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清音

宫中茉莉不少,这个时节却早已簌簌落地,如若再去寻来,一时间也有些为难。我仔细思索着何处才能寻来茉莉,不知不觉已经天黑了下来。

宫中的夜晚最是漫长寂寥,我最爱坐在庭院中,浸浴在月光下看昙花,一看就是几个时辰,用以打发时间。其实昙花难得开花,花夜开晨即萎谢,更多时候我只是在等待。

白芷常常笑我痴,说是明明知道看不到还非得巴巴地等着,一边说着却又一边从殿内拿了一件披风给我披上。

不过今日,只怕是天公不作美。自戌时起,便有小雨淅沥淅沥下个没完,使整个宫殿氤氲在水雾之中,朦朦胧胧看不真切。我只得退回殿内,静静看着雨滴落在窗棂间,弹出好看的弧度,随即顺着屋檐一路悄然滑落,在地面晕开一圈涟漪,不知觉间出了神。

也不知经过这一夜的雨打风吹,庭院中的昙花可还好。

第二日清晨,我起床后正打算出去看看昙花,紫苏与和嫔宫中的小顺子一齐匆匆忙忙跑进了我的寝殿。

「娘娘,不好了不好了。」紫苏的衣袂仍沾染着昨日的雨水,裹挟着阵阵寒意。

「怎么了?」她向来稳重,未曾如此失态过,我内心徒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小顺子在一旁哭道:「和嫔娘娘她冲撞了皇上,被罚禁足,褫夺封号。」

褫夺封号,禁足,无疑是被打入了冷宫。我觉得胸口憋闷着一口气,压得我喘不过来,

怎么会这样?前一日皇上不是还好好地待在和嫔宫中吗?

「北方俺答来犯大同,总兵官卢尚文战败下狱,和嫔娘娘为之求情,皇上因此大怒。」

卢尚文是和嫔的生身父亲,即使战败,但为之求情乃人之常情,皇上怎么会如此生气?这其中一定有所隐情。

「娘娘,现在只有您能救她了!」小顺子跪了下来,他满脸泪痕,神色悲凄,只有一双眸子直直盯着我,其中有几分希冀的光芒闪动。

我心一横,「去乾清宫。」

我端着碗参汤跪在乾清宫前许久,听到更漏声连绵不绝,萦绕于宫墙之内,而我只觉得双腿微微发麻,有无数的虫子在吞噬我的骨头,疼痛难耐,却是不能动弹一丝一毫。期间有不少宫人往来,时不时向我投来异样的目光,我只当看不见。

天阶微凉,此时又下起了小雨,点点滴滴渗入衣襟之中,冰冷刺骨,我止不住地打了个哆嗦。

「懿嫔娘娘还是请回吧,」一声内侍黄门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他身穿绯色仙鹤瑞草五蝠捧云曳撒,缓缓低下头,凑过来对我无奈地说道,「皇上说了不见。」

我认得他,是皇上身边的大公公,司礼监秉笔黄锦。他自幼时起便在皇上身边伺候,在圣上面前说话也有些分量,我急忙拽住他:「公公求您了,麻烦再去通报一次吧!」

「咱家说了也不管用」他面色有些不忍,却也只得硬着头皮说道,「此事涉及前朝战事,又是你我能奈何的。」

我又向着乾清宫的方向磕了几个响头,执拗地说,「妾身赵氏求见皇上!」

「你……」他终是没有再说什么,几声叹息后默默隐于暮色中去。

我最终还是没有见到皇上,倒是领悟到了宫墙内夕阳西下的美景,雨过天晴,一轮血色的残阳从天边渐渐沉下去,一如我的心。

自那一日后,我久久不曾踏出宫门。

秋去冬来,天气愈发寒冷起来。按惯例,宫人们便会一起聚在暖室,观赏盛开如火的腊梅花,吃羊肉包子、炙羊肉、乳皮、乳窝卷蒸食,喝浑酒,喝牛乳。以往我最爱凑这些热闹,但如今却是提不起一点儿兴致。只有每天练会儿字能让我觉得心安。

「不练了,再怎么练也不像。」我赌气地把笔扔到一边,墨汁便在宣纸上晕染开来。王右军的魏晋风骨甚是难以模仿,我练了大半个月也不成个样子。

「原来懿嫔这些日子来是在苦练书法啊,朕就说怎么老是见不着你了。」

是是,我是爱凑热闹,但现在不想见你也是真的。

「妾身不过是打发些时间罢了。」我低下头,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使语气稍显温和。

想见时见不到,不想见时倒是送上门来了。

他倒是没有计较我语气中的不耐烦,兀自坐到我身边,重新拿起我扔在一边的笔,随即握住我的手,在宣纸上游走。

我心中一惊,却听到他富有磁性的声音在我耳边传来,「这练字最讲究心平气和,若是不能心无旁骛,便是练多久也学不来的。」

他的笔锋雄浑有劲,挥毫泼墨间天质自然,丰神盖代,行走于纸上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俨然炉火纯青。

我随声附和道,「妾身领教了。」

他又带着我写了几个字,随即放下了笔,不经意间问道:「你可是小时候偷懒了?」

「啊?」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他指着我之前写的几个字,笑道,「按理说赵家也是书香门第,怎么你写出来的字如此……」

他没有说下去,我心里也已是难堪到了极点,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小时候贪玩,只顾着游走于街头巷尾,勾栏瓦舍,爹爹请了好几个师傅教我练字,最后也都被我气走,从此也就放任不管了。

「无妨,只要肯用心,总是会练好的。你既喜欢练字,朕这里有一方歙州墨,唤作一池春绿,甚是适合你用,改天让人取来。」

一池春绿,乃歙州罗龙文所制,他善以桐烟制墨,墨品极佳,时人誉为「坚如石,纹如犀,黑如漆,一螺值万钱。」可见弥足珍贵。

我立即谢恩,「谢皇上赏赐。」

他见我脸色不大好看,又重新扯了个新话题。「怎么不去赏梅?整日在这宫中闷着。」

我再没有和他扯下去的心思,就随便胡诌了个理由,「现在大家一窝蜂的都去赏梅,又有什么趣味?便是要等到下雪时如隐士般去踏雪寻梅方有意思呢。」

只一瞬间,他眼中微微有光波流转,含笑道:「也是。听闻前朝有林和靖先生隐居西湖孤山,种植梅花饲养仙鹤,想来这般清和淡雅的闲情是别人比不得的。」

「闲情雅致也得看是什么人才能有了。」

闻言,他的脸色立即沉了下来,语气也变得清冷,「你可还是在怪朕?」

「前朝事情繁多,陛下做不成面面俱到,倒是也能理解。」我冷冷道。

「罢了,等你想清楚再说!」他拂了拂衣袖,转身走出了寝殿。

想清楚?有些事我想不明白,这辈子也不想明白。

6

皇上已经许久不曾来我这了,听闻端妃生了长公主,宫中到处都充满了喜庆的气氛。继皇上的皇二子出生后,皇宫已经很久没有新生命出现了。可惜皇上的长子出生两个月后即夭折,皇二子出阁后没多久后也夭折,所以事实上这是目前皇上唯一的血脉。

小公主周岁礼时,我也随安嫔一道去看望了她,她可真可爱,圆嘟嘟的小脸,那双眼睛黑溜溜的不沾染一丝杂念。

回来后,安嫔一直念叨着也要生个这么可爱的小公主,我问为什么不生小皇子?她笑嘻嘻地说,小皇子指不定会成为未来的皇帝,当皇帝可太累了,身体素质差,说不定还死得早,她才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当皇帝。我想想了每天在乾清宫里熬夜看奏折的皇上,不由得点点头,深以为然。

安嫔自小胆子就小,每次皇上侍寝前都会先焚香祷告老半天,不过她渐渐的也得到了皇上的青睐,召她侍寝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

我就祝她早日能得偿所愿,压过端妃成为新一代宠妃,她反倒是有点慌张起来。

「姐姐,你可别这么说,我人微言轻,和嫔姐姐的事也帮不上什么忙,现在这样我已经很满意了,不敢再多奢求什么。」

我只深深叹了口气,看着她惊慌失措的小眼神郑重地说道,「你放心,我定会想办法护你周全。」

她差点又哭出了声,「姐姐,你现在自身都难保了,还老爱说这种大话。」

哎,瞎说什么大实话,当真是一点儿面子也不给我。

又是一年阳春四月。

宫廷中的饮食,月月有新鲜,节节有变化。诸如二月吃河豚,三月吃凉糕,糍巴和烧笋鹅。四月份,则更有许多时令饮食与花卉上市,供人们食用与观赏。每年此月时,不仅家家户户争尝新菜瓜果,烹调时令菜点;而且新鲜芦笋、樱桃与玫瑰花、芍药花等食品果品花卉的应时上市,而宫中则形式更加丰富多彩。

牡丹花盛开后,宫中设席品尝芍药花。

这日,惠风和畅,容容流云,正值初八,按照自前朝流传下来的习俗,大家还都得吃一种名叫「不落夹」的时令食物。这种食物,是用苇叶方包糯米制作的,长有三四寸,阔有一寸,其味道与粽子相同。

宴会上,端妃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大家来展示才艺,我只默默在吃着,听到这等消息差点要把头缩成一团。

想来端妃应该是有备而来,岂料是康嫔杜氏以一曲《落雁平沙》成功地赢得了皇上的关注,她身穿一袭胭脂色绡绣海棠春纱衣,宛然一笑,轻轻拨动琵琶,听得我都不由得为她叫好,皇上更是欣喜。

还好还好,宴会以皇上拉起康嫔的手走出殿外结束,没有什么我的事。

这天晚上皇上留宿在了康嫔的宫中,听闻端妃宫中砸了好几件珍贵玩意儿。没多久,宫中传遍了康嫔有孕的消息,当时我正在和安嫔在御花园里捣鼓凤仙花,听到这个消息后我俩相视一笑,康嫔她定是故意气端妃的。

一时之间康嫔成了后宫新的风向标,风光无限。然而没想到的是,安嫔在一个月后也被查出有孕。

我差点忍不住「呸」出了声,皇帝老儿怕不是想儿子想疯了吧,最近来后宫这么勤快了?

于是经过我多番打听,甚至动用了以往在京城买戏本子时攒下的人脉,终于证实了我的猜想。这其中甚至牵扯出一桩案件。

当今圣上御宇十余载,膝下仍无子,行人司司正薛侃上书请求皇上按照先例,挑选一位皇室宗亲加以培养,皇上大怒,下令查清幕后主使,无论何人,一并问罪,首辅连同其门下太常寺卿彭泽指认翰林夏言为幕后者,连带着刑部给事中孙应奎、曹卞三人一同被下狱,都察院都御史却审不出证词,最终三法司会审,认定为诬告。从此首辅声望不在,不久后便致仕。彭泽被判充军,薛侃削职为民,而翰林夏言升任礼部尚书,不久后又正式升任太子太傅兼少傅,授武英殿大学士,进入内阁。

一时间朝堂也有了新了风向标,夏言成为了炙手可热的人物。而后宫有孕的消息传来,也堵住了言官们的悠悠众口。

我只在心中暗暗发笑,皇上果然好手段。他平生最恨别人利用他,首辅这招真真是损人不利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想来我朝历来忌惮外戚专政,后宫女子向来家势不大,我当年入宫,爹爹被好几个御史指着鼻子骂,被逼得差点致仕,骂了爹爹还不算,皇上也被骂得惨烈,而皇上意思却坚决得很,后来大家也发现爹爹做事儿还是比较靠谱,每回京察政绩都是榜上有名,再者皇上没有要让他入阁的打算,这件事才被他们放过。

关于入宫这件事,我一直都未曾明白,为何皇上当年要执意如此,更何况我入宫后也没有掀起什么大风浪啊,现在想来不过是皇上决心与百官抗衡,独断朝纲的一个小小前奏。

当今皇上只是先皇的堂弟,先皇无嗣,当年的首辅按照兄终弟及的皇明祖训,从湖广行省将皇上接来京城,登基为帝,时皇上不及弱冠,尚得听群臣摆布,最后通过大礼议事件才掌控了局面,而现在的首辅在当年不过是在礼部见习政事,甚至都不是庶吉士,照样凭借这个事件平步青云,可笑最后却也因为议礼身败民裂。

不过都是皇上手中一枚棋子罢了,他是,我亦是。

我鲜活的一生,就因为皇上当年的一道圣旨永久地沉寂了下去,偏偏前半生见证过红尘滚滚,人间烟火,现在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儿贪心呀。

立夏这一日,宫中有戴楸叶,吃莲蓬、莲藕等时鲜菜品和喝莲子汤的习尚,并且还要进行诸如晒伏姜,观赏茉莉、栀子兰、芙蓉等花卉的活动。

宫中人人都在期待着,但前一天晚上却发生了一件大事,所有的活动戛然而止。我听白芷说到当时的场景时,仍然震撼无比——端妃宫中有宫女们蓄意谋杀皇上。

「当时的宫女连绳子都准备好了,套在皇上脖子上时却不小心扎成了死结,后来皇后带着侍卫及时赶到,将那些宫女们都控制住了。哎,真是只差一步啊。」白芷摇头叹息道,我想幸好她只在我面前这样说了,她这话要是传出去说不定都会被认为是同党。

「那端妃后来怎么样了?」我问道。

白芷撇撇嘴,颇为无奈地说道:「还能怎样,此事发生在她的宫中,宁嫔指认她也是同谋之一,皇后便将她押入刑部,同司礼监主审此案,恐怕凶多吉少了。」

「宁嫔?」我一怔。当年她还是我们叶子牌四人组,后来跟随了端妃,也就再无多少往来,听闻她向来唯端妃是从,怎么会这样?

「那宁嫔她现在在哪?」

「还在翊坤宫中。」白芷答道,「有司礼监的人守着。」

宁嫔与端妃同住翊坤宫,我见到她时,她正在殿中茶寮独自一人煽火烹茶,青绿古铜鼎紫檀木香案前,摆着茶盅、茶壶、茶盏等诸多茶具。她稍稍示意我坐在一边,我便与她一同等待到水沸如松涛阵阵,之后她将沸水熟练地注入瓯内,似瀑布奔泻,一时之间,如天光云影尽收其间,烟雾缭绕,香气氤氛。

我不禁赞道:「好香的茶,你这技法也甚是独特。」

她笑道:「我幼时曾师从陆树声先生,先生对茶道颇有研究,却很是不赞同前朝流传下来的点茶法,主张瀹茶法,以散茶冲泡,从简行事。」

我点头,「点茶法繁琐复杂,品茗之人大多重在斗茶,却无认真品茶之意,我也很是赞同陆先生的说法,记得以前曾看过先生所写《茶寮记》,甚是有趣。」

她笑容转瞬即逝,怅然道,「先生曾说,他的茶法只传高流隐逸者。我怕是辜负了他。」

我盯着手中的青花缠枝纹茶盅,茶汤在其中,显得碧绿透亮,绿汤白杯相映成趣,像新发小荷般秀雅清丽,娴静可爱。正是饮茶的最好时刻,我却有些发愣,只听到耳边传来她淡淡如云般的声音,「你知道吗,我有多么羡慕你,又有多么憎恶曹洛莹。」

曹洛莹正是端妃的闺名。

「羡慕你进了宫仍是你自己,而我已经变得不像我自己了,都是曹洛莹,都是她!」她的声音徒然增高,连带着眼睛里也有了几丝痴狂的意味。

我只叹道,「你这又是何必,自古人心最是难留,皇家更是凉薄。」

我望着她清丽的面容下近乎疯狂的眼神,内心不免生了几分怜悯,对她,也是对我,对着后宫中所有的女子。我们都在自欺欺人。身在金丝牢笼中,却仍惦记着人间烟火,是我在自欺欺人。端妃想尽办法独占后宫宠爱,却也不得不看着康嫔步步高升,宁嫔为了争宠不惜依附端妃甚至嫁祸于她,却也明白自己已然身处宫中这个大染缸中。所有人都被一张精致繁华的大网重重包围着,有人机关算尽,有人越陷越深,有人冷眼旁观。

端妃谋逆一案,距今已有些年日了。

那年的京城因为此事闹得沸沸扬扬,血雨腥风。据刑部的人调查说,宁嫔王氏是主谋,他们奉皇后懿旨,诛了端妃和宁嫔妃,族属十多人和所有谋逆者,都被凌迟处死。

皇上因为这件事移驾西苑,而我依旧守着这朱红漆宫门内,如果说和以往还有什么不同,便是多了照顾小皇子这件事。

当年安嫔与康嫔在一个月内分别生下皇三子和皇四子,康嫔晋为康妃,安嫔亦晋为宸妃,虽然未能如愿生个小公主,但我俩仍欢喜的很,从此我便成了她宫中的常客,一日日看着小皇子越长越大。

这天我依旧在宸妃的宫中,逗小皇子玩乐,他已经到了咿呀学语的年纪,还会奶声奶气地叫我一声懿娘娘,一看到我手里吃的糕点便移不开眼睛,惹得宫人们都笑得起来。

我刚把手中的糖蒸酥酪给了小皇子,白芷就火急急火燎地闯进了来。

「娘娘,大公子稍带了一些家中什物给您。」

「放下吧,我回去看看。」

「娘娘,还有……」她欲言又止,我倒是起了好奇心。打开一看,竟是一幅张正道先生的《金明池争标图》。

宸妃在一旁道,「张先生的画果然名不虚传,姐姐家中竟有如此宝贝。」

「许是一位故人赠予。」我细细观看,不知觉却已落下眼泪。

记忆中,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除夕,宫中宴桌举行大筵宴礼,奏的是什么乐我已经快忘记了,我甚至都不敢再多看他一眼。此后,他就藩于洛阳,再也没有回到京城。

我回去后,命白芷将画好好收藏,抬头再次看向西苑方向时,只看到巍巍宫墙,一方天地,那层层云山,浩浩江水隐于蓝色天际,终是失去了色彩。

是夜,天将暗。

坤宁宫上方有一团浓浓黑烟,红色的火光将整个皇宫映成血色,我听到不断有宫人喊着走水啦,哭泣声与救命声夹杂其中,凄惨至极。

我急忙跑到殿外,抓住一个路过的小黄门问道,「可是坤宁宫走水了?」

那人慌慌张张,只不住地点头。我怒极,「还愣在这干甚?快去救人啊!」

他却一再迟疑,脚上不曾挪动半步。

我正欲发作,宫道上走来一行人,为首的一袭玄色镶边宝蓝撒花缎面麒麟袍,着玉制束发冠,嵌以睛绿珠石,正是黄锦。他向我行礼后,不徐不慢道,「皇上旨意,坤宁宫走水,宫女内侍一律原地待命,娘娘您也怪不得他。」

我气得直发抖,「待命?是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只无奈道,「咱家也是奉命行事。」他说完便继续朝着东六宫的方向走去。

这场大火整整烧了一夜才熄,无人能眠。第二日,皇上对百官诏曰:「皇后比救朕危,奉天济难,其以元后礼葬,谥孝烈。」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只冷冷暗笑,对宸妃说道,当年皇后蒙冤端妃,皇上果然对此怀恨在心,在百官面前惺惺作态,不知方皇后在天上可怎么安宁呢。

宸妃只默默看着皇后曾赐给小皇子的衣裳,许久才说,「但愿方姐姐,来生不做金丝雀,笼中鸟。天高水长,任其遨游。」

后来,皇上还要求祔后太庙,百官阻拦,说按照先朝惯例,只得将皇后神主安放在奉先殿的东侧室。待到忌日祭祀时,皇上仍坚持以元配礼,百官亦阻拦。坚持反对意见的礼科给事中杨思忠甚至被廷杖免职,僵持到最后,百官才同意。

我便去问周贵妃,有关皇上的元配孝洁皇后的事,她只叹道:「当年皇上亲自主持的大礼常常由陈皇后陪同,帝后相处得一直很融洽,却因一件小事,致皇后流产,后病死,我们都不敢言。」

我道,「什么小事?」

「你就别再追问了,知道了又如何?」周贵妃细细抿了口茶,「皇上后来才听从礼部尚书之言改陈皇后谥号,这次又要方皇后祔庙,那置陈皇后于何地?对结发妻子尚如此,我们又有什么盼头。」

「也是,对方姐姐也不过是做个样子罢了。」我说道,低下头那刹那,猛然间想起了当年方皇后赠予我的手镯。

我这辈子都不想戴上它了。

时光流转,冬来秋去,眨眼间,皇三子及皇四子便已到了该就藩的年纪。我也从嫔位熬到了妃位,宸妃母以子贵,又幸得皇上赏识,成了皇贵妃,本朝再无皇后,她已是最尊贵的女子。

当年皇二子被册封为皇太子,出阁讲学后仅一月就不幸夭折,是以皇上不再册封皇太子。按我朝「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惯例,康妃所生的皇三子即是名义上的储君,皇四子理应就藩,但皇上仍一视同仁,不久,封皇三子为裕王,皇四王景王。

我曾偷偷问过景王,想不想坐上那个位置?

他笑了,笑得很开心:「懿娘娘,您说呢?」

我摇摇头,「那个位置不好做。」

他一脸意气风发,说道:「尽人事,方知天命。」

我看着他,正值鲜衣怒马的少年时,像极了另一个人。

八月中秋节时,宫中进行赏月、拜月活动,并要聚吃月饼、瓜果等节日饮食。同时,还有观赏秋海棠、玉簪花的风尚。康妃因出席宴会时错穿贵妃服饰,遭皇上厌弃。

当白芷向我报告康妃病危时,我并无太大的意外。我和她,也是该做个了断了。

康妃所居宫殿,早已有些衰败。这些年来,皇上对她越发冷淡,直至最后完全厌弃。朱红色的宫门甚至长出了些杂草,缠绕着直到更深处。我握住铜绿色的门把,一丝金属的冰冷寒意瞬时袭来。

走进殿内,并没有看到一个内侍。康妃斜斜倚靠在贵妃榻上,打量着我。

「坐,我叫下他们都出去了,现在就我们两个。」她示意我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我等你很久了,你才来。」她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中秋节那次是你搞的鬼吧。」

我直视着她的眼睛,「没错。」

「你为何要陷害我?」

「那你又为何要陷害和嫔?」我反问。

她怒极反笑,「你知道了?」

「是你身边的一个内侍告诉的我,他怕你后来找他算账,便留了一手。」

「无所谓了,反正这次是你赢了。」她一脸倦怠。「我也正好想休息了,活了这么多年都不是为了自己,真累。」

「和嫔与你无冤无仇,你却下次毒手,到头来却说自己累。」我讥讽道。

「她当年不过是我的一块垫脚石罢了。其实我只是告诉她皇上要处决她父亲,她自己傻到还去和首辅以及那些大臣们贿赂求情,就怨不得人了。」

「皇上最忌讳外臣勾结朝中大臣,你这样做,不就等于害了她嘛!」

她只冷笑道:「是她自己做的孽,怨不得别人!」

「那如今也是你自己做的孽,怨不得旁人。」

她突然放肆地大笑起来,「那又怎样?我生的皇子是名义上的长子了,将来登基做了皇帝,你们一个个都逃不掉,我才是最后的赢家!」

「皇上现在也未册封太子,你又怎知未来如何?」

「立储之事,皇上他拗得过百官嘛?那群书呆子,他们只会前赴后继地劝谏,我儿就是众望所归!你们到时候一个个都逃不掉!」她兀地站了起来,用手指着我,疯狂地笑着。

她说得对,我们一个都未能逃掉,这世间常常是偶然,总是阴差阳错。

嘉靖三十三年,康妃杜氏令柔正月薨,赐谥「荣淑」,葬金山。礼官奏请让裕王服三年丧,帝不许,以「应避至尊,不宜重服」下谕,大臣遂不敢争。

嘉靖三十九年,大臣郭希颜上书请建储,触怒皇上,惨遭处斩。

嘉靖四十年二月,帝命景王朱载圳出居安陆,嘉靖四十四年正月,朱载圳死。

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世宗驾崩,裕王朱载坖即位,改元隆庆。

上即位,承之以宽厚,躬修玄默,不降阶序而运天下,务在属任大臣,引大体,不烦苛,无为自化,好静自正,海内翕然,称太平天子云。

隆庆三年九月,己卯,世庙懿妃赵氏薨,名失考,出生年月,入宫途径,入宫时间皆不详,不知何故,上严令其葬礼从简,治丧礼仪杀宜妃包氏三之二。

这一生,不过是戏痴酒痴物痴,是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番外一 晋王篇」

京城,上元节。

这是一年中,大家最期待的时候。上元灯市,自正月初八始至十七日罢,有四方商贾云集,珠石奇巧,罗绮绸缎,古今异物毕至。更有技艺百戏,于市上演出,观者男女交错,挨肩擦背,热闹非凡。

我立在风口中,静静听着属于宫墙外的热闹声。忽然察觉到有一个人走了过来,为我披上一件外衣,「殿下,小心着凉。」是身旁的内侍张牧临,他从小跟随着我,一路看着我长大。「殿下为何不去午门观看鳌山?」

所谓鳌山,就是把千百盏彩灯堆叠成山,高可达十三层,形如鳌,故得名。宫臣内眷官员,在此时往往会换上灯景蟒衣,与百姓一同赴午门,尽情游乐。

我摇了摇头,下意识地拒绝了,「不用了,最好看的灯会我已经见识过,不会再有了。」

他笑道,「殿下,这日头还长着呢,每年都有新鲜的玩意儿,怎么就见不到更好看的了?」

我不语,只是默默笑了笑。

恍恍惚惚间,我又想起与她初次相见的场面,也是这熙熙攘攘的上元节时。

彼时,我亦不过刚满十四。先皇驾崩,无嗣,经过朝中那些大臣百来天的商议后,王兄被选为皇位继承人,我也就跟随皇兄从安陆一路北上。才至京城郊外,便有百官来迎,随后,我坐在轿辇上,一路上,只得不经意间偷偷拉开帘子,方能窥得京城景物一二。

张牧临见状,忍不住说道:「殿下,可是想体验京城的风土人情?」

其实他也明白,我自幼生活在安陆,除了湖广布政使司,我哪都去不了。甚至一出王府,就会有禁卫军跟随,说的好听是护卫安全,说的不好听就是变相监视。因此,我便养成了看书的喜好,有时候翻看戏本子时,常常会对书上描写的那些有趣好玩的地方异常憧憬。

我点点头,「牧临,我什么时候可以在京城游玩?」

他看了看前方,缓缓说道,「等你的王兄在朝中站住脚跟,就可以了。」

我不解,「为何?王兄不是进宫当皇帝嘛?怎么还……」

「殿下!」他猛然间打断我的话,一字一句地对我说道,「这里是京城,要谨言慎行,你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朝中各个官员监视,一旦轻举妄动,更会成为你王兄的软肋。」

那好吧,我等。

这一等,将近三年。

王兄,不,应该说是皇兄,他自幼便聪颖过人,想来这也是那些大臣选择他的原因。才至宫门外,礼部的官员要他从东华门入,到文华殿居住,他没有丝毫犹豫便拒绝了。这是皇太子的回京路线,先皇也不过是皇兄的堂哥,这么做无疑是首辅要让所有人明白,他在朝中一手遮天,他才是说了算的人。而皇兄如何能咽下这口气?最终,还是皇兄赢了,他从大明门堂堂正正地进了宫。

此后,轰轰烈烈的大礼议事件拉开了序幕。近二百余名官员被廷杖,甚至流放,首辅杨先生最终致仕。皇兄也终于在朝中站稳了脚跟。此后不久,就是上元节时,我求了皇兄许久,他终于同意,于是我就独自一人偷偷溜出了宫。

我本早已料想到京城的繁华,却仍有不少震惊。

京城东安门外的灯市,长约两里地的街上,东西两侧都是高楼,各店肆高悬五彩灯球,远远望去,似璀璨星河悬浮空中,恍如白昼。

街市上宝马香车往来,人潮涌动,各类小吃摊子数不胜数,要说最多的当是元宵圆子,摊主熟练地用糯米细面糅成核桃般大,再用核桃仁、白糖、玫瑰作馅,随后放入滚烫的酒水中,一时间有白色雾气腾腾升起,滋滋声不绝于耳。

「客官,可是要来一碗?」

或许是我在一旁盯了他许久,他也显得有些不自在,于是对我问道。

「好」这才发现自己的失态,我笑着答道,做以掩饰。

他也笑了,示意我坐在一旁的摊位,之后再次挽起袖子和面。

不一会儿,他就将一碗热气腾腾的圆子端来我面前,「久等咯,您慢吃。」

我正欲拿起汤勺吃上一口,却听得后边有人群骚动,一个清丽的女声响起,「站住!」

转过身子,只见一个的莫约十四五岁的女子朝着我的方向飞奔而来,而我旁边的一个小哥则吓得魂飞魄散,差点就跪倒在地。

那女子赶了过来,揪住这小哥的耳朵,破口大骂,「以后还敢不敢了,啊?」

「姑奶奶饶了我吧,不会有下次了。」他疼得呲牙咧嘴。

「我说了不算,这得我朋友饶了你才行。」她说完,猛然间转身,不知觉间就撞上了我,刹时,我的衣裳被热汤浸湿,一圈圈水渍蔓延开。

「锦淑!这边!」她高声呼叫着,一回头瞧见我,顿时不知所措。

「呀,这位公子,真是对不住。」她慌忙地拿出手帕,想替我擦拭干净。

我连忙拒绝道,「不用了」

她脸上写满了懊悔,低下头来对我说道,「都怪我当时太激动了。这泼皮无赖老是欺负我朋友,我实在是忍不住,这才想好好收拾他,没成想冲撞了公子。」

我倒不想计较些什么,可她的脸却是红了大半。

此时,那位叫锦淑的姑娘也赶了过来。「清音姐姐,」她扶着胸口,大口喘着气,「你跑的太快了。」

那个叫清音的女子,顿时笑得灿烂,「我帮你好好教训了这混账,以后你要是再碰到什么坏人,只管报上我的名字,整个京城我护着你,放心好了。」

「清音姐姐,谢谢你。」

她很是满意的笑着,继而又对着那个小哥说道,「还不快走?别让我再见你欺人!」

「是,是。」他如捣蒜般点着头,连滚带爬地走了。

随后她对身边的小姑娘说道:「锦淑,我这边还有点事,你先去醉仙楼等着我,记得点上一壶扬州雪酒!」

「好。」

她看着那姑娘渐渐走远后,转过身来面向我,双手抱拳郑重说道,「不知公子家住何方?改天定让人送件新衣至您府上。」

我看着她满是真诚的眼神,想着如何搪塞过去。「不必,只不过弄湿了一点,不碍事。」

「是我唐突了,听公子口音,并非京城人士。」她有些失望。

我见她的这般样子,心中竟也生起了一丝不忍,不愿拂了她这般好意,「我三年前来的京城,久在家中并未出门,若姑娘心中过意不去,不如带我去领略这京中景象?」

「包在我身上!」她一抬头,一双眸子倒映着街市上的重重花灯,竟比天上银河还要明亮几分,纯净得不带一丝杂念,而她的笑容似雪后初阳般温暖,我一时之间不觉看呆了眼,只觉得心跳得厉害,全身上下血液沸腾。

那一刻,我还不知,她的出现,是惊艳了我前半生的唯一光明,亦是我后半生的禁锢魔咒,逃脱不得,挣扎不得。

「这京城,从大明门到正阳门之间的朝前市平常都是最热闹的,好吃的酒楼都汇集在那呢,比如醉仙楼,他家的卤烤鸭甚是一绝,搭配扬州雪酒或是桑落酒更是美味,还有鹤鸣楼,他家最出名的甜点是如皋董糖,一寸见方,色白微黄,食之酥软香甜,回味无穷啊……」她在我耳边叽叽喳喳说着,时不时踮起脚来指着具体方位,我被她这副模样逗得忍不住笑起来。

「那我们现在身处东安门外的灯市,可有好吃的?」

「这灯市啊平常都是见不到的,只有上元节时才开,公子你今天出来是撞好运了,这灯市的小吃摊子可谓一绝,丝毫不比朝前市的酒楼逊色。」她忽然间眼前一亮,指着前方一家铺子说道,「苏家铺子的福鼎肉片可是好吃了!我找了许久,没想到在这碰见。」

她快步跑上前,回头招呼着我,「快来啊。我推荐的准没错。」

没有丝毫犹豫,我跟着她一起坐在了那家摊位的小方凳上。

铺子老板将案板上剁的细碎的瘦肉裹上家常淀粉,再用揪成一小块一小块放在热水中,他的动作飞快,那一小块一小块的肉片在他的手里如翻飞的花瓣,看得令人眼花缭乱。

不一会儿,两碗香气四溢的肉片便端在了我们面前。「快尝尝」她笑嘻嘻地说道,把其中一碗肉片往我的方向推了推,我细细一看,倒是和馄饨挺像,粉红色肉片被白色的面皮包裹着,汤汁里飘着些许青菜,还加了虾米。

「愣着做什么?冷了可就不好吃了。」她见我不为所动,方急道,「你可不要小瞧了这铺子,每天赚得可多了,比写戏本子的赚的还多。」

我吃了一口,只觉爽滑劲道,肉质鲜嫩无比,嘴角不自觉扬起一个弧度,接上她的话,「你也喜欢看戏本子?」

她突然凑了过来,对我低声说道,「我悄悄给你说,你可不要告诉其他人,我最爱看的是存斋先生的《剪灯新话》。」

「咳咳……」我差点就被呛到。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是本朝唯一一本禁书嘛,但是,挡不住它真的好看啊,你细细想想其中缘由,这本书出版于永乐年间,这么多年有多少人看过,朝廷为何却在正统年间才下令禁止?」她满不在乎地说着。

「再说这只是本鬼怪小说志,朝廷为何如此大费周章?」

「这……」我略有迟疑。

「当年是国子监大祭酒说此类市井杂言,易惑乱人心,致使那些读书人舍正学不讲,每日记忆这些怪异谈论。这可就好笑了,这书写得精彩,大家都爱看,甚至有些人沉迷其中,忘了四书五经,不去怪那些人把持不住,反而怪书。你说我说的有道理不?」

我不禁笑道,「倒也是有些歪理的。」

「什么嘛,我本是好心和你说,你却还笑话我。」她顿时气急,白皙的脸庞晕染出一团团红晕,甚是可爱。「以后若是你想看我还不给了。」

我忙说道,「可别,我还是想见识见识。」

她故意绷着的脸立即就笑开了,像极了初春时期的海棠花,灿烂至极。

吃完后,她又吵着要带我去买花灯,「这逛灯市啊,也是有讲究的,灯有通草灯、纱灯、明角灯等各种形制,图案就更丰富多彩了,百花、鸟兽,虫鱼走马应有尽有,不过这些都是寻常百姓家的花灯,若是可买到制灯名家赵士元先生的夹纱屏,那可就是上元节时人们最为羡慕之事了。」依旧是这般滔滔不绝的讲着,我并未有太多耐心,不知何故今日却听得十分认真。

两边街道,尽是她所说的各类花灯,我不自觉地瞥了她一眼,彩灯与月光交相辉映,她的脸庞笼罩在暖黄色的柔光下,就如一颗玲珑剔透的珍珠在灯火下浸润出的光芒一般,温润和煦。

「啊,有烟花!」她突然兴奋地跳起来,扯着我的衣袖,示意我看向远处。

我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夜空中,绚丽的花火绽放,有金色,有银色,有紫色,如牡丹花肆意张扬地开放着,那些火光纷纷交织又散乱地发散开来,最终形成一丝丝细小的光束,俨然流星划过,最终归于沉寂。

路上的行人也都停下了脚步,不住地欣赏着。

再次看向她时,却发现她歪着头,正笑嘻嘻地看着我。

四目交对,霎时间,我甚至忘记了呼吸。

「公子可是看完了?」

我慌乱地避开她的眼睛,点了点头。

「那我也就陪公子到这里了。」

这一句话说得很轻,我却觉得心脏似是被人狠狠一击,一种再也见不到她的恐惧感蔓延至全身,「姑娘,且慢。」

我暗暗思索,却最终无助地发现自己并没有留下她的任何理由。

「公子还有何事?」

「是,这样,那戏本子……」

她恍然大悟,拍了拍自己脑袋,「我倒是把这事给忘了,那戏本子是我爹爹的一个好友从杭州带来的,如今我这也没有,将来你去杭州找我要罢,我家祖籍就在杭州,虽然我还没有去过那里,但常常听爹爹说起江南美景,羡慕的很呢,我打算以后就定居那儿了。你一来准能找到我。」

我只得艰涩地开口应道:「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我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她渐渐消失于人群之中,突然发现自己一生可能都不能像她那般肆意潇洒地活在世上。

我这一生,什么都有了。

除了自由。除了她。

番外二

我出生于洛阳的一户贫困人家,幼时,我印象最深刻的记忆就是爹爹在田地里忙活的身影。在烈日炙烤下,他佝偻着身子,干着永远也干不完的农活。然而,这样辛勤的劳作,换来的却还是饥荒。

当时我年纪尚小,整个村子已到了青黄不接的地步,几乎所有的粮食都被吃光,地上长的草,还有树皮也被村民拔光了,到了无物可吃的时候,大家就开始吃一种叫观音土的东西,这种土较细腻,白色,看起来和面粉没有什么区别,所以大家就拿回家,做成面馍的形状,蒸熟了吃。可是,不出十天,那些吃过观音土的人就被活活胀死了。

最后,爹哭着和我说,我送你入宫吧,好歹还有口饭吃。

我同意了,没有任何退路,那种因饥饿而渗入骨髓的无力感我再也不想体验了。

入宫后我被安排到内书堂读书,先是学了百家姓和千字文,后来又开始研习四书五经,我每天努力地学习,受到了老师的肯定,不久,就被选派至兴王府为世子伴读。王府钟鸣鼎食,再也不用愁吃穿,十六年来,我就这样看着世子从一个小孩成长为掌控全府上下生计的王爷。

本以为这一生就将如此平淡地度过,却不想正德十六年皇上意外驾崩,京中传来消息,由兴王入继大统。

这一消息传到王府时,我与周围所有人共同跪下,对他行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君臣之礼。

偷偷抬头看向那个少年时,见到他脸上满是与其年龄不符的坚毅,是誓要睥睨天下的雄心壮志,是将满目山河尽收眼底的意气风发。

我突然意识到,他本就是天潢贵胄。

还记得老王爷去世时,整个王府中哭声一片时,他独自一人扛下了所有事务,沉着冷静地操办着各项繁复丧礼。

还记得陪伴他读书时,偶尔听到他那堂兄的荒唐事时,他总是摇摇头,颇为叹息,「我若为君,必当扫除朝中妖孽,还百姓一个盛世清平」。

我只觉得,眼前这个少年,他定会说到做到,让这世间再无饥荒。

随后一路北上,南国山色依然青翠时,帝都京师已落下一地芳菲。我望着初临帝祚的少年,数重玉陛之上,长身而立,眉横冷剑,远目睥睨。昔日亲王服已换作一袭龙袍,五爪金龙仰天长吟,阶下百官文武尽皆朝拜,三千河山锦绣尽收眼底。

这是帝国刚刚燃起的一丝曙光,只可惜燃烧殆尽后就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不过那时的我坚信誓言必能成真,从未料到沧海亦能转为桑田,世事无常才是人生常态。

宫中再比不得王府清闲,每行一步必得深思熟虑。先帝倚重宦官刘瑾,致使朝政荒废,混乱无度,百姓苦不堪言,是以皇上登基后,严格控制我们这些内侍,甚至警告我不要仗着他的信任就胡作非为。这样的日子过得虽没有以前舒心,可我眼见着前朝的弊端一一扫除,山河又再一次焕发新生,心中也是欢喜的。

四月里的某一天,我同往常一般伺候皇上喝茶时,他忽地不经意间询问道,「黄伴,你可知本朝有臣子之女入宫为妃的先例?」

我心中一惊,连忙跪下了去,「小的不知。」

「不用糊弄朕,你尽管说罢,朕恕你无罪。」

「太宗皇帝的徐皇后即是,其他……小的实不知。」皇上最是聪慧,这点小把戏从来瞒不住他,我只得仔细斟酌言语,实话实话。他再不是从前那个兴王府的世子,一举一动皆是帝王威仪,我不得不小心行事。

「可那是开国时期,若是如今又当如何?」

他身穿着褚黄色的龙袍,金色的丝线密密绣着十二章纹,日月星辰集于一处,尽显尊荣。此刻他正居高临下直直盯着我,眼中不怒自威,声音清冷庄严,我只觉得背后冷汗泠泠。

「小的想,不妨换种方式,断了那臣子的仕途之路,再以君恩告知群臣,就像陛下想让您的父亲享受太庙,与其和那些大臣们舌战,不如改太宗皇帝庙号,让其与太祖皇帝并列为万世不祧之君,供奉于太庙正中。」

《礼记·王制》曰:「天子七庙,三昭三穆,与大祖之庙而七」,我朝情况则有所不同,太祖皇帝亲定供奉九庙,亲尽则祧,现如今承国百余年,算来太宗皇帝与当今圣上是最疏,但太宗皇帝是何等人物,皇上在议礼上再怎么闹腾也不敢将太宗皇帝的牌位祧出太庙,而若不祧,圣上的父亲又不能享受太庙,是以如今左右为难。

「好极,好极,如此甚好,朕困扰许久的两件事总算是有法子了」他紧皱的眉眼顿时舒展开,「传令下去,黄锦侍驾有功,擢为正四品内宫监太监」。

「谢陛下。」

待到我走到殿外,才发觉衣衫后已是一片湿润。伴君如伴虎,这个道理我是懂得的,但司礼监的位置我也想要,当年在内书堂读书时,那些学富五车的当世大儒抑或是当朝大学士的谆谆教诲刻印在我的脑海中,如一根炽烈燃烧的蜡炬,始终未曾熄灭。

此后不久,民间采选开始,皇上特传旨意让户部尚书之女赵氏入宫,朝野上下顿时炸开了锅,奏折飞花般纷纷流入乾清宫。

我在一旁侍奉皇上时,见到眼前帝王的背影笔挺,像极了一柄出了鞘却不知该指向何方的剑。他一只手不住地翻开奏折,另一只搭在雕龙宝座上的手却是越攥越紧,甚至能看到几条明显的青筋。

「汪俊这厮好生可恶!」皇上啪地一声将奏疏摔在地上,随即在殿中来回踱步,愤愤说道,「他曾率领廷臣七十三人上疏反对朕为父亲加帝号一事,朕一忍再忍,只将奏疏留中不发,并未再追究什么,如今倒好,以辞官相要挟,还说朕鬼迷心窍,不顾祖宗之法,淫乱后宫,真是反了他了!」

汪俊这人我了解不多,却也知道他生性秉直。

我自幼与皇上相伴,知道皇上心气高,且最好面子,如此被一臣子议论后宫之事,他就是再有涵养也忍不住。

「朕看他这礼部尚书也不用再当了,致仕回乡去罢!」他气急,狠狠道,「你们处处钳制朕,朕偏偏不让你们如意!」我知晓那些官员都是自幼受程朱理学熏陶的文人,对气节操守之类的东西自然无比看重,向皇上死谏更是备受世人尊崇,所以,虽然有些叹息朝廷就此失去一个人才,却也是无可奈何。

皇上渐渐从愤怒的心情中平静了下来,转身回到御座,执朱笔在那份奏疏上批示,他的笔锋依旧沉稳,游走在纸间犹如展翅雄鹰,丝毫看不出一丝盛怒。

「将这些奏章全部留中,长春宫收拾一番,准备接赵氏入宫。」

「是,陛下。」我磕头领命,正欲退出殿中,却听到上方又传来一声「等等……还有,传诏下去,尊兴献帝为皇父恭穆献皇帝。」

我不由惊愕。皇上登基那年正月,清宁宫后殿发生火灾。首辅杨廷和以「天人感应」说同群臣一道力谏皇上,请速定孝宗为皇父,生父生母称兴献帝后,而不加皇字。皇上不得以同意了。如今这道诏书,可谓将原来的礼仪定制全都推翻,毫无与群臣退步的意思。

眼见着那些密封的奏疏来来去去,我不经意间抬头望去,宫墙之内,一方天地,乌云密布,似是风雨欲来。

三年来,为了议礼之事,无数官员上奏疏,降职流放不计其数,时至今日,却是满盘皆输。皇上突如其来的变卦与汪俊的致仕成了压垮群臣们的最后一根稻草。以吏部右侍郎何孟春、少卿徐文华为首,九卿、翰林、给事中、御史,大理寺以及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等共两百余名朝廷命官,俱赴紫禁城左顺门跪伏,高呼「高皇帝、孝宗皇帝」力谏皇上称孝宗为皇父,并称不得不顾祖宗之法,迎臣子之女入宫,声音震动宫阙。左顺门是奏章传递之处,很明显,他们欲逼皇上重新颁布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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