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清音

我大声喊道,慌忙中朝着那人狠狠地踢了一脚,随即双腿发软,就差跪在地上。

那人被挨了一脚,身子微微蜷缩,倒也没有发出叫喊,只是轻轻说道,「我可是帮了你的,你不记得了?」

「各路神仙,我赵清音从来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求求你们不要让阎王爷把我收走啊啊啊!」

「看来你还真是戏本子看多了,你仔细看看我是谁?」那人将灯笼提到面前,一束暖黄色的光芒照在他的身上,没由来得多了几分温情。

我顺着灯光的方向望去,只见那人一身靓蓝色杭绸蟒袍,一双眸子灿若星河,自带着一股温润如玉的气质,只是此时额间似冒有冷汗,脸色并不好看。

看来我那一脚是踢得是有点重了。「你是……」我迟疑道。

白芷连忙下跪,并在我耳边用颤抖的声音说道,「那是晋王殿下,皇上的亲弟弟。」

误会,这就是一场误会啊。

4

自从我那晚送药连带着得罪了晋王后,日子越发难过了起来。

我仍能记得他当时黑着一张脸,没好气地说:「你还真是恩将仇报。」

我没反应过来,反问他为何这么说,他就更气了,「那日在御花园,要不是我向皇兄求情,你还能像现在这样蹦蹦跳跳的吗?」

我瞬间明白了什么。「大恩大德永世难忘,说吧,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必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我拍了拍胸脯认真说。

他却并没有在意我这句话,反问道,「你不记得我了吗?」

我摇了摇头。

他有些失落,眼睛里的光也暗了下去,喃喃道,「不记得也好,现如今……」他没有再说下去,我转头看了眼白芷,她眼神里满是惊慌与焦虑,我也就急道,「晋王殿下,今晚是我冒失冲撞了您,改日必将好好补偿,只是这天色已晚……」

「我明白,只是本王平白无故地还受了你一脚,你就这样逃了有点儿说不过去吧,听闻懿嫔娘娘喜爱看戏本子,正巧本王也是,不如将你收藏的珍品送予本王?」他面色恢复如初,还夹带了一丝略显狡诈的笑容。

我心一横,欠了人家的总要还债,勉强同意了。

「往后若还有佳作,也请一并送来,本王与赵家大公子交好,你只需寄给他便是了。」

这是什么不平等条约?他既提到了我家人,想赖都赖不掉了,我咬了咬牙,狠狠应道,「是,晋王殿下。」

从此我的生活质量明显下降,原因是他看戏本子的口味异常挑剔,我寄了好几本心头爱给他,他竟也嫌弃,我只好再从每个月的俸禄中抽出大半,重金购买京城时下最为流行的戏本子。

「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啊!」我越想越气,却又无可奈何,只得趴在书案前叹气道。

「娘娘你又叹气了,这些日子都不知道叹气多少回了。」白芷走到的我的书案前,为我添上一盏茶。

「你说这晋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奴婢只知晋王殿下和当今皇上是一母同胞,自小与皇上亲密,时常在宫中走动。」

「那你说他会喜欢什么题材的戏本子?」我追问道。

「这个,奴婢未曾听过。」白芷低下了头。

我也就放弃了这个念头,转而琢磨如何才能赚到更多的钱来。

这个月初九,正好是皇后娘娘的生辰即千秋节,按理,阖宫上下都得好好庆祝一番,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可得好好抓住表现一下。

宫宴上,皇后头戴双凤翊龙冠,一袭真红大袖霞帔的燕居冠服,端坐在皇上身边,接受从各地赶来的命妇们的祝贺。朝贺规矩众多,甚是繁琐,但她却处处仔细应对,嘴角一直挂着微笑。

安嫔在坐在我身边,悄悄说道,「入宫这么久来,我还是头一次看到皇后娘娘穿这么隆重。」

和嫔随手拿起一只百合糕 ,边塞进嘴里边说道,「你们没发现吗,皇上坐在皇后娘娘身边的时候,皇后娘娘笑得真好看,和以往不同。」

和嫔你真是好样的,这都能看出来。

不过宴会进行到一半,端妃宫中的一个内侍黄门过来向皇上说了几句,皇上就走了,那上头最中间本该是两个人的位置,独留皇后娘娘一人。

我能明显感觉到皇后娘娘在强颜欢笑,她本来好看的双眸失去了神采。

我一时于心不忍,心中竟有些心疼皇后娘娘,她待我们这些嫔妃都很好,说话从来是温言细语,没有半句重的。今日本是她的生辰,是她最耀眼的时刻,但她的丈夫却在此时抛下了她。

「祝愿皇后娘娘千秋鼎盛,鸿福齐天,与皇上白头偕老白首同心。」我挤出一个最真诚的笑容,对皇后娘娘祝福道。

皇后一下子就笑了,她招了招手示意我前来,「好妹妹,谢谢你,」迟疑许久,她才凑近了对我说道,「但这话可不要再说了,以后注意着些。」随即将手中佩戴的玉镯取下,递给了我,「赏。」

我很开心,毕竟是皇后赏赐的东西,应该价值不菲,这个月的生活应该能改善不少,嘿嘿。

和嫔在一旁恨铁不成钢地说,「瞧你这样,倒是比给皇上侍寝还要高兴上一万分。」

我心想这能一样么,这可是实打实的钱财哇,一高兴我就止不住多喝了点儿酒,想到前人也有秉烛夜游,烹雪煮茶,对月饮酒的闲情雅致,恨不得自己也能体验一番,将这一个月来勒紧裤腰带过的憋屈日子通通丢到九霄云外去,好好肆意潇洒一回。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到宫宴结束,众人都依次散去时,我已经喝得迷迷糊糊了。

「娘娘,别再喝了,若是喝醉了可不得了。」白芷在一旁小声劝导着我,她原本白皙的脸庞已有捎带了几抹红晕,发梢上微微沾染了些许水滴,「奴婢扶您回去罢。」

我知晓她一向都端庄稳重,安分守己,可怜她遇到我这么个闲不下来的主子,此刻我已是喝了大半,却是兴奋异常,被她一路领着跌跌撞撞地走,还吵着闹着要去看看金明池。

我指着远处隐隐约约的水光,喃喃道,「白芷,你可看到过龙舟争标?还有水秋千!」。

「娘娘,宫中没有这些,我们快回去罢。」

「先别回去,我们去前面看看可好?」此时的我置身于草木葳蕤繁盛之地,隐隐间有一缕罗浮雪意的清冷香气,幽幽袭来,期间夹杂着阵阵微风,如酷暑中的冰块一般,缓解了我脸颊上徒然升起的热度,我便不自禁地朝着水光处前进了几步。

走到近处,只见一片星光倒映在盈盈水波中,暮色里水光山影接天一处,有若隐若现的萤光停留在残荷之上,如秘色釉中的微微光影。

「想不到宫中还有这么个好地方!」我用力甩开白芷,朝水光深处走去,借着醉意,一手提着壶琼浆,一手指着如雪色般皎洁的明月,大声呼道,「咱们继续喝啊,来来来。」

「你倒是好兴致。」黑暗中蓦地冒出个人影,他的声线一如往常般温润如玉,带着些戏谑的意味淡淡说道。

又是他?

我的脑中如雷击般轰隆一响,握住酒壶的手就势一松,眼见着就要掉在地上。

只片刻,便见眼前闪过那抹熟悉的身影,再次转身间,就看到他提着那差点儿就将将摔碎的酒壶,笑意盈盈地望着我,「这可是金华酒,险些浪费了。」

金华酒,色如金,味甘而性纯。京城上下流传着「杜诗颜字金华酒,海味围棋左传文」之说。

我此刻脑中已是昏昏沉沉,也不大顾得上什么礼仪,再加上这些天来恼他,说话也不客气了几分,直冲着他说道,「怎么,晋王殿下今日也有闲情来这饮酒?」

「也就是恰好路过。」他神色淡淡,看不出来任何情绪。

我正欲开口,却见他神色犹豫,微微咬住下唇,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方才说道,「这些日子来,你过得……可好?」声线中带了几分颤抖,几分认真。

我一愣,什么意思?

他见我不说话,又上前了几步,眉间微微一蹙,缓缓开口问道,「怎的喝成这样?」

我心想可不就拜你所赐吗?话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口,只道:「前日里看戏本子,想着对酒赏月,好不快活,就一时多喝了些」,我又追问道,「晋王殿下可喜欢这类戏本子?」

此时,有一片云悠然移走,雪色般的月光透过树枝的层层缝隙照射下来,他站立在斑驳的光影之中,不辨神色,不远处传来阵阵叫喊声,连同草丛中此起彼伏的声响,将原本那些层层叠叠的晦暗褪去。

「不如这样,你我坐上这小船,待我细细向你说来。」他指了指岸边的一条小船,示意我上去。

我暗想应是白芷寻我来了,正要拒绝,却突然感觉有一瞬间的天旋地转,一双强有力的手将我一把抱了起来,朝着那小船的方向走去。

我奋力挣扎,却听到身旁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别乱动,我可不敢保证你不会摔下去。」

他的呼吸急促紧凑,声音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

我的心随之一沉。

他将我稳稳放置在船中,便前去船头划起了桨,动作细致稳重,以致船身并未有几丝摇晃,恍惚间,小舟已然驶过一片狭窄的水域,到了更宽阔的水面。我探出身看了看,湖水广阔渺远,周边草木肆意生长,其中只零星点缀着几处亭台楼阁,不似宫中那般刻意的精致,更仿若水乡田园,充满野趣。

「这里是?」我不禁问道。

「西苑。」他将手中的桨放下,任由小舟飘荡在湖中,继而深深凝视着我,语气里满是温和,「你不是吵着闹着要看金明池么?这里是整个京中最像的了。」

我微微一怔,「你怎知我想看金明池?」

「你近日给我的戏本子全是前朝之人所作,三日一日开金明池琼林苑那章被你画了个大大的记号。」他淡然说道,细细听来却又夹杂着几分笑意。

我只觉得自己从耳根子到额头上都热得发烫,他那一双清亮的眸子仿佛能看穿我的一切。

「可惜汴梁旧事,东京梦华,都已消散,纵是再追寻,也不复往昔。」他轻轻叹了口气,近乎不可闻,「还是不说这些的好。」他晃了晃手中的金华酒,有几滴琼浆溅出,在这月色中甚是明亮,一如他的眼眸,「不如饮酒于当下。」

「该你了。」他仰头一饮,随即将酒壶扔给我。

我也就势喝了一口,闭目体会着从喉咙一路到胃里的灼烧感。

有清风徐来,消散了些许燥热,我远远望去,是一派星垂平野阔的美景,令身在其中的人,反而不知今夕何夕。我凭借着几分醉意,喃喃自语着,「汴梁梦不得,那就退而求其次,杭州也好。」

黑夜里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看得见他身躯明显一动,许久,才听到一声,像是回答,更像是自嘲,「杭州……于我而言,或许是更好罢。」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迷迷糊糊中,我蓦地想起这首诗,像极了此时此刻的场景,人生大梦中,恐其是梦,又恐其非梦,终不过是痴人说梦。

5

据白芷说,那晚她找了我许久,终于发现我醉卧在一只小舟上,连忙将我带回了宫中。之后我只得再三保证,不到处乱跑,她才肯罢休。

日子就这样悠悠过去。因为端妃有孕,皇上也就雨露均沾,九嫔中他都照顾到了一些,连带着后宫也安宁了许多。我后来又见了他几次,和往常一样,他在一旁默默看书,我只觉着无趣的很。因此,进宫这么久来,我认识到了一个重要的事实——皇上他一般是不常来后宫走动的。我朝立国百来年,积弊已深,他登基后平日里也忙着看奏折,天天和那群成精了的大臣们斗智斗勇,不太理睬我们,只有端妃可以说是个例外,我们也都习惯了。我推算了一下我上次侍寝的时间,正巧赶上秋收,我爹爹可能是做得不错,他也就龙颜大悦,顺带想起了我。

秋天菊花盛开。从九月初一日起,宫中流行吃花糕,喝菊花酒,还有的宫人三五成群,围坐共食螃蟹。我时不时到和嫔宫中唠嗑,她的宫中已然成为整个宫中的八卦中心,还有许多姐妹都加入了进来。从端妃宫中的小宫女到皇后身边的大公公,全是我们的讨论话题。

只不过这次,我们讨论的话题是皇上。

「你们可知道,这当今圣上的元配并不是如今的皇后?」周贵妃眯起一双好看的丹凤眼,身子慵懒地躺在榻上,一边喝着菊花酒一边说道。

「以前听宫里的老人谈论过一二,不过只知道很早就薨逝了,好像是唤作孝洁皇后吧?」和嫔接上说道,「可惜我入宫的晚,也没见过。」

「我倒是和孝洁皇后一同入的宫,哎,她也是可怜,你们都不要学她罢。」周贵妃摇了摇头说完,转而拿起一只大螃蟹吃了起来。

「说话不要说一半啊!」我好奇心作祟,追问道,「她是怎么了?」

她嘴里嚼着东西,说话含糊不清,「还能咋地,妄想得到皇帝的爱?也是个傻子。」

最后一句她说得极轻,如漂泊在天上的一朵闲云,我却记在了心里,「和如今的皇后一样傻。」我求着她再多说些,她却摆摆手,再不肯说下去。

「无非是始乱终弃呗,要我说皇上他也是不懂得珍惜,皇后娘娘那么好的人……」和嫔一时气愤,义愤填膺说着。

安嫔扯了扯和嫔的衣角,小声说着,「姐姐别乱说话了。」

「妹妹要我说你就是太怕事了,有啥可怕的,他莫不是……」和嫔正说到兴头上,宫门外一声小黄门的叫喊令我们都惊出一身冷汗,「皇上驾到。」

他身穿四团龙圆领常服,腰上着玉带,快步跨进寝殿,淡淡地扫视了我们一眼,「这么多人在这呢,和嫔你宫中可真是热闹。」

「皇上万安」我们纷纷行礼。

他倒也不再和我们客气,示意我们免礼后,径自走到食案前,笑道:「原来是吃螃蟹来着。」

和嫔只得对上他的话语说道:「近日宫中的螃蟹最是新鲜,皇上可要尝尝?」

他点了点头,就坐了下来,和嫔在一旁默默为他剔螃蟹肉。

我和其他人识趣地退出了寝殿。实在是对不起了,和嫔,你自求多福罢。我在心里默默为她祈福。

这一次,就看和嫔的造化如何了。

我溜进自己的宫中,转而研究起兰雪茶制法。

只因宫中螃蟹宴虽说精美,可我总觉着少了些什么,直到在书上看到说是越地风雅人士,食螃蟹时需以兰雪茶漱口,外加冷橘、风栗、风菱,饮以「玉壶冰」。这兰雪茶制茶工艺,有扚法、掐法、挪法、撒法、扇法、炒法、焙法、藏法等做法,皆参照松萝焙法,并夹杂茉莉,冲淡后放入敞口的瓷瓯中,等候其冷却;随即再以滚开热水冲泻之,其色如山窗初曙,透纸黎光。如若取来清妃白素瓷杯,将茶倾倒进去,便犹如一枝枝立在水中的素兰与雪涛一同倾泻而下,故名「兰雪茶」。

宫中茉莉不少,这个时节却早已簌簌落地,如若再去寻来,一时间也有些为难。我仔细思索着何处才能寻来茉莉,不知不觉已经天黑了下来。

宫中的夜晚最是漫长寂寥,我最爱坐在庭院中,浸浴在月光下看昙花,一看就是几个时辰,用以打发时间。其实昙花难得开花,花夜开晨即萎谢,更多时候我只是在等待。

白芷常常笑我痴,说是明明知道看不到还非得巴巴地等着,一边说着却又一边从殿内拿了一件披风给我披上。

不过今日,只怕是天公不作美。自戌时起,便有小雨淅沥淅沥下个没完,使整个宫殿氤氲在水雾之中,朦朦胧胧看不真切。我只得退回殿内,静静看着雨滴落在窗棂间,弹出好看的弧度,随即顺着屋檐一路悄然滑落,在地面晕开一圈涟漪,不知觉间出了神。

也不知经过这一夜的雨打风吹,庭院中的昙花可还好。

第二日清晨,我起床后正打算出去看看昙花,紫苏与和嫔宫中的小顺子一齐匆匆忙忙跑进了我的寝殿。

「娘娘,不好了不好了。」紫苏的衣袂仍沾染着昨日的雨水,裹挟着阵阵寒意。

「怎么了?」她向来稳重,未曾如此失态过,我内心徒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小顺子在一旁哭道:「和嫔娘娘她冲撞了皇上,被罚禁足,褫夺封号。」

褫夺封号,禁足,无疑是被打入了冷宫。我觉得胸口憋闷着一口气,压得我喘不过来,

怎么会这样?前一日皇上不是还好好地待在和嫔宫中吗?

「北方俺答来犯大同,总兵官卢尚文战败下狱,和嫔娘娘为之求情,皇上因此大怒。」

卢尚文是和嫔的生身父亲,即使战败,但为之求情乃人之常情,皇上怎么会如此生气?这其中一定有所隐情。

「娘娘,现在只有您能救她了!」小顺子跪了下来,他满脸泪痕,神色悲凄,只有一双眸子直直盯着我,其中有几分希冀的光芒闪动。

我心一横,「去乾清宫。」

我端着碗参汤跪在乾清宫前许久,听到更漏声连绵不绝,萦绕于宫墙之内,而我只觉得双腿微微发麻,有无数的虫子在吞噬我的骨头,疼痛难耐,却是不能动弹一丝一毫。期间有不少宫人往来,时不时向我投来异样的目光,我只当看不见。

天阶微凉,此时又下起了小雨,点点滴滴渗入衣襟之中,冰冷刺骨,我止不住地打了个哆嗦。

「懿嫔娘娘还是请回吧,」一声内侍黄门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他身穿绯色仙鹤瑞草五蝠捧云曳撒,缓缓低下头,凑过来对我无奈地说道,「皇上说了不见。」

我认得他,是皇上身边的大公公,司礼监秉笔黄锦。他自幼时起便在皇上身边伺候,在圣上面前说话也有些分量,我急忙拽住他:「公公求您了,麻烦再去通报一次吧!」

「咱家说了也不管用」他面色有些不忍,却也只得硬着头皮说道,「此事涉及前朝战事,又是你我能奈何的。」

我又向着乾清宫的方向磕了几个响头,执拗地说,「妾身赵氏求见皇上!」

「你……」他终是没有再说什么,几声叹息后默默隐于暮色中去。

我最终还是没有见到皇上,倒是领悟到了宫墙内夕阳西下的美景,雨过天晴,一轮血色的残阳从天边渐渐沉下去,一如我的心。

自那一日后,我久久不曾踏出宫门。

秋去冬来,天气愈发寒冷起来。按惯例,宫人们便会一起聚在暖室,观赏盛开如火的腊梅花,吃羊肉包子、炙羊肉、乳皮、乳窝卷蒸食,喝浑酒,喝牛乳。以往我最爱凑这些热闹,但如今却是提不起一点儿兴致。只有每天练会儿字能让我觉得心安。

「不练了,再怎么练也不像。」我赌气地把笔扔到一边,墨汁便在宣纸上晕染开来。王右军的魏晋风骨甚是难以模仿,我练了大半个月也不成个样子。

「原来懿嫔这些日子来是在苦练书法啊,朕就说怎么老是见不着你了。」

是是,我是爱凑热闹,但现在不想见你也是真的。

「妾身不过是打发些时间罢了。」我低下头,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使语气稍显温和。

想见时见不到,不想见时倒是送上门来了。

他倒是没有计较我语气中的不耐烦,兀自坐到我身边,重新拿起我扔在一边的笔,随即握住我的手,在宣纸上游走。

我心中一惊,却听到他富有磁性的声音在我耳边传来,「这练字最讲究心平气和,若是不能心无旁骛,便是练多久也学不来的。」

他的笔锋雄浑有劲,挥毫泼墨间天质自然,丰神盖代,行走于纸上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俨然炉火纯青。

我随声附和道,「妾身领教了。」

他又带着我写了几个字,随即放下了笔,不经意间问道:「你可是小时候偷懒了?」

「啊?」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他指着我之前写的几个字,笑道,「按理说赵家也是书香门第,怎么你写出来的字如此……」

他没有说下去,我心里也已是难堪到了极点,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小时候贪玩,只顾着游走于街头巷尾,勾栏瓦舍,爹爹请了好几个师傅教我练字,最后也都被我气走,从此也就放任不管了。

「无妨,只要肯用心,总是会练好的。你既喜欢练字,朕这里有一方歙州墨,唤作一池春绿,甚是适合你用,改天让人取来。」

一池春绿,乃歙州罗龙文所制,他善以桐烟制墨,墨品极佳,时人誉为「坚如石,纹如犀,黑如漆,一螺值万钱。」可见弥足珍贵。

我立即谢恩,「谢皇上赏赐。」

他见我脸色不大好看,又重新扯了个新话题。「怎么不去赏梅?整日在这宫中闷着。」

我再没有和他扯下去的心思,就随便胡诌了个理由,「现在大家一窝蜂的都去赏梅,又有什么趣味?便是要等到下雪时如隐士般去踏雪寻梅方有意思呢。」

只一瞬间,他眼中微微有光波流转,含笑道:「也是。听闻前朝有林和靖先生隐居西湖孤山,种植梅花饲养仙鹤,想来这般清和淡雅的闲情是别人比不得的。」

「闲情雅致也得看是什么人才能有了。」

闻言,他的脸色立即沉了下来,语气也变得清冷,「你可还是在怪朕?」

「前朝事情繁多,陛下做不成面面俱到,倒是也能理解。」我冷冷道。

「罢了,等你想清楚再说!」他拂了拂衣袖,转身走出了寝殿。

想清楚?有些事我想不明白,这辈子也不想明白。

6

皇上已经许久不曾来我这了,听闻端妃生了长公主,宫中到处都充满了喜庆的气氛。继皇上的皇二子出生后,皇宫已经很久没有新生命出现了。可惜皇上的长子出生两个月后即夭折,皇二子出阁后没多久后也夭折,所以事实上这是目前皇上唯一的血脉。

小公主周岁礼时,我也随安嫔一道去看望了她,她可真可爱,圆嘟嘟的小脸,那双眼睛黑溜溜的不沾染一丝杂念。

回来后,安嫔一直念叨着也要生个这么可爱的小公主,我问为什么不生小皇子?她笑嘻嘻地说,小皇子指不定会成为未来的皇帝,当皇帝可太累了,身体素质差,说不定还死得早,她才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当皇帝。我想想了每天在乾清宫里熬夜看奏折的皇上,不由得点点头,深以为然。

安嫔自小胆子就小,每次皇上侍寝前都会先焚香祷告老半天,不过她渐渐的也得到了皇上的青睐,召她侍寝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

我就祝她早日能得偿所愿,压过端妃成为新一代宠妃,她反倒是有点慌张起来。

「姐姐,你可别这么说,我人微言轻,和嫔姐姐的事也帮不上什么忙,现在这样我已经很满意了,不敢再多奢求什么。」

我只深深叹了口气,看着她惊慌失措的小眼神郑重地说道,「你放心,我定会想办法护你周全。」

她差点又哭出了声,「姐姐,你现在自身都难保了,还老爱说这种大话。」

哎,瞎说什么大实话,当真是一点儿面子也不给我。

又是一年阳春四月。

宫廷中的饮食,月月有新鲜,节节有变化。诸如二月吃河豚,三月吃凉糕,糍巴和烧笋鹅。四月份,则更有许多时令饮食与花卉上市,供人们食用与观赏。每年此月时,不仅家家户户争尝新菜瓜果,烹调时令菜点;而且新鲜芦笋、樱桃与玫瑰花、芍药花等食品果品花卉的应时上市,而宫中则形式更加丰富多彩。

牡丹花盛开后,宫中设席品尝芍药花。

这日,惠风和畅,容容流云,正值初八,按照自前朝流传下来的习俗,大家还都得吃一种名叫「不落夹」的时令食物。这种食物,是用苇叶方包糯米制作的,长有三四寸,阔有一寸,其味道与粽子相同。

宴会上,端妃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大家来展示才艺,我只默默在吃着,听到这等消息差点要把头缩成一团。

想来端妃应该是有备而来,岂料是康嫔杜氏以一曲《落雁平沙》成功地赢得了皇上的关注,她身穿一袭胭脂色绡绣海棠春纱衣,宛然一笑,轻轻拨动琵琶,听得我都不由得为她叫好,皇上更是欣喜。

还好还好,宴会以皇上拉起康嫔的手走出殿外结束,没有什么我的事。

这天晚上皇上留宿在了康嫔的宫中,听闻端妃宫中砸了好几件珍贵玩意儿。没多久,宫中传遍了康嫔有孕的消息,当时我正在和安嫔在御花园里捣鼓凤仙花,听到这个消息后我俩相视一笑,康嫔她定是故意气端妃的。

一时之间康嫔成了后宫新的风向标,风光无限。然而没想到的是,安嫔在一个月后也被查出有孕。

我差点忍不住「呸」出了声,皇帝老儿怕不是想儿子想疯了吧,最近来后宫这么勤快了?

于是经过我多番打听,甚至动用了以往在京城买戏本子时攒下的人脉,终于证实了我的猜想。这其中甚至牵扯出一桩案件。

当今圣上御宇十余载,膝下仍无子,行人司司正薛侃上书请求皇上按照先例,挑选一位皇室宗亲加以培养,皇上大怒,下令查清幕后主使,无论何人,一并问罪,首辅连同其门下太常寺卿彭泽指认翰林夏言为幕后者,连带着刑部给事中孙应奎、曹卞三人一同被下狱,都察院都御史却审不出证词,最终三法司会审,认定为诬告。从此首辅声望不在,不久后便致仕。彭泽被判充军,薛侃削职为民,而翰林夏言升任礼部尚书,不久后又正式升任太子太傅兼少傅,授武英殿大学士,进入内阁。

一时间朝堂也有了新了风向标,夏言成为了炙手可热的人物。而后宫有孕的消息传来,也堵住了言官们的悠悠众口。

我只在心中暗暗发笑,皇上果然好手段。他平生最恨别人利用他,首辅这招真真是损人不利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想来我朝历来忌惮外戚专政,后宫女子向来家势不大,我当年入宫,爹爹被好几个御史指着鼻子骂,被逼得差点致仕,骂了爹爹还不算,皇上也被骂得惨烈,而皇上意思却坚决得很,后来大家也发现爹爹做事儿还是比较靠谱,每回京察政绩都是榜上有名,再者皇上没有要让他入阁的打算,这件事才被他们放过。

关于入宫这件事,我一直都未曾明白,为何皇上当年要执意如此,更何况我入宫后也没有掀起什么大风浪啊,现在想来不过是皇上决心与百官抗衡,独断朝纲的一个小小前奏。

当今皇上只是先皇的堂弟,先皇无嗣,当年的首辅按照兄终弟及的皇明祖训,从湖广行省将皇上接来京城,登基为帝,时皇上不及弱冠,尚得听群臣摆布,最后通过大礼议事件才掌控了局面,而现在的首辅在当年不过是在礼部见习政事,甚至都不是庶吉士,照样凭借这个事件平步青云,可笑最后却也因为议礼身败民裂。

不过都是皇上手中一枚棋子罢了,他是,我亦是。

我鲜活的一生,就因为皇上当年的一道圣旨永久地沉寂了下去,偏偏前半生见证过红尘滚滚,人间烟火,现在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儿贪心呀。

立夏这一日,宫中有戴楸叶,吃莲蓬、莲藕等时鲜菜品和喝莲子汤的习尚,并且还要进行诸如晒伏姜,观赏茉莉、栀子兰、芙蓉等花卉的活动。

宫中人人都在期待着,但前一天晚上却发生了一件大事,所有的活动戛然而止。我听白芷说到当时的场景时,仍然震撼无比——端妃宫中有宫女们蓄意谋杀皇上。

「当时的宫女连绳子都准备好了,套在皇上脖子上时却不小心扎成了死结,后来皇后带着侍卫及时赶到,将那些宫女们都控制住了。哎,真是只差一步啊。」白芷摇头叹息道,我想幸好她只在我面前这样说了,她这话要是传出去说不定都会被认为是同党。

「那端妃后来怎么样了?」我问道。

白芷撇撇嘴,颇为无奈地说道:「还能怎样,此事发生在她的宫中,宁嫔指认她也是同谋之一,皇后便将她押入刑部,同司礼监主审此案,恐怕凶多吉少了。」

「宁嫔?」我一怔。当年她还是我们叶子牌四人组,后来跟随了端妃,也就再无多少往来,听闻她向来唯端妃是从,怎么会这样?

「那宁嫔她现在在哪?」

「还在翊坤宫中。」白芷答道,「有司礼监的人守着。」

宁嫔与端妃同住翊坤宫,我见到她时,她正在殿中茶寮独自一人煽火烹茶,青绿古铜鼎紫檀木香案前,摆着茶盅、茶壶、茶盏等诸多茶具。她稍稍示意我坐在一边,我便与她一同等待到水沸如松涛阵阵,之后她将沸水熟练地注入瓯内,似瀑布奔泻,一时之间,如天光云影尽收其间,烟雾缭绕,香气氤氛。

我不禁赞道:「好香的茶,你这技法也甚是独特。」

她笑道:「我幼时曾师从陆树声先生,先生对茶道颇有研究,却很是不赞同前朝流传下来的点茶法,主张瀹茶法,以散茶冲泡,从简行事。」

我点头,「点茶法繁琐复杂,品茗之人大多重在斗茶,却无认真品茶之意,我也很是赞同陆先生的说法,记得以前曾看过先生所写《茶寮记》,甚是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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