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时间长了,自然就能忘了裴知琅。
她没再多言,点头应下。
12
崔嫣不愧是世家大族养出来的女娘,生活极其规律且枯燥乏味。
每日卯时起酉时歇,剩下的时间不是在闺阁习琴棋书画,就是做女红。
她每日都会在海棠树下绣嫁衣,一针一线,亲力亲为。
嫁衣料子用的是「寸锦寸金」的蜀锦,织造时织入细如发丝的金线。
锦缎色泽灿烂,流光熠熠,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上一世我嫁给裴知琅时,也曾如她这般亲自绣嫁衣。
只不过我的绣工不堪入目,难登大雅之堂,也用不起这样华贵的布料。
那时我刚绣完一只凤凰,就迫不及待地拿给裴知琅看。
他看着似鸡非凤的绣花攒眉沉默一晌:「在嫁衣上绣鸡?这想法当真别致。」
我白了他一眼,据理力争道:「你什么眼神?这明明是翱翔九天的凤凰。」
闻言,他毫不客气地笑出声来。
见我冷着脸生气,又忙忍住笑改口道:「卿卿的绣工可真是天上人间,绝无仅有。」
我气得一拳打在他胸口。
我知他身子文弱,不通武功,省着力道打下去的。
不想他竟趁机讹上我,捂着胸口直喊疼。
待我准备扒开他衣襟查看伤势时,猝不及防地被他一把拉近,紧紧圈在怀里。
他的气息近在咫尺,拂过耳畔,乱我心弦。
我一颗心怦怦乱跳,脸似火烧。
就这样愣了一晌,听见他低沉清朗的声音:「卿卿,委屈你了。」
我轻拍着他的背,豪迈地说不委屈,不就是绣一件小小的嫁衣,再来十件我都不在怕的。
时至今日,看到崔嫣我才明白,他那句委屈你了饱含的深意。
后来,我和他一起绣完那件嫁衣,于蜀州成婚,在月老祠前许下山盟海誓,在姻缘树下挂姻缘符约定来世今生。
回忆正浓,坐在对面的崔嫣忽然出声拉回我的思绪。
风乍起,吹落瓣瓣海棠花。
她捻起落在我头顶的花瓣,神色担忧:「卿卿,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适?可要喊大夫过来瞧瞧?」
我摇头轻笑:「我无碍,只是看你绣嫁衣,想起了一些往事。」
「没事就好。你在临安无依无靠,又是女子,实在不易。若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和我讲。」
入府那日,她曾问起我来临安的目的。
我骗她说来投奔亲人,但他们已经搬走不知去向。
她没有多疑,当了真,还让府里的人多多照拂我。
「阿嫣,你和裴郎君一定要……白头偕老。」
她低头看着嫁衣,笑容有些怅惘:「但愿。」
13
转眼五月初五端阳节将至,崔嫣在绣嫁衣之余,又绣起香囊。
布料选用月白色缠枝暗纹,香囊一面绣荷花鸳鸯纹,一面绣「安乐如意,长寿无极」八字,明眼人一瞧就知道是送给裴知琅的。
按端阳的习俗,在香囊中放入艾草、川穹、白芷等药草随身佩戴,可辟邪驱瘟。因此有许多有情人会在这时节互相赠礼。
她打算拉着我一起绣。我推辞说绣工不佳,这才作罢。
上辈子我倒是也绣过一次香囊送给他,却因为绣工太差害他被同僚嘲笑。打那以后我去绣楼向绣娘请教,闭关学了整整一月愣是没学会。
我终于知道这门精细活儿不适合我,从此打消做女红的念头。
端阳这日,城郊有一场打马球比赛。
崔嫣拉着崔夫人好一阵劝说,崔夫人终于点头准许我们出门。
她从不是爱凑热闹的性子,大概只是因为裴家的郎君会参与打马球。果然,一出府就瞧见裴家的马车停在门口。
她和裴知琅虽已经定下婚约,但碍于礼数,二人相互打完招呼,崔嫣就欲转身坐上自家马车。
她没看见,转身时裴知琅眼中的落寞,他伸出去的手落了空,大概想出声留住她,却又不好意思开口。
我转头朝崔府赶马车的小厮递了一个眼神,他立即上前告知崔嫣马车坏了,一时半会儿走不了。
裴知琅重重舒了一口气,阔步上前,步子松快不少,劝道:「嫣娘,既然崔府的马车坏了,不若坐我家的马车。你我婚约既定,就算旁的人瞧见我们同乘一车,也不会有什么闲言碎语。」
崔嫣的目光掠过他,看向裴府的马车,有些犹豫:「会不会不太合适?」
裴府的马车上还坐着裴知珩。
她脸皮薄,若是有旁人在场,她大概也不好意思将香囊送出去。
我走到裴家马车前,隔着门帘,刻意软着声音朝里喊道:「裴二郎,我有些心里话想对你说,不知可否有兴趣下马车一听。」
话音落下片刻,一只皙白如玉、指节修长的手挑开车帘,露出帘子后的裴知珩。
他懒洋洋地背靠马车,眉头一挑,斜睨了我一眼:「你?没兴趣。」
说罢,他放下车帘。
不是,这人能不能有点眼力见?
我主动上手挑起车帘,再次好言好语道:「不,你可以有兴趣。」
他眼神怪异地瞅着我:「你有病?嗓子被公鸭咬了?」
「你……」丫的嗓子才被公鸭咬了。
不过我的话还没说出口,裴知琅已经开口解围,他大概也看出我的意图是为了给他和崔嫣创造独处的机会。
最终经他劝说,裴知珩成功被我拽下来。
崔嫣临上马车前,悄悄塞给我一个香囊,在我耳畔低声说了一句:「香囊替你绣好了,剩下的就靠你自己把握了」。
同样是鸳鸯戏水的花样子,背面绣着「见之日光,长毋相忘」八字,底布用的是紫棠色八宝如意纹。
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是想让我把这个香囊当做自己绣的,再送给裴知珩。
可,谁稀罕送他?
我默默将香囊揣进自己荷包。
裴家的马车离开后,我和裴知珩坐上了崔府的马车。
一路沉默,百无聊赖,最终裴知珩先开了口。
他大概也是真无聊,才会没话找话说。
「说罢,你有什么心里话要说?小爷给你个机会,勉强听一听。」
我呵呵一笑:「你让我说我就说?我多没面子。姑奶奶我不说了。」
原本也只是想骗他下马车,压根没有什么心里话。
闻言,他轻蔑嗤笑,如玉手指微曲,一下一下有节奏的叩响车厢:「欲拒还迎?我可不吃这套。我劝你省点心思。你,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小爷就算喜欢男人,也不可能喜欢你。」
「是吗?就你这样的,自视甚高、自大自负,临安城有几个女娘愿意喜欢你。你,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就算喜欢女人,也不可能喜欢你。」
「你在崔嫣身边这么久,都没改掉身上的陋习,真是无可救药。」
「你朽木不可雕。」
「你……」他恨得牙痒痒,憋了半晌,最后只傲气地扭过头道了一句,「好男不跟恶女斗。」
14
到达打马球的地儿后,裴知珩当先怒气冲冲地掀开帘子跳下马车,之后领着小厮入场内做准备去了。
球场外围设有不少帐篷,专供参赛者更衣所用,又或是在赛场上不慎摔伤可供休息。
端阳节举办马球赛的由来已久,每年都由官家承办,据说胜出者有彩头。
不过马球赛为的不只是彩头,还有私怨和面子。听说裴家领头的队伍一连夺魁数年,引起不少人不满,如今皆以打败裴家为荣。
此时围观的看台上已经聚集不少人,除了男子,更有不少女娘。
崔家的座次在前排,视野开阔,能将偌大的球场尽收眼底。
候场时,崔嫣和我闲聊了几句,知道我没能将香囊送出去,一连叹了几口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儿。
裴家两兄弟上场时,已经换了一身窄袖束腰的劲装,青丝高束,干练又简洁。
二人翻身上马,动作行云流水,英雄飒爽。
裴知珩从小厮手中接过球杆,在指尖随意转动了几圈才紧紧握住。
这个动作很是眼熟。
记得上一世京城也举办过一次马球赛,当时他也是做了这个动作。
我又看了一旁的裴知琅,他倒是没做什么多余的动作。
一局比赛下来,眼见裴家这队快要胜出,不知为何裴知珩骑着的马突然受惊,在场内发疯似的乱闯,他最终被摔下马。
另一队的领头韩邑也被他的马牵连,跌落马下,挨了一蹄子,当即昏过去。
二人被带回营帐,由大夫看诊。不多时大夫便返回来,和坐镇主场的张司马汇报,说裴知珩摔断了腿,韩邑则是昏过去并无大碍。两队只好换上替补人员,再继续比赛。
崔嫣见机会来了,给了我一瓶治疗外伤的膏药,让我送去给裴知珩。
天知道我和他刚吵完,这会儿去送药不仅是给他添堵,也给我添堵。
但架不住崔嫣的劝说,我只好无奈应下。
走到营帐附近,只听得一顿呜咽惨叫,声音不大,显然是被堵住嘴。
我绕过去打算一探究竟时,声音戛然而止,罪魁祸首显然已经离开,只剩下被麻袋套头的受害者倒在原地,跟泥鳅似的不停扭动试图解开绳索。
我不欲招惹麻烦,却被那人攥在手里的一块缺了角的玉佩吸引住。
我快步走过去夺过玉佩,低喝道:「这块玉佩是谁的?怎么会在你这儿?」
他支支吾吾的,不知说了什么。
我一句也没听懂。
取下他头上的麻袋,这才发现被打的人是韩邑,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嘴里被塞了一大块布。
他嘴里的布刚被取下,就骂骂咧咧道:「你算哪根葱,老子凭什么告诉你?」
我轻笑着将匕首抵在他脖子上:「现在呢?可以说了吗?」
他往后缩了缩脖子,警惕地看着我:「还能是谁的。裴知珩这个小人,老子绝对不会放过他。」
我诧异地反问:「你确定玉佩是裴知珩的?他不是腿摔断了吗?还能有力气来害你?」
不过,这确实像他做事的风格。
只是下手的力道之大,多少掺点私人恩怨。
「方才我亲自从他身上拽下来的,还能有假?这块玉佩就是物证。你把玉佩还给我。等他落到我手里,看老子不折磨死他。」
「还给你,好让你去找他麻烦?他的马应该是被人动了手脚,那个人是你吧。你使如此下三滥的手段都赢不了他,也有脸报复。」
「我呸,你管得着吗你。」他恶狠狠地瞪着我,命令道,「我警告你,赶紧把玉佩还给我,再给我松绑,老子还能既往不处饶你一命。」
「我问你,你认识我吗?」
「你算哪根葱,老子凭什么要认识你?」
我满意地点头:「不认识我,那可太好了。这块玉佩我要了。」
说完,我一记刀手将他砸晕过去,顺道啐了一句:「傻逼,那叫既往不咎,多读点书吧你。」
15
找去裴知珩的营帐后,我被守在门口的小厮拦住,说裴知珩正在休息,任何人不得打扰。
我还能不知道原因。
只怕裴知珩正忙着掩盖方才出门的痕迹。
我稍一使劲推开小厮后,径自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一眼便瞧见裴知珩好整以暇地背靠软垫坐在木榻上,手边的矮几摆着新鲜糕点和时令水果,他正悠闲地往嘴里扔黑葡萄,受伤的右腿缠着白纱布搭在木凳上。
俨然一副重伤不能行走的模样。
他抬眸递来一个眼神,语调慵懒松快:「白术,让你平日多多锻炼不听,如今连个人都拦不住,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这个月的月银扣一半。」
白术丧着脸,喊冤辩解:「二郎,这不能怪我,实在是她的力气太大了。」
「是吗?」
裴知珩手里捻起一颗带水渍的葡萄,动作顿了片刻,微蹙起眉头看我一眼,显然不信我的力气能比白术大:「再狡辩剩下的一半也没了。」
同为务工人,我很能理解白术此刻的心情。
「你要是敢扣他的月钱,我就将你方才干的事全抖出去,说你压根没受伤。你的死对头韩邑应该很乐意多一个证人。」
说完,我转身就要往外走,忽觉后脑勺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砸了一下,低头便看见脚边滚落的葡萄。
身后传来他含笑带怒的声音:「站住。你威胁小爷?」
我转过身,对视上他黑如深渊的双眼,故意反问:「是啊。难道不够明显?」
短暂的沉默后,他冷笑了一声,抬手示意白术出去。
帐内只剩下我们两人,他才慢悠悠地开口问:「你的目的?」
「有两件事想和你确认。」
他眼睫微动,没有反驳。
我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靠得近了,心也渐渐沉重起来,拿出玉佩问道:「第一件,这块玉佩是你从小佩戴的?」
他眸光清澈,诧异地盯着玉佩,而后利落地站起身,伸手想夺过去,被我抬手迅速避开。
他倒是也不恼,收回扑空的手,一撩衣摆重新坐回榻上,唇角勾起一抹弧度,无所谓地笑道:「是。」
若玉佩是裴知珩的,是否说明上一世的人也是他?
还是裴知琅拿了他的玉佩做人情?
记得上一世的裴知琅和我说过,这枚麒麟纹镂雕玉佩他自小佩戴,是他爹娘给他们兄弟俩准备的满月礼,只不过另一只是夔龙纹。
后来我们第二次见面,我将玉佩还给他,却没见他佩戴过。
我原以为是因玉佩缺了一角,如今看来并非如此,他并不会因为玉佩有损而丢弃。
或许真正的原因,是他不想有人因为玉佩认出他的真实身份?
所以,我认识的裴知琅,一直都是眼前的他?
可他为何要以裴知琅的身份活下去?
我将玉佩攥在掌心,冰凉的玉一点点被温热,细细端详他清俊的眉眼,分明和上一世一模一样。
再次开口,声音已逐渐哽咽:
「第二件,你腰左后侧是否有一颗红痣?」
许是这个问题涉及隐私,他的神情渐渐别扭起来,警惕地看着我:「你问这个做什么?」
「有还是没有?」
我担心他不肯说实话,又强调了一句,「这个问题对我很重要。再磨磨叽叽,我可亲自动手了。」
他斩钉截铁地否认:「没有。两个问题我都回答了,你可以走了。」
我不相信他的话,眼见为实,打算亲自动手扒开他的衣服查看。
16
「你松手,给我麻溜地滚下去。」
裴知珩被我压在榻上,双手紧紧护着衣带,脸色比蒸熟的虾还红,说话渐渐急躁。
我啧啧直叹,欣赏着他的窘迫:「你一个大老爷们,给我看一眼又不能少二两肉,别这么小气嘛。我保证就看一眼。」
他油盐不进,厉声命令道:「小爷数到三,再不滚我可不客气了。」
「一、二、……」
我耐心解释:「你放心,我真的只看一眼,不会占你便宜。」
当帘子被猝不及防掀开时,我和他顿时都僵在原地。
彼时我刚解下他的衣带,结实的胸膛半遮半露,实在是引人遐思。
崔嫣和裴知琅震惊的眼神告诉我,他们误会了。
裴知琅更是下意识转身,用手蒙住崔嫣的眼睛。
透过那双骨节分明的玉手,崔嫣清亮的眸子里满是好奇和求知欲。
他们一定觉得,我竟然饥不择食到对一个腿受伤的病人霸王硬上攻。
这可真是天大冤枉。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都是误会。」
我们俩异口同声说完,互相看了对方一眼。
他低吼了一句:「你闭嘴。」
说完,他嫌弃地推开我,迅速坐起身系好衣带。
我:「得,那你和他们解释。」
裴知珩沉吟片刻,眼底藏着一丝不怀好意的笑,随后不疾不徐地道:「不关我的事。我的腿受伤了,是被迫的那个人,都是她动的手。」
我有些难以置信地睁大眼:「?」
什么叫你是被迫的那个人?
虽然是事实,但很容易让人想歪好吗?
说好的解释呢?
还腿受伤了?
我看你明明好得很。
我努力挽救局面以及人格:「……没错,确实是我先动的手,但这都是误会,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他们俩怀疑的目光在我们身上徘徊,似乎并不相信我的说辞。
完了。
这下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裴知琅轻笑着适时开口:「阿珩,你若是心悦楚小娘子,等回府我替你禀明父亲,也好择日上门提亲。」
「大可不必。」
我和裴知珩又是异口同声地拒绝。
他白了我一眼,旋即转头对裴知琅嗤道:「管好你自己,我的事不需要你瞎操心。」
说完,他起身往帐外走,还不忘装腿伤。
离开营帐后,直到坐上崔府的马车,我还在心里懊悔没能扒了他的衣服,连玉佩也被他趁机夺回去了。
崔嫣也在懊悔,懊悔自己去得不是时候。他们俩本是去告知我们马球赛获胜的好消息,谁知撞上这档子事。
我无语扶额,努力想解释:「阿嫣,事情真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就是想确认一件事。」
闻言,崔嫣不施脂粉的俏脸一红,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很明显,我的解释纯属是火上浇油。
她想得更歪了。
她拍着我的手,宽慰道:「卿卿,你不用解释,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成婚前确认确认未来夫君的能力,实属正常。只是我没想到,你竟然是个行动派,这么快就搞定裴二郎了。」
确认未来夫君的能力?
这下换我惊讶了,震得连咳数声。
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似乎……不太正常。
不对,是很不正常。
马车走到半途突然停下,帘外传来韩邑的声音。
他带着数名小厮将崔家马车拦住,要找抢走玉佩的我。
他没法子报复裴知珩,自然只能对我下手。
我正欲起身下车,崔嫣拉住我:「放心,他不敢乱来。」
她提高了声量,平日温柔的语气也清冷许多:「韩小郎君说我的侍女抢了你的玉佩,你是觉得我崔府连一块像样的玉佩都没有?我崔家的人用得着抢你的玉佩?你还带人拦我的马车,莫不是打算搜车?我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子,若是因此坏了名声,你们韩家担得起这个罪吗?」
外面吵闹声渐息,韩邑终究没敢带人搜马车。
若崔嫣不护我,他自然敢找我的麻烦。
但眼下崔嫣打定主意包庇我,他不敢和崔家为敌,只能放我们离开。
我也趁机将韩邑被殴打的事情说出来。
崔嫣忍俊不禁:「这倒是很像裴二郎的行事风格。有大夫为他作证伤腿在先,又有你夺回玉佩在后。没有人证物证,就算韩邑想告上衙门也没辙,只能吃哑巴亏。」
17
回城途中遇上山匪,马车再度停下,在我预料之外。
还真是梅开二度,意外之喜。
赶车的小厮被一箭射杀掉下马车,死不瞑目。
随行的护卫奋力与山匪厮杀,血溅三尺。
我当机立断砍下缚在马背上的绳索,掉转马头,和崔嫣同乘一骑离开。
对方人多势众,只怕护卫坚持不了太久。
与其留在原地拖后腿,倒不如借此分散山匪的注意力。
好不容易暂时甩掉穷追不舍的山匪后,我立即勒马停住,一跃下马站定,忍着剧痛仔细叮嘱崔嫣:「阿嫣,顺着这条官道就能回城,记住千万别回头。」
崔嫣担忧地看着我,朝我伸出手想拉我,急红了眼催促道:「卿卿,你快上来,要走我们一起走……」
我摇头:「两人同乘一匹马速度太慢,迟早会被追上,到时我们谁都跑不掉。再说我会武功,不用担心我。」
「若是……」顿了一瞬,我攥紧掌心继续道,「我真回不来,你一定要替我转告裴家两位郎君,『秋闱之期,裴家陨落,太子祸首』。」
说完,我抽出绕在腰间的长鞭,重重抽在马背上。
眨眼间马如离弦之箭,在官道上疾驰离去,只剩下扬起的阵阵黄土。
因是绕路回城,需要不少时间,我要为崔嫣争取回去的时间。
目送崔嫣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山路尽头,我随手将帷帽扔在相反方向的林荫小道上,而后走进路边的林子藏匿起来。
背后中了一箭,此时停下来才觉隐隐作痛。
我咬紧牙关,抖着手折断多余的箭杆丢在一旁,剩下的箭矢则留在身体里。若是贸然拔出来,只怕还没等来救援,我先流血身亡。
不多时,几十名山匪提刀驰行至岔路口,我立即拉动埋在路中央的绳索。
马蹄受阻,领头的几人被狠狠摔下马。
后面的山匪勒马停下,不敢轻举妄动。
我适时扳动随身携带的小巧弩机,数箭齐发,几名山匪中箭一击毙命。
发了一次暗箭,也就表明暴露我藏身的地方。
待山匪们反应过来时,我早已悄悄转移了地点,饶是我小心翼翼,还是被他们发现了行踪。
我专挑路陡路窄连马都不能走的羊肠小道,他们也就纷纷弃马追过来。
逼仄的林间,箭矢横飞,惊起雀鸟。数次交手,他们折损了几人,我也挂了彩。
18
天色渐暗,我体力有些不支,开始眼前发昏,辨不清方向,脚步越来越重。
痛意不断蔓延,后背如火灼烧。
估摸着箭上淬了毒,此时发作了。
初夏的夜风本该带着暖意,我却冻得瑟瑟发抖,只觉凉意刺骨,出了一身冷汗,不得已扶着一棵树缓缓坐下来,看着不远处举着火把一点点靠近的山匪,认命地闭上眼。
这一刻的我,像极了被推上断头台等待行刑的死囚。
临安的治安素来极好,我活了两世,从未听说有过匪患。
原以为他们想劫财,冲着崔嫣来的,毕竟崔家是世族,富得流油。
可事实上,他们似乎是冲我来的。
和崔嫣分开后,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并未分出人马去找崔嫣,反倒是一直对我下死手。
我实在想不通山匪背后之人是谁?
这一世我唯一得罪的人就是韩邑。
可若真是他,没必要冒第一次头。
除了他,还会有谁对我一个平头百姓下手?
太子,还是汝阳王?
许是人之将死,我开始忆起往事。
想起我上一世死时的惨状。
那时我想替裴知琅伸冤,一纸诉状告上大理寺。
按规矩犯跸告状需先受笞刑四十,我硬生生挨了下来,在公堂上血流如注,可最后还是没能扳倒汝阳王。
他趁我昏迷时将我带回府监禁起来,对我存了不轨的心思,反倒颠倒黑白,对外诬陷我勾引他想飞上枝头。
我不堪受辱,在枕头下偷偷藏了一把匕首,等到下次他靠近我时就杀了他。
我受了伤,使出全力举着匕首却没能刺进他的身体。
自知报仇无望,绝境之下遂选择自戕。
可惜,这一世我还没报仇,没看见裴家避开上一世结局,没能确认他是不是裴知琅,就要窝囊地死了。
上一世的遗憾和不甘,这一世更甚了。
19
再次睁眼,我是被吵醒的。
恍惚中,我听见了裴知琅的声音。
他一声声唤我的名字,让我别睡。
等睁开眼我才知道,原来背着我在林间行走的人是裴知珩。
而我在不知不觉中流了泪,浸湿了他单薄的衣衫。
他声音有些嘶哑急切,喘着粗气:「楚卿卿,你醒醒,千万别睡……」
呼吸间痛入骨髓,我寻回一丝理智搭话:「你不是走了吗?怎么会在这儿?」
下午他生气离开营帐,应该是回城了才对。
我转头看了四处,黑魆魆的,仅他和我。
这个地方极远又隐蔽,他是怎么找到我的?又是如何打过那群山匪的?
我听见他松了一口气,说话的语调也轻松不少,可语气仍旧是欠他八百吊钱似的:
「我乐意。」
我没精力和他拌嘴,转而问道:「对了,阿嫣没事吧?」
他张口就责骂,双手却紧紧揽着我膝弯:「楚卿卿,你自己命都快没了,还念着别人。孤身犯险引开土匪,你倒是仗义得很。我若是没及时赶来,就算你有九条命都不够死。」
「多谢你了。」想了想,我还是决定解释一番,「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我们镖客最讲究的就是信誉。既然崔家雇用我,我就有义务护好崔嫣的安危。」
那时我倒是没想这么多,只知护好崔嫣是我的责任。
再加上我有武功傍身,习武之人手握武器,就该保护弱者。
裴知珩没好气地反问道:「她的安危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比我的命还重要。」
他低低暗骂了一句:「狗屁的信誉。你觉得崔嫣的命重要,我却只知道你的命也只有一次。真是愚不可及。」
我想我一定是烧傻了,心头竟开始委屈起来,就连说话也带着一丝哭腔:「裴知珩,我还受着伤呢,都快疼死了。你就不能说点好话哄哄我?」
他话不饶人,语气却好了许多:「疼死你算了。好话没有,骂人的话我这儿一堆,你爱听不听。」
或许他只是想用争吵的方式,让我保持清醒。
这样一想,我心里舒坦多了。
我趴在他肩头,浑身发寒,耳畔风声渐紧,脑子开始不听使唤,自顾自说起胡话:「说实话,你和他除了长得一模一样,其他的一点儿都不像。不如他儒雅温良,不如他学识渊博,也不如他待我好……你说……我怎么会将你认作他呢?」
「裴知珩,你到底是不是他?」我摇摇昏沉的头,一股浓烈的思念冲破桎梏,化作一滴滴眼泪,「我好想他。若是他在这儿,一定会唱曲儿哄我。」
一直缄默不言的他,突然厉声开口:「他是谁?」
「他是我……」
因着声音嘶哑微弱,「夫君」二字被风湮灭,也不知他听清没有。
可我实在疲惫,已经没力气再说一次。
裴知珩沉吟片刻,愤愤开口:「不就是唱曲儿,有什么难的。小爷我也会,一定比他唱得好听。」
「看在你受伤的分上,我勉为其难给你唱一次。」
说完,他小声嘀咕:「真是见鬼,看见你受伤,我竟莫名其妙心疼得紧。」
许是没有得到我的回应,他微微回过头来看我:「楚卿卿,你在听没有……」
眼皮太过沉重,我闭着眼本能地张了张嘴,却没听见发出任何声音。
万籁俱寂的林间,他低沉如玉的声音缓缓响起,唱着抑扬顿挫的熟悉词句。
曲调悠扬婉转,是一首临安小调。
20
数日后醒来,我已经身在崔府。
喝药时,听崔嫣说起当日的事情。
她在回城的途中偶遇裴知珩,便告知他山匪一事以求相助。
他知晓后吩咐白术送崔嫣回城并搬救兵,自己则单枪匹马赶来救我。
等众人找到我们时,他已经背着我走了三里地。
在我昏睡期间,官府已经着手调查山匪的来历。如我所料,他们并非山匪,而是一群伪装成山匪的死士。
他们被抓后全都服毒自尽,幸好还留了一个活口,但那人嘴硬得很,什么都不肯说。
另外,崔嫣也已经转告裴家两位郎君,裴家即将发生意外。
我靠在床头搁下药碗,忐忑道:「他们信了吗?」
若是信了还好。
若是不信,只怕会认为我挑唆裴家和太子的关系,议论太子更是大不敬。
崔嫣递给我一颗蜜饯:「当时裴二郎只说了两个字。」
「荒谬?」我试探地说完,将蜜饯放进嘴里。
她轻笑一声,而后学着裴知珩的口吻道:「我信。」
蜜饯化开嘴里的苦意,甜丝丝地沁入心底。
「他就不怀疑我是随口胡诌的?按照他的性子,应该不会信我才对。」
「当时我和你一样疑惑,便问他原因。他说直觉。」
直觉。
一如我的直觉告诉我,他就是上一世的裴知琅。
我虽不清楚他为何要以裴知琅的身份活下去,但那晚他唱的熟悉小调,让我彻底断定他就是我的夫君。
我喜不自胜,赶忙问道:「他现在何处?我想去见他。」
崔嫣略一思索:「估摸着在牢狱审讯刺客。旁人审了几日都问不出来什么,裴二郎便和他爹自荐要亲自去审。他素来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我看多半是为了你。」
待她说完,我立即掀开被褥下床穿衣,不想动作太大牵扯到伤口,痛得我呼吸一滞。
崔嫣见我伤未痊愈,便打算同我一起去牢狱。
她眼中似有星辰闪烁,一脸兴奋劲儿,分明是想趁机去见裴知琅。
我看破不说破。
出府时遇上崔夫人,她面色和蔼地询问我的伤势,还给我放了几日假,叮嘱我多多休息。
21
牢狱重地,闲人免进。
我本是进不来的,但好在有崔嫣和裴知琅的担保,一切顺利。
在狱卒的带领下,我沿着阴森的甬道往前走。
远远便听见男子凄厉的惨叫声,紧接着传来裴知珩低沉的声音:「不肯说?我可不像他们手段温和,多的是折磨人的法子,一定叫你想死不能。」
狱卒在一道栅栏式铁门前停下,让我在门外等候。
门内便是审讯犯人的地方。
刺客四肢被铁链缚住,衣衫几乎被鲜血浸红。
他被两名狱卒死死按在桌案上,丝毫不能动弹。
桌案对面摆满锃亮的刑具。
裴知珩背对着我,修长无瑕的玉手在刑具上一一掠过,最后挑中一把匕首,握在手里把玩一阵后,随手往空中轻轻一抛,准确无误地握住手柄,猛地将刀刃刺进刺客的右手背。
匕首穿透手掌,霎时热血四溅。
对面的刺客咬紧牙关,痛得浑身发颤,喉间发出痛楚的呜咽声。
裴知珩又拿起另一把匕首:「啧,方才那一刀不小心刺歪了,竟连你右手的筋骨都没斩断。你放心,下一刀我定瞧准了再动手。」
十指连心,我仅是旁观都觉得痛入骨髓,不觉移开了眼,握紧手心,想起了上一世饱受酷刑的他。
刀还没刺下去,刺客已经受不住,哆哆嗦嗦地开口:「我……我说……是太子。」
上一世,太子赵行哲和赵冀争夺皇位,不少人因此陷入党争无辜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