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我死前听赵冀说,赵行哲被废除太子之位,贬为庶人。他则将被册封为下一任太子。
其中扳倒太子的证据还是裴知琅搜集的。可赵冀过河拆桥,让他含冤入狱。
如今赵行哲提前对我下手,难不成和我一样拥有前世的记忆,担心我扰乱他的计划?
「哐当」一声,裴知珩扔下匕首,拿起一旁的手帕擦拭沾血的指腹,对刺客道:「出来混迟早要还。既然没那胆量和能耐,就安安分分地当个鹌鹑,没事做什么死士,瞎逞什么强。」
说完,他转过身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目光阴郁,不甚友好。
我暗自寻思,这几日忙着昏迷,应该没得罪他吧?
我怎么觉得,他在生气?
他吩咐狱卒继续审问细节,自己则走了出来,与我擦肩而过,没多看我一眼。
我疑惑地跟上去,直到出了牢狱,他还是一声不吭。
22
日薄西山的霞光照亮他俊逸的轮廓,我抬眼看着他的侧脸,开始没话找话,心底不由淌过一丝酸涩:「没想到,这才是真实的你。」
上一世他曾任职过大理寺,掌天下刑狱。
我去官署给他送糕点,见过他审讯犯人的模样,却从没见过他如今日这般狠厉,竟会动用私刑。
在我眼中,乃至同僚和百姓眼中,他永远都是一个谦和且温良的君子。
原来是他将自己活成了裴知琅。
骗过了我,也骗过了天下人。
他微微勾唇,停下来阴阳怪气道:「是啊,这才是真实的我。和兄长除了脸相似,没有一点儿相似的地方。如今看清我的面目,还不走?」
我绕到他面前:「你这人怎么阴晴不定的。你吃炮仗了?说的话没一句中听的。」
果然,还是上一世的他更讨人喜欢。
「想听好话,去找我兄长便是,找我作甚。」
话落,他举步绕过我,朝马车走去。
我及时拦住他。
他垂眼不耐烦地看着我:「让开。」
我恍然大悟:「你莫不是吃你兄长的醋了吧?」
他哂笑:「笑话,我裴知珩的辞海里,压根没有『吃醋』这两字。」
「你就死鸭子嘴硬吧你。」
这一点倒是和上一世没差。
「我说了,我没有。」
我无奈妥协:「行行行,就当你没吃醋好了。」
「你……」顿了片刻,他又冷声道,「我懒得跟你费口舌。」
我解释道:「不管你怎么想,我今日都要把话说清楚,省得因为误会无端浪费光阴。裴知珩,我心心念念的人一直是你,从来不是你兄长。我千里迢迢从蜀州来临安,也是为了你。」
「事到如今,你还想骗我。
「我不如他儒雅温良,不如他学识渊博,不如他待你好。
「哦对,他还会唱小曲儿哄你。这些可都是你亲口说的。
「口口声声对我一见钟情,念念不忘。原来这些话都是幌子。
「小骗子,亏我为了救你挨一刀,差点命丧贼手。
「你倒好,戏耍我,将我当做别人的替代品。」
我心头一紧:「你受伤了?你为何不告诉我?」
「与你无关。」
「你怎么关键时刻一根筋呢?」我急切道,「我对你一见钟情是假,但念念不忘是真,心悦你也是真。我说的他不是别人,更不是你兄长,一直都是你。之前是我认错了人,你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
听完我的话,他脸色依旧冷漠,唯有眼神渐渐柔和。
他大概在心中挣扎,该不该信我的话。
缄默良久,他还是一言不发地上了马车。
正当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时,他忽然挑开车帘,冷幽幽道:「不是要解释吗?难道你就打算一直站这儿?一点儿诚意也没有。」
「上来,我要你……」
「啊?」我老脸一红,冒昧问,「进展会不会太快了?」
太突然了。
一点儿准备都没有。
虽然我们上一世该做的事一件也没落下,但如今无媒无聘便是苟合。
可不能答应。
我在心底盘算,丝毫没注意他一言难尽的神情。
他猛地放下车帘,冷淡地说出四个字:「请我吃饭。」
我无言望天:「……」
可恶。
居然会错意了。
一句话麻溜地说完不行?
他一定是故意的。
23
临安城最富丽堂皇的酒楼雅间内,我看着满桌色香味俱全的美食,肉疼得流血。
吃的哪是菜,分明是钱。
好家伙,合着我这几个月在崔府做工,就为了这一顿饭。
白干了呗。
裴知珩眉头一挑,似是读懂我的心思:「这就心疼钱了?」
「怎么会?」
为表达诚意,我拿起筷箸给他夹了一块鲈鱼片,乐呵呵道:「我听狱卒说,你今日忙了一天还未进食,肯定饿坏了,这点小破费应该的。慢用,别噎着。」
大不了。
我就当养了一头猪。
他没动筷,只是笑吟吟地盯我,看得我背后一凉。
「阳奉阴违,你怕是在心头骂我呢。让我猜猜……」默了片刻,他笃定道,「骂我是猪。」
「……」
有这么明显吗?
我自认掩藏心事的本领也不差。
为何他一猜一个准?
没劲,和上一世一样,在他面前真是一点心思都藏不住。
他冷俊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夹起鲈鱼片喂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咀嚼。
我趁热打铁:「说好了,吃了我夹的菜,你可就不能生气了。」
「我考虑考虑。」
「最好考虑清楚,可别得寸进尺啊。」
我咬着后牙槽,和颜悦色地威胁了一句,而后支着下颌轻叹一息。
明明从前只有他哄我的份儿。
成婚前,阿爹提着几坛陈酿私下和他聊了一整晚,说我脾气坏性子直,让他多多包容我。当然,这事儿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但他的确做到了。
不论我们因何事不快,总是他先向我低头认错。
记得他考中进士不久,带我一同赴宴。
东道主是户部尚书刘大人,明面上中立,暗里却是太子一派。
歌舞笙箫中,裴知琅盯着一名艳丽的舞姬瞧了好一晌没移开眼。
我夹起一块软糯的猪蹄放他碗里,醋溜溜道:「赶紧吃你的吧。」
他回过神来,看着猪蹄轻笑,与我十指相扣,温声解释道:「夫人,我错了。我只是觉得那名女子有些眼熟,似是在哪见过,一时想入迷晃了神。别生气。」
后来我才知道,那人是赵冀安插的眼线。
宴会后不出月余,户部尚书被革职治罪了。
同样的招数,赵冀想在裴知琅身上重演,硬要给他塞几名侍妾。
我自然第一个不干,提着鞭子堵在门口放话,要想她们进裴府,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此话一出,无异于在打赵冀的脸。
我自然明白,由我拒绝此事,就算得罪赵冀,也顶多落个善妒的名声。
但若是由裴知琅拒绝,难保赵冀不会在背后玩阴的。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户部尚书刘大人就是前车之鉴。
僵持之下,裴知琅匆匆从官署归家,连公服都没来得及换,清隽颀长的身影立在我身侧,握紧我的手,对赵冀道:「我家卿卿被我宠坏了,脾气是大了些,但她并非不通事理之人。一切皆因情之一字。王爷贸然带人入裴府,且不说卿卿同意与否,就是我也不能接受。想来王爷也不愿做拆人姻缘的缺德事?」
话都到这儿份儿上,赵冀只好成全自己的名声,阴沉着脸将人全都带走。
24
在他吃饭的空当,我将前世的事情告诉他。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吃菜,默默听着。
虽没有表态,但从他的神情来看,只怕不会轻易相信。
不过这倒也正常。
若是有人同我说,她死而复生,还记得前世的事,恐怕我也会将她视为异类。
待我解释完才发觉,窗外的月色已悄然爬上柳梢。
他身披如缎月华,舒展眉宇,放下筷箸,高深莫测地说了句:「难怪。我还以为……」
声音戛然而止。
等我追问细节时,他又什么都不说,只道是秘密。
罢了。
秘密就秘密,我才不稀罕。
总有一日,你会主动告诉我。
我继续说出我的猜测,若真是太子派来的死士,只怕他极有可能和我一样拥有前世的记忆,因为担心我坏事,所以才想先下手为强。
他略一沉吟,缓缓道:「太子对我裴家有敌意并非一朝一夕。我爹任职太傅时,察觉到赵行哲的性子太过狠辣,担心他上位后实行暴政,走上歪路,便对他严苛管教。再后来我爹上疏变法三策,为民请命,损害了太子一派的世家大族的利益。因此我们裴家才会成为众矢之的,被排挤出京。这些年在临安一直相安无事,怕是有小人故意挑唆,想让我裴家做帝王路上的第一堆枯骨。」
他分析得头头是道,深邃的眉眼认真而专注,我不觉看入了迷。
「外人都传你不学无术,看来果真是谣言。」
我就说嘛,上一世他可是考上探花郎的人,怎会是不学无术的纨绔。
「我爹人虽不在京城,但声望还在。裴家有一个可造之材就够了,若是再来一个,只怕等不到今日,早就有人下死手了。」
顿了片刻,他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散漫道:「反正我对入仕一点儿也不感兴趣,更不喜阴谋阳谋。做个纨绔有什么不好。我每日只需吃喝玩乐,别提多逍遥自在。」
「那现在呢?你知道了以后的事情,还是打算继续这样?」
他忽然凑上来,盯着我的眼睛,话不觉冷了几分:「怎么?你喜欢我兄长那样的?」
我炽热地回望他,看见他清澈的眸中倒影的我摇了摇头:
「这一世,我希望你随心而活。」
上一世的他,活得太苦了。身负家仇,摒弃自我,却独自承受。明明不喜阴谋诡计,却还是不得不在腹背受敌的朝堂上,小心钻营在权力的旋涡之中,最终被人出卖,给他人做了嫁衣,落得个惨死的下场。
若是可以,我不愿他入仕。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鸿鹄也不会懂燕雀之乐。
他喉结滚动,有些不自然地转眼看向别处,白皙的脸颊浮现一抹绯色,坐正了身子道:「太子一事,交给我。你无需担心。有人比裴家更适合出面对付他。」
他酒足饭饱,起身要走。
我满腹空空,光顾着说话,一口菜也吃,此时看着一桌冷菜也没了食欲。
结账时发现银钱没带够。
我回头尴尬地看着他,低声道:「那什么……借点钱?」
他给一直等在门外的白术使了个眼神。
白术立即意会,和小二一起下楼结账。
最终,这顿饭钱还是他自个儿掏了。
我请客。
他买单。
划算。
出了醉仙居,他似是没打算直接回裴府,冷不丁地开口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沿着主街一路七拐八拐,最终在一间食肆前停下。
店面不算大,但胜在干净敞亮。
我疑惑道:「这就是你说的地方?」
他双手负在身后,扬了扬眉头,颇有些得意道:「整个临安就属这家的川菜做得最好。方才我看你一口都没吃,猜你多半是吃不惯临安清淡的口味。」
这话倒是不假,我的确吃不惯临安的饭菜口味。
但我没告诉他,上一世他也曾带我来过这儿。
那时他腿伤还未痊愈,走路都得人搀扶。许是见我整日抱怨饭菜不合口味,被我念叨烦了,便在一日夜里带我来这儿吃夜宵。
此次来到临安,我也常来这间食肆。
是以当食肆的老板娘和我寒暄时,他很是诧异。
嘿,我才不会告诉他原因。
除非,他用自己的秘密和我交换。
25
不久后,京城发生一件大事,消息传到临安已是六月中旬。
驻守北疆的燕王赵御州回京述职,上疏弹劾太子赵行哲私吞军饷、贪墨粮草,连带户部尚书刘大人也一同被清查。
此案由三司共同审理,最终证据确凿,太子被废储君之位,户部尚书的位子也换了人。
想起月前裴知珩曾和我说,有人比裴家更适合出面对付赵行哲,想来说的就是赵御州。
他兄长裴知琅和赵御州交情匪浅,便修书一封送去北疆,告诉赵御州他母族出事与太子有关。
剩下的,自然就是回京呈上太子的罪证。
我对赵御州倒是没什么印象,前世也仅在宫宴上远远见过一面,只觉他性子冷淡,毫不起眼。
他是当今圣上第六子,如今未及弱冠之龄。
生母是淑妃娘娘王氏。
他十一岁那年,驻守北疆的王氏一族被人构陷通敌叛国。
淑妃娘娘性子刚烈,在宫中自缢,为他求了一条活路。
赵御州便被圣上送去北疆军营,不闻不问,任其自生自灭,无诏不得回京。后来赵御州靠着军功,终于为王氏一族翻案平反,洗清冤屈。
或许圣上心中对当年的王氏、淑妃和赵御州都有愧,才会下令彻查太子。这一查又牵出一桩陈年旧事,和当年王氏一族被陷害有关,祸首隐隐指向太子背后的母族。
六月末,太子一脉被肃清。
太子失势,如今就算等到秋闱之期,裴家应当也不会出事,压在我心底的石头终于落地了。
还没来得及高兴几日,裴知珩却告诉我,圣上已经下诏恢复裴父丞相之位,京中连宅子都已置办妥当,只等裴父走马赴任。
时间紧迫,三日后便要出发。
我问他,你是否也要进京?
他俊朗的眉眼轻狂肆意地望向北方,那是京城的方向,低低地回了一个字:「嗯。」
末了,他又转头看向我:「你放心,等京中一切安定我就回来。总要留条命回来娶你,回来听你亲口告诉我,有关上一世我们所有的点点滴滴。」
我笑着说好,和他拉钩约定。
其实我都明白。
他虽嘴上说对仕途不感兴趣,但知晓了上一世的惨状,又怎会放心袖手旁观,又怎会甘心束手远离朝堂。
不论前方等着他的是荆棘沼泽还是平川坦途,他都会义无反顾地选择面对。
这才是我眼中的裴知珩,是我挚爱的少年郎。
那日漫天绯霞,彤云缭绕。
我的脑子不由得一热,朝着他冰凉的唇瓣浅浅一吻。
他怔了怔,单手扣住我后脑勺,热烈缱绻地回应。
唇齿纠缠,紧紧相依,呼吸渐促。
我靠在他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仰头威胁道:「京城繁华迷人眼,你若是敢瞧上别家小娘子,我就……」
他眉头一挑:「如何?」
我揪住他的衣襟,握紧拳头:「我就揍得你不能人道,然后再去南风馆找十个小倌快活。」
他握住我的手,啧啧直叹:「卿卿小娘子当真心狠。我现在认输还来得及吗?」
我强硬道:「不娶何撩?晚了。」
他细细回忆:「若是没记错,是你先对我动手动脚。」
明白了。
他的意思是我先撩他,所以得对他负责。
我乐道:「这还不简单,我娶你啊。在我们蜀州赘婿成风,我倒是不介意你倒插门。到时你就是坐花轿的娇滴滴美娇娥,我骑白马好不威风一巾帼英雄。」
他脸色一黑,曲起食指轻敲在我脑门上,笑骂:「娇滴滴?美娇娥?谁教你乱用的?」
「你呗。」我揉着脑门,委屈地瞪了他一眼,嘟囔道,「你可是我的教书先生。就算我说错了,那也是你教的。」
他摇头嫌弃:「可莫要和别人说是我教的。」
「为何?」
他一脸实诚:「丢人。」
「……」
我还没反驳,只听他笑吟吟道:「罢了,说便说吧。左右是我们一起丢人,没什么大不了的。」
「……」
这话说得。
好似我们一起丢人,是件很值得炫耀的事儿。
记得他刚教我识文断字那会儿,有一句词叫红藕香残玉簟秋。
我怎么也记不住。
每次他都说上半句考我,红藕香(相)残。
我自信满满地对曰:绿荷互殴。
自认还算对仗工整。
他一听,直接气到没脾气。
谁想夜里就在我耳边念叨。
我若是还记不住,他就折腾我。
一来二去,深入浅出。
我总算长记性了。
26
裴家出发那日,恰逢临安烟雨朦胧。
我和阿嫣撑伞并肩而立,在城外送了又送,直到登上城门眺望,再也看不见人影。
许是城门风大,阿嫣捂着唇连咳数声,她紧了紧身上的披风,问我,既然不舍,为何不同去京城?
我没告诉她京中还有汝阳王那档子事。
上一世他对裴知珩下死手,或许有一半的原因是我。
这一世我不再进京,结局应该会有不同。
回崔府的路上,她问我,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想了想阿爹,他一个人待在蜀州,没人听他唠叨,怕是孤单得很。许久没收到他的信,也是时候回蜀州了。
半月后回到蜀州才晓得,我想多了。
我爹和镖局师父他们在茶楼打马吊,玩得不亦乐乎。
可当我看清围坐桌前的四人中还有汝阳王赵冀时,步子立即顿住,心底迅速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上一世,我进京后才见过他。
那是圣上的生辰宴,我随裴知珩一起进宫赴宴。
宴会上各家女娘献才献艺为圣上祝寿。
我头一次参加毫无准备,谁知竟有一名官家女子点我的名。
我被赶鸭子上架,只好现场舞了一段剑术。
似乎自那场宴会以后,赵冀总会借着公务来裴府。
这一世,我和他见面的时间却提前了。
莫非,他和我一样有前世的记忆。
那太子呢?
若是太子并无前世记忆?是受他的挑唆才会迫不及待地下手。
原本太子被治罪,赵冀才是那个坐收渔利之人,只不过这一次,成了燕王赵御州。
我压下心头的疑虑,只当不认识他,和师父打过招呼后,便拉着阿爹回家。
我爹倒是爽快地收手,起身离坐。
临出门时,赵冀对我爹冷阴阴地道了句:「您好好考虑?」
回家途中,我问起阿爹,是否知道赵冀的身份和来历?是否告诉他我去临安一事?
阿爹说他自称是兵部的人,来蜀州是想打造一件军械献给圣上,因为无人能胜任,兜兜转转在月前找上我爹。
巧的是,月前正是裴家进京赴任的日子。
他的话半真半假,让人难辨。
索性我爹精明得跟猴一样,并未告知他任何有关我的事情,没套出有用的消息。
裴知珩离开临安时,我也叮嘱过他小心赵冀。
可如今赵冀不在京城,反而打起我爹的注意。
其中必有蹊跷。
「朝廷想锻造兵器,自有军械监的匠人负责,他找你做什么?分明包藏祸心。」
阿爹忙附和道:「放心,你爹我又不四哈儿。我看了那张图纸,一般人确实做不出来。我虽有信心一试,但我们楚家和朝廷早就没有关系。我直言看不懂那玩意儿,立马就拒绝了。他想套路我,还嫩着呢。我吃过的盐比他走过的路还多,要是这点儿眼力劲儿都没得,你爹我早在蜀州混不下去啰。」
我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什么叫楚家和朝廷没有关系?
我家祖上不是犯事才被赶出来的吗?
我揪着他的宝贝胡须:「爹,你不会有事瞒着我吧?」
他一把拍开我的手,吹胡子瞪眼道:「你这丫头,还好意思质问你老子我?我还没问你,这些日子去做什么了?害我白白担心几个月。我是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就想着万一你出什么事,我怎么跟你娘交代……」
他还欲叨叨,我及时截胡他的话:「打住,我这不是每月都给你写了信吗?」
「信?哦,就一句『爹勿念,女儿一切安好』?」
我原是担心多说多错,索性报个平安就好,还故意将字写错写丑,只为让我爹安心。
若是我告诉他重生一事,怕是不会信。
27
次日一早,院门被人叩响。
一声急过一声。
催债似的。
我睡眼惺忪地开门一看,却是赵冀,身后还跟着几名侍卫。
真是阴魂不散呐。
我顿时清醒过来,反手就要关门,并解释一句:「我爹说了不会,你另请高明吧。」
他抬手抵在门上,幽冷的目光直直望进我眼底。
想起上一世他做的那些腌臜事,我不觉握紧了拳头,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反问道:「还有事?」
他缓缓松手,阴郁狭长的眸子轻轻上挑,意味深长地道了句:「无妨,有朝一日,你会主动来求我。」
我不欲多言,关上了大门。
自那日后,我再没见过他,听说回京了。
其间,我回了趟镖局托人带信去京城,又托即将启程去临安的师兄弟们给阿嫣带一封回信。
他们惊讶于我为何会知晓他们要去临安。
我只说是凑巧。
八月秋闱一过,有消息说裴知琅中了举人。
裴知珩则没有参加秋闱,自然也无缘次年的春闱。
他回信解释为何没有参加秋闱,说是忙着在京城继续扮演纨绔子弟,顺便暗里笼络人脉,查清赵冀背后的势力,字里行间很是轻松。
我却明白裴家入京只是面上风光,实际上举步维艰。
否则,裴知琅和阿嫣的婚期不会迟迟无果。
他也不会在信中说好等年节就来蜀州陪我,最后却失信了。
28
寒风料峭,遍野桐子花次第开。
从年节等到开春,依旧没收到裴知珩的消息。
据镖局师兄弟们打探的消息,年关时赵御州统领的北疆突然内乱,有人趁机弹劾赵御州治下不严。
圣上性情多疑,撤了赵御州的职,将其禁足于燕王府,又将兵权交给赵冀,让他去北疆平乱。
裴父在朝堂上反对赵冀接管兵权,触怒龙颜。
裴家被迁怒,圣上暂罢裴相的职位。
赵冀野心勃勃志在皇位,如今又得了北疆的兵权,迟早要整出幺蛾子。
我决定启程入京,收拾好包袱离开蜀州前,担心赵冀会对爹下手,便劝他出门远游。
他一眼瞧出我不对劲,追问:「乖女儿,你老实告诉我,这些时日你老打听京城的事儿,到底是为什么?」
此去京城祸福难料,若是如实说,他定会担心我。
若是不说实话,他大概不会让我离开蜀州。
我正犹豫,阿爹忽地哀嚎起来,撒泼似的坐在门槛上,捂着脸诉苦:「我苦命的筠娘诶,你早早地走了,剩下我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把咱女儿拉扯大。现在她长大了,翅膀硬了,生分了,连她老子的话也不听了。我的命可太苦了啊……」
我无奈扶额重重一叹,蹲下身瞧他。
果然,跟我演戏呢。
「爹,戏演过了。」
他立马不装了,拉着我挨着门槛坐下,语重心长道:「那就长话短说,究竟怎么回事儿?你去临安前,让我小心汝阳王赵冀。如今你又非要去京城,还让我离开蜀州。你一定有事瞒着我。」
我见瞒不下去,只好将前世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省去许多我受折磨的细节,就怕他担心。
阿爹一个五大三粗的大男人,竟听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他不曾质疑我的话是否可信,甚至大有找赵冀报仇雪恨的气势。
「格老子的,敢欺负到我女儿的头上。
「宝贝女儿,你放心,你爹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护好你。」
沉默一晌,他不舍道:「京城非去不可?」
我不曾犹豫:「是。」
「就为了他?」
我笑答:「是。」
阿爹哀叹一声,眼角闪着泪花,看着我欲言又止,似有许多话要问,最终化作强颜欢笑:
「算了,你这认死理的倔脾气也是随了我。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人生,我不会左右你的选择。
「不管你想做什么,爹都支持你。只是你要记住,爹还在等你回来,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爹这辈子就一个心愿,不求你大富大贵,就盼着你能过得开心,一生平安顺遂。
「爹就这一个愿望,你可别再让我落空了。」
说完,阿爹别开脸,匆忙摸了一把泪。
想起上一世,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看着他苍老半白的鬓发,我不觉眼眶酸涩,哽声道:「爹,对不起,是女儿不孝。」
说完,我正身伏跪在地,重重叩了三个响头。
他躬身扶我起来,粗粝的指腹替我轻轻揩着眼泪。
他憋着泪,不放心道:「裴家那小子对你好吗?」
话音未落,我使劲点头。
不由得想起上一世成婚前,我爹变着法地考验他。
先是让他打一个月的铁,手都磨出血泡了。
后来又灌他酒,拉着他套话,说是酒后吐真言,酒品如人品。最后两人醉得走不动路,还是我把他们送回房间的。
「那就好。他若是敢对你不好,爹第一个饶不了他。」
29
一路北上,各州盘查极严。
我辗转到京城已是春闱前几日。
京城各个城门的守卫格外森严。
我正思索如何不泄露身份入城时,意外看见远处一辆马车正排队等待核查,坐在马车里的人挑开车帘,不耐烦地催促随从,正是在临安见过几面的韩邑。
在我友善的威胁下,他答应带我入城。
经过一番交谈,我得知韩邑被他爹逼来京城参加春闱。今日去了城外的弘文寺上香抱佛脚,这才会恰好遇上我。
韩家世代经商,他爹就指望他高中后光宗耀祖,但韩邑的心思并不在仕途。
上一世放榜的名单中,我并未瞧见韩邑,便好心宽慰他一句:「放心,你一定能如愿落榜。」
他面色不善地瞥我一眼,冷嗬一声:「你见过祝人落榜的吗?」
「裴知珩也这样说我。你们俩是不是缺点大德?」
「你见过他?他怎么样了?」
韩邑傲慢地点头,不情不愿道:「一个半月前在百花楼见过,最近倒是没瞧见,只怕是缩在府里当乌龟呢。」
一个半月前,大概是赵冀奉命去北疆平乱的时间。
「诶,百花楼是什么地儿你知道吗?那可是青楼。」
我自然清楚百花楼是京城最大的青楼,却没心思搭理他,一心只想赶紧入城,见到裴知珩,确认他平安。
「青楼是做什么的,你不会不知道吧?」
他面露不屑,眼里满是鄙夷:「他成天在外眠花宿柳,就这样你还能看上他?
「我可是听说,汝阳王深受圣上器重,偏偏裴家又得罪了汝阳王。裴家的好日子怕是要到头了。我劝你别在他那棵歪脖子树上吊死,不然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看你有点姿色,不如你做我第八房小妾如何?我府里的小娘子样样都好,就是没你这么凶悍的,不过百花齐放才是春……」
我一拳直击他面门,吓得他身子一僵,立即噤声。
「想挨打直说。」
他警惕又不甘地看着我,往远处挪位置,抽着嘴角骂骂咧咧道:「你……有病吧你,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
马车入城,不多时拐进一道巷子。
我下车和韩邑道谢,分道扬镳。
30
京城一如前世繁华,行人如织,叫卖声不断。街道两侧的店铺和记忆中别无二致。
我找到裴府时暮色已近,只见裴府大门紧闭,门口守卫重重。
多番打听得知,圣上不仅暂时罢免了裴父的职位,还派重兵将裴家监视起来,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自然也就无法传递消息。
裴父一回京就任职丞相,免不了有人眼红,趁机落井下石。
树大招风这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两日后,各州郡的举人入贡院参加为期九天的会试。
裴知琅也顺利出裴府,只不过身边跟着几名禁军。
我使了一点小计谋引走禁军,趁机见到裴知琅,询问他裴知珩的消息。
他看见我似乎并不诧异,温和道:「年关时阿珩便离京去北疆了。他原打算写信给你,只是担心信落入赵冀手中牵连到你,只好作罢。」
「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
说到此,我不觉噤声,想起在临安城外,他从那群刺客手里救下我一事,这才反应过来他一直在隐藏自己,不论是文治还是武功。
可就算他会武功,赵冀也在北疆,更有统领数万军的兵权。若是他对裴知珩下死手,岂不是轻而易举?
裴知琅大概也猜出我的担忧,解释道:「此行的确凶险万分,但不得不为之。北疆军营出了奸细,燕王没法亲自去查明,所以只好拜托阿珩暗中前往。若是北疆军营乱了,彻底落在赵冀的手中,京城危矣。」
我如何不明白其中利弊,只是不免担心他的安危。
「阿珩离京时,同我说若是见到你,让我转告一句话。
「护好自己,无需担心他。若是遇到难处,裴家又还未脱罪,可去百花楼找一位名叫宋辞的伶人,他会帮你。」
我心尖一暖。
裴知珩这个人,即便自己都自顾不暇,也永远会为我考虑。
「多谢,也预祝你高中得偿所愿。」
不过几句话的时间,禁军便回来了。
我只能匆忙避开,而后看着他进了贡院。
31
会试期间,我一直盯着贡院的动静,顺便等裴知珩的消息。会试最后一日赵冀回京了,裴知珩迟迟未归。
我联系不上裴家,只好去百花楼找宋辞。
听说宋辞原是官家子弟,工诗善画,更是弹得一手好琴,后来宋家迫害。宋辞不得已入百花楼谋生,是信得过的人。
自后院翻墙进百花楼后,路过一雅间,好似听见赵冀的声音,不觉蹲在门外听了一会儿墙脚,不想撞上一桩秘密。
赵冀命主考官偷换答卷,并让裴知琅落榜。
因隔着门,我没看清主考官是谁,只听赵冀喊了一声「徐公」。回想起前世朝中姓徐的官员,唯有吏部尚书徐元晋有做主考官的资格。
徐元晋贪财好色,赵冀投其所好,很容易就能收买他,但这种人也最容易反水。
我匆匆离开找到宋辞,告诉他舞弊一事,又询问他若是想北上找裴知珩走哪条路最快。
他让我再等等,说,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我说,等不了。
最终他给了我一张舆图,在上面勾画好路线。
至于徐元晋那边,我托他想法子给裴府递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