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清音

我快步赶到文华殿时,只觉心中有千钧重,还未到皇上跟前,便听到一声怒吼,「还愣着干什么!传令让那些人速速离去!」

好几个小黄门夺门而出,惶惶朝着左顺门的方向赶去。

我深深吸了口气,尽量不让自己的声线显出一丝颤抖,「陛下,长春宫已经收拾妥当。」

皇上努力压下满腔的怒火,轻轻扫了我一眼,「黄伴,你干的不错,升任司礼监佥书罢。」

我连忙跪下谢恩。再无言语,我屏息敛气站在御座上端坐的天子之后,任由心中各种猜测翻涌万千,却始终读不懂他的心思。皇上不能认亲生父母,与群臣力争,而这我可以理解。但那个赵氏,当真值得皇上如此吗?

皇上的背影有些发抖,他的手紧紧握住朱笔,指尖微微发白,我突然意识到他也才刚刚登基三年,褪下那身龙袍,不过是个不到弱冠年纪的少年。

不知道等了多久,却听到这样一个消息,群臣嚎哭不止,不肯离去,甚至放言曰,「今日不得谕旨,誓死不退」。

从清晨闹到中午,皇上本欲放过他们一马,他们却仍是固执己见。

「着锦衣卫速去,凡闹事官员一律抓入诏狱,明日廷杖,廷杖!」皇上一掌拍落,整张御案差点迸裂,奏折纷纷掉落地上,他突然记起了什么,又补充道,「记上名字!」暴烈的声音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满宫室的人被他的怒火迫得不敢作声。

第二日的午门,哭喊声与行杖声连成一片,鲜血染红了寸寸青砖,有扑面而来的浓浓血腥味,俨然人间地狱。我随同皇上一起登上城楼观看行刑,只见那少年天子的面孔在阳光映衬下黯淡苍白,嘴角却带上了一丝似有似无的笑容。
至此,长达三年之久的大礼议之争终于落下帷幕。皇上如愿以偿,从此后,独断朝纲,真真正正地成为了这天下的主人。

第二年三月,户部尚书之女赵氏入宫,按理,新入宫嫔妃需得接受一个月的宫规教习。之后,她被册封为懿嫔。而这一个月来,皇上时不时就在我耳边念叨懿嫔。

我也就对她更是好奇了。是怎样的女子才能让皇上如此留心?甚至,连宫中最为盛宠的端妃也不及她在皇上心中的地位。

直到皇上命我前去懿嫔宫中通知侍寝一事,我才远远见到了她一面。

并没有想象中的惊艳,但也是极为清丽的女子,如江南山水中的艳阳高照,阳春三月里的新燕鸣啼,自带着那明媚张扬的气质。

我不由得叹了口气,这样的女子,独独不适合待在宫中,她更像是一汪碧水中展翅跃空的鸿鹄,而不是困于红墙碧瓦中的金丝雀。

当夜,我照常立于皇上一侧,看着他一反常态,在长春宫宫门外许久,迟迟没有踏入一步,便忍不住提醒,「陛下,可是要将长春宫宫门上的灯卸下来?」

按照我朝后宫宫规,每日天渐黑时,嫔妃所住的宫门前,都要挂起两只红纱笼灯,皇上临幸某宫,则该宫门上的灯卸下来,表示皇上已选定寝宿的地方。负责巡街的宦官,才能传令其他各宫均卸灯寝息。失意的嫔妃们只得灭掉希求宠幸的红纱笼灯,明晚再重新挂上,如此往复。宫墙之内,漫漫长夜,有的人甚至一辈子也没有为自己的宫门卸过灯。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我正惶惶不安,不停思索自己哪里说错话时,才听到皇上的一声命令。「卸下罢。」

我便看着他缓缓迈入殿中。当时的我方不知,原来从一开始就已做错了。只知道进入殿中的那一刻,一贯不露声色的他,也透露出了一丝慌张与欢喜。

天阶夜色凉如水,我站在殿外守夜,看着天色渐渐显出鱼肚白,眼皮也止不住地沉重起来,突如其来的咯呀声,吓得我的意识即刻清晰了过来。

皇上推门而出,低着头小声咕哝了一句,「怎么会没认出来呢?」他的身影倚靠在皎白的月光里,有一丝不明所以的落寞。随后看到守在殿外的我,立即正色道,「回宫。」

一直到了那年除夕,我扶着喝醉了酒的皇上回寝宫歇息时,才终于知晓这困扰了我许久的事情原委。当时的他尚处于迷迷糊糊之中,嘴里却喃喃念叨着什么,我大着胆子凑前一听,是断断续续的几个词,「清音……懿……赵…」

我顿时如五雷轰顶,皇上平时从来没有当面说出懿嫔赵氏的名讳,所以我也不曾知道,那个在御书房里写了一遍又一遍「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的词,不是因为他爱极了元好问的那首词,不是因为他向往隐逸,愿浊酒一杯唤取山花山鸟,而只是,为了一个人——赵清音。

至于清音这个名字,我原本就应该早点想到的。皇上最开始写那首词是始于他登基那年端午节过后不久的一天,那天我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他偷偷跑出了宫,一直到日落时分,宫门即将落锁,我急得快满地打滚时,才发现了他的踪影,他一身文士服饰已是沾满灰尘,脸上却挂着不同于往日的欣喜,那是我见他登基之后,第一次见他如此欢欣,竟也是夹带了一丝人间烟火气。

然而,这世事总是阴差阳错,造化弄人。我原以为已经窥出所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却不知这只是个没有结尾的开端。

皇上对懿嫔的转变不过是在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里。而在这之前,纵使懿嫔插足和嫔一事,触及皇上最不能忍受的逆鳞,他亦不曾降罪于她,反倒是在事后眼巴巴地赶去看她。

那天皇上来到安嫔宫中看望皇四子,正巧懿嫔也在场,她正拿着一块玉佩逗小皇子开心,阳光洒在她的半边脸上,有金色的光影随着她的动作上下跃动,手中的玉佩便如同翩翩飞舞的蝴蝶一般。

小皇子被懿嫔弄得哇哇直叫,安嫔在一旁笑道,「姐姐可就别逗他了,看来他很是喜欢这玉佩呢。」

「这玉佩本也是一个好友赠予我的念想,看来他和这玉佩有缘,不如今日就给他罢。」

听闻懿嫔的话,皇上脸上的笑容明显一滞,他眼睛死死盯住懿嫔手中的玉佩,不曾离开一刻。

「你是说,这玉佩不是你的?」他问道,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是妾的闺中好友赠予的。」懿嫔答道。

「她叫什么名字?」

「是……左副都御史家的小女儿,唤作方锦淑的。」懿嫔不解地看向皇上,「陛下,怎么了?」

皇上微微理了理神色,方才用一贯正经的语气说道,「无事,朕看着这玉佩成色极好,便忍不住一问。」他只坐了一会儿,就立即走出了寝殿。

我跟着他走了一路,他始终一言不发。宫墙之下,日光在他身后,投出一个狭长破碎的影子。之后的日子里皇上再也未曾去过长春宫,我也再没有见到皇上露出那样异样的神色。长春宫那位如同漫天洋洒轻絮中的一缕,默默印下一剪掠影,随即消逝不见。

只是,那些日子来,我能明显感觉到皇上的不甘心,他力排众议,亲自下旨让其入宫的女子,可能根本就不是他所要寻找的人,这是怎样一种的心绪?也许不过是偶然间的惊鸿一瞥,只因深深的执念而破土发芽直至生长为一颗参天大树,到头来却发现是一场彻彻底底的错误。

我升任总督东厂后,皇上也曾示意我去查查方锦淑,那个左副都御史家的小女儿,如今已嫁给了一个名唤林浚的工部主事。

本来以我现在的身份,派几个得力手下去林府一探究竟即可,但我仍打算亲自前往,毕竟那是皇上在意的事。

想来朝廷中人,大致都是怕东厂的名头的。但林浚倒是未有多少惧怕,我登门拜访,他倒也显得落落大方,不卑不亢。那读书人的傲气,是藏不了的,正值仕途顺畅时期,他眼里的意气风发挡也挡不住。

我由他领进府中,始一踏入院落,即有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袭来,最先入眼的大抵是两株开得正盛的海棠,使得鹅卵石的羊肠小径上也落满了芳菲,再走几步,便见到一泓碧水,有亭翼然伫立其上。我不禁赞道,「林主事果真是个风雅之人,这府邸院落虽小,却别具一格啊。」

「厂公说笑了,不过是内子素日喜爱这些花花草草,胡乱玩弄罢了,不成体统。」他指了指前方,「不远处就是厅堂了,厂公请。」

我也就他跟随到了厅堂,不似想象中的那般高大宽敞,却也是整洁明亮,我细细观赏了一番,发觉其笔法源自沈周、吴镇,兼取赵孟頫古木竹石法,笔里苍劲淋漓,又带干笔皴擦和书法飞白,于粗简中见层次和韵味,更显空寂苍茫、冷逸出尘,忍不住问道,「这可是文衡山之作?」

「厂公好眼力,正是。」他点头道,「我经过苏州时,曾邀他见面,相谈甚欢,此后,便时有书札来往。」

文衡山这个人我也略知一二,他曾九次参加应天乡试,仍未中举,后来受工部尚书李充嗣的举荐以贡生入京,经过吏部考核,被授予翰林院待诏的职位。期间参与了《武宗实录》和《宪皇帝实录》的编纂,并担任皇帝侍讲。他能入职,想来,这也有林浚向其上司推荐的缘由。

只是当时都崇尚通过科举取得的功名,偏偏他又是个清高孤傲的性子,有北方人同僚经常向他索画,往往被拒绝。后来首辅有意要他依附门下,他亦不从,最终申请致仕回乡去了,从此一心一意作画。

对于这样的结果,我亦无可奈何,甚至,早就预感会是这番光景。这样的人,如何能在那浑浊官场立身呢?空有满腹才华,报国无门,比比皆是,这名利场中向来残酷。

「不知厂公今日前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林浚的一声询问将我拉回现实,我微微收敛起恍惚的神色,「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来讨一幅画罢了。」

「哦,不知是什么画,劳烦厂公亲自前来?」

「《鹊华秋色图》」

他愣了半响,这才吐出几个字,「赵孟頫的《鹊华秋色图》?」

我知道他在迟疑什么,赵孟頫是宋朝皇室后裔,却入仕蒙元,在耻食周粟的遗民成为道德象征的语境中,他的行为被所有人唾骂,天底下的读书人,都在戳他的脊梁骨。甚至,连他的字也被批「全是媚骨,一无可取」。

「正是,他虽被人所不齿,但这画可是珍品,我知文衡山将此画赠予了你,此番前来,就是为了这幅画。」

「如此……便赠予厂公罢,我去唤内子前去取画。」他面有难色,脸上划过一丝明显的不舍,停在空中的手势略有犹豫,却还是招呼了一个下人过来,对其细细叮嘱了一番,下人应答着,随后转身离去。

「多谢林主事。」

不多时,一阵清脆悦耳的环佩声传来,只见一身银红绉纱白绢里对衿衫裙的女子手持画轴款款而来,向我略施一礼,「见过厂公。」

这便是方锦淑了。

我只觉心跳到了嗓子眼,内心早已是汪洋泛滥,却还是努力保持着表面的平静,「夫人不必客气,我在宫中也常听得懿嫔娘娘提起过夫人,算来也是早有耳闻。」

「清音姐姐?她……过得可好?」她忽地抬眸,眼睛里满是询问的意味。

林浚脸色突变,急忙拉着方锦淑到他身边来,似是责怪更是担心,只是语气柔和,「锦淑,可得仔细点说话。」

「无妨。」我微笑着应答,「懿嫔娘娘很好,只是她常常对我说,甚是想念幼时好友。」

她闻言,本来清明如霜的眸子竟也沾染了一点思绪,「当年我们那些熟悉的好友如今都已嫁人,孩子都有好几个了呢,她们虽然看不惯清音姐姐的性子,在姐姐入宫后倒也时时念起,只是不知道为何当年皇上执意要姐姐入宫,光是爹爹所在的都察院,十三道监察御史上的奏本……」

「锦淑」林浚猛地打断她的话,摇了摇头。

她不满地撅起嘴,却也顺从地不再说下去,转向另一个话题,「这是厂公要的画。」

我接了过来,半晌无言。

临走时,我鼓起勇气,悄悄问她,「不知夫人可曾记得,嘉靖元年端午节后的那一天遇到过的特别的事情?」

她歪着头想了想,「倒是记得救过一个看似不怎么样的人,他还问起过我的名字,我当时常常被那些浪荡子欺负,也就没有告诉过他真名。」

我心中已是明白了大半。看着她现在这般无忧无虑的样子,纵是有再多想要说的话,也都硬生生地吞回了肚中。那些囿锁于深宫中的寂寂秘密,她全然不知,所有一切过往,就只能如一株芦花般无声垂落,黯然飘零,从此不再过问。

回到宫中时,没多久就已夜幕降临。北国清寒,夜空中那轮瘦削的月,亦是漠然,清冷的月华不带一丝暖色。我借着蜡烛微弱的灯光,细细观摩这幅《鹊华秋色图》,画中山水田园景色如梦般宁静悠远,只可惜,秋色中的鹊华,一旦困于深宫,便成了再也回不去的乐土。

宫墙之内,岁月似乎过得特别慢。万物无澜,私欲、贪念都在这口枯井中挣扎、纠缠,看不到一线生机。皇上也不再是当年那个力主中兴的少年了,自他的生母蒋太后去世后,他越发变得暴躁多疑,纵使登上至高的宝座,拥有无上的权利,他的内心始终孤独。他与好几任皇后的关系都不好,早年接连丧子使得他备受打击,而那场震惊朝野的宫变,更是令他心有余悸,从此后,他移驾西苑,开始一心一意修道。

只是,在那烟雾缭绕的炼丹炉背后,他始终注视着这前朝后苑的暗流涌动,冷眼看着这一方人唱罢,另一拨人登场,看着他们在这没有出路的名利场中添出几分虚伪的纹饰,看着他们将一辈子的血与泪洒在其中,挣扎得来不知所以的辛酸苦楚。

很多年后,我方明白,他才是幕后的那个操纵者,任那些棋子斗得死去活来,他只需轻轻一挥手便可翻云覆雨,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中,可怜那些木偶一辈子也未能参透。

当我再次从皇上口中听到赵氏这两字,则是为了立储之事了。

那时,懿嫔已然升为懿妃,皇三子、皇四子分别被封为裕王、景王。皇上信奉道士陶仲文「二龙不相见」之说,长期以来对裕王、景王都漠不关心。本来长幼有序,裕王理应为皇太子,但皇上一直将储君之位空悬,甚至不让他出阁讲读,一切礼仪都以「二王」并称,让他们同时分府,同时结婚,同样冠服。

这些事,给了一些人不该有的念头,让他们深深地卷进了这场漩涡中。

我仍记得他将一份奏疏狠狠地甩在地上,语气阴冷,如遁入冰窖,「赵氏不愧朝臣之后,身在深宫中,也敢勾结外臣,左右朕立储之事。」

我素闻懿妃与宸贵妃要好,如此行为,怕也是为了宸贵妃所出的景王。只是,皇上是何等聪明之人,所有臣子都不过是他的棋子,他又怎会不识破这一棋局?

「看来祖宗之法倒是有些道理的,黄伴,传令下去,将宫中有关赵氏的记录一概抹去,尤其是有关她的家世。」他仍是在冷笑,眼神犀利如剑,泛着阵阵寒光。

「还有,将这一消息透露给裕王。」他指了指那份奏疏。

不过是一个很细微的动作,但皇上的意图再清楚不过了,他不允许任何人觊觎皇位,景王不行,裕王同样不行,他借此敲打裕王,更让裕王心中从此埋下对懿妃的仇恨,可不知将来若是裕王登基,她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我去到翰林院时,是个大晴天,天朗气清,万里无云,仿佛所有事物都如朝阳般照耀大地,无一丝隐晦,只是我当翻过那一卷卷浩瀚的史册,看着那简洁明了毫无感情的文章叙述历史长河时,却分明感受到了一种字字血泪的无力感。我蓦然想到,很多时候,我们在史书上不经意看到寥寥几字,大致就是那人波澜壮阔的一生。我这一生,是不是只会比赵氏多了一点籍贯与官职的记录呢?

我命那些史官将大礼议时有关赵氏的记录尽数烧毁,亲眼看着那素白的纸上燃起火焰,在火光跃动间,上等的宣纸上,映出一行行清瘦孤峭的字迹,随即飘落。

从此后,再无户部尚书之女,只有赵氏懿妃。

一旁被烛焰点燃的素纸只剩余烬,一如这江山版图,繁华谢后,山河飘零。

走出翰林院后,不知怎的,我鬼使神差地来到了长春宫。

自从皇上移驾西苑,后宫他便再未曾踏入半步,长春宫也已经凋敝不堪。我并未走进殿内,只远远看见懿妃似乎是作画,而她身后挂着一幅张正道先生的《金明池争标图》,分明是平时细细珍藏的样子,已逾百年,画中情景仍历历在目,清晰可见。

我蓦然想起年少时在御用监任职时,常常来往于画院及内府。记忆中的晋王殿下也是偏爱这幅画,每每来到画院,便看到他在临摹这幅画,我还曾问过他,为何只临摹这一幅较为一般的画,他笑道,「不过是因为有人想看这汴梁风貌罢了。」

他的身后,是上百幅形态各异的画卷,却都是临摹自这一幅画。

储位之争于嘉靖四十四年猝然结束,景王就藩安陆不久后溘然长逝,年二十八。我前去西苑侍奉皇上时,只看到他淡淡地对徐首辅说道,「朕知此子素谋夺嫡,今死矣。」不过几字,轻描淡写,皇家恩情,真真可谓笑话。至此,皇上的儿子只余裕王一人,他已是名副其实的储君。

国本安稳,而皇上的身体却每况日下。各种稀奇丹药早已摧毁了他的身子,如今只剩下一副空囊,苟延残喘着。

皇上病重时,我应朝臣要求,将皇上从西苑接回乾清宫。说到底,天下人需要的是一个帝国象征,他们不管皇上是何想法,既是帝国的统治者,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理应只能在乾清宫中供万民吊唁。

我看着已是昏迷到不省人事的皇上,又瞧着他身边或假意哭泣或暗自发笑的朝臣,竟不知应该怪谁。我不能忘恩负义,罔顾君恩,亦不能站在百姓的对立面,去责怪群臣。从王府到京城,我陪着他一路走过无数风雨,四十五年来,深受君恩,我应该感激他,可我也眼见着蒙古铁骑肆掠京师脚下,倭寇侵扰东南沿海,权臣一手遮天,宫苑建造无数,而百姓衣不遮体。在他的治下,几乎所有人都学会了明哲保身,地方揣摩中央,前朝揣摩后宫,下属揣摩上司,朝臣揣摩皇帝,无一人清白身,无一人得自由。

他一手燃起帝国中兴的希望,又亲手将其推入深渊,所有这一切,不过只是为了他的个人私欲。

我只能庆幸,在这乱世中,仍有人相信公道,相信人心并未泯灭,他们虽生处黑暗,依旧向往光明。当年轻的翰林遵从着首辅的话语,洋洋洒洒写下《嘉靖遗诏》时,我明白,属于他们的时代,来临了。

所以为什么会去争?

一如那些朝臣们所希冀的一样。

只是当我见惯了宫廷倾轧,官场党争,变得圆滑冷酷之时,仍是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盼望重现帝国初期的辉煌景象,那时北地烽烟风云叱咤,江南烟雨锦绣生华,君王英姿勃发御驾平定天下,万国使臣争相朝拜,文可定国武可安邦,正是大明,最好的时候。

(全文完)

注:

黄锦,字尚,别号龙山,河南洛阳人。正德初年入宫,到内书堂读书,不久,选派到兴王府为世子朱厚熜伴读。正德十六年武宗去世,无子,朱厚熜入嗣帝位,是为世宗。因黄锦伴读有劳绩,升为御用太监。嘉靖三十二年,掌司礼监事兼总督东厂。世宗对宦官控制虽然比较严,但对黄锦非常信用,称他为「黄伴」而不叫他的名字。世宗崇信道教,晚年常住在西内,病重时,是黄锦把他请回乾清宫。世宗去世,是黄锦与大学士徐阶等到裕邸,迎裕王朱载坖入嗣帝位,是为穆宗。隆庆初年,黄锦病逝,穆宗命黄锦名下司礼监太监滕祥等经理丧事,赐祭葬等,建享堂、碑亭,赐祠额为「旌劳」。

文衡山,即文徵明。因先世为衡山人,故号衡山居士,世称「文衡山」。南直隶苏州府长洲县人。在画史上与沈周、唐寅、仇英合称「明四家」。文徵明曾学文于吴宽,学书法于李应祯,学画于沈周,生平九次参加乡试均不中。嘉靖二年,以岁贡生参加吏部考试,被授予翰林院待诏之职。嘉靖五年,文徵明辞官归乡,专事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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