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奸臣的自我修养
凤舞天下,我为凰
勤王之军攻破殿门后,丹丘亲手给我端来了鸩酒。
「白绫价贵,此酒与你最相配。」
相配?是因为一样毒吗?
我最爱的男宠,用最深情的目光,灌我喝下最毒的酒。
我是女公子姚畹,亦是大梁第一奸臣。
今上杀舅辱母,坑害臣子,引得朝野沸腾,怨声载道。
我是帝师,教不严,师之惰。
皇帝是暴君,那我就是奸臣。
大梁的忠臣义士,不好弑君,就打算诛杀我这个奸臣。
我蝉联京城暗杀榜首位多年,却依旧活得风生水起。
直到,他们献上丹丘……
丹丘入府的第一天,就将匕首贴在了我的颈上。
「温柔刀,刀刀致人性命,大人纵横朝堂多年,竟不知这个道理?」
我当然知道。
躲在暗中的侍卫,一箭射落了他的匕首。
下人们鱼贯而进,将他里外搜查了一遍,翻出了两包毒药,三根毒针,另暗器数枚。
「大人为何不杀我?」
我怜爱地摸了摸他的俊脸:「就当我贪慕你的美色吧。」
此后三个月,丹丘被我囚在后院,每天都会上演一出刺杀大戏。
他杀,我放。
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直到那次,他一改往日的冷淡,凑上前要亲吻我。
我怔住。
一时不察,被他一吻落在脖颈处。
下一瞬,细密的刺痛感传来。
暗卫将他打倒在地,他吐出一摊血,及藏在嘴里的刀片。
我捂着涓涓流血的脖子,到底还是没有杀他。
当夜,他被绑住手脚,押到我床上。
「要杀便杀,吾宁死不受辱。」
一碗安神茶下肚,他在戒备和屈辱中,不情不愿地闭上了眼。
他做梦也没想到, 我只是想看他睡觉,并不打算跟他睡觉。
屋内烛火轻晃,我坐在床边托腮看他。
迟疑地伸出手,一点点划过他的脸。
真的很像!但又有哪里不像。
譬如眉毛更浓一些,鼻子更挺一点,下颌蜿蜒至喉结的线条,也更流畅硬朗。
他是个真正成年的男人,那人,只能算少年……
丹丘醒来时,我趴在床侧浅寐。
他手脚的枷锁已经被我解开,那等大好时机,我以为他定会杀我。
谁知他的手落在我脸上,竟是帮我拭去眼角的泪。
「原来大人也会哭的这般伤心,是梦到了心上人吗?」
「一个跟你长的很像的人。」
「大人不杀丹丘,是将我当做替身了吗?」
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告诉他:「若愿意一直跟在我身边,你之所求,我必成全。」
「大人知道我所求为何?」
「你求——暴君下位,江山易主。」
「……」
2
我是个奸臣,这话不只是迁怒。
今上萧晋继位后,国舅被凌迟而死,是我亲手递的刀。
太后除服散发,赤脚投缳于冷宫梁下,是我亲手备的白绫。
就连诛杀朝臣的诏书,都是我亲笔所写……
我是陛下最看重、最依赖的恩师。
他所犯下的罪孽,全都有我一半。
世人称我们为豺狼虎豹,一对恶人师徒。
丹丘不信我会帮他推翻萧晋,可除了信我,又没有旁的法子。
最后只能放弃刺杀行动,暂时臣服于我。
时间久了,京都无人不知,我得了一名新宠。
就连皇帝,都要我把丹丘带进宫看看。
丹丘觉得时机到了,暗戳戳地准备刺杀的家伙什儿。
「宫门一道检,殿门一道检,九门步军、巡防营、禁军……层层盘检下来,连你穿了几条亵裤都摸清楚了,你确定,要带这些东西进去?」
他面色一变再变,默默掏出了匕首、钢针、毒药……
进入宫城后,我明显感觉到丹丘的情绪变化。
我把手搭在他紧握的拳头上,他眼底的阴沉瞬间敛去。
「若想不在御前露出破绽,千万别抬头,你的眼睛里,写满了仇怨。」
丹丘身子一僵,果真将头垂下。
我忽而有些索然,他该是多恨萧晋,才会如此果断地,低下他一贯高贵的头颅……
面圣还是出了问题,因为皇帝发病了。
未进殿门,就听到里面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
推门而进,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我踩到异物,低头一看,竟是一滩内脏。
我喉头生紧,一把拦住身后的丹丘,状若自然的往里走。
越深入,地上的断肢残躯越多。
萧晋就倒坐在地上,明黄色的寝衣,满是血迹……
他听到动静,猛然抬头,眼中是骇人的狠厉和疯癫。
看清是我之后,才渐渐恢复平静,露出茫然而愧疚的神色,喃喃道:「师尊来了,吓到师尊了……」
我强忍着不适,踩着血污走到他面前。
「无妨,陛下可是又犯病了?」
他见我近身,忙埋首靠在我肩窝:「师尊唤我雀奴好吗?你好久没这样唤我了。」
脆弱的哀求声,像极了一个无助可怜的孩童。
任谁都难想象,就在不久之前,他刚屠杀了一殿的宫人。
萧晋的嗜杀之病,从继位后就有了。
在我的规劝下,他答应会控制情绪,减免发病的情况。
本来已经好多了,怎会突然又开始嗜杀了?
我将手扣在他的太阳穴,轻轻揉按:「雀奴不是答应过为师,不再随意嗜杀了吗?」
他贪恋地阖上眼,说出来的话却让我心中一凌。
「谁让师尊有了新人,雀奴不是你心中第一要紧之人了,只要想到这个,雀奴就想杀人。」
我不着痕迹的挡住身后的丹丘。
自以为做的隐蔽,萧晋却突然暴起,眼中又燃起疯戾,抓过地上的剑,就朝丹丘刺去。
变故太快,我来不及多想,本能地去抓剑柄。
「大人!」
「师尊!」
手心被割破,翻出一层皮肉,浓稠的血滋滋往外冒。
丹丘震惊过后,果断地撕下衣摆,缠在我手上。
我疼的咬破了舌尖,强令自己冷静下来,因为殿中还有一个疯子。
萧晋轰然跪坐在地上,抱着我的腿忏悔。
「雀奴错了,伤了师尊,不若你也砍我一剑。」
我倒是真的想砍,但不能。
「为师没事,只是今日不能留下陪雀奴了。」
「师尊生气了,不要我了?」
「怎会?雀奴也知道,为师是提笔篆书的文人,手就是我的性命,你也不想为师,变成废人吧。」
「那就留在宫里,宫里太医这么多,治不好师尊,朕要他们全部陪葬。」
我额角布满了冷汗,强撑着继续哄。
「宫廷祖制,没有外臣夜宿宫城的规矩。」
他还要说,我只能拿出杀手锏:「雀奴再劝,为师就真的生气了!」
他果真怕了,不再劝我留下,却拨了一队太医给我。
我不好推迟,借着气势,叮嘱他厚葬死去的宫人,近日不可再肆意屠杀云云。
他都一一答应了。
至于丹丘,他眼中的狠厉一滚再滚,终是没再动手伤他。
「方才殿中只你我三人,为何阻我杀他?」
回去的路上,丹丘冷着脸问我。
「杀了他之后哪?」
宫禁森严,一旦弑君,首先就逃不出皇城。
便是逃出去,杀了萧晋,大梁无主,谁来继位?
他哑口无言。
「你们这些人,总想着推倒暴君,杀了奸臣,死一两个人容易,我大梁江山的未来,又该何去何从?还是说,你们弑君,是为了篡位。」
这话似乎侮辱到了他,他咬着牙说不是。
后来越想越气,干脆跳车而去。
我用完好的那只手,掀开车帘,惊觉外面竟下起了小雨。
他的背影穿梭在朦胧烟雨中,萧索不已。
我忽而想起,与他初见时,也是恰逢雨连天。
那时候,他还不叫丹丘。
「某终州怀瑾,见过姚畹女公子。」
……
我父亲是文官之首,总想替我找一位最具才学的夫婿。
怀瑾出身北方士族之首,三岁识文,七岁能诗,十二岁就才名传至京城。
连先帝都有所耳闻,让怀家家主携子入京赴宴。
那年我才八岁,见怀瑾生的好看,总角上还簪了花,跑到他的席位上去扯。
他被我闹的狼狈不堪,宴上君臣却哈哈大笑。
宴席结束后,我就多了一个未婚夫。
此后,怀瑾随父返乡,我二人再未谋面。
我对这位便宜未婚夫,根本没什么记忆,只当是陈年的一朵「烂桃花」。
直到十一年前,先帝身体抱恙 ,江南士族叛乱,京城岌岌可危。
未免后顾之忧,皇族贵胄和世家亲眷出京避难。
路上虽不太平,可皇子们的课业不能耽搁。
叛军主要瞄着皇族追杀,同行的文官多半殉难,其中就有我父亲——太师姚兰之。
彼时我刚过及笄之年,临危受命,换了一身男装,束了发髻,代父授课。
黄梅雨季,阴雨连绵。
我们躲在偏陋的屋舍下,虽读着书,心里却满是戚惶。
为了振奋人心,我讲了一篇《楚辞.远游》。
「仍羽人於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
「丹丘,乃传说中神仙所居之地,能昼夜长明,驱散无穷黑夜,为师同诸位,也定能挨过眼前的黑夜,等到曙光来临!」
「女公子讲的好!」
那人迎着漏夜疏雨而来,手中的灯火,霎间点亮了整个黑夜。
「某终州怀瑾,见过姚畹女公子,如今京城叛乱已平,奉命迎各位回宫。」
怀瑾的到来,当真如黑夜之长明灯,让我一记多年。
我们夫妻俩,终是见面了……
我并未随着队伍回京,而是扶柩南下,将父亲的尸骨带回老家安葬。
分别的时候,怀瑾奉上了他亲抄的悼文,让我节哀。
父亲一生文人风骨,捍卫皇室尊严而死,对他而言,也算死得其所。
我虽难过,但尚可支撑。
「子瑾会代行晚辈礼,为姚伯父缌麻三月。」
「缌麻」,乃女婿为岳父母服丧之礼。
他这话,俨然把自己视作我姚家半子了。
我见他如玉的面上,难得露出绯色,莞尔应了声好。
帆船离岸,我还能看到他伫立远望的身影。
江水汤汤,衣带扬扬。
我手里握着他写的悼文,字迹隽秀飞扬。
若是阿父还在,定会赞他是个好风采的儿郎,实乃佳婿……
当时年少,我的确短暂憧憬过,终州最有声望的少年郎。
却也只是憧憬,谈不上有多喜爱。
可怎么也没想到,不过三年时间,曾经的天之骄子,会跌落泥潭。
更没想到,我在他最潦倒无助的时候,动了心!
先帝殁于士族叛乱,皇族流散在外,不知死活。
各地勤王之师为了师出有名,另外扶立了宗室子为帝。
谁知后来叛乱平息,怀瑾将幸存的三名皇子,平安护送到了京城。
这下子,不仅新帝尴尬,三名皇子的处境更是尴尬。
扶立新帝的士族,把控朝廷,将皇子们封为亲王,名为荣养在京城,实则圈禁。
没多久,死的死,疯的疯,只剩下凌王萧晋。
就在朝野揣测,凌王何时也会悄无声息的薨逝时,他竟逼宫谋反,将新帝射杀在龙椅之上。
「朕乃先帝之子,承继皇位乃国之大统,之前的错误,是时候该纠正了。」
萧晋占据大义名分,再加上他的雷霆手段,朝野虽有不平,但到底没再反对。
本以为他继位之后,会拨乱反正,肃清大梁历经三年的动乱。
不曾想他称帝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大肆屠杀扶立他的功臣。
以怀氏为首的士族,皆被抄家下狱,但有求情者,当堂斩杀……
我刚出孝期,就收到了无数言官的信函。
「卿昔日教导新帝于乡野,有师生之情,患难之义,望速速归京,陈情于殿前,免朝堂之浩劫……」
我赶去京城的时候,正撞上怀家男丁,被押往刑场。
据说萧晋念在怀瑾,当年护送入京的旧情,特饶他不死。
可怀家百余口人,独他一人苟活,岂非生不如死?
怀瑾素衣孝服,一路丧歌相送,路人皆称之为孝烈。
我站在人群中,却能感受他蚀骨的伤痛和仇恨。
果不其然,怀家满门被屠之后。
他就单枪匹马杀去了宫城。
「以你一人之力,根本闯不进这皇城,更报不了仇。」
「路虽远,行则将至,事虽难,做则必成,左右,不过是一条命……」
他曾光彩皎洁的眸子,没有故人重逢的惊喜,只剩一腔悲怆的孤勇。
初见他时有多风光,如今就有多狼狈。
可那份宁折不弯的孤勇之气,莫名令我心悸,伸手扶住他的臂膀。
「难道女公子也要阻我?」他眼中蓄上了失望。
「不,既然一人独行艰难,两个人该会好些吧,我与怀郎君一起,你要相信,世事并不全然无望,黑夜总会等到黎明。」
「……」
可属于怀瑾的黎明,并没有到来。
他自戕于午门之外。
我未出嫁,就成了寡妇。
我以为萧晋会株连我这个未亡人,他见到我后,却一路小跑,扑倒在我怀里。
「数年不见,恩师终于回来了,雀奴在这偌大的宫城,无一人可信,只有您在,我才最安心。」
我看着他眼中的依赖和信任,摸了摸眼角的血迹。
那是怀瑾的,尚余留着温热……
「好啊,此后臣便留在京城,只不知陛下,给臣什么官职哪?」
「自是帝师,我大梁,独一无二的帝师!」
……
八年的时间,萧晋成了昏庸无道的暴君,我成了祸国殃民的奸臣。
人人得而诛之!
没人敢娶我,我也不打算再嫁任何人。
无论是想巴结我的,还是想暗杀我的,都知道一个共通的秘密。
京都里,那权柄通天的女奸臣,有一个念念不忘的情郎……
在丹丘之前,我接收过无数名男宠。
或是眉眼像他,或是嘴唇像他,或是才情气质像他,或是身世性格像他……
但我知道,那些都不是他。
因为连我,都快忘了他究竟是什么样。
毕竟算上少年时,我们也统共只见了三面。
感情可真是奇怪啊,他死在了我情芽萌发的时候,以至于我的后半生,也只能爱他了!
我坐在石阶上淋雨,细密的湿凉感,会让我感到一丝真实。
「大人莫不是疯魔了?」
丹丘一边申斥,一边将伞撑在我头上。
绿石青苔,风雨伊人来。
我凝视着他的脸:「怀瑾~」
他先是一愣,而后狐疑的问:「那是谁?」
我摇头,没谁。
是不是的,已经不重要了……
丹丘去而复返,我便知道他是有了新的刺杀计划。
一月后是太后冥诞,此太后不是吊死在冷宫的那位,而是萧晋的生母杨氏。
萧晋当皇子时不算受宠,与杨氏相依为命。
在他被封凌王的那三年,杨氏意外暴毙,至于死因,模糊不明。
世人只知道,萧晋很尊崇亡母,将其追封为太后,迁居后陵。
每年的冥诞,他都会亲自去护国寺上香,斋戒三日……
日子渐近,丹丘外出的次数就越频繁。
那天,他刚进入内院,我就夺过侍卫的腰刀扑向他。
我是个提笔的文人,不通刀剑,更没什么招式。
只是莽撞的劈砍,皆被他轻松躲过。
我看着他游刃有余的身法,心底莫名生出一股戾气,攻势越发凶猛,大有同归于尽的意味。
最后,他一个侧踢,我手中的刀飞落在地。
「大人究竟什么意思?」
是啊,根本就没意思。
我捧着生疼的右手,沉默地离开了。
血色浸湿了棉布,黏到了手上,拆解的时候,越发的疼。
我拿过一瓶药酒,就要浇上去,却被一只大手挡住。
「大人不是最爱惜这只握笔的手吗?」
我看着突然闯进来的丹丘,不答反问:「你觉得,如今的我,还算是文人吗?」
他喉头滚了滚,没说话。
我轻嘲一笑,将整瓶药酒倒了下去。
「姚畹!」
我抹了抹眼角的泪花,不知是疼的,还是旁的。
「放弃冥诞那日的刺杀,你们成功不了的。」
……
大殿充斥着念经诵文的声音,我跪坐在蒲团上,心中却满是凄惶。
佛祖在上,若一个人不得已犯下了罪孽,还有回头的机会吗?
只可惜满目慈悲的佛像,也给不了我答案……
「恩师有心事?」
对上萧晋关切的目光,我只是淡然的摇了摇头。
「可恩师的气色当真不好,不如——」他似是想到了什么新奇的点子。
「听住持讲,今日寺中来了一批西域昆仑奴,能歌善舞,敲得一手好鼓,恩师陪雀奴一道观赏吧。」
我心中一紧,状若平静的婉拒:「佛门重地,怕是不太好吧。」
「无妨,左右母后也是喜欢热闹的人,若她在世,定是想一睹的。」
话说至此,再无相劝的理由。
我听到一阵鼓声,随之进来一群赤脚的人。
黑衣彩带,头戴昆仑奴面具,嘴里唱着某种神秘的歌谣……
我始终追随着领首那个昆仑奴,他击鼓奏乐,身上的彩带随着律动飞扬,令人眼花缭乱……
「好看吗?恩师看的这样着迷,连雀奴过来了都不曾发现。」
萧晋贴在我耳畔,彷如恶魔低语。
我手中的酒盏松落,一贯灵活的口齿,迟钝了几瞬。
借着捡杯子的空隙道:「番邦异族,总是有几分新奇的。」
他亲自端过酒壶,给我续满一杯:「如此,再让他们表演一段剑舞吧。」
说着,随手一指:「就由你来!」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正是领首的昆仑奴。
……
鼓点越来越密集,剑锋也随之凌厉。
我看着昆仑奴的脚步,在顺着鼓声,一点点向萧晋逼近……
「咚咚咚——」
我的心跳和鼓点契合,等到鼓声最急时,昆仑奴一跃而上,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上。
「小心!」
我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力气,纵身冲到了桌案前,一把抱住了昆仑奴的腰。
巨大的惯性,将我们连带着扑倒在地,翻滚了好几圈。
与此同时,一只破空而来的羽箭,射在了萧晋三寸之地的桌案上。
「来人,护驾,将寺庙层层围起来,朕要看看,是谁胆敢暗中行刺!」
侍卫蜂拥而上,一半将萧晋团团护住,一半追出去捉拿放箭的刺客。
我眼见身下的昆仑奴,还要伸手去够掉落的长剑。
拼劲了吃奶的力气,才压住他的手腕。
埋首到他脖颈:「莫要再动了……求你!」
我的眼泪,落在他额上的面具,滑落至他的眼皮上。
他怔住,沉沉的看着我。
最后悲愤的阖上双目,没再挣扎……
侍卫很快就抓到了行刺的人,萧晋下令将其关到廷尉抚司,受刑审问。
廷尉抚司是萧晋一手培养的爪牙,但凡活人进去,没有站着出来的……
「还有这些昆仑奴,也一道扔进去审审吧,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陛下!」
「怎么,恩师要替这些贼人求情?」
我尚未痊愈的右手,被攥出一层薄血。
「怎会,为师只是想求个恩典,让我一道去陪审,毕竟是想要谋害雀奴的嫌犯,我不亲自看着,怎会安心。」
他阴沉的面色,荡出一抹天真的笑意来:「恩师果真待雀奴最好了。」
「那是……自然。」
暗淡的天幕,下起了一场大雨。
风声雨声夹杂着,疯狂的「拍打」抚司的地牢窗户,听起来当真如鬼啸一般。
昏暗的审讯室里,架上了十余个木桩,上面都绑了人。
正中间那个,已经算不得是人了。
他的眼口,被血水所污,张不开了,十指也尽断。
卷起的裤管,可以看到膝盖处没有了肉,森白的骸骨裸露在外面……
他是被擒的刺客,拷打了半日之久,命去了大半。
主审的提督,是想杀鸡儆猴,让余下的昆仑奴们自动招认。
「事到如今,你们老实交代,也免得受皮肉之苦。」
「小人们……确实不敢欺瞒大人,我们只是按吩咐献艺,不知暗处为何潜入了贼人。」
那提督却不管这些,对着刑官点点了头。
下一瞬,说话那人就被上了刑具,凄厉的惨叫声,响彻整个地下牢房。
「帝师金尊玉贵,这种腌臜地方,还是莫要久待的好,下官虽不才,审讯犯人,还是有些心得的。」
「大人的能力我自是信服的,可这些昆仑奴确实嫌疑不大,不知大人如何审讯,才能证明他们的清白?」
「这个不难,将我廷尉抚司的七十二道刑具,一一试过,便能见个真章了。」
中间那出气没有进气多的血人,也只受了十二三道刑法,就已如此,若是……
我转而看向角落处,他的面具早已经被摘了。
可进地牢这么久,始终不曾抬头看我一眼。
「领首那位昆仑奴的剑舞,我实在喜欢的很,他若确实无辜,大人把他打死或打残了,本帝师还真有些心疼。」
幸而我这些年花名在外,怜惜一个长相俊俏的昆仑奴,实在再正常不过。
那提督转了转手上的扳指:「帝师的意思是?」
「鞭笞四十,若能挨过,大人也算尽了职责,容本帝师带走,是死是活,权当大人卖我一个面子。」
「……好吧。」
我从廷尉抚司的大门走出来,笼罩着一身血气。
绵绵秋雨,路上一个行人都无。
府上的侍卫,在外面等候多时。
见我出来,忙递来雨具。
我推开了,指了指身后担架上的人。
「将他好生护送回府,告诉秦大夫,若治不好他,我也不活了。」
侍卫一愣,确定我神色并非玩笑后,忙声应是。
撑伞的撑伞,抬人的抬人。
转眼间,就将他安置到马车上了。
「大人不上车吗?」
我走到雨幕中:「不了,我想四处走走」。
「……」
我并未施刑,身上没有溅上血。
可还是觉得口鼻处,全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即便暴雨入注,有些东西,也是洗不干净了。
……
室内充斥着药草的气息,他昏睡着,趴靠在枕上。
手微微的握着,时不时的颤一下。
「姚畹……」
他忽而闭着眼睛唤了我一声。
「你怎么知道是我?」
「你身上的味道……我记得………」
我捏住袖子:「血腥的味道吗?」
「不,是兰草……幽谷出幽兰,春来花畹畹。」
记得守孝那三年,我与怀瑾虽未再见,却一直互通书信。
信末,他都是以一首诗结尾。
幽谷出幽兰,春来花畹畹,与我共幽期,空山欲归远。
我仰头,强撑着不让眼泪倒落。
「你终于承认了。」
「抱歉,畹畹……」
自见证怀氏满门被抄斩的惨况后,我就知道,萧晋和怀瑾,必须要死一个。
怀瑾总是要报仇的,可他一个罪臣之子,如何颠覆皇权?
我熟读书卷,知道心下三寸,不足致命。
所以怀瑾「死了」……
我给他建了坟冢,守孝三年,世人皆知我有一个忘不了的旧情郎。
我入了朝堂,成了帝师。
不是我要做奸臣,而是大梁,需要一个推翻暴君的由头。
有什么,比清君侧更合适的?
可为什么,怀瑾要回来?
他杀不了萧晋的,我在他身边蛰伏八年,没有人比我更懂他的狠辣与疯癫。
犹记得当年兵乱的时候,他还是个端方有礼的小皇子。
即便坐在最简陋的堂下,也清朗瞩目,品性高洁,一口一个「恩师」。
教不严,师之惰。
我既一日为师,就有责任引弟子走上正途。
若是不能,也该由我,拉他同下地狱……
京城的雨,一连下了半个月,最后在一场血雾中终结。
东市刑场挤满了百姓,即便淋雨,也不肯错过这场斩刑。
自佛寺那场刺杀后,廷尉抚司到处在京城抓捕拿人,数不清的官员折进其中。
时至今日,幕后主使依旧没有查出来,可京城却闹的风声鹤唳,臣民无不战战兢兢,惶恐万分。
是我,奏请萧晋,将佛寺逮捕的刺客,和一众昆仑奴斩于刑场。
一行人从囚车上被拉下来,各个不成人形,被差役拖到了刑台,蜿蜒了一路的血水……
我听到周围百姓的窃窃私语。
「先祖创立廷尉抚司,是为了伸冤断案,如今却成了朝廷的爪牙。」
「将人折磨成这样,尚未认罪,就判了斩首,今上,也太不仁德了。」
「小点声,廷尉抚司的耳目众多,官员都敢抓,何况你我?」
「听说是帝师请奏,诛杀这些人的,依我看,她才是最狠毒的。」
「真不愧奸臣之名,此女立于朝堂,实乃我大梁之不幸!」
……
我对四周的咒骂声充耳不闻,盯着刑场上的那些人看。
「今上滥杀无道,宠信奸邪……纵容私刑,虐杀我等………今日吾虽死,却依旧不服…」
刀落声断,染满鲜血的头颅一颗颗滚落。
百姓们都惊恐的避开了视线,我却目不转睛的看着,衣袍下的身躯,尽是战栗……
我强掐着虎口,一步步走回去。
路上百姓虽不敢当面咒骂,但眼中的鄙夷和怒视,毫不掩饰。
将进家门的时候,有一个小童突然从后面跑过,往我身上扔了一个臭鸡蛋。
「奸臣,坏蛋。」
身后的侍卫怒不可遏,当即要擒住他。
我却笑出了声:「稚子尚知廉耻正义,我大梁,何愁无望。」
「那这孩子?」
「放了他吧。」
我抹了一把脸,抬头望天,雨消云散,这场风雨,暂时过去了!
婢女要伺候我沐浴换衣,我将她们赶了出去,一头埋进了温热的池水里。
就在我觉得自己要窒息而亡的时候,一只大手将我捞出水面。
「姚畹,你想死不成?」
我大口大口的喘气,只见他惊怒的眸子里,还藏着不加掩饰的担忧。
「我以为你要杀我的?」
「那些人既进了廷尉抚司,就没命再活着出来,与其继续忍受折磨……」他沉痛的闭了眼:「倒不如死了痛快。」
有一缕湿发,沾到了我嘴角,他伸手替我拨开。
「我知道,你是想将事情止于此,不再让其他无辜的官员扯进来,你没有外界传言的……那般坏。」
酥酥麻麻的暖意卷上心头,有热意模糊视线。
我猛然扣住了近在咫尺的人,将他的头拉下。
我踮着脚,亲到了他的脖子,下巴,继而是唇。
最后,不轻不重的咬了一口。
他的手落在我腰间,抬落不是,声音又低又哑:「这是……干什么?」
「若有一日,我被千夫所指,刀斧加身,我希望,你能跟世人站在一起,谴责我。」
「……」
京城进入寒冬,随着天气变冷的,还有人心。
秋后的那场处决,并没有浇灭萧晋心头的怒火。
他的嗜杀之病,越发反复。
几个月下来,已经有六户官员被无故抄家流放。
散朝后,我被传召至御书房。
他应该刚发了一场火,地上都是散落的奏折。
宫人们跪倒一地,见我进来,如遭大赦般退了出去。
我弯腰,将奏折一一捡起。
大概明白他所气为何,上折的官员都在说年后春闱之事。
萧晋摔了一杯茶盏:「又是士族,究竟何时,朕才能将他们斩杀干净?」
萧晋恨士族。
十一年前,江南士族叛乱,让他这位皇子之尊,受尽了颠沛流离,饥惶恐惧,天家尊严扫地。
好不容易逃回了京城,又被士族操控,成了阶下囚。
我不知道那些年,他承受了怎样的折磨和痛苦,才会性情大变,但一定,非常人所能忍受。
所以他忌惮仇视天下士族,纵使是扶他上位的怀氏一流。
这些年,他废除了科考,就因为士族清贵,多出读书人,凡是参加科考且中举的,十之八九都是士族子弟。
士族子弟高居官场,很快,又会生成一股新势力,如春日之野草,烧之不尽。
可我想说,士族子弟也是靠十年寒窗,才博取功名的,不能因为畏惧士族,就一竿子打死所有人才。
再者,废除科举,那些寒门子弟,更丧失了入朝为官的机会。
长此以往,我大梁官场哪还有新鲜血液?
可这些话我并不能说,毕竟我的前夫家,就是北方士族之首。
「陛下可还记得家父?」
他一怔,继而点头。
「自然,姚太师是文官之首,赤子丹心,一腔热血,当年兵乱,诸多官员贪生怕死,四处逃散,只有他老人家,始终护持皇室,最后……死于贼人之手。」
「家父并非出自士族,他是寒门子,若非科举,他无法跻身官场,更不可能护持大梁皇室。」
他的手指,轻扣我捡起来的奏折:「恩师之意,是让雀奴重开科举喽?」
我俯身跪地一礼:「正是。」
年关那日,隆冬大雪,天气冷的不像话。
可我还是想出门看灯,往年都是我一个人,今次,倒多了一个丹丘。
他亦步亦趋的跟在我身后,虽不说话,我却觉得莫名的踏实。
就像漂泊在外的浪子,突然有了家人……
「夫人买点糖栗吧,新出锅的。」
看着小贩殷勤的笑脸,我点头,让他给我拿两包。
「多少钱?」
小贩看一眼我身侧的丹丘:「怎是夫人在问?不该是郎君付钱的吗?」
丹丘有些尴尬,掏出一锭银子给他,还说了句不必找了。
小贩笑着接过银子。
「这才是嘞,哪有男人让自家娘子付钱的道理?换成我家,小的早挨了几棍痛打,郎君一看就是个斯文的读书人,你家娘子心疼你,也该学些体贴人才是。」
谁能想到,昔年才名在外,以清谈闻名的怀家公子,也会有在街头被人数落的时候。
偏他还无处还嘴,硬生生的把脸憋红了。
不知是羞的,还是臊的。
我看的新奇,又递给小贩一锭银子,美其名曰:帮我教育郎婿。
我们找了一处酒楼坐下,二楼靠窗的位置,正适合赏景。
丹丘唤了我一声,我转头,见他递来一颗剥了壳的糖栗。
我想了想,就着他的手吃了下去。
他瞬间又涨红了脸,一只手抬也不是,放也不是。
「若是难为情,我自己剥便是。」
他直挺挺的坐了回去,低头继续剥:「……还是我来吧。」
我到底没再绷住,笑了出声,连带着嘴里的栗子都香甜了几分。
屋内炭火烤着,窗外是烟火爆竹的味道,若是太平盛世,我不知该有多欢喜。
「你可知道,我今岁几何?」
本是随口一问,也没指望他能答上来。
他却一本正经的道:「过了年关,你便二十又七了,我比你,大一岁。」
我笑:「你我这般年岁,若是没有当年的变故,只怕孩子都老大了,今日也能帮你我剥糖栗了。」
他手上的动作停住:「这些年……为何没有嫁人哪?」
我不答反问:「你又为何没娶?」
「为天下尚未太平,为夙愿尚未达成,为……」
他将一颗糖栗递到我嘴边:「为我早有心仪之人。」
「我心,亦如是。」
他手一颤,我到嘴边的栗子没吃着。
只见他盯着我看了又看,像是没忍住一般,隔着桌案,将我拉坐到他膝上。
「畹畹,或许我们可以一起。」
我闭上眼,任由他的轻吻落在我的眼皮上。
「可我已是奸臣,声名俱毁。」
「那就让我,做你的身后名!」
彼此我并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后来千夫所指,刀斧加身,我才意识到,这轻飘飘的几个字,有多厚重。
开春之后,便是春闱。
京都汇聚了天下学子,都在翘首以盼,等着及第登科。
可放榜的前一日,廷尉抚司突然大肆抓捕考生。
有的是京城官宦人家的子弟,有的是外地赶来的考生。
无论是在家中,还是在客舍,统统不管不顾,横行直撞,绑了人就押去廷尉大牢。
能参加会试的都是有功名傍身的人,算是天子门生。
本朝开国以来,从未有放榜前日,无故缉捕学子的先例。
一时之间,民怨沸腾。
京兆衙门,大理寺,就连宫门口都堵满了人。
我坐车进宫的时候,还能看到跪满一地的学子。
「吾等苦读数十载,只等一朝中举,报效朝堂,陛下无故废除科举足足八年,令多少读书人报国无门,如今终能上场一考,陛下为何肆意抓捕考生?」
「大梁以文治国,礼遇读书人,陛下对我等百般折辱,简直是斯文扫地!」
「学生不明,学生不服!」
「……」
廷尉抚司的人要上前抓捕学子,不少文臣看不过眼,劝阻道:「他们都是有功名在身的人,士可杀不可辱啊!」
几方争执起来,竟将宫门给堵住了。
「大胆,尔等聚众闹事,速速退开,还敢挡帝师的车架。」
不得不说,这位统领,很懂得祸水东引。
果不其然,众人一听帝师,顿时调转枪头,将我的车架围住,执意要我出来给个说法。
「给甚说法,女子为官,本就有违纲常,她做帝师,也难怪天子轻狂!」
「住嘴!」
我挑开车帘,呵斥发声的学子。
他被震慑住,下一瞬,越发气急。
「我所言何错之有?亏你还是姚老太师的女儿,他乃天下读书人的表率,可亲可敬,唯教养不善,养下你这奸臣女!」
其余的学子和文臣虽未发声,但看我的目光皆是不善。
也是,在世人眼中,我本就是十恶不赦之人了!
我吩咐手下的侍卫,将宫门口闹事的学子抓起来。
有文臣问我,将他们带去何处。
「自是关到我府上去。」
「狂悖!我大梁开国数百年,从未有官员私拿学子。」
我放下车帘:「今日起,便有了!」
萧晋似乎预料到我会来,将案上的试卷指给我。
原来科考试题是萧晋所出,让考生论士族对大梁的戕害。
这种试题,士族子弟无论怎么答都是错。
可寒门考生若态度含糊,没有直言反士族,就也是错。
今岁参加春闱的三百名考生,泰半都进了廷尉大牢。
「陛下此举,究竟是想替朝廷选拔官员?还是替你,筛选鹰犬?」
「这天下,是朕的天下,朕不要所谓的纯臣,鹰犬就够了。」
我的心沉入谷底:「那廷尉抚司关押的考生?」
他拿过朱砂笔,在最上面的试卷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杀!」
……
直到归府,我的手脚依旧冰凉。
从宫门口抓来的考生,如今被关在前厅,见我回来,各个义愤填膺,问我有何权限羁押他们。
「莫非你们想进廷尉大牢?陛下刚刚下旨,赐死那些考生。」
人群死一般的寂静。
丹丘从我身后走来,语气晦涩:「一百八十二名考生,全部赐死?」
「是。」
他沉了一口气,猛然转身往外走。
我拉住他:「去哪?」
我真是多此一问,他除了去劫狱,还能去哪?
「武死战,文死谏,他们纵是死,也不该无声无息的死,该死在朝堂,死在社稷!」
我自是知道,他是文人中的君子,出事前,也曾挂任朝职。
在他心中,宁愿死谏于朝堂,也不愿意家族因党争而灭门,更不愿意大梁官场如此黑暗下去。
他替那些学子发声,何尝不是替自己发声?
一众考生闻声附和:「不错,这乱七八糟的世道,什么时候才能终结,我们既为读书人,就该为天下发声,何惧一死!」
人声鼎沸,跟着往外走去。
我忽而有些眼酸,真是一群傻子!可我又不能说他们错。
所谓君子气节,文人风骨,不正是:不自由,毋宁死吗?
父亲在世,也曾百般对我教导,君子死节,亦不失文人的风骨和气概。
是我,抛弃了文心……
可我既然抛了,就不能再看着他们去死!
我一声令下,侍卫将他们重重拦下,包括丹丘。
「姚畹!你不可……世人会恨死你的!」
我看着他因急愤而赤红的眼,闭上了眼:「恨就恨吧。」
「……我也会恨你。」
我摸了摸他的额头:「那就恨我吧。」
……
又是东市刑场,只是这次不是下雨,是下雪。
阳春三月,大梁京城飘起了米大的雪花,冷煞人!
学子们穿着单薄的囚衣,被拉上刑场,从台上排到了台下。
廷尉抚司全部出动,才勉强能镇压四周的百姓。
「大梁国法,不杀读书人啊!」
「天子诛杀门生,我大梁当真是礼崩乐坏,暗无天日啊!」
但凡有些许良知的人都不忍心,看着这些满腹经纶的学子们去死。
他们的哀求和呜咽声,声声入耳。
有眼泪从我眼角滑落,我任由它落下。
我眼见着刽子手,举起磨得锃亮的刑刀,仿佛一个个血盆大口,一刀下去,无数干净而青春的生命,就葬送了。
「等一下!」
主刑的官员神色惊喜,以为我要替这些学子们求情。
「他们都是读书人,当全尸首,以保留斯文,改鸩酒吧。」
跪在前方的学子,突然扬天大笑。
「今上眼盲,宠信奸臣,今日吾等虽死,但心志不改,愿用血肉之躯,警醒天下世人,愿以吾之性命,换清白坦荡的世道。」
他朝着我重重啐了一口。
「女子能读书本就不易,枉你也算文臣,一国帝师,全无风骨,助纣为虐,与你同立一寸土地,便是我等耻辱。」
「鸩酒便鸩酒,我等转世投胎,去寻一个干净的世道,也好过和昏君奸臣为伍!」
「正是!」
「……」
他们仰头喝下鸩酒,一百八十二名考生,竟无一人贪生怕死,跪地求饶。
我忽而想起父亲当年,也是这般视死如归。
刑场上的学子一个个倒下,漫天都是咒骂和嚎哭的声音。
我知道,世人不会原谅我了。
父亲,也不会原谅我了。
好在,我在接任帝师的时候,就自请逐出家谱……
大雪一直下到深夜,我就蹲在刑场下。
学子的尸体皆被拉走,偌大的空地,只剩下寒冷和死寂。
丹丘赶来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他发冠和衣衫都跑乱了,站在我一臂之远的地方。
「你还是,杀了他们?」
我身子被冻得僵硬,连舌头都直了:「是。」
他将我从地上扯起来,手扣在我的脖颈上。
只要他想,我就能死在他手上。
他的手掌一紧再紧,最后还是没能下死手。
他给了自己一巴掌,苍白的脸颊红肿一片。
「姚畹,你我,没有以后了。」
我所有强撑的情绪,这一瞬,彻底瓦解。
嘴张了又张,才拼凑出几个零碎的字眼:「……好,你……保重。」
他走了,背影伛偻着,从未有过的溃败。
直到雪花糊住我的视线,我才敢去追,可手脚早已僵麻,刚一动,就瘫倒在地上。
我匍匐在地,想要去触他留下来的脚印。
可大雪覆地,很快就被掩盖了。
我终于嚎哭出声:「不要走……求你,不要丢下我……我很怕……」
可惜啊,我是个被世道所弃的人。
没有人会同情一个奸臣,更没有人,会为一个奸臣停留。
大梁天武九年,没有人知道,我在雪地里躺了一夜……
「恩师醒了。」
入目明黄色的床幔,和床顶的雕刻的龙纹,让我意识到,我躺的,是龙床。
我要起身,萧晋却一把按住我,将绞干的帕子贴在我额上。
他应该没伺候过人,动作很是生疏。
「恩师很伤心吗?」
他觑着我的神色,接着道:「十一年前,雀奴被囚禁的时候,也很伤心。」
「所以陛下想让我也体会一番。」
「不,雀奴只是想让恩师,站在我这边。」
「臣不是一直站在殿下这边吗?这些年,你想做的事,臣哪样没支持?你想杀的人,臣哪个没同意?坊间豺狼虎豹,一对恶人师徒的骂名,只怕陛下也听过,陛下还要疑心臣?」
「那不一样,我知道恩师心中始终有一道光,时至今日,那道光才算彻底灭了。」
他笑的温和无害,我却觉得毛骨悚然。
仿佛地狱的恶鬼在朝我招手,说:你已双手沾满罪恶,欢迎一道沉沦地狱!
「陛下还想怎样?」
「嫁给朕,我们一起,重洗大梁朝局。」
「你我,是师生。」
「今日起,不是了。」
随着一百八十二名学子的惨死,让天下人看清了萧晋的狠绝,尤其是士族。
士族这些年韬光养晦,低调做事,以为萧晋会放他们一条生路。
如今明白,这是一场不死不休的战事。
所以枉死学子头七那日,天下各地士族,一齐发动了政变。
萧晋却好似很兴奋,他拉着我上王台,说是等日出。
「十一年前,士族叛乱,我们四处躲藏,恩师可曾怕过?」
我回想起当年,那时的确人心惶惶。
王公大臣,世家勋贵,说死就死,砍了脑袋的,破了肚肠的……
说不怕都是假的,但我自幼丧母,被父亲一手带大,脾性全随了他,有些文人的大无畏气概。
我甚至都做好了随时为国殉身的准备。
「但我是真的怕。」
萧晋随意的坐在地上,倚着身后的栏杆:「我怕死在叛军手上,怕饱受折磨屈辱,更怕有损皇室体面。」
我只记得他是诸位皇子里,最温顺乖巧的一个,却不知他平静的外表下,潜藏着那么多畏惧。
「是恩师给了我勇气,每日看见你在堂上讲学,我心里便是安定的,想着你一届弱女子都不怕,我自没什么好怕的。我至今记得恩师讲的话,挨过眼前的黑夜,曙光就会来临。」
他将头埋在膝上。
「最后确如恩师所言,我们等到了救援,我知道恩师很开心,那个带来曙光的人,是你的未婚夫,可我不开心,因为怀瑾也是士族。」
我声音有些干涩:「可怀氏忠君护驾,救皇族于水火之中,他们没有错啊。」
「动乱起于士族,平于士族,我皇室的威严何存?那时我便暗自发誓,定要翦除士族的势力,不让皇室一直处于被动。」
这是身为皇子该有的考量,都是立场问题,我不能说他错。
可不该矫枉过正,一味诛杀士族,甚至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那是因为,我确实已经疯魔了。」
他抬头看我,高台上的火把,倒映在他脸上,森森不明。
我忽而有些冷,是从骨子里散发的一阵恶寒。
时至今日,我终于知道他被囚禁的三年里,经历什么。
被关在空旷的屋子里,没有光,没有人,甚至连手脚都被锁住,想要去窗台触摸阳光都做不到。
漫长的黑暗孤寂,会无穷的放大恐惧,一丝一毫的动静,都能让他们感到颤栗,时间久了,只有发疯一条路。
「两位皇兄都没承受住,我想着恩师说的话,想要靠着信念挨过黑暗,可他们抓来了我母妃,我眼睁睁看着她被凌辱折磨,整整三天三夜……皇室体面,天家威严,我想守护的一切,都被践踏在脚下,最后,我在母妃的哀求下,了结了她的性命。」
看着他幽深不见底的瞳孔,我清楚,原来他也在当年的囚禁中疯了。
一个以复仇为目的的君王,心中是没有江山子民的。
他想要的,是拉所有人下地狱……
「于羽人於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
东方日出的时候,萧晋靠到了我肩上:「恩师,这次就是您,也拉我走不出黑暗了。」
我眼角有泪滑落,却惘然不觉。
是啊,走不出了。
「三日后便是封后大典,恩师,可有意见?」
天边是金色的暖阳,我伸手去抓,全从指缝中漏出。
「臣没有意见,若是可以,还想看一场昆仑奴的剑舞。」
他笑着握住我的手:「这有何难?雀奴这便下旨,请一批最好的昆仑奴,进宫献艺。」
……
萧晋要立我为后的消息传出后,遭到了臣民的唾弃。
说是师生乱伦,有违纲常,为表抗议,大臣们全都称病罢朝。
得知我不仅同意立后,还要请昆仑奴助兴的时候。
连百姓都忍不住,结伴到街上抗议,还编了各种咒骂我的歌谣。
萧晋大手一挥,就要廷尉抚司抓人下狱。
我劝说大婚在即,杀人不吉,他才罢休。
献艺的昆仑奴,当夜便进了宫。
我在人群中找了一圈,果然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萧晋陪我看了半晌,有些意兴阑珊,实在搞不懂我为何喜欢看这些。
我借口天晚,让宫人服侍他安寝。
我们昨晚聊了一夜,他是真的困了,便没拒绝。
等他走后,我让众人退下,只留一个昆仑奴表演剑舞。
空旷的宫殿,只剩我二人。
「你还是来了。」
「你下旨招昆仑奴进宫献艺,不就是想让我来。」
他揭开头上的面具,果真是丹丘。
不过数日未见,我竟觉得恍如隔世。
想着惨淡而无望的未来,我生出了一股逆反的心理。
拉着他的手往内室走去,他竟也没反抗。
直到我把他拖到床上,剥除他的衣衫时,他才有了反应。
「姚畹,你究竟……什么意思。」
他压住我的手臂,声音仿佛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九分气恼之余,还夹杂着一分委屈。
就是这一分委屈,让我突然清醒过来。
是啊,我究竟是什么意思哪?我声名狼藉,又即将从奸臣升为妖后,还有什么资格同他在一起。
我理好他胸前散乱的衣襟,抱着他用力往床榻后侧滚去。
果真听到一阵轻巧的机关声,紧接着,我二人掉入了一间秘室。
「这是哪?」
「通往宫外的地道。」
我自幼博览群书,但最爱看的是宫闱秘辛。
据传前朝末代帝后是年少夫妻,末帝虽没什么雄才伟略,却是个痴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