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还没开门,他忽然看到小区里,不远处路灯阴影处站着的那道身影。
林涛冲他咧嘴笑了笑,用口型无声地说:「女朋友?」
他如坠冰窟,像是从幻梦中清醒过来。
然后对何知舟说了那些,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恶心的话。
如他所愿,接下来的两年时间,小姑娘都没再联系过他。
俞晚星走到路灯下,面无表情地看着林涛。
对方啧啧感叹:「对小姑娘这么下得去狠手啊,她不是你女朋友吗?」
「缠着我甩不掉而已。」
俞晚星不想在他面前提何知舟,冷冷地问,「你有什么事?」
林涛摊开手:「没钱了儿子,给你爹点钱花花。」
「要多少?」
「五十万。」
俞晚星抬步就走:「你疯了吧?我哪有那么多钱。」
「那小姑娘,对你忠心耿耿的,卖掉不就有钱了吗?你爸我有门路。」
林涛在他身后嘿嘿直笑,「或者你跟我走,我兄弟在做生意,用得上你这个高材生。」
俞晚星心里很清楚。
什么生意,无非就是传销一类的违法勾当。
但他还是去了。
不想让林涛打何知舟的主意。
也想……有没有可能,找个机会,彻底摆脱掉他。
后面的半年,俞晚星几乎过着地狱般的生活。
白天上班,晚上跟着林涛四处跑。
那些城市霓虹灯光下找不到的阴暗角落里,有无数赌场、传销窝点、囚禁女孩的地狱……
他收集证据,然后报警,把林涛送了进去。
被押走前,林涛努力偏过头,冲他低声道:「儿子。」
恶心过后,俞晚星以为自己解脱了。
他想回去看看何知舟,可一打开手机,就看到她新发的朋友圈。
两张电影票,角落里露出的明显是年轻男生的手。
俞晚星一瞬间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她本就是个聪明又漂亮的小姑娘,喜欢她的人绝不在少数,怎么能奢望,她永远永远在原地等着自己呢?
俞晚星去了北京工作。
直到听闻何知舟母亲的死讯,才赶了回去。
他灵魂里永恒的缺失,似乎只有她的拥抱才可以填满。
那天晚上,他陪着她庆祝论文发表,两个人都喝了点酒。
一时情难自禁下,他吻了她。
很冒失的一个吻,在没确定恋爱关系的前提下,显得如此不礼貌。
送何知舟回去后,他拿出手机,编辑短信。
可才打出「我也喜欢你」五个字,耳畔就传来再熟悉不过的嘶哑声音。
「儿子,把你爸送进牢里,你倒是过得很好啊。」
林涛只是从犯里的小喽啰,没有经手核心业务,判得不重,已经放了出来。
他出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亲手把他送进去的俞晚星。
「你知不知道我在里面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倒好,在外面和小姑娘甜甜蜜蜜的,出卖你老子是吧?」
「那小姑娘我认识,咱们这么多年的邻居了嘛,叫什么,何知舟?还是个大学生呢,牛逼啊。给她起个花名叫舟舟,送去你红姨那里,肯定能卖个好价钱的,对不对?」
被他毒蛇般幽冷的目光盯上,俞晚星忽然觉得绝望。
他的人生就是这样,因为身体里流淌着林涛的血脉,所以一辈子都斩不断和他的联系。
凡是靠近他的人,必然会受到牵连。
俞晚星忽然低吼一声,往前,猛地把林涛扑倒在地,恶狠狠揍了两拳。
打完后,他扣着他的肩膀,一字一句道:「我跟你走,你要赚什么钱,我帮你。」
「不要打她的主意,不然我们同归于尽。」
林涛吐出一口血沫:「行,明天下午就跟我走,手机别带,别想耍什么花招。」
俞晚星回了趟老家,把手机放回老房子的抽屉里。
他什么也没拿,就带走了高二那年,何知舟绑在他手腕上的那根发绳。
然后去找她,说了很多自己都不能再回想的话。
傍晚的风化作无数利刃刀片,一寸寸切割他全身的每一寸皮肤。
幻觉里他鲜血淋漓,但不能向她伸出手。
何知舟穿了条很漂亮的裙子,脸上是精心画过的妆,大概还以为他是来表白的。
俞晚星心痛得快要死去,可还是保持着面无表情的样子:「别再纠缠我,我要结婚了。」
她眼睛里的月亮像是一瞬间就碎了。
后来,在那个凄冷的冬天。
他主动站出来,替秘密窝点里的警方卧底顶了罪。
被扒光衣服,拉到小院里,一点点割开血管放血。
大概是他脸上平静的表情太刺眼,那群人不爽地拿出针管:「妈的,一个叛徒还这么嚣张。」
「正好,国外传过来的新品,还没试过人体上限,就拿他试试吧。」
他们给他注射了翻倍剂量的药剂,在极致的痛苦里,俞晚星感受到生命一点点地流逝。
小腿上的剧痛,也许是院子里那两条看家护院的狼,在啃吃他的血肉。
不过也没关系。
这一次,足够足够,判林涛死刑,再端掉整个违法窝点。
他也算死得其所。
他想起高中时,何知舟在语文课上学了古诗,他骑车带着她,她就缩在他怀里,点着脑袋背:「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不过,你已经是星星,我只好委屈一下当月亮了。」
俞晚星死的这天,夜幕漆黑。
无星也无月。
12
「警方那时候通知我去领他的遗物……也不能叫遗物吧,就是一根头绳,红白波点的,已经脏兮兮的了。」
我哥看着我发红的眼睛,忽然明白过来,「是你的东西,是吗?」
我迟滞地点点头。
那时候流行大肠发圈,小镇上有一家精品小店选的款式最漂亮,每次一到货就被销售一空。
价格也一高再高。
我抢不到,跟俞晚星抱怨了两句,隔天他就买来送我。
「帮精品店的老板搬了点货,她让我带一个回来。」
他把那个柔软的波点发圈递到我手上,「拿去吧,儿童节礼物。」
发圈在我头发上绑了大半年年,直到橡皮筋松松垮垮地断裂,变得没有弹性。
除夕的时候,我和俞晚星出门放烟花,又在他手腕上缠了两圈:「新年礼物。」
他低头看了一眼,笑得弯起眼睛:「这么草率的礼物吗?」
「不要就算了。」
「要啊,你送什么我都要。」
他说着,抽出新的烟花棒递给我,「新年快乐,舟舟。」
……
不能再想。
我用力地深呼吸,试图驱散心口一阵阵涌上来的闷痛:「你有没有见到……俞晚星?」
「没有,他的尸体没能留下来,做完新型药物的极限实验后,就被那群人拉去销毁了。」
我哥说着,嗓音里带了些哽咽,「他什么也没留下,我只能把那根头绳放在他的墓穴里。」
他用的词是,销毁。
那一瞬间,我脑海闪过无数画面。
十四岁那年,我坐在老式自行车的前杠上,脊背突出的两片蝴蝶骨,靠着他温热的胸膛。
十八岁高考结束后,借着吃饭庆祝的机会,偷偷碰过他的手。
后来他在学院里,当着那么多老师的面,毫无保留地护着我,手臂贴着我的手臂。
还有那个唯一仅有的吻,纯洁到只有嘴唇的触碰,我和他的心跳却都快得不像话。
最后一次见面,他站在我面前,神色冷峻又轻蔑地告诉我,他要结婚了。
所有有关俞晚星的记忆里,无论我的情绪是爱是恨,至少他心跳尚存,是活着的。
身体里的血液好像一瞬间结了冰,又在下一秒顷刻融化,在身体的每一寸血管里沸腾翻滚,奔流不息。
耳畔有无数来自记忆的回响,以至于我很久才迟缓地开口:「为什么,当初不告诉我?」
「他站出去顶罪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就是,不要让你知道。再加上那时候你学术上进展不顺利,整个人都变得崩溃,如果再加上这消息的刺激,我怕你想不开啊。」
我哥轻声说着,攥住我一片冰凉的手。
「其实一开始他不答应你的表白,我也挺生气的,直到后来见过他爸,才知道,他不答应你是在保护你。人非圣贤,终究不能完美地控制自己的言行,所以他三番五次心软,忍不住对你好,导致你总是不能彻底死心。我是挺不满的,却也不能怪他。」
「生在那样的家庭,是俞晚星的不幸,不过好在,林涛四年前就已经被枪决了。」
后来他又说了很多很多话。
我始终没有回应。
关于俞晚星的记忆太多了,多到我在浩如烟海的大脑中反复回想打捞,却怎么都想不到尽头。
只是一刻不停地流着眼泪。
好像永远都停不下来。
到最后,连我哥也挤不出什么安慰的话了,就只是坐在我对面,静静地陪着我,看窗外的天色一点点变亮。
我哑声道:「你回去吧,嫂子和云云她们该醒了。」
他满眼担忧地看着我:「可是我担心你,舟舟,不要想不开。」
我摇了摇头:「没事,这么多年不都是一个人过来的吗?」
「我不会想不开,俞晚星也不会希望看到我寻死的。」
我哥轻轻叹了口气,片刻后,迟疑地问:「你想去……看看他吗?」
13
俞晚星的墓碑立在隔壁镇的陵园里。
原来这些年,他离我从来都不遥远。
只不过我不知情。
就像从前,我的无数次表白,任性骄矜,也不过是在依仗他不敢说出口的厚重心意。
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他比我更先交出真心,并且义无反顾地坚持了好多年。
我做了许久的心理准备,才下定决心去看他。
然后在陵园外的花店里,买了一束白玫瑰。
毕业那年他怎么都不肯接我的花,如今倒连拒绝的权利都没有了。
天气晴好,我踩着青石台阶步步向上,终于看到了墓碑上的黑白照片。
竟然是他十八岁那年,我用新换的手机拍下的那张照片。
我把白玫瑰花束放在墓碑前,顺势坐下。
地面已经被太阳晒得温热。
若非万不得已,俞晚星总是舍不得我受一点委屈的。
生前身后,都是如此。
「不知道你究竟喜不喜欢白玫瑰,不过就算不喜欢,也不能再拒绝我第二次了哈。」
「俞晚星。」
我轻声开口,「其实我猜到了,你的名字来自你妈妈,对不对?」
「我一直在等你亲口告诉我,可目前看来,到死也等不到了。」
那也没有关系。
百年后黄泉相见,你有什么未出口的话,那天没发出的短信后还想再说什么。
你再告诉我也不迟。
我已经坚持了好多年,坚持到那一天也很容易。
「我一直很不讨我爸妈喜欢,我哥对我再好,我始终心存怨怼。」
我摊了摊手,「你看,我确实就是这么一个糟糕的人,不能以德报怨,不能用宽大的胸怀原谅这种不公平的对待。大家都劝我,说起码他们没有虐待我,也供我上学和吃穿,我这样斤斤计较,显得很不大气。」
「可你从来没有这样想我。」
从十四岁起,我没有从父母那里得到的,全都是你来补给我。
就算你从来不肯答应我,又让我怎么相信,你不喜欢我?
「不过现在好了,我已经成熟很多,不会再乱发脾气。学校里有些刺头学生,比我当年还难对付,我也只会跟他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学院里已经把名单递上去,不出意外的话,我明年就会是副教授了。」
「同事们都说,我工作能力很强,性格也很好,他们还张罗着给我相亲。」
「可是他们讲的那些需要苦心经营、互相迁就的婚姻,我觉得好无趣,一点也不期待,所以全都拒绝了。」
我坐得有些腿麻,默默调整了一下姿势。
然后探出手,指尖轻轻掠过墓碑上的照片。
冰冷又坚硬的触感,是不是就是俞晚星临死前,最后的感受呢?
我想到自己二十岁生日那天,我和俞晚星还没有彻底闹翻,我哥去外地参加竞赛,是他提着蛋糕来陪我过的生日。
当时我对着蜡烛许愿,想去北欧,想在极光的映衬下看星星。
然后一点也不矜持地问俞晚星:「你要不要陪我去?」
他笑着说:「都听寿星的。」
「那时候你就预料到,我们去不成了吧?」
我眨掉眼尾的泪水,轻声道,「也没关系,我一个人,总也有机会替你去看看。」
离开陵园后,我哥打来电话,问我人在哪里。
「你嫂子最近心情好,做了点牛肉酱,让我寄给你。」
我低声说:「在老家。」
他沉默片刻。
「你回去看俞晚星了?」
「嗯。」
「要不要我回去陪着你,舟舟?」
「不用。」
我揉了揉眼睛,「没关系,老房子已经在拆了,我吃碗馄饨就回家了。」
电话挂断。
已经是华灯初上的傍晚。
小镇这几年发展迅猛,四处起高楼,建商场,已经远不如十五年前那样落后。
我循着记忆里的方向找了很久,没找到书店和小精品店,也看不到那家我和俞晚星吃过很多次的馄饨摊子。
最后,只在一家连锁加盟的店里坐下,要了碗红油抄手。
才吃了几口,就辣得鼻尖冒汗。
店里客人不多,老板坐在旁边,同我寒暄几句,竟然就此聊了起来。
「……哦,你说那个馄饨摊子啊,那是我爸退休了闲不住,出去摆的。」
他点了根烟,有些出神,「但是前年冬天,他没挺过去,人走了。」
我捏着勺子的手无声收紧:「抱歉,节哀。」
「没事,两年了,我也走出来了。何况人总要死的,再过个二三十年,就轮到我了,到时候不知道我女儿肯不肯接手我这个店。
他吐出一口淡白色的烟雾,缓缓道,「这地方,这些年变化太大了。」
「我之前让他别出去摆摊了,他还不乐意呢,说自己手艺好,老邻居都喜欢吃。什么好多年前有对学生小情侣,总是去光顾他的摊子,那男孩每个月还给他偷偷塞钱,让他在每次女孩去吃馄饨的时候多盖一勺肉馅。」
「我总嘲笑他自恋,但又不得不承认,他手艺确实好,我做不出来。」
「可惜啊,都回不去啦……」
我整个人僵在桌前,后面的话再也听不进去,直到老板有些慌乱地急声问我:
「诶,姑娘你怎么哭了?这抄手太辣了?不该啊,我调过辣椒面比例的……」
我抽了几张纸巾,狼狈地捂住脸,摇头说没事。
从饭馆里出来,我又回了老房子一趟。
那边已经拆得差不多了,地上只剩残留的砖块和木板。
分不清谁家是谁家。
我坐在满地废墟里,拿出啤酒罐,遥遥与丝绒般夜幕中点缀的星辰碰杯。
「那么早就喜欢我了,你这个心口不一的骗子。」
我喝着酒,装作没发现自己通红的眼圈,和怎么都擦不尽的眼泪。
「下次见面的时候,记得把谎话说得再漂亮一点。」
醉意上涌,我好像回到了十五年前。
十四岁的我和俞晚星弓着腰坐在矮桌前,骨汤冲开虾皮和紫菜,滚烫的肉馅盖在馄饨上,热雾掩盖一切。
我也因此没能看清,他始终望向我的眼神。
后来,余生几十年。
我再也没碰上那样的馄饨摊。
再也没有见过疾风骤雨的夜里,唯一仅有的一颗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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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自觉心动:陷入热恋的我们
巧克力阿华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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