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君如故
福运娇妻:古代青云之路
上一世,我嫁给家道中落的裴知琅。
他是举人公子,容貌清俊,学识渊博,为人端方有礼。
而我出自小门小户,大字不识,不通女红,唯有天生大力,学过几招拳脚功夫。
他高中探花后迎我入京,为我挣诰命,为百姓谋福祉,是官中清流。
可后来他被诬陷谋反,成了奸臣的替罪羊。
为了不牵连我,他含泪写下放妻书,与我一刀两断,最后惨死狱中。
我散尽家财求他昔日的同僚相助,到死都没能见他最后一面。
只因我差点被出卖他的汝阳王欺辱,遂自戕而亡。
重活一世,我不求他入仕,只愿他好好活着。
但再次见面,他为何成了斗鸡遛狗、不学无术的纨绔?
眼前的他,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冲我轻佻地吹了两声口哨,一脸痞相,十足的浪荡子:「小娘子,你性子如此泼辣,当心日后嫁不出去。」
01
我拾起地上的包袱,掸去灰尘,背在肩上。
还没走出窄长的巷子,只听身后传来两道熟悉的男音。
愤懑又猥琐:
「恶婆娘,你站住……」
「老大,就是那个女人扰了我们的好事,你可要为我们报仇。」
就在方才,我撞见两个身着锦衣华服的男子拦住一位姑娘的去路,言语轻薄,动手动脚,活脱脱就是强抢民女的地痞流氓。
路见不平,自当拔刀相助。
他们俩被我摁在地上狠狠揍了一顿,最后鼻青脸肿地落荒而逃。
而那位姑娘出于感谢,给了我五十两白银。
瞧瞧,大户人家出手就是阔绰。
她临走之前,我说,姑娘若是缺女侍卫,记得一定要找本姑娘,给你打八折,一定任劳任怨,包您安全。
那姑娘生得貌若天仙,声音也好听。
即便面对轻浮浪子,也是一副端庄得体的模样。
看见她,我不觉想起上辈子裴知琅教我的几句诗。
「瓠犀发皓齿,双蛾颦翠眉。
红脸如开莲,素肤若凝脂。
绰约多逸态,轻盈不自持。
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
02
当年放榜后,圣上御赐进士及第的三人游街,特许他们着大红蟒袍,戴金花乌纱帽,跨金鞍朱鬃马,旗鼓开路。
裴知琅身骨清隽,容貌俊美,一路上引得无数女儿家青睐。
我隐在人群中看他意气风发的模样,心底不觉增了几分自豪。
可我也听见有人私语,说他被京城第一美人长公主看上,指不定就要做驸马。
我虽深知裴知琅断不是负心薄幸的男子,可若是对方执意逼婚,又该如何?
那可是皇家,抗旨便是杀头之罪。
在我愣神之际,他已经勒马停在我面前,朝我展颜一笑。
身后旭日东升,明晃晃的金光照在绯袍上,极其耀眼。
众目睽睽之下,他翻身下马,从袖中变出一朵娇艳欲滴的牡丹递给我:「方才路遇一老妪卖花,故买来一枝赠卿卿娘子,望娘子不弃。」
话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在场众人听清。
他此番行为,正是向世人昭告我的身份,而那句「望娘子不弃」,更是表明他不会因中榜嫌弃我,反而让我勿要嫌弃他。
我心下感动不已,一激动便只顾得上掉眼泪,好半晌才抽噎着回道:「多谢夫君。」
他手忙脚乱地替我拭泪。
当晚我将白日的听闻告诉他,他便对我说了这几首诗。
我明白他的意思,通俗地讲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非得说得文绉绉,听得我昏昏欲睡。
03
「两个大男人打不过我一个弱女子也就罢了,还有脸叫帮手。你们可真是……」
我驻足无奈转身,想看看替他们俩出头之人是何货色,却不想这一眼便再也移不开。
那人一身玄色联珠纹窄袖长袍,腰间束金蹀躞带,眉宇冷冽傲气,疏狂不羁。
不是我前世的夫君裴知琅还能是谁?
此时的他只有十九岁,尚未家道中落,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贵公子。
或许正因此,他身上懒散疏离的盛气让我觉得陌生。
可那张脸,我至死不忘。
刹那间,他受的冤屈,他待我的好,前世种种,全涌现在脑海中。
我眼眶一酸,喃喃喊着:「……夫君。」
枝头碎光摇曳,他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冲我轻佻地吹了两声口哨,神情似笑非笑,懒意洋洋地道:「小娘子,就是你打伤我兄弟?性子如此泼辣,当心日后嫁不出去。」
我看着眼前的他有些发蒙,实在无法和记忆中的裴知琅关联起来,除了那张一模一样的脸和同样低沉若磬的声音。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大老远从蜀州赶来临安,就见了这么个玩意儿?
还是说,他是因为家中突遭变故才沉稳起来?
实在是……
太可怜了。
这次我定不会让你重蹈覆辙。
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脸,神色温和地朝他走过去,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一巴掌招呼上他脑门:「姓裴的,你丫中邪了还是脑袋让驴踢了?你自己听听你说的什么混账话?我若是嫁不出去,你这辈子就等着打光棍吧你。」
他嘴里的狗尾巴草掉在地上,睁大眼愣在原地,大概没料到我会直接上手。
他身侧的两人亦是震惊地看着我。
裴知琅反应迅速,在我收回手时钳制住我的手腕,横眉恶狠狠地道:「你别以为小爷不打女人就没法治你,我有的是法子折磨你。」
他身量颀长清瘦,挺拔如竹,较我高大半个脑袋。
我抬头无奈地白了他一眼。
纵是纨绔子弟我也认了,大不了教他浪子回头。
可他怎么连基本的是非也不分。
真愁人。
「他们俩轻薄女子,我出手教训一番有何错?」
「轻薄女子?」他眉头一蹙,似是不清楚真相,转头看着另外两人求证,语气顿时冷了几分,「她说的可是真的?」
青衣男子神色复杂,抬手指着我,骂骂咧咧道:「你放屁,我们不过是同崔家小娘子开个玩笑,根本没有轻薄。」
「就是,不过是开个……」
没等另一人把话说完,裴知琅松开我的手,上前一脚踹他腰上,随即反手钳制住青衣男子正指着我的手。
不见他如何使力,青衣男子已经痛苦得眉眼挤作一团,紧接着又被踹了一脚膝弯,「咚」的一声直愣愣跪下。
裴知琅垂眼俯视他们,冷森森道:「你们敢找崔嫣的麻烦,胆儿肥了?」
「老大,我们只是替你不平。你说你哪点比裴知琅差,崔家小娘子为啥就不喜欢你……」
「哦?替我不平?」
眼前的裴知琅薄唇微掀,格外和颜悦色地低笑一声,狭长的眼角却略向下压。
我知道,他这是发怒的前兆。
果然,下一瞬他又踹了青衣男子一脚,抬脚踩在男子后背,眸光危险,声音懒散,却威慑力十足:「你们若再敢以小爷的名义胡来,记得先用自己那半斤八两的脑袋仔细掂量掂量,你们想怎么个死法。断臂断腿都是轻的,小爷定打得你们半身不遂。」
说完他挪开脚,缓缓吐出一个字:「滚。」
得了裴知琅的话,二人吓得脸色煞白,一骨碌爬起来,再次落荒而逃。
裴知琅没再看我,径自转身离开。
我看着他熟悉的身影,紧张不安地攥紧衣袖,及时追问:「等等,你不是裴知琅?那你是谁?」
方才听他们的话,裴知琅喜欢崔家娘子?
但崔家娘子不喜欢他,喜欢另一个裴知琅?
上一世,我倒是听说过他有一位孪生兄弟,不过去世早无缘得见。
我们相识时,他已是孤身一人。
可即便容貌能相似,为何声音也一模一样?
他步子一顿缓缓转过身,神色颇有些不耐烦,目光鄙夷地上下打量我。
被他一看,我也低头瞧了瞧自己。
因忙着赶路,我这会儿一身风尘,虽特意换了件自诩样式时兴的衣裙,可总共是布衣,与崔家娘子所穿的缎子一比,实在相形见绌。
更别说方才动粗教训人,发髻也有些松散,此刻我应该非常狼狈。
我有些难堪,手不自觉地绞着衣袖。
他勾唇不屑道:「哟,方才你一口一个姓裴的,我还当你知道我是谁呢?原来你也瞎眼把我错认成兄长了?他可真是爱招惹烂桃花,什么货色都不拒。」
顿了片刻,他拔高声音郑重道:「听好了,小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裴知珩是也。」
裴知珩?
完球。
我好像认错人了?
还即将加入三角恋?
04
四角恋是不可能四角恋的。
若是裴知琅和崔小娘子两情相悦,总好过跟我在一起落个惨死的下场。
就算我再不舍,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走老路。
上一世他被陷害入狱后受过极刑,身上鞭痕无数,皮开肉绽,烙铁将胸口烫得体无完肤。
他们想严刑逼供,各种恶毒的酷刑都在他身上实施了一遍。
天牢守卫森严,纵使我花重金打点关系,也只是短暂地见了半刻钟。
我见到他时,他挺直脊背端坐在狱中,被折磨得不成人样,遍体鳞伤,褴褛衣衫染满鲜血。
我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浑身发抖,呜咽落泪,从鼓囊的包袱中找出金疮药,想替他上药,却又怕弄疼了他,无措地愣在原地,哭声越来越大。
他将我轻轻揽在怀中,手虚弱无力地轻抚我后背,一个劲儿地安慰我说他不疼,甚至有闲心同我开玩笑。
「我家卿卿眼睛都哭红了,跟兔子似的,真丑。」
他声音虚弱,苍白的脸上露出和煦笑意,抬手替我揩泪,缱绻的目光中藏着不舍的眷念,紧紧盯着我。
那破碎心疼的目光狠狠摄住我心魄,我总觉得他像是在同我诀别,眼眶一酸哭得更狠了,直跺脚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拿我开玩笑。」
他宠溺低笑:「嗯,兔子急了也爱跺脚,如今更像了。」
经他一番挖空心思的迂回安慰,我止住眼泪,颤抖着手给他上药,低声道:「不管用什么办法,我都会尽全力救你出去。就算是血溅明堂告御状,或是劫……」
劫狱的「狱」字尚未说出口,他已经截断我的话:「有娘子替我上药,现下就是死了也无憾。」
我忙嗔骂他胡言乱语。
却没想到一语成谶,那次见面果真成了永别。
我们没说几句话,狱卒便催促我赶紧离开。
我留下一个包袱,里面是干净的衣衫,他最爱吃的桃花酥,还有一些银票。
他将事先写下的两封血书给我,叮嘱我一定要回家再打开。
我出狱便迫不及待地打开,一看才知,家书之下还有一封放妻书。
想来他是知道,若是我看见放妻书必定会当着他的面撕毁,所以他才对我千叮咛万嘱咐回家再打开。
他素来书法了得,与颜柳相比亦不遑多让,但这两封血书的字迹却有些凌乱虚浮。
只怕是他的手也受了重刑,可他却丝毫没在我面前显露出来。
放妻书的最后写着:「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峨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韵之态。」
可除了他,我谁也不想嫁。
05
其实我原是不识字的。
我阿爹是一名铁匠,据说我祖上也曾为官家打造过兵器,隶属官籍。只因犯错被下狱,后逢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得以逃过死劫,便在蜀州安定下来,开间铁铺做起老行当。
阿娘是蜀州名妓,不仅有殊色更有才名,但去得早,没机会教我识文断字。
我幼时顽劣,不喜读书,唯喜舞刀弄枪。
阿爹也就惯着我由着我去,还让我跟着镖局的师父学习武艺。
直到十八岁那年,我遇见裴知琅。
我们成婚之初,他也曾教过我识字,可我一看见它们就头疼,相看两不识,便使小性子不学,总归有他这个探花郎在身边,我又何必费力学。
他不是阿爹,拿着戒尺作势要打我手心,每次都是重重拿起,轻轻放下。
我缠着他左一句夫君,右一句郎君,喊得他耳根发软。
时间一长,他也无可奈何,只好作罢。
我就知道,他最吃这一套了。
后来我们入京,我见识了精通学问的千金小姐,方才知晓我有多上不得台面。
她们谈的是诗词歌赋,琴棋书画。
我只知道柴米油盐,刀枪剑戟。
我枯坐在角落,完全插不进话,与她们格格不入。
自宴会归家后,我便主动央着裴知琅做我的教书先生,叮嘱他万不可心软,按规矩该怎么来就怎么来,必须做严师。
他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笑着宽慰我:「卿卿无需和她人作比,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她们有她们的优势,夫人亦有夫人的过人之处。你不仅武艺非凡,还精通兵器谱,她们那些个闺中女子对此不也一窍不通。」
他能言善辩,近乎要说服我,吹得我心花怒放飘飘然。但我很清楚,就算我会制兵器会几招功夫,在她们眼中也都是粗鄙不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更何况,她们有一句话说得不错:「堂堂探花郎,怎能配大字不识的乡野村妇?」
若单单只是瞧不起我倒是无所谓,可我不能让人瞧不起裴知琅,更不想成为别人口中配不上探花郎的无知村妇。
自那之后,我日复一日跟着他念书。
他白日在官署处理公务,晚上归家还要做教书先生。
我的字是他握着我的手,一笔一画教出来的。
奈何我的手笨得很,怎么练都写不出他的十分之一风骨。
我更是时常盯着他出神。
他便用笔杆敲打我额头。
我只能暗暗顶撞一句:「都怪你长得太好看,总是让我分心。」
……
奸臣当道,世道不公。
他那样一个光风霁月重刑之下依旧没弯折脊骨的人,却因酷刑丧命,惨死狱中。
我夫何其无辜?
与其看见他重蹈覆辙,我更愿意放手。
但一想到这一世他会娶别的女子,我心头不由得萦绕丝丝缕缕的苦涩,堵得慌,极其烦躁。
那股悲痛渐渐聚集化为力量。
我使出十成力气,一脚踩上裴知珩干净华贵的皂靴。
霎时,锦绣上落了一片灰。
既然他们俩是亲兄弟,我教训失足小叔子也算情理之中。
我警告道:「你才眼瞎。你兄长比你的眼光强一万倍。我警告你,不许打崔嫣的主意。」
说完,我立即溜之大吉。
我虽有信心单挑他,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万一把裴知珩打伤,他在裴知琅面前说我坏话咋整?
就算做不成夫妻,至少得留个好印象。
裴知珩倒抽一口凉气,吃痛地蹙起眉宇,走路一瘸一拐的,没能追上我,只能冲着我的背影叫嚣:「你个疯婆子,最好别让我碰见你,否则有你好看……」
06
在临安最便宜的客栈落脚后,我向人打听了许多关于裴家的事。
譬如裴家有双生子,虽模样相同,但性格迥异。
一个才比子建,温润端方。
一个斗鸡遛狗,不学无术。
裴父裴恭弈曾官至宰相兼太子太傅,却因清流正直被奸党排挤,在而立之年被皇帝外放做临安刺史。
刺史虽是整个州最大的官,但说到底还是贬谪。
是以裴家两兄弟生在京城,却是在临安长大。
这些和上一世裴知琅告诉我的别无二致。
听人说裴知琅会参加今年的秋闱。
正是秋闱期间,裴家会出事。
裴府上下,唯有裴知琅一人活下来。
只可惜我并不清楚具体经过。
他当年不愿提及,说是事情牵连甚广,知道了反而有危险,便一直瞒着我。
直到他入狱,我才从家书中得知,裴家出事和太子赵行哲脱不了干系。
赵行哲和裴家兄弟俩自幼相识,但年长一二,得裴父教导数年,却恩将仇报,对自己的老师痛下杀手。
汝阳王赵冀和太子向来不对付,势同水火。
这也是裴知琅愿意结交赵冀的原因之一。
但谁能料到,赵冀为了皇位勾结奸佞,落井下石,成了害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赵行哲手段毒辣,赵冀则是笑面虎,背后捅刀子。
总之,赵家两兄弟没一个好货,心眼一个比一个坏。
……
又听人说,裴知琅和崔嫣在年初定下婚约,三书六礼已经走了一大半,只等裴知琅秋闱后择吉日成亲。
博陵崔氏是世家大族,煊赫天下。
崔父更是世袭爵位的东莱侯,虽无实权,但该有的荣华和声望一样不少,更别说崔家嫡长子崔叔玉在朝为官,他上一世官至尚书。
在崔氏面前,裴家也是不够看的。
在我朝,士族不耻和寒门通婚。
或许是因为裴家家道中落,二人的婚约才不得不作罢。
崔家之所以从博陵搬迁至临安,只因崔嫣自小体弱多病,为了在江南养病。
她和裴知琅相识数年,说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
就连临安百姓都说他们俩郎才女貌,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不知为何,想到这里我总觉得心口泛酸。
前世我不曾见过崔嫣,倒是有幸在宴会上见过东莱侯和崔叔玉。
那时我还纳闷东莱侯为何处处针对我们,敌意极大,如今想来多半是因为崔嫣。
上一世的裴知琅从未和我提及崔嫣,仿佛从不认识这个人。
他们都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必然也曾是心尖儿上的人。
平心而论他待我极好,可他竟然瞒了我一辈子。
难道在他眼中,我是爱拈酸吃醋、斤斤计较之人?
好吧,我承认我是。
但他欺瞒我,让我觉得自己头顶绿到发光。
07
我在裴府外一连观察裴知琅半月,他最常做的事便是待在书房研读,偶尔出府去书肆买书,闲暇时便会去官署,替不识字的百姓写状纸伸冤,正因此他在百姓中颇有声望。
不知我是否想多了,总觉得这一世的裴知琅和上一世有些不一样,让我觉得陌生。
虽然两世都是温良儒雅的性子,但这个裴知琅从骨子里透出如玉的温润感,没有丝毫凌人的锋芒。
说不定只是因为遭遇变故,才导致心性改变。
毕竟有谁能在至亲被害后,还保持着不谙世事的纯真?
这日,又是裴知琅去官署的日子。
他着一袭品月色长衫,带着一名小厮便出门了。
果然还和上一世一样,他总爱穿浅色衣裳。
我一如往日小心地跟在他身后,思忖着该如何提醒他半年后裴家会出事。
等我回过神来,一抬头前方早已不见他的身影。
蓦地,身后传来清润熟悉的声音:
「这位娘子,何故跟踪我?」
我浑身一凛,不觉攥紧手,脚下仿佛灌了生铁,沉重得迈不动脚。
今日之前只是远远隔望,看着他无恙便觉安心。
现下人在眼前,我反而不敢看他。
我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悸动,背对着他回道:「郎君说笑了。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这里本就只有一条路,我不走这里难不成飞檐走壁。」
「是吗?」他绕到我面前,约莫隔了三步的距离,眉眼如画,神色疏离地看着我,冷着声音质问,「你跟踪我已有半月,在下早有察觉。只是我直觉你没有恶意,便不曾出面阻拦,不想你没有丝毫收敛。究竟为何跟踪我?」
「我……」
若是我贸然说出真相,只怕会被他当成疯子。
虽明知此时的裴知琅不能等同于上一世的裴知琅,我之于他只是一个陌生人甚至跟踪人的变态,他的态度实属正常。
但他眼中的淡漠如同细针扎进我心底,难受得紧。
08
对峙之际,只见一身素装头戴帷帽的崔嫣迎面走过来,仪态端庄,行似弱柳扶风。
她身后跟着几名侍女。
白纱之下的她眼眸如波,笑盈盈地喊了一句:「裴郎。」
闻言,裴知琅立即转过身上前,语气温软不少,关切道:「嫣娘,你今日怎的有空出来?春寒刚退,你身子骨又弱,怎么穿得如此单薄?」
崔嫣低咳两声,轻道:「无碍的。今日天气晴好,想着出来散散心。没想到正巧遇见你。」
说完,她朝我礼貌性地点头,继续道:「对了,你认识那位娘子吗?上次她还帮过我呢。只不过我走得匆忙,忘了问她的名字。」
想起上一世我在京城见过的大家闺秀,极少有如崔嫣这般平易近人的。
要人品有人品,要相貌有相貌,别说是裴知琅喜欢,我也喜欢她。
最主要的是,她出手阔绰。
裴知琅将信将疑地看了我一眼,满是戒备:「当真?」
崔嫣点头,随后独自走过来,与我交换了名字,低声道:「上次你说想找差事,府上正好招人。若是不嫌弃,三日后我们崔府见可好?」
我点头应下,他们便离开了。
临走时崔嫣还特意回过头掀起白纱,冲我俏皮地眨眼。
她大概是担心裴知琅为难我,才急着带他离开。
去崔府做事也好。
上一世崔家和太子关系密切。
我若是去了崔府,和崔嫣打好关系,说不准可以打探到更多的秘密,阻止上一世的悲剧发生。
若是顺利,还能促成他们俩。
看着他们登对的背影,我不禁酸溜溜地道了句:「该说不说,他们俩确实很般配。」
话音落下不久,身侧冷不丁地响起慵懒欠打的声音:「大街上掉眼泪,就算得不到我兄长的青睐,也不至于如此没出息吧。我劝你识相点尽早放弃,你也不看看你自己,全身上下哪里比得过崔嫣。」
我转头看向正抱着手臂看好戏的裴知珩,这才惊觉自己的视线被泪水模糊。
我抹干眼泪,白了他一眼,操着一口蜀地方言道:「你懂个锤子。老子男人都没得了,还不能哭。」
他大概没完全听懂,只听到「男人没了」这几个字,故意拖长了声音惊讶道:「哦,原来是个寡妇。」
我没好气地骂道:「寡你二大爷儿子的大伯。」
不过他确实没说错。
上一世我若没死,还真是寡妇。
这一世更惨,未婚先寡。
等我回蜀州就忘了他,找十个八个小倌快活。
打定主意后,我气呼呼地问道:「你不是也喜欢崔小娘子吗?你就不伤心?」
裴知珩似是气笑了,反问道:「谁跟你说小爷喜欢她?」
「你若是不喜欢,那日你的两个跟班为何要拦她?」说完,我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就是小心眼,见不得你兄长处处比你优秀。说我没出息,总比你小心眼好。」
裴知珩脸色晦暗,宛若黑云压城,忍着怒气咬牙道:「你闭嘴。」
「我就要说。你也不看看你自己,论学识,论人品,哪一处比得过你兄长。」
他刚要开口,身后冷不丁地传来声音,以及一阵令人作呕的气味:「我说两位,你们到底走不走?不走别站路中间挡路。我都站这儿等半天了。光天化日,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要吵你们回家吵去。」
我回头看去,一个中年男子推着木板车,车上的木桶里装着泔水。
我和裴知珩分道让开。
多亏了泔水,我们也没了吵架的欲望。
我便回驿站做准备,三日后去崔府见崔嫣。
09
回想起上一世我和裴知琅的初见,同样不怎么美好。
那会儿中秋刚过,圆月又缺。
我初次和师兄师姐们来临安走镖,机缘巧合之下在荒郊野岭救了他。
他被人追杀,浑身是血地倒在草丛里,出气多进气少,极其狼狈。重伤昏迷数日醒来后,性子极其暴躁,动不动就摔东西,好端端的碗被他摔碎了好几个。说话也跟吃过炮仗似的,火药味十足。
我能理解他暴脾气的来源,断腿了,还被刀刃伤及筋骨,短时间内不能行走。
不过嘛,理解归理解,摔碗可不行。
摔的是碗吗?
是钱。
师兄姐们好言相劝,他不听,我可不会惯着他。
我捏住他的下巴,将煎好的药趁热硬灌下去,也不管他是否能咽下。
喂完药,我攥紧拳头威胁他:「你龟儿再敢砸碗告一哈,信不信老子一耳屎把你铲到墙上,抠都抠不下来。」
他被药呛得直咳嗽,想说话也说不出来,原本俊秀苍白的脸憋得渐渐红润起来,索性闭眼躺在床上,臭着一张脸不说话。
我见他半截入土的模样,实在气愤,揪住他的衣领怒斥:「你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是给谁看?你爹娘,还是你的仇人?要是你的仇人看见了,只怕连夜摆酒席庆祝。他们可巴不得你死。你甘心吗?」
他眼眶渐红,眸如黑渊一般死气沉沉,自暴自弃道:「你懂什么?我心有不甘又能如何?我这副样子还能做什么?我拿什么跟那个人斗?」
末了,他又喃喃自语:「他们都死了,为何死的不是我?为何偏偏是我活下来?」
这是他醒来后,说的次数最多的话。
他没有解释,我亦没问过是何意。
我只知道,他是我们费了好大力气才救回来的,更不能白白浪费药材钱。
他要是死了,我找谁要债去。
「所以你要放弃?你要认输?你要让他们白白牺牲?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真是没出息。好啊,既然你想死,我成全你。看你死后有什么脸面面对枉死的他们。」
说罢,我将他从床上横抱起来,走到窗边,作势要扔下去。
房间是客栈二楼,摔下去不会立即死,但他会被骨头撕裂的剧痛折磨,清晰地感受四肢百骸的血液一点点流逝。
他闭眼没有挣扎,唯有脸色渐渐涨红。
他的身体越过窗户,我没有立即撒手。
四下寂静,夜风拂过耳畔。
就这样僵持良久,我的手臂几乎都麻了。
我一声声倒数,逼迫他做决定:「三、二……」
喊到「一」时,他额角冷汗渐生,紧攥我的衣衫。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已经有了选择,没白费口舌。
他仿佛劫后余生,坚毅的瞳孔中映出挂在屋檐下灯笼里的火光,缓缓道:「你说得对。我若是就这样窝囊地死了,无颜面对他们。多谢你点醒我。」
「客气。下次还想死的话,记得叫我,但本姑娘管杀不管埋,埋尸是另外的价钱。下次我可不会手软。」
此后他一夜之间变得温和,彻底转了性子,乖乖喝药,按时吃饭,不再颓废下去。
而我几乎成了他的丫鬟,每日给他煎药送三餐,偶尔兼任他的拐杖。
当然,我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他欠我的,全都记在账簿上。
他腿伤刚好,留下一封信不辞而别,说是欠的债等下次见面还。随信附有一块碎裂一角的白玉佩,玉质温润,外表平滑,想来是贴身之物经常摩挲的缘故。
信上只有表达谢意的寥寥数字,他既没说自己会去哪,也没问我从哪来。
天大地大,哪里还会有下次见面。
我儿豁,我看他就是想跑债。
气归气,我还是将信和玉佩妥帖收了起来。
10
崔府是一座五进五出的宅子,精致风雅,极其气派。
除了嫡长子崔叔玉和东莱侯在京做官,崔家其他人都在临安。而东莱侯只有正妻王氏,不曾纳妾,因此偌大的崔府显得有些清冷。
侍女红玉领我进府后去了前厅,一路上叮嘱府邸的规矩,足足唠了一刻钟,也走了一刻钟。
我提着包袱默默跟在她身侧。
崔氏不愧为世族,侍女的规矩比教养京城的闺中女娘还严苛。
向崔夫人见礼后,崔嫣便要带我回她的西苑。
刚转身要走,崔夫人开口叫住我们,说崔府不养闲人,得看看我的本事,才决定要不要留下我。
理解,毕竟是选侍卫。
我这样一个纤瘦貌美的女子,确实不像会武之人。
崔嫣担心我被为难,挽着崔夫人的手臂说好话:「阿娘,您放心吧,我相信卿卿。上次她凭一己之力打退两个小混混,我就已经见识过她的武功。更何况是我让她来做我的侍卫,您总不能让我做一个言而无信之人。」
崔夫人无奈地冷睨她一眼,她立即噤声,担忧地看着我。
我回给崔嫣一个安心的眼神。
当场表演了一个徒手碎大石。
在众人惊掉下巴的目光中,我又从包袱里掏出惯用的武器九节鞭,将崔府的三四个侍卫打趴下。
至此,崔夫人怀疑的目光渐渐变成认可。
若是没点真武功傍身,我又怎敢孤身从蜀州到临安?
早就被绿林好汉打劫,或是被豺狼虎豹吃了。
我趁热打铁,试探道:「夫人,那每个月的月银……」
「好说,只要你护好我儿的安危,钱不是事儿。」
我拱手一礼:「多谢夫人。」
拜托,打打杀杀很累的,趁机谈价才是我真正的目的。
再说若是今日糊弄过去,人人都会觉得我是走后门进来的,没有真本事。
唯有把实力亮出来,崔府众人才不会小看我。
11
裴家出意外是因为太子。
若是可以借崔嫣之口告诉裴知琅,让裴家尽早提防太子,等秋闱之期到了,或许能避免重演上一世的悲剧。
但以上一世的情形来看,崔家和太子关系甚密,这个方法大概行不通。
在没弄清崔家和太子的关系前,我不能轻易说出来,容易弄巧成拙。
只不过经过多次打探,有一点可以确定,此时崔家和裴家关系融洽,不像上一世那般剑拔弩张。
许是我过于关注裴家的事,以至让崔嫣怀疑我爱慕裴知琅。
我急忙矢口否认:「怎么可能?我……我喜欢的不是他。」
我分得很清楚,我爱的是上一世的裴知琅。
这一世的他有更好的姻缘,我又何必在他一棵树上吊死。
即便再不舍再心痛,我也该放手。
崔嫣「哦」了一声,转而问道:「不是他,莫不是裴二郎?」
裴知珩?
他和裴知琅相比,简直就是一个顽石,一个珠玉。
我正要否认,但转念一想,我需要一个借口来打消她心中的疑虑,也需要一个借口让她相信我对裴家没有恶意。
我只好违心地扭捏道:「实不相瞒,我确实对裴二郎一见钟情,念念不忘。」
说完,我故作哀愁,唏嘘地补了一句:「不过,此事你一定要替我保密。他出身显贵,又眼高于顶,和我门不当户不对。他定然是瞧不起我的。我唯有将一腔爱意埋在心底,等时间长了,自然就能忘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