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一本正经的道:「过了年关,你便二十又七了,我比你,大一岁。」
我笑:「你我这般年岁,若是没有当年的变故,只怕孩子都老大了,今日也能帮你我剥糖栗了。」
他手上的动作停住:「这些年……为何没有嫁人哪?」
我不答反问:「你又为何没娶?」
「为天下尚未太平,为夙愿尚未达成,为……」
他将一颗糖栗递到我嘴边:「为我早有心仪之人。」
「我心,亦如是。」
他手一颤,我到嘴边的栗子没吃着。
只见他盯着我看了又看,像是没忍住一般,隔着桌案,将我拉坐到他膝上。
「畹畹,或许我们可以一起。」
我闭上眼,任由他的轻吻落在我的眼皮上。
「可我已是奸臣,声名俱毁。」
「那就让我,做你的身后名!」
彼此我并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后来千夫所指,刀斧加身,我才意识到,这轻飘飘的几个字,有多厚重。
开春之后,便是春闱。
京都汇聚了天下学子,都在翘首以盼,等着及第登科。
可放榜的前一日,廷尉抚司突然大肆抓捕考生。
有的是京城官宦人家的子弟,有的是外地赶来的考生。
无论是在家中,还是在客舍,统统不管不顾,横行直撞,绑了人就押去廷尉大牢。
能参加会试的都是有功名傍身的人,算是天子门生。
本朝开国以来,从未有放榜前日,无故缉捕学子的先例。
一时之间,民怨沸腾。
京兆衙门,大理寺,就连宫门口都堵满了人。
我坐车进宫的时候,还能看到跪满一地的学子。
「吾等苦读数十载,只等一朝中举,报效朝堂,陛下无故废除科举足足八年,令多少读书人报国无门,如今终能上场一考,陛下为何肆意抓捕考生?」
「大梁以文治国,礼遇读书人,陛下对我等百般折辱,简直是斯文扫地!」
「学生不明,学生不服!」
「……」
廷尉抚司的人要上前抓捕学子,不少文臣看不过眼,劝阻道:「他们都是有功名在身的人,士可杀不可辱啊!」
几方争执起来,竟将宫门给堵住了。
「大胆,尔等聚众闹事,速速退开,还敢挡帝师的车架。」
不得不说,这位统领,很懂得祸水东引。
果不其然,众人一听帝师,顿时调转枪头,将我的车架围住,执意要我出来给个说法。
「给甚说法,女子为官,本就有违纲常,她做帝师,也难怪天子轻狂!」
「住嘴!」
我挑开车帘,呵斥发声的学子。
他被震慑住,下一瞬,越发气急。
「我所言何错之有?亏你还是姚老太师的女儿,他乃天下读书人的表率,可亲可敬,唯教养不善,养下你这奸臣女!」
其余的学子和文臣虽未发声,但看我的目光皆是不善。
也是,在世人眼中,我本就是十恶不赦之人了!
我吩咐手下的侍卫,将宫门口闹事的学子抓起来。
有文臣问我,将他们带去何处。
「自是关到我府上去。」
「狂悖!我大梁开国数百年,从未有官员私拿学子。」
我放下车帘:「今日起,便有了!」
萧晋似乎预料到我会来,将案上的试卷指给我。
原来科考试题是萧晋所出,让考生论士族对大梁的戕害。
这种试题,士族子弟无论怎么答都是错。
可寒门考生若态度含糊,没有直言反士族,就也是错。
今岁参加春闱的三百名考生,泰半都进了廷尉大牢。
「陛下此举,究竟是想替朝廷选拔官员?还是替你,筛选鹰犬?」
「这天下,是朕的天下,朕不要所谓的纯臣,鹰犬就够了。」
我的心沉入谷底:「那廷尉抚司关押的考生?」
他拿过朱砂笔,在最上面的试卷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杀!」
……
直到归府,我的手脚依旧冰凉。
从宫门口抓来的考生,如今被关在前厅,见我回来,各个义愤填膺,问我有何权限羁押他们。
「莫非你们想进廷尉大牢?陛下刚刚下旨,赐死那些考生。」
人群死一般的寂静。
丹丘从我身后走来,语气晦涩:「一百八十二名考生,全部赐死?」
「是。」
他沉了一口气,猛然转身往外走。
我拉住他:「去哪?」
我真是多此一问,他除了去劫狱,还能去哪?
「武死战,文死谏,他们纵是死,也不该无声无息的死,该死在朝堂,死在社稷!」
我自是知道,他是文人中的君子,出事前,也曾挂任朝职。
在他心中,宁愿死谏于朝堂,也不愿意家族因党争而灭门,更不愿意大梁官场如此黑暗下去。
他替那些学子发声,何尝不是替自己发声?
一众考生闻声附和:「不错,这乱七八糟的世道,什么时候才能终结,我们既为读书人,就该为天下发声,何惧一死!」
人声鼎沸,跟着往外走去。
我忽而有些眼酸,真是一群傻子!可我又不能说他们错。
所谓君子气节,文人风骨,不正是:不自由,毋宁死吗?
父亲在世,也曾百般对我教导,君子死节,亦不失文人的风骨和气概。
是我,抛弃了文心……
可我既然抛了,就不能再看着他们去死!
我一声令下,侍卫将他们重重拦下,包括丹丘。
「姚畹!你不可……世人会恨死你的!」
我看着他因急愤而赤红的眼,闭上了眼:「恨就恨吧。」
「……我也会恨你。」
我摸了摸他的额头:「那就恨我吧。」
……
又是东市刑场,只是这次不是下雨,是下雪。
阳春三月,大梁京城飘起了米大的雪花,冷煞人!
学子们穿着单薄的囚衣,被拉上刑场,从台上排到了台下。
廷尉抚司全部出动,才勉强能镇压四周的百姓。
「大梁国法,不杀读书人啊!」
「天子诛杀门生,我大梁当真是礼崩乐坏,暗无天日啊!」
但凡有些许良知的人都不忍心,看着这些满腹经纶的学子们去死。
他们的哀求和呜咽声,声声入耳。
有眼泪从我眼角滑落,我任由它落下。
我眼见着刽子手,举起磨得锃亮的刑刀,仿佛一个个血盆大口,一刀下去,无数干净而青春的生命,就葬送了。
「等一下!」
主刑的官员神色惊喜,以为我要替这些学子们求情。
「他们都是读书人,当全尸首,以保留斯文,改鸩酒吧。」
跪在前方的学子,突然扬天大笑。
「今上眼盲,宠信奸臣,今日吾等虽死,但心志不改,愿用血肉之躯,警醒天下世人,愿以吾之性命,换清白坦荡的世道。」
他朝着我重重啐了一口。
「女子能读书本就不易,枉你也算文臣,一国帝师,全无风骨,助纣为虐,与你同立一寸土地,便是我等耻辱。」
「鸩酒便鸩酒,我等转世投胎,去寻一个干净的世道,也好过和昏君奸臣为伍!」
「正是!」
「……」
他们仰头喝下鸩酒,一百八十二名考生,竟无一人贪生怕死,跪地求饶。
我忽而想起父亲当年,也是这般视死如归。
刑场上的学子一个个倒下,漫天都是咒骂和嚎哭的声音。
我知道,世人不会原谅我了。
父亲,也不会原谅我了。
好在,我在接任帝师的时候,就自请逐出家谱……
大雪一直下到深夜,我就蹲在刑场下。
学子的尸体皆被拉走,偌大的空地,只剩下寒冷和死寂。
丹丘赶来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他发冠和衣衫都跑乱了,站在我一臂之远的地方。
「你还是,杀了他们?」
我身子被冻得僵硬,连舌头都直了:「是。」
他将我从地上扯起来,手扣在我的脖颈上。
只要他想,我就能死在他手上。
他的手掌一紧再紧,最后还是没能下死手。
他给了自己一巴掌,苍白的脸颊红肿一片。
「姚畹,你我,没有以后了。」
我所有强撑的情绪,这一瞬,彻底瓦解。
嘴张了又张,才拼凑出几个零碎的字眼:「……好,你……保重。」
他走了,背影伛偻着,从未有过的溃败。
直到雪花糊住我的视线,我才敢去追,可手脚早已僵麻,刚一动,就瘫倒在地上。
我匍匐在地,想要去触他留下来的脚印。
可大雪覆地,很快就被掩盖了。
我终于嚎哭出声:「不要走……求你,不要丢下我……我很怕……」
可惜啊,我是个被世道所弃的人。
没有人会同情一个奸臣,更没有人,会为一个奸臣停留。
大梁天武九年,没有人知道,我在雪地里躺了一夜……
「恩师醒了。」
入目明黄色的床幔,和床顶的雕刻的龙纹,让我意识到,我躺的,是龙床。
我要起身,萧晋却一把按住我,将绞干的帕子贴在我额上。
他应该没伺候过人,动作很是生疏。
「恩师很伤心吗?」
他觑着我的神色,接着道:「十一年前,雀奴被囚禁的时候,也很伤心。」
「所以陛下想让我也体会一番。」
「不,雀奴只是想让恩师,站在我这边。」
「臣不是一直站在殿下这边吗?这些年,你想做的事,臣哪样没支持?你想杀的人,臣哪个没同意?坊间豺狼虎豹,一对恶人师徒的骂名,只怕陛下也听过,陛下还要疑心臣?」
「那不一样,我知道恩师心中始终有一道光,时至今日,那道光才算彻底灭了。」
他笑的温和无害,我却觉得毛骨悚然。
仿佛地狱的恶鬼在朝我招手,说:你已双手沾满罪恶,欢迎一道沉沦地狱!
「陛下还想怎样?」
「嫁给朕,我们一起,重洗大梁朝局。」
「你我,是师生。」
「今日起,不是了。」
随着一百八十二名学子的惨死,让天下人看清了萧晋的狠绝,尤其是士族。
士族这些年韬光养晦,低调做事,以为萧晋会放他们一条生路。
如今明白,这是一场不死不休的战事。
所以枉死学子头七那日,天下各地士族,一齐发动了政变。
萧晋却好似很兴奋,他拉着我上王台,说是等日出。
「十一年前,士族叛乱,我们四处躲藏,恩师可曾怕过?」
我回想起当年,那时的确人心惶惶。
王公大臣,世家勋贵,说死就死,砍了脑袋的,破了肚肠的……
说不怕都是假的,但我自幼丧母,被父亲一手带大,脾性全随了他,有些文人的大无畏气概。
我甚至都做好了随时为国殉身的准备。
「但我是真的怕。」
萧晋随意的坐在地上,倚着身后的栏杆:「我怕死在叛军手上,怕饱受折磨屈辱,更怕有损皇室体面。」
我只记得他是诸位皇子里,最温顺乖巧的一个,却不知他平静的外表下,潜藏着那么多畏惧。
「是恩师给了我勇气,每日看见你在堂上讲学,我心里便是安定的,想着你一届弱女子都不怕,我自没什么好怕的。我至今记得恩师讲的话,挨过眼前的黑夜,曙光就会来临。」
他将头埋在膝上。
「最后确如恩师所言,我们等到了救援,我知道恩师很开心,那个带来曙光的人,是你的未婚夫,可我不开心,因为怀瑾也是士族。」
我声音有些干涩:「可怀氏忠君护驾,救皇族于水火之中,他们没有错啊。」
「动乱起于士族,平于士族,我皇室的威严何存?那时我便暗自发誓,定要翦除士族的势力,不让皇室一直处于被动。」
这是身为皇子该有的考量,都是立场问题,我不能说他错。
可不该矫枉过正,一味诛杀士族,甚至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那是因为,我确实已经疯魔了。」
他抬头看我,高台上的火把,倒映在他脸上,森森不明。
我忽而有些冷,是从骨子里散发的一阵恶寒。
时至今日,我终于知道他被囚禁的三年里,经历什么。
被关在空旷的屋子里,没有光,没有人,甚至连手脚都被锁住,想要去窗台触摸阳光都做不到。
漫长的黑暗孤寂,会无穷的放大恐惧,一丝一毫的动静,都能让他们感到颤栗,时间久了,只有发疯一条路。
「两位皇兄都没承受住,我想着恩师说的话,想要靠着信念挨过黑暗,可他们抓来了我母妃,我眼睁睁看着她被凌辱折磨,整整三天三夜……皇室体面,天家威严,我想守护的一切,都被践踏在脚下,最后,我在母妃的哀求下,了结了她的性命。」
看着他幽深不见底的瞳孔,我清楚,原来他也在当年的囚禁中疯了。
一个以复仇为目的的君王,心中是没有江山子民的。
他想要的,是拉所有人下地狱……
「于羽人於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
东方日出的时候,萧晋靠到了我肩上:「恩师,这次就是您,也拉我走不出黑暗了。」
我眼角有泪滑落,却惘然不觉。
是啊,走不出了。
「三日后便是封后大典,恩师,可有意见?」
天边是金色的暖阳,我伸手去抓,全从指缝中漏出。
「臣没有意见,若是可以,还想看一场昆仑奴的剑舞。」
他笑着握住我的手:「这有何难?雀奴这便下旨,请一批最好的昆仑奴,进宫献艺。」
……
萧晋要立我为后的消息传出后,遭到了臣民的唾弃。
说是师生乱伦,有违纲常,为表抗议,大臣们全都称病罢朝。
得知我不仅同意立后,还要请昆仑奴助兴的时候。
连百姓都忍不住,结伴到街上抗议,还编了各种咒骂我的歌谣。
萧晋大手一挥,就要廷尉抚司抓人下狱。
我劝说大婚在即,杀人不吉,他才罢休。
献艺的昆仑奴,当夜便进了宫。
我在人群中找了一圈,果然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萧晋陪我看了半晌,有些意兴阑珊,实在搞不懂我为何喜欢看这些。
我借口天晚,让宫人服侍他安寝。
我们昨晚聊了一夜,他是真的困了,便没拒绝。
等他走后,我让众人退下,只留一个昆仑奴表演剑舞。
空旷的宫殿,只剩我二人。
「你还是来了。」
「你下旨招昆仑奴进宫献艺,不就是想让我来。」
他揭开头上的面具,果真是丹丘。
不过数日未见,我竟觉得恍如隔世。
想着惨淡而无望的未来,我生出了一股逆反的心理。
拉着他的手往内室走去,他竟也没反抗。
直到我把他拖到床上,剥除他的衣衫时,他才有了反应。
「姚畹,你究竟……什么意思。」
他压住我的手臂,声音仿佛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九分气恼之余,还夹杂着一分委屈。
就是这一分委屈,让我突然清醒过来。
是啊,我究竟是什么意思哪?我声名狼藉,又即将从奸臣升为妖后,还有什么资格同他在一起。
我理好他胸前散乱的衣襟,抱着他用力往床榻后侧滚去。
果真听到一阵轻巧的机关声,紧接着,我二人掉入了一间秘室。
「这是哪?」
「通往宫外的地道。」
我自幼博览群书,但最爱看的是宫闱秘辛。
据传前朝末代帝后是年少夫妻,末帝虽没什么雄才伟略,却是个痴情人。
即便皇后一生无子,他也不曾纳妃,以至于江山后继无主,引发各界叛乱,让大梁太祖皇帝捡了漏。
可大军杀进宫后,只见末帝,不见皇后。
搜遍了整个宫城,也没找到她的身影,直到末帝殉国的消息传出,皇后才现身,殉情于宫门外。
当时世人多感叹末代帝后虽治国无方,却也算一对恩爱夫妻。
太祖皇帝还特意将他二人合葬,给了皇室该有的体面。
但我却更好奇,那末后是怎么逃出皇宫的?
彼时她二人分别羁押于各自的宫室,若无大军援救,根本逃不出,即便有援军,也该先救末帝才是。
所以我便怀疑,末后宫中兴许藏有密道,是末帝专门留给她的求生路。
大梁萧氏占据宫城后,历代皇后改了住所。
我进宫时,萧晋原本将我安置在凤仪殿,是我以尚未册封,不合礼仪为由,搬离了凤仪殿。
他不愿我住妃殿,我便提出住前朝皇后的宫殿,算是折中之法。
他清楚我性格执拗,且不甚讲究,只好同意了。
我住进来的这些天,一直私下研究这所宫殿,查遍各处,都没发现异样。
最后,只剩下这张床榻了。
「既然此处能出,便也能进,若大军从这道密道杀进宫城,便是最强劲的侍卫,都防守不住。」
「这算是整座皇宫,最大的秘辛了,为何要告诉我?」
他一瞬不瞬的盯着我,势必要得到一个答案。
我不以为然的笑了笑:「就当是我这个奸臣洗心革面,想要回头是岸了。」
「你不怕死吗?」
「对我来说,活着,远比死亡更需要勇气。」
「……」
朝臣罢官,便是帝后的大婚,他们也誓死不参加,最后是被强绑着进宫的。
萧晋替我扶了扶凤冠,神色说不出的温柔。
銮驾出发的最后一刻,我抓住他的衣袖。
「雀奴,取消大典,放了那些朝臣,一切还有回头的机会。」
他盖住我的手,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最疯癫的话。
「早就没有了,从朕杀君上位那一日,所有人都没有回头的机会了,要么朕死,要么拉着天下士族一起死。」
「……」
我被他牵着出了殿门,透过额前的珠串,能看到他模糊的侧脸。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
可惜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师者,指引不了弟子走正道,更解不了他的仇惑……
车架一路行到正殿,巍峨的白玉石阶两侧,跪满了官员。
他们自然不是真心跪服的,各个被堵了嘴,绑了手,满脸屈辱。
只能说他们越屈辱,萧晋越高兴。
我心叹,毁灭吧!
礼官诵念庆词的时候,四周传来了兵戈厮杀的声音。
禁军统领狼狈的跑到御前:「陛下,宫城出现大批叛军,禁军不敌,如今已朝正殿攻来。」
「传廷尉抚司进宫支援!」
「来不及了,宫外来报,城内已经沦陷,各地士族集结军队,压进皇城……陛下!没有援军了!」
我眼见萧晋眼中的光芒一点点溃败,抬手摘下头顶的凤冠,轻抛到了地上。
「雀奴啊,为师和你,逃无可逃了。」
大梁天武九年三月二十,宜嫁娶,宜祈福,宜祭祀……
总之是个万事皆宜的好日子。
我已经褪去皇后的凤冠礼服,换上了昔年最爱的青衫。
不知是否是心照不宣,怀瑾也换回士族子弟惯穿的白袍。
一切,就像是回到了少年时。
「有劳怀氏家主亲送我一程。」
怀氏嫡系一脉只剩怀瑾一人,终州的旁支自然奉他为新家主。
士族大军攻破皇城,我以为会被拉到王台上自辩罪行。
没想到,他会提前送我上路。
如此也好,省得再受一番屈辱。
左右我都要死了,就替他省些麻烦吧。
朝野皆知我二人的渊源,如今他又扮作男宠「蛰伏」在我府上。
只有让世人知道他待我无情,才能显得他更清白无辜,为了诛杀奸臣有多不容易。
我做出挑剔状:「竟不是赐白绫吗?」
「白绫价贵,此酒与你最相配。」
啧,这话可真狠哪,就像尖锐的针,倏地扎在心口上。
我低哼一声,揪着他的衣领拉下来,仿佛遭受背弃的怨女。
「你可曾爱过我?」
「爱过。」
我手一颤,这台词不对啊。
他突然伸手,捏住了我的下巴:「即便我的心依旧为你跳动,也不会向着奸臣。」
这才对嘛!
我仰头大笑,外人听起来不知有多伤心。
就连我都敬佩自己的演技,伸手抹去眼角的泪花。
笑够了之后,大方地接过了鸩酒,一饮而尽。
「大人一定要长命百岁啊。」
三分不甘,三分怨恨,三分委屈,另一分不舍。
任谁看了,都该相信我和怀瑾是真的决裂了吧。
我闭上眼睛,坐等死亡的到来。
疼痛从腹部传来,搅弄五脏六腑,我忍不住蜷缩在地上。
想要挣扎着背过身去,不让他看到我死前的狼狈惨状。
谁知他却一把将我捞入怀中,手臂收紧,箍着我的腰按向他。
濡湿酥麻的感觉,摩挲至唇上每一处角落。
我打了个冷颤,惊觉他竟是在亲我!
这算是……临死的福利吗?
我想推开,可越是推,他扣着我后颈的手用力越大,完全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以至于后来,变成了两个人的互相纠缠。
直到我喉腔涌上一股血腥,才猛然推开了他。
乌黑的毒血,顺着嘴角流下,我的视线变得花白,只能听到沙沙的声音。
「是下雨了吗?」
「是。」
他一手揽着我,一手推开窗。
细碎的沙沙声更响了,还夹杂着一股泥土的湿气。
「真好哪,是春雨……似乎你我相识至今…总是夹杂着风雨。」
「十一年前,漏屋疏雨,女公子在廊下讲学,怀瑾至今不曾忘。」
我已经看不清东西了,听力也在渐渐流失。
但他就贴在我的耳畔,以至于这句类似诉衷肠的情话,一字不差的听了进去。
「姚畹……亦如是……」
害,这场无情的戏码,算是演砸了。
也罢,左右我都要死了。
怀瑾,也该让我一回了!
……
我攀在高高的悬崖上,很费力地往上爬。
深渊下面是一条血红的河水,浮满累累白骨——
就在我精疲力尽,即将脱手坠入深渊的时候。
突然有人朝我伸出了手:「抓住我,我带你上来!」
那人笑着喊,递过来的掌心温暖而柔软。
透过迷雾,我看不清他的脸。
但我知道,他一定是怀瑾。
怀瑾啊,若我赎清这半生的罪孽,你还会等我吗?
「会!」
「……」
我猛然惊醒,心跳如擂鼓,半晌才六神归位。
这是哪?
房门被人推开,传来一道道惊喜的声音:「女公子醒了!」
我定睛看了半天,才认出眼前那一堆笑脸璀璨的人是谁。
竟是本该死了的一百八十二名考生。
赐死考生的时候,怀瑾说着不会再原谅我,也说着没有以后了。
可他还是信我。
信我即便宦海浮沉,千帆尽过,心底的那束光也不曾倒向黑暗。
所以他离开后,便去查探那些考生的尸体。
昔年我能让他假死,如今也能在鸩酒上做手脚。
果然啊,还是被他查出来了。
我私下安排好了人,将本该拉去乱葬岗的考生,转移到了别处。
据考生们说,怀瑾找到他们时,又哭又笑。
那夜,我在雪中躺了一夜。
他也在我没看到的地方,淋了一夜的雪……
他清楚我的脾性,知道萧晋一日不下位,我就不会跟他坦白真相,将奸臣的形象演到底。
可他又怕我在宫变中,被不明真伪的人所害。
就想到了我惯用的法子——假死。
他说:畹畹,我们可以一起……
他说:十一年前,漏屋疏雨,女公子在廊下讲学,怀瑾至今不曾忘……
他对我说过的话其实不多,我也都记在心里。
却从未想过,他不只是说说而已。
当年他的出现,替我们赶走了叛军,迎来了曙光,如黑夜之长明灯,让我一记多年。
于羽人於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
他化名丹丘,是盼昼夜长明,驱散笼罩在士族,乃至大梁的黑夜。
更是对我的无声支持。
他在告诉我,无论时隔多少年,他一直都在的……
我笑出了泪,抹了一把脸。
得夫如怀瑾,死而无憾了!
「女公子要去哪?」
说话的学子叫张文清,就是他当日啐了我一口。
当然,如今也是最关心我的。
我理了理有些散乱的头发,笑道:「我要上王台陈罪,揭发今上萧晋的十大罪!」
大梁有律,天子朝臣不下狱。
若是犯有罪责,除服散发,登上王台自辩,所有的百姓都能来旁听。
是非对错,由民心所定。
只是这些年,萧晋随心所欲,诛杀朝臣全凭个人好恶。
王台自辩就成了摆设,更不要说定天子的罪了!
我知道怀瑾是怎么想的,他让我假死,除了躲避一时的危机。
更为了将我从暴君奸臣的危机中摘出去。
因为无论我是真奸臣,还是假奸臣,起义的士族和朝臣都不会放过我。
天下不满萧晋已久,却又碍于礼教,不能弑君。
所以即便是这次起义,也是打着清君侧的口号。
试问萧晋身边最大的奸臣是谁?
自然只有我这个帝师了!
我长发散在身后,只着一件素色单衣,一步步踏上台阶。
「罪臣姚畹,自请上王台陈罪,请朝臣和百姓见证!」
行至最高处的时候,台下围满了人。
士族和大臣虽惊诧我死而复生了,但更多的是窃喜。
萧晋是不会写罪己诏的,如何让他退位,处理起来颇为棘手。
有了我这个大梁第一奸臣的揭发,就能名正言顺的将他请下皇位,迁居别宫「荣养」了。
初春乍暖还寒,格外的冷,尤其是夜里。
等到士族将萧晋押来,台上台下堵满人时,我已经在冷风里,跪了一个时辰。
「天武元年,萧晋诛杀功臣,致怀氏枉死上百余人,一罪也!」
他登基后,落下的第一把屠刀,改变了怀瑾的一生,也改变了我的一生。
「天武二年,萧晋废除科举,滥用廷尉抚司,二罪也!」
自那时起,我便知道,若想在他身边蛰伏,做不成赤子丹心的忠臣,只能从奸。
「天武三年,萧晋杀舅辱母,不顾纲常,三罪也!」
因沈太后昔年冷待他和生母杨氏,就构陷沈家谋反。
我明知沈家冤枉,却只能趁递刀的功夫,告诉沈国舅,会帮他保下家中老弱。
等我赶到冷宫的时候,撞见侍卫凌辱沈太后,她不堪受辱,求我给她个解脱……
那是我手上,沾的第一条人命!
「天武四年,萧晋无故流放言官,不敬文人,四罪也……」
流放的诏书是我亲手所写,没有转圜的余地,唯有将他们流放的地方稍作修改……
「天武五年……」
「…」
「天武九年,坑杀考生,九罪也!」
「立师长为后,罔顾人伦,十罪也!」
细数萧晋的十条大罪后,我心中说不出是沉重,还是释然。
我终于将他的所作所为,全部公之于众了。
可好笑的是,每一桩每一件,都和我有关 ……
「恩师在雀奴身边近九年,背负天下骂名,就为了今日吗?」
萧晋死盯着我,继而疯癫的狂笑起来。
「雀奴只是没了皇位,恩师你,却是要没了性命——」他调转语气:「怀大人,这笔买卖,当真划算吗?」
我猛然回首。
台下灯火阑珊,怀瑾就立在那里。
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一股近似绝望的哀伤。
我知道他有多么想让我活着,而我,却选了一条必死的路。
他提着一盏灯火,缓慢而僵持的走到了我身边。
「……为何……」
说实话,我是第一次见他红了眼,口中像吞了一把黄连。
「抱歉,可怀瑾啊,我也是读书人。」
「我也曾发过宏愿,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天下开太平,我虽是女子,但既然读了书,就该担起文人的使命。」
「无论是奸臣姚畹,还是平民姚畹,我都想堂堂正正的站在人前,接受律法赋我的审判,而不是隐姓埋名的苟活着。」
他将身上的披风解下,罩在了我身上。
「即便你会死?」
他身上的体温,通过披风传到我身上。
我不再战栗,不仅是身体,还包括心灵。
重重的点了点头:「我想活着,但更想清白的死去,届时我见了阿父,还可告诉他,我的文人之节未屈,文人之骨为折,文人之心未死,我还可以做回姚家的女儿。」
他摇头苦笑,良久,连道了三声好。
继而一撩衣摆,跪在了我身边,「既如此,我陪你一道请罪。」
我瞠目:「你有何罪?」
他轻柔地拔过我脸侧的乱发,与我十指相扣。
「纵无千般过错,唯心悦姚畹一罪尔!」
其实我是个天生反骨的人,爱与世事对着干。
大梁不提倡女子读书,我偏要读,且立誓要比男子更勤勉。
逃亡的那一年,文臣死伤大半。
所有人都说国将亡之,何必再教导皇子们的课业。
我却执拗地坚守在廊下,受了皇子们的拜师礼。
在我的人生信条里,只要坚持,没有破不了的局。
所以我接受萧晋的授官,留在京城做了帝师。
天长地久,我以为总能领自己的学生走回正途,让他做一个正直贤明的君主。
替士族挡住皇权的虐杀,让更多有才学的人臣,站到大梁的朝堂上。
可整整八年,我还是失败了……
我将皇宫地道的秘辛告诉怀瑾,列出萧晋的十大罪。
就是为了让这场起义更加师出有名,在死伤最少的情况下,完成新的政权更迭。
我大梁,再经不起内耗了。
只是这样做,会死一个我罢了。
不是士族非要杀我,而是天下容不得奸臣。
只有我死,才能彰显世人清缴奸臣的决心,才能与萧晋的黑暗政权彻底割裂!
我并不怕死,只是如今,有些舍不得死……
怀瑾见我低头垂泪,用衣袖替我擦干净,轻托起我的下巴。
「畹畹该抬头,你不曾愧对任何人,是天下人,欠你一个公道。」
什么公道,都是要死的人了,谁还在乎那些身后名?
他一字一句的道:「我在乎。」
我抬头,看清了他眼中的温柔和孤勇。
怀瑾安抚似地握了握我的手,转向台下万千百姓。
「跪在我身边的这位,是你们口诛笔伐的奸臣,可你们真的了解她吗?真的清楚她的恶和罪吗?」
人群窃窃私语,甚至有官员劝他离开。
怀瑾却纹丝不动。
「你们不了解,你们也不清楚,她以血肉为墙,挡在了皇权和士族中间,所有不满皇权的人,都可以对她恶语相向,骂名加身,可皇权挥下来的屠刀,又尽数由她挡下。」
「被诬陷谋反的沈家,被流放的无数言官,被廷尉抚司抓走的考生,甚至是我,怀氏嫡系唯一幸存的活口……」
「有太多太多的人,在皇权的刀口下赢回了一条命,只是因为不曾站在人前,所以掩埋了她的功绩,可不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