚集了沈家军将敌军打得落花流水,此时只是来接我出城避难而已。
「敌军来势汹汹,猝不及防,沈家军还被人下了药,老爷和几位公子已经是凶多吉少,您是沈家最后一丝血脉了,小姐,随我们走吧。」白虹冰凉的话语,戳破了我心中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松手,放开我,我要回去。」我疯狂地挣扎着,试图挣脱白虹的束缚,颈后却传来一阵剧痛,青霜给我一手刀,将我打昏了过去,朦胧间我听到她说快走之类的话。
我被二人护着逃出城,藏在一个隐蔽的山洞里,再次醒来,已经是三日后。
掳掠洗劫的敌军早已撤去,昔日繁华昌盛的寒州城断壁残垣,一片死寂,大街小巷堆满了尸体。一些侥幸活下来的人,站在自家房屋的废墟边,面容枯槁,失去丈夫的女人,失去孩子的母亲……
他们麻木地坐在地上,紧紧地抱着死去的亲人的尸骸,沙哑着嗓子哀号着,有的人已经哭不出来了,只是麻木地僵硬地看着亲人尸骨,所过之处,无一例外,整个寒州城一夕之间沦为人间炼狱。
我已经不敢去想象,我所熟悉的家,昔日那个富丽堂皇,充满着欢声笑语的定西侯府,会是何种模样。
我颤巍巍地推开了那扇厚重的红漆木门,目之所及,是暗红色的、早已经凝固的血迹,还有横七竖八、胡乱躺满院落的尸体,偌大的院落,没有半点生机和人气,只剩下呼啸而过的风,还有毒辣的日光下,围着尸骸和血迹嗡嗡乱叫的苍蝇。
大堂兄、二哥、父亲、祖父、叔伯……越往里走,我看到了越多亲人,他们手里握着兵器,尸体上布满了伤口和羽箭,瞪着一双眼,死不瞑目。
5
在地下室,我见到了气若游丝的十哥,倒在他身边的,是早已死去的三哥沈长亭。
「十哥,你怎么样了,我扶你出去,我带你去找大夫。」我扑上去,抓出了十哥的轮椅,他不良于行,全靠轮椅才能行走。
「别傻了,长蘅,我中了敌人的飞箭,活不了多久了。」他一如从前温和地笑着,面色却苍白如宣纸,用手帕轻轻地掩住口鼻咳了起来,展开,是浓浓的黑血,我这才注意到,他腹部似有伤口,血迹早已凝固。
「父亲、叔伯、还有其他的兄弟都死了,四哥拼了命,护着我躲到这密室,就是为了等你回来。」十哥说着,颤颤巍巍取出一卷羊皮纸和木符交到我手里。
「这是沈家的兵符,虽然大部分已经被灭了,但是魏淮、林轲也带了一部分人逃了出去,他们如今就藏在城外的白猿谷中,魏淮、林轲是父亲的亲信,那些人都是沈家军的精锐,你带着兵符找到他们,他们自会奉你为主。」
「这地图是沈家藏宝图,你顺着上面的路线,就能找到沈家世代埋藏的钱财,日后你可以用这些钱招兵买马,重振沈家军,记……记住了吗?」或许是情绪过于激动,十哥又猛然咳出了一口鲜血。
「记住了,我都记住了。」我紧紧握着他的手,泪眼婆娑,「十哥,你告诉我,为什么车莎国的人会有火药炸开城门,为什么大宛和安息的人会和他们搅在一起?」
火药是黎朝的发明,为军中重器,世代保密,除了黎朝的军队外,世间再无第二个国度拥有,而车莎和安息国更是去年才因为草场的事情爆发战争,怎么如今就联合到一起了呢?
「是西凉,这火药是西凉世子妃送给车莎国的,她是大宛的公主,两个姐姐一个是车莎国的太子妃,一个是安息的皇后,这次三国联合攻打寒州城,也是她一手促成的。所以你要记住,日后一定不要放过她们,哪怕西凉如今是大黎的藩国,也是一样的。」
「我发誓,十哥,我发誓。」我抹了一把泪水,强忍着心中的悲痛,举起双手:「在我有生之年,我一定踏平西域,车莎、西凉、大宛……一个都不会放过。」
十哥紧握着我的手沉沉垂下,他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靠在轮椅上,再没有半点声息。我瘫痪在地上,一遍遍念叨着方才的誓言,每说一次,心中的恨意就加剧一分。
在安葬了家人后,我带着兵符,找到了沈家军的旧部,以女儿身行事只怕多有不便,于是我束了发,服了药,开始以沈家小公子,也就是我同胞的龙凤胎兄长沈长歌的身份出现在世人的面前。
我们是孪生,本就长得像,我又服了药,这是沈家收藏的一种邪药,女子服用后会变为石女,红脉断绝,胸部变小,脖子生出宛如喉结的肿块,彻底断绝生育怀孕的可能,再稍加修饰,并与男子无二。
我以沈家的名义给朝廷去了信,详细讲述了西凉世子妃在此事中的罪孽,可当时在位的先帝却反怪沈家驻守西疆不力,不仅没有赐予他们最后的哀荣和追封,还剥夺了他们生前的爵位,对西凉则是特地下旨安抚,说西凉国只是被人利用,让我不得追究西凉的过失。
我终于明白了,在帝王眼里,黎民百姓也好,功臣良将也罢,都只是一时的工具罢了。先帝国库空虚,离不开西凉每年上供的巨额财富,也畏惧西凉的兵强马壮,所以他可以不分青红皂白地袒护西凉,而沈家世代忠良,忠心耿耿,所以他可以不辨忠奸地打压和谴责。
没过多久,先帝甚至把自己亲儿子,十二皇子御乾华送到了西凉去,给西凉王养老。
消息传到寒州的时候,我正在书房抄写兵书,我用尽了平生的力气,在宣纸上重重写下了西凉二字。从前我总觉得车莎是罪魁祸首,如今看来西凉的为虎作伥才越发可恨,即便是藩国又如何,待我马踏西域的时候,第一个要灭的就是西凉。
6
我终于等到了机会。
昭宁三十五年,先帝马上风死在了妃嫔的床上,流放西凉的御乾华在西凉世子的帮助下,带着重兵势如破竹地杀回了京城,登上了帝位,没过多久又娶了青梅竹马的西凉公主宋如俏为皇后。
可时刻关注京城消息的我知道,御乾华对待岳家西凉国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亲厚,西凉在他最落魄的时候收留了他,可也见证了他人生中最狼狈的岁月,他爱宋如俏不假,可他更爱这江山社稷,爱他的九五之尊之位。
没过几年,御乾华就遭遇了各种各样的天灾人祸,蝗灾、洪水、旱涝……四面八方都是嗷嗷待哺的黎民百姓,而国库的银子早已被先帝下旨大兴土木挥霍得所剩无几了,果然在几位老臣稍稍开口之后,御乾华就磨刀霍霍,把目光投到了最富裕丰饶的西凉国。
他先是以宋皇后生病为借口,把西凉王夫妇诓骗进京诛杀,然后就雷厉风行地挥兵西下。知道西凉兵强马壮,虽然如今已是群龙无首,但要拿下也要费一番功夫,所以在路过寒州的时候,御乾华特地来拜会我,邀请我率领沈家军同征西凉。
「当初虽然是车莎国的军队灭了寒州,可西凉世子妃却是为虎作伥的罪魁祸首,沈贤弟当真不考虑与朝廷军队共伐西凉吗?」我知道他来者不善,并没有一开始就答应,面对我的闪闪烁烁,顾左右而言他,御乾华直接抬出沈家当初被灭门的事情。
「在西域一直流传着一种说法,说西凉是金砖铺地玉做墙,其富裕丰饶天下共知,今上您征服了西凉,可以获得巨额财富,巩固您的江山社稷,可我沈家能获得什么呢?」
彼时的沈家军经过数年休养,才刚刚恢复元气,一兵一卒都凝结着我的心血,我容不得失败,也不允许自己如死去的亲人一般愚忠。
什么忠君爱国,比起远在天边的朝廷,我更关心何时能报了寒州的仇恨,何时能为我死去的至亲沉冤昭雪。
「你沈家虽在寒州拥兵自重,割据一方,但终究不曾称王,终究还是大黎的臣子。你可以不听天子的号令,可以继续做你的一方诸侯,可是沈小公子,愿意你枉死的父兄叔伯们一辈子背负这败军之将的污名吗?他们清清白白,光明磊落,应该是流芳千古的忠臣良将才对。」
「而这样的美名和尊荣,只有朝廷,只有天子才能给予,只要沈贤弟愿意追随我,等踏平西凉后,我将以天子的名义,给予你亲人们至高无上的哀荣。」
他说得对,我可以不在乎一切,却无法不在乎我亲人的声名,我应下了御乾华的要求,却从未想过这是一段没有退路的征程。
如佛家说的茫茫苦海,无边无涯,一经涉足,再不能回头。
7
西凉城破,世子妃萨伊珊出逃,最后被我在城外一个隐蔽的山洞找寻到。她虚弱地靠在石壁上,见我来了也不慌不忙,反而露出些许媚态来,酥胸半裸,梨花带雨,楚楚可怜,但凡是个男人看了都不会不心动。
西域三十六国,当属萨伊珊的母国大宛最不要脸。大宛皇室子嗣稀少,但是女儿却很多,而且各个貌美如花,于是大宛就疯狂地利用公主联姻和亲,依靠这些外嫁的公主为自己的母国篡夺利益,不少国家的宫闱都因为这些远道而来的大宛公主而变得风雨飘摇。
她们撺掇自己的丈夫争权夺利,为了自己的孩子能登上帝位而谋害妃嫔,利用自己修习的魅惑之术勾得君王醉生梦死,不理朝政,种种恶行,不胜枚举。
很多男人都说大宛公主是红颜祸水,是妖妃,可兴致勃勃要娶这些妖妃的,也是他们。
先帝晚年,就是死在了大宛贡女的温柔乡里,对于黎朝这样的庞然大国,大宛一直是讨好的姿态,不惜将自己公主作为贡女送上去。
文韬武略如西凉世子,也没能逃脱大宛公主的诱惑,但我是个女儿身,萨伊珊的这套媚术注定对我失效。
当着寒州百姓的面,我活剐了她,然后将她的头颅带到了父兄叔伯的墓前,亲手焚烧,以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御乾华说,我行刑的时候,双手、盔甲、脸庞上都溅满了鲜血,但脸上却挂满了笑容,像极了从炼狱中爬出来的修罗。
征服西凉让我尝到了巨大的甜头,他亲自写了诏书,给予了我亲人巨大的哀荣,我对接下来的征战也越发期待。
有沈家军这样的精兵作为利刃,有物产丰饶的大黎王朝作为后盾,征战的军队就如蝗虫过境一般,摧枯拉朽,战无不胜,在一次次默契的合作中,我和御乾华也从互相防备变成了勾肩搭背的兄弟。
意外发生在征服安息国的时候。安息盛产香料,安息冠绝天下,其中调香之术更是诡异莫测,那些散发着馥郁芬芳的香料经过千奇百怪的组合,很可能就变成比鹤顶红还要厉害的毒药,但是当时我们并没有注意到这问题。
安息的征伐很顺利,军队刚刚进入王城,新登基不久的安息女王就主动率领了文武百官乞降,御乾华大喜,当晚就举办了盛大的宴会庆祝安息女王的归降。
意外,往往就在最不经意的时候降临。
安息女王在酒水中加入了迷药,所有参与宴会,饮过酒水的人都中招了,被药得浑身酥软,无法起身,然后安息女王就取出藏匿的匕首,直奔御乾华而去。
第一次,匕首扎入了御乾华的手腕,他挣扎着起身想逃离,但安息女王迷药的毒性足够烈,还没等他起身安息女王又举着匕首迎面刺来。
没有人会想到,我会是女儿身,而安息女王所下的迷药,正巧只对男子有效。
彼时我就坐在御乾华的身边,于是在安息女王匕首再逼近的那一刻,我挡在了御乾华的身前,硬生生地替他挨了一刀,然后强忍着匕首扎入肌肤的剧痛,拔出宝剑削去了安息女王的头颅。
后来,我就不省人事,昏了过去,再次醒来,已是三天后,我正躺在御乾华的营帐里,身上的衣物都已经焕然一新。
8
御乾华红着眼,胡子拉碴地守在我旁边,见我睁开了眼,立刻欣喜若狂地问我,渴不渴,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又得意扬扬地告诉我,他已经下令将安息的王都屠城了,安息女王的尸体已经被吊在城门之上威慑示众。
「你都已经知道了?」我看了看身上崭新的睡袍,已经包裹好的伤口,无论是他还是旁人给我收拾的这一切,都已经无关紧要了,我女儿身的事实赫赫然已经暴露在御乾华的面前。
「衣服是我给你换的,伤口也是我替你包扎的,你放心,我会负责的。」御乾华开口,话语中有些苦涩:「若不是亲眼所见,我真不敢相信……」
「我不需要你负责。」我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御乾华,我救你,不过是因为你是天子,是因为要全了沈家的忠义和我们的兄弟情谊。你若真对我好,等养好伤了,就放我回军营,就当这一切都没发生过。」
「不可能。」御乾华斩钉截铁,话语中是不容商榷的决绝。
接下来的数日,我一直被他困在了营帐里,严防死守,经我数次苦苦追问,我才知道,他已经对外宣布,沈家公子「沈长歌」已战死沙场,沈家军也已经被他打散,重新编入了朝廷的军队。
直到归京的大军启程,我依旧被他囚禁在了营帐里。
「御乾华,你这个疯子,你要带我回京城做什么?」日复一日的囚禁,让我脾气变得无比暴躁。
「我已经替你做好了新的身份,你是沈长歌的亲妹妹,长缨,与从前死去的沈家独生女沈长蘅是同胞所生,只是你生来体弱多病,受不住边关的气候,所以一直被寄养在江南的亲戚家。」御乾华并不理会我的怒火,开口缓缓说道,我心中涌起了一丝丝不祥的预感。
「你想做什么?」
「你们沈家世代忠良,你救了我的命,我必定是要给你无上尊容的,此次回京,我会封你为夫人。」
夫人,民间对正妻的称呼,大黎后宫的爵位之一,与皇后平级。
据说大黎的第二代天子世宗皇帝曾遇上一个女子对她一见钟情,想聘其为妃,女子却只愿意为人正室,若是世宗不肯给她正妻之位,还要执意纳她入宫,她宁愿以死相殉。
世宗的皇后为太祖所选,贤良淑德,雍容华贵,是天下闻名的贤后,没有人能挑出她的任何错处,世宗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废后。后来遂有人提议,不若在后宫设夫人位份,此乃民间对正妻的称呼,也算得上是正室之位。
夫人之位不可轻许,大黎立国五百多年,被封为夫人的妃嫔不过两位,我是第三位。
可对于这样的荣宠,我却一点都不稀罕。
9
后来,没有后来呢,我就这样被御乾华塞进了后宫,日日饮酒舞剑,活得醉生梦死。
后宫的女人都羡慕我有一个「好哥哥」,有一个好家世,一入宫就得了英华夫人的位份,住着和皇后的丹凤宫齐名的青鸾殿,点着守宫砂,守着处女身,却依旧荣宠不断,赏赐连连。
可唯有我自己知道,我过得是何等痛苦,如斩断翅膀的苍鹰,如被尘封的宝剑,没有人知道我立下的赫赫战功,没人懂得我的雄心壮志,我所有的荣耀和风采,都被转嫁到了那个战死沙场的「沈长歌」身上。
我只能和后宫这些勾心斗角的可怜女人生活在一起,顶着和她们一样的身份,作为天子的附庸生活在森森宫阙里。
我本不应该这样的。
「长缨,你喝醉了,我扶你回去吧。」我踉踉跄跄地瘫痪在地,醉意婆娑之间,我看到御乾华来搀扶我。
「我恨你。」我恶狠狠地瞪着他,如同怨毒的狼。
「我知道。」他点点头,依旧是云淡风轻的神情,将我搀扶了起来:「我知道你封狼居胥的雄心,也知道你裂土封王的野望,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不能放你走。若你是个男儿,我尚且还可以用高官厚禄,封妻荫子来诱惑你,来笼络你,可你却是个女子。」
还是个不能生孕,不会嫁娶,没有任何羁绊的女子,所以他只能将我囚禁在后宫里。
「你对我有大恩,你救了我的命,我也曾说过要与你做一生一世的兄弟,如今终究我对不起你。」他搀扶着我,缓缓前行,夜色寂寂如凉水,而他的声音,比这寒冷的夜风还要凛冽三分。
「再过些日子,就是秋弥狩猎了,到时候我带你去,从前西域,不打仗的时候,我就记得,你很喜欢狩猎的,你的箭术那么好,每一次都是满载而归,我都比过你。」
「毓漱宫韩贵嫔的孩子要生了,御医说是个男儿,到时候就养在你膝下,你文韬武略,一定能教养出个极好的孩子。」
……
他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似乎想把除了自由所有东西都捧到我面前,以弥补他的愧疚之心,可我已经不在意了。
从成为英华夫人的一刻起,我就已经死去了,如此,生与死,恩宠与荣辱都已经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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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0-07-01 11:16 · 禁止转载
长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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