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论奸臣的自我修养

论奸臣的自我修养

凤舞天下,我为凰

勤王之军攻破殿门后,丹丘亲手给我端来了鸩酒。

「白绫价贵,此酒与你最相配。」

相配?是因为一样毒吗?

我最爱的男宠,用最深情的目光,灌我喝下最毒的酒。

我是女公子姚畹,亦是大梁第一奸臣。

今上杀舅辱母,坑害臣子,引得朝野沸腾,怨声载道。

我是帝师,教不严,师之惰。

皇帝是暴君,那我就是奸臣。

大梁的忠臣义士,不好弑君,就打算诛杀我这个奸臣。

我蝉联京城暗杀榜首位多年,却依旧活得风生水起。

直到,他们献上丹丘……

丹丘入府的第一天,就将匕首贴在了我的颈上。

「温柔刀,刀刀致人性命,大人纵横朝堂多年,竟不知这个道理?」

我当然知道。

躲在暗中的侍卫,一箭射落了他的匕首。

下人们鱼贯而进,将他里外搜查了一遍,翻出了两包毒药,三根毒针,另暗器数枚。

「大人为何不杀我?」

我怜爱地摸了摸他的俊脸:「就当我贪慕你的美色吧。」

此后三个月,丹丘被我囚在后院,每天都会上演一出刺杀大戏。

他杀,我放。

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直到那次,他一改往日的冷淡,凑上前要亲吻我。

我怔住。

一时不察,被他一吻落在脖颈处。

下一瞬,细密的刺痛感传来。

暗卫将他打倒在地,他吐出一摊血,及藏在嘴里的刀片。

我捂着涓涓流血的脖子,到底还是没有杀他。

当夜,他被绑住手脚,押到我床上。

「要杀便杀,吾宁死不受辱。」

一碗安神茶下肚,他在戒备和屈辱中,不情不愿地闭上了眼。

他做梦也没想到, 我只是想看他睡觉,并不打算跟他睡觉。

屋内烛火轻晃,我坐在床边托腮看他。

迟疑地伸出手,一点点划过他的脸。

真的很像!但又有哪里不像。

譬如眉毛更浓一些,鼻子更挺一点,下颌蜿蜒至喉结的线条,也更流畅硬朗。

他是个真正成年的男人,那人,只能算少年……

丹丘醒来时,我趴在床侧浅寐。

他手脚的枷锁已经被我解开,那等大好时机,我以为他定会杀我。

谁知他的手落在我脸上,竟是帮我拭去眼角的泪。

「原来大人也会哭的这般伤心,是梦到了心上人吗?」

「一个跟你长的很像的人。」

「大人不杀丹丘,是将我当做替身了吗?」

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告诉他:「若愿意一直跟在我身边,你之所求,我必成全。」

「大人知道我所求为何?」

「你求——暴君下位,江山易主。」

「……」

2

我是个奸臣,这话不只是迁怒。

今上萧晋继位后,国舅被凌迟而死,是我亲手递的刀。

太后除服散发,赤脚投缳于冷宫梁下,是我亲手备的白绫。

就连诛杀朝臣的诏书,都是我亲笔所写……

我是陛下最看重、最依赖的恩师。

他所犯下的罪孽,全都有我一半。

世人称我们为豺狼虎豹,一对恶人师徒。

丹丘不信我会帮他推翻萧晋,可除了信我,又没有旁的法子。

最后只能放弃刺杀行动,暂时臣服于我。

时间久了,京都无人不知,我得了一名新宠。

就连皇帝,都要我把丹丘带进宫看看。

丹丘觉得时机到了,暗戳戳地准备刺杀的家伙什儿。

「宫门一道检,殿门一道检,九门步军、巡防营、禁军……层层盘检下来,连你穿了几条亵裤都摸清楚了,你确定,要带这些东西进去?」

他面色一变再变,默默掏出了匕首、钢针、毒药……

进入宫城后,我明显感觉到丹丘的情绪变化。

我把手搭在他紧握的拳头上,他眼底的阴沉瞬间敛去。

「若想不在御前露出破绽,千万别抬头,你的眼睛里,写满了仇怨。」

丹丘身子一僵,果真将头垂下。

我忽而有些索然,他该是多恨萧晋,才会如此果断地,低下他一贯高贵的头颅……

面圣还是出了问题,因为皇帝发病了。

未进殿门,就听到里面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

推门而进,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我踩到异物,低头一看,竟是一滩内脏。

我喉头生紧,一把拦住身后的丹丘,状若自然的往里走。

越深入,地上的断肢残躯越多。

萧晋就倒坐在地上,明黄色的寝衣,满是血迹……

他听到动静,猛然抬头,眼中是骇人的狠厉和疯癫。

看清是我之后,才渐渐恢复平静,露出茫然而愧疚的神色,喃喃道:「师尊来了,吓到师尊了……」

我强忍着不适,踩着血污走到他面前。

「无妨,陛下可是又犯病了?」

他见我近身,忙埋首靠在我肩窝:「师尊唤我雀奴好吗?你好久没这样唤我了。」

脆弱的哀求声,像极了一个无助可怜的孩童。

任谁都难想象,就在不久之前,他刚屠杀了一殿的宫人。

萧晋的嗜杀之病,从继位后就有了。

在我的规劝下,他答应会控制情绪,减免发病的情况。

本来已经好多了,怎会突然又开始嗜杀了?

我将手扣在他的太阳穴,轻轻揉按:「雀奴不是答应过为师,不再随意嗜杀了吗?」

他贪恋地阖上眼,说出来的话却让我心中一凌。

「谁让师尊有了新人,雀奴不是你心中第一要紧之人了,只要想到这个,雀奴就想杀人。」

我不着痕迹的挡住身后的丹丘。

自以为做的隐蔽,萧晋却突然暴起,眼中又燃起疯戾,抓过地上的剑,就朝丹丘刺去。

变故太快,我来不及多想,本能地去抓剑柄。

「大人!」

「师尊!」

手心被割破,翻出一层皮肉,浓稠的血滋滋往外冒。

丹丘震惊过后,果断地撕下衣摆,缠在我手上。

我疼的咬破了舌尖,强令自己冷静下来,因为殿中还有一个疯子。

萧晋轰然跪坐在地上,抱着我的腿忏悔。

「雀奴错了,伤了师尊,不若你也砍我一剑。」

我倒是真的想砍,但不能。

「为师没事,只是今日不能留下陪雀奴了。」

「师尊生气了,不要我了?」

「怎会?雀奴也知道,为师是提笔篆书的文人,手就是我的性命,你也不想为师,变成废人吧。」

「那就留在宫里,宫里太医这么多,治不好师尊,朕要他们全部陪葬。」

我额角布满了冷汗,强撑着继续哄。

「宫廷祖制,没有外臣夜宿宫城的规矩。」

他还要说,我只能拿出杀手锏:「雀奴再劝,为师就真的生气了!」

他果真怕了,不再劝我留下,却拨了一队太医给我。

我不好推迟,借着气势,叮嘱他厚葬死去的宫人,近日不可再肆意屠杀云云。

他都一一答应了。

至于丹丘,他眼中的狠厉一滚再滚,终是没再动手伤他。

「方才殿中只你我三人,为何阻我杀他?」

回去的路上,丹丘冷着脸问我。

「杀了他之后哪?」

宫禁森严,一旦弑君,首先就逃不出皇城。

便是逃出去,杀了萧晋,大梁无主,谁来继位?

他哑口无言。

「你们这些人,总想着推倒暴君,杀了奸臣,死一两个人容易,我大梁江山的未来,又该何去何从?还是说,你们弑君,是为了篡位。」

这话似乎侮辱到了他,他咬着牙说不是。

后来越想越气,干脆跳车而去。

我用完好的那只手,掀开车帘,惊觉外面竟下起了小雨。

他的背影穿梭在朦胧烟雨中,萧索不已。

我忽而想起,与他初见时,也是恰逢雨连天。

那时候,他还不叫丹丘。

「某终州怀瑾,见过姚畹女公子。」

……

我父亲是文官之首,总想替我找一位最具才学的夫婿。

怀瑾出身北方士族之首,三岁识文,七岁能诗,十二岁就才名传至京城。

连先帝都有所耳闻,让怀家家主携子入京赴宴。

那年我才八岁,见怀瑾生的好看,总角上还簪了花,跑到他的席位上去扯。

他被我闹的狼狈不堪,宴上君臣却哈哈大笑。

宴席结束后,我就多了一个未婚夫。

此后,怀瑾随父返乡,我二人再未谋面。

我对这位便宜未婚夫,根本没什么记忆,只当是陈年的一朵「烂桃花」。

直到十一年前,先帝身体抱恙 ,江南士族叛乱,京城岌岌可危。

未免后顾之忧,皇族贵胄和世家亲眷出京避难。

路上虽不太平,可皇子们的课业不能耽搁。

叛军主要瞄着皇族追杀,同行的文官多半殉难,其中就有我父亲——太师姚兰之。

彼时我刚过及笄之年,临危受命,换了一身男装,束了发髻,代父授课。

黄梅雨季,阴雨连绵。

我们躲在偏陋的屋舍下,虽读着书,心里却满是戚惶。

为了振奋人心,我讲了一篇《楚辞.远游》。

「仍羽人於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

「丹丘,乃传说中神仙所居之地,能昼夜长明,驱散无穷黑夜,为师同诸位,也定能挨过眼前的黑夜,等到曙光来临!」

「女公子讲的好!」

那人迎着漏夜疏雨而来,手中的灯火,霎间点亮了整个黑夜。

「某终州怀瑾,见过姚畹女公子,如今京城叛乱已平,奉命迎各位回宫。」

怀瑾的到来,当真如黑夜之长明灯,让我一记多年。

我们夫妻俩,终是见面了……

我并未随着队伍回京,而是扶柩南下,将父亲的尸骨带回老家安葬。

分别的时候,怀瑾奉上了他亲抄的悼文,让我节哀。

父亲一生文人风骨,捍卫皇室尊严而死,对他而言,也算死得其所。

我虽难过,但尚可支撑。

「子瑾会代行晚辈礼,为姚伯父缌麻三月。」

「缌麻」,乃女婿为岳父母服丧之礼。

他这话,俨然把自己视作我姚家半子了。

我见他如玉的面上,难得露出绯色,莞尔应了声好。

帆船离岸,我还能看到他伫立远望的身影。

江水汤汤,衣带扬扬。

我手里握着他写的悼文,字迹隽秀飞扬。

若是阿父还在,定会赞他是个好风采的儿郎,实乃佳婿……

当时年少,我的确短暂憧憬过,终州最有声望的少年郎。

却也只是憧憬,谈不上有多喜爱。

可怎么也没想到,不过三年时间,曾经的天之骄子,会跌落泥潭。

更没想到,我在他最潦倒无助的时候,动了心!

先帝殁于士族叛乱,皇族流散在外,不知死活。

各地勤王之师为了师出有名,另外扶立了宗室子为帝。

谁知后来叛乱平息,怀瑾将幸存的三名皇子,平安护送到了京城。

这下子,不仅新帝尴尬,三名皇子的处境更是尴尬。

扶立新帝的士族,把控朝廷,将皇子们封为亲王,名为荣养在京城,实则圈禁。

没多久,死的死,疯的疯,只剩下凌王萧晋。

就在朝野揣测,凌王何时也会悄无声息的薨逝时,他竟逼宫谋反,将新帝射杀在龙椅之上。

「朕乃先帝之子,承继皇位乃国之大统,之前的错误,是时候该纠正了。」

萧晋占据大义名分,再加上他的雷霆手段,朝野虽有不平,但到底没再反对。

本以为他继位之后,会拨乱反正,肃清大梁历经三年的动乱。

不曾想他称帝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大肆屠杀扶立他的功臣。

以怀氏为首的士族,皆被抄家下狱,但有求情者,当堂斩杀……

我刚出孝期,就收到了无数言官的信函。

「卿昔日教导新帝于乡野,有师生之情,患难之义,望速速归京,陈情于殿前,免朝堂之浩劫……」

我赶去京城的时候,正撞上怀家男丁,被押往刑场。

据说萧晋念在怀瑾,当年护送入京的旧情,特饶他不死。

可怀家百余口人,独他一人苟活,岂非生不如死?

怀瑾素衣孝服,一路丧歌相送,路人皆称之为孝烈。

我站在人群中,却能感受他蚀骨的伤痛和仇恨。

果不其然,怀家满门被屠之后。

他就单枪匹马杀去了宫城。

「以你一人之力,根本闯不进这皇城,更报不了仇。」

「路虽远,行则将至,事虽难,做则必成,左右,不过是一条命……」

他曾光彩皎洁的眸子,没有故人重逢的惊喜,只剩一腔悲怆的孤勇。

初见他时有多风光,如今就有多狼狈。

可那份宁折不弯的孤勇之气,莫名令我心悸,伸手扶住他的臂膀。

「难道女公子也要阻我?」他眼中蓄上了失望。

「不,既然一人独行艰难,两个人该会好些吧,我与怀郎君一起,你要相信,世事并不全然无望,黑夜总会等到黎明。」

「……」

可属于怀瑾的黎明,并没有到来。

他自戕于午门之外。

我未出嫁,就成了寡妇。

我以为萧晋会株连我这个未亡人,他见到我后,却一路小跑,扑倒在我怀里。

「数年不见,恩师终于回来了,雀奴在这偌大的宫城,无一人可信,只有您在,我才最安心。」

我看着他眼中的依赖和信任,摸了摸眼角的血迹。

那是怀瑾的,尚余留着温热……

「好啊,此后臣便留在京城,只不知陛下,给臣什么官职哪?」

「自是帝师,我大梁,独一无二的帝师!」

……

八年的时间,萧晋成了昏庸无道的暴君,我成了祸国殃民的奸臣。

人人得而诛之!

没人敢娶我,我也不打算再嫁任何人。

无论是想巴结我的,还是想暗杀我的,都知道一个共通的秘密。

京都里,那权柄通天的女奸臣,有一个念念不忘的情郎……

在丹丘之前,我接收过无数名男宠。

或是眉眼像他,或是嘴唇像他,或是才情气质像他,或是身世性格像他……

但我知道,那些都不是他。

因为连我,都快忘了他究竟是什么样。

毕竟算上少年时,我们也统共只见了三面。

感情可真是奇怪啊,他死在了我情芽萌发的时候,以至于我的后半生,也只能爱他了!

我坐在石阶上淋雨,细密的湿凉感,会让我感到一丝真实。

「大人莫不是疯魔了?」

丹丘一边申斥,一边将伞撑在我头上。

绿石青苔,风雨伊人来。

我凝视着他的脸:「怀瑾~」

他先是一愣,而后狐疑的问:「那是谁?」

我摇头,没谁。

是不是的,已经不重要了……

丹丘去而复返,我便知道他是有了新的刺杀计划。

一月后是太后冥诞,此太后不是吊死在冷宫的那位,而是萧晋的生母杨氏。

萧晋当皇子时不算受宠,与杨氏相依为命。

在他被封凌王的那三年,杨氏意外暴毙,至于死因,模糊不明。

世人只知道,萧晋很尊崇亡母,将其追封为太后,迁居后陵。

每年的冥诞,他都会亲自去护国寺上香,斋戒三日……

日子渐近,丹丘外出的次数就越频繁。

那天,他刚进入内院,我就夺过侍卫的腰刀扑向他。

我是个提笔的文人,不通刀剑,更没什么招式。

只是莽撞的劈砍,皆被他轻松躲过。

我看着他游刃有余的身法,心底莫名生出一股戾气,攻势越发凶猛,大有同归于尽的意味。

最后,他一个侧踢,我手中的刀飞落在地。

「大人究竟什么意思?」

是啊,根本就没意思。

我捧着生疼的右手,沉默地离开了。

血色浸湿了棉布,黏到了手上,拆解的时候,越发的疼。

我拿过一瓶药酒,就要浇上去,却被一只大手挡住。

「大人不是最爱惜这只握笔的手吗?」

我看着突然闯进来的丹丘,不答反问:「你觉得,如今的我,还算是文人吗?」

他喉头滚了滚,没说话。

我轻嘲一笑,将整瓶药酒倒了下去。

「姚畹!」

我抹了抹眼角的泪花,不知是疼的,还是旁的。

「放弃冥诞那日的刺杀,你们成功不了的。」

……

大殿充斥着念经诵文的声音,我跪坐在蒲团上,心中却满是凄惶。

佛祖在上,若一个人不得已犯下了罪孽,还有回头的机会吗?

只可惜满目慈悲的佛像,也给不了我答案……

「恩师有心事?」

对上萧晋关切的目光,我只是淡然的摇了摇头。

「可恩师的气色当真不好,不如——」他似是想到了什么新奇的点子。

「听住持讲,今日寺中来了一批西域昆仑奴,能歌善舞,敲得一手好鼓,恩师陪雀奴一道观赏吧。」

我心中一紧,状若平静的婉拒:「佛门重地,怕是不太好吧。」

「无妨,左右母后也是喜欢热闹的人,若她在世,定是想一睹的。」

话说至此,再无相劝的理由。

我听到一阵鼓声,随之进来一群赤脚的人。

黑衣彩带,头戴昆仑奴面具,嘴里唱着某种神秘的歌谣……

我始终追随着领首那个昆仑奴,他击鼓奏乐,身上的彩带随着律动飞扬,令人眼花缭乱……

「好看吗?恩师看的这样着迷,连雀奴过来了都不曾发现。」

萧晋贴在我耳畔,彷如恶魔低语。

我手中的酒盏松落,一贯灵活的口齿,迟钝了几瞬。

借着捡杯子的空隙道:「番邦异族,总是有几分新奇的。」

他亲自端过酒壶,给我续满一杯:「如此,再让他们表演一段剑舞吧。」

说着,随手一指:「就由你来!」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正是领首的昆仑奴。

……

鼓点越来越密集,剑锋也随之凌厉。

我看着昆仑奴的脚步,在顺着鼓声,一点点向萧晋逼近……

「咚咚咚——」

我的心跳和鼓点契合,等到鼓声最急时,昆仑奴一跃而上,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上。

「小心!」

我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力气,纵身冲到了桌案前,一把抱住了昆仑奴的腰。

巨大的惯性,将我们连带着扑倒在地,翻滚了好几圈。

与此同时,一只破空而来的羽箭,射在了萧晋三寸之地的桌案上。

「来人,护驾,将寺庙层层围起来,朕要看看,是谁胆敢暗中行刺!」

侍卫蜂拥而上,一半将萧晋团团护住,一半追出去捉拿放箭的刺客。

我眼见身下的昆仑奴,还要伸手去够掉落的长剑。

拼劲了吃奶的力气,才压住他的手腕。

埋首到他脖颈:「莫要再动了……求你!」

我的眼泪,落在他额上的面具,滑落至他的眼皮上。

他怔住,沉沉的看着我。

最后悲愤的阖上双目,没再挣扎……

侍卫很快就抓到了行刺的人,萧晋下令将其关到廷尉抚司,受刑审问。

廷尉抚司是萧晋一手培养的爪牙,但凡活人进去,没有站着出来的……

「还有这些昆仑奴,也一道扔进去审审吧,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陛下!」

「怎么,恩师要替这些贼人求情?」

我尚未痊愈的右手,被攥出一层薄血。

「怎会,为师只是想求个恩典,让我一道去陪审,毕竟是想要谋害雀奴的嫌犯,我不亲自看着,怎会安心。」

他阴沉的面色,荡出一抹天真的笑意来:「恩师果真待雀奴最好了。」

「那是……自然。」

暗淡的天幕,下起了一场大雨。

风声雨声夹杂着,疯狂的「拍打」抚司的地牢窗户,听起来当真如鬼啸一般。

昏暗的审讯室里,架上了十余个木桩,上面都绑了人。

正中间那个,已经算不得是人了。

他的眼口,被血水所污,张不开了,十指也尽断。

卷起的裤管,可以看到膝盖处没有了肉,森白的骸骨裸露在外面……

他是被擒的刺客,拷打了半日之久,命去了大半。

主审的提督,是想杀鸡儆猴,让余下的昆仑奴们自动招认。

「事到如今,你们老实交代,也免得受皮肉之苦。」

「小人们……确实不敢欺瞒大人,我们只是按吩咐献艺,不知暗处为何潜入了贼人。」

那提督却不管这些,对着刑官点点了头。

下一瞬,说话那人就被上了刑具,凄厉的惨叫声,响彻整个地下牢房。

「帝师金尊玉贵,这种腌臜地方,还是莫要久待的好,下官虽不才,审讯犯人,还是有些心得的。」

「大人的能力我自是信服的,可这些昆仑奴确实嫌疑不大,不知大人如何审讯,才能证明他们的清白?」

「这个不难,将我廷尉抚司的七十二道刑具,一一试过,便能见个真章了。」

中间那出气没有进气多的血人,也只受了十二三道刑法,就已如此,若是……

我转而看向角落处,他的面具早已经被摘了。

可进地牢这么久,始终不曾抬头看我一眼。

「领首那位昆仑奴的剑舞,我实在喜欢的很,他若确实无辜,大人把他打死或打残了,本帝师还真有些心疼。」

幸而我这些年花名在外,怜惜一个长相俊俏的昆仑奴,实在再正常不过。

那提督转了转手上的扳指:「帝师的意思是?」

「鞭笞四十,若能挨过,大人也算尽了职责,容本帝师带走,是死是活,权当大人卖我一个面子。」

「……好吧。」

我从廷尉抚司的大门走出来,笼罩着一身血气。

绵绵秋雨,路上一个行人都无。

府上的侍卫,在外面等候多时。

见我出来,忙递来雨具。

我推开了,指了指身后担架上的人。

「将他好生护送回府,告诉秦大夫,若治不好他,我也不活了。」

侍卫一愣,确定我神色并非玩笑后,忙声应是。

撑伞的撑伞,抬人的抬人。

转眼间,就将他安置到马车上了。

「大人不上车吗?」

我走到雨幕中:「不了,我想四处走走」。

「……」

我并未施刑,身上没有溅上血。

可还是觉得口鼻处,全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即便暴雨入注,有些东西,也是洗不干净了。

……

室内充斥着药草的气息,他昏睡着,趴靠在枕上。

手微微的握着,时不时的颤一下。

「姚畹……」

他忽而闭着眼睛唤了我一声。

「你怎么知道是我?」

「你身上的味道……我记得………」

我捏住袖子:「血腥的味道吗?」

「不,是兰草……幽谷出幽兰,春来花畹畹。」

记得守孝那三年,我与怀瑾虽未再见,却一直互通书信。

信末,他都是以一首诗结尾。

幽谷出幽兰,春来花畹畹,与我共幽期,空山欲归远。

我仰头,强撑着不让眼泪倒落。

「你终于承认了。」

「抱歉,畹畹……」

自见证怀氏满门被抄斩的惨况后,我就知道,萧晋和怀瑾,必须要死一个。

怀瑾总是要报仇的,可他一个罪臣之子,如何颠覆皇权?

我熟读书卷,知道心下三寸,不足致命。

所以怀瑾「死了」……

我给他建了坟冢,守孝三年,世人皆知我有一个忘不了的旧情郎。

我入了朝堂,成了帝师。

不是我要做奸臣,而是大梁,需要一个推翻暴君的由头。

有什么,比清君侧更合适的?

可为什么,怀瑾要回来?

他杀不了萧晋的,我在他身边蛰伏八年,没有人比我更懂他的狠辣与疯癫。

犹记得当年兵乱的时候,他还是个端方有礼的小皇子。

即便坐在最简陋的堂下,也清朗瞩目,品性高洁,一口一个「恩师」。

教不严,师之惰。

我既一日为师,就有责任引弟子走上正途。

若是不能,也该由我,拉他同下地狱……

京城的雨,一连下了半个月,最后在一场血雾中终结。

东市刑场挤满了百姓,即便淋雨,也不肯错过这场斩刑。

自佛寺那场刺杀后,廷尉抚司到处在京城抓捕拿人,数不清的官员折进其中。

时至今日,幕后主使依旧没有查出来,可京城却闹的风声鹤唳,臣民无不战战兢兢,惶恐万分。

是我,奏请萧晋,将佛寺逮捕的刺客,和一众昆仑奴斩于刑场。

一行人从囚车上被拉下来,各个不成人形,被差役拖到了刑台,蜿蜒了一路的血水……

我听到周围百姓的窃窃私语。

「先祖创立廷尉抚司,是为了伸冤断案,如今却成了朝廷的爪牙。」

「将人折磨成这样,尚未认罪,就判了斩首,今上,也太不仁德了。」

「小点声,廷尉抚司的耳目众多,官员都敢抓,何况你我?」

「听说是帝师请奏,诛杀这些人的,依我看,她才是最狠毒的。」

「真不愧奸臣之名,此女立于朝堂,实乃我大梁之不幸!」

……

我对四周的咒骂声充耳不闻,盯着刑场上的那些人看。

「今上滥杀无道,宠信奸邪……纵容私刑,虐杀我等………今日吾虽死,却依旧不服…」

刀落声断,染满鲜血的头颅一颗颗滚落。

百姓们都惊恐的避开了视线,我却目不转睛的看着,衣袍下的身躯,尽是战栗……

我强掐着虎口,一步步走回去。

路上百姓虽不敢当面咒骂,但眼中的鄙夷和怒视,毫不掩饰。

将进家门的时候,有一个小童突然从后面跑过,往我身上扔了一个臭鸡蛋。

「奸臣,坏蛋。」

身后的侍卫怒不可遏,当即要擒住他。

我却笑出了声:「稚子尚知廉耻正义,我大梁,何愁无望。」

「那这孩子?」

「放了他吧。」

我抹了一把脸,抬头望天,雨消云散,这场风雨,暂时过去了!

婢女要伺候我沐浴换衣,我将她们赶了出去,一头埋进了温热的池水里。

就在我觉得自己要窒息而亡的时候,一只大手将我捞出水面。

「姚畹,你想死不成?」

我大口大口的喘气,只见他惊怒的眸子里,还藏着不加掩饰的担忧。

「我以为你要杀我的?」

「那些人既进了廷尉抚司,就没命再活着出来,与其继续忍受折磨……」他沉痛的闭了眼:「倒不如死了痛快。」

有一缕湿发,沾到了我嘴角,他伸手替我拨开。

「我知道,你是想将事情止于此,不再让其他无辜的官员扯进来,你没有外界传言的……那般坏。」

酥酥麻麻的暖意卷上心头,有热意模糊视线。

我猛然扣住了近在咫尺的人,将他的头拉下。

我踮着脚,亲到了他的脖子,下巴,继而是唇。

最后,不轻不重的咬了一口。

他的手落在我腰间,抬落不是,声音又低又哑:「这是……干什么?」

「若有一日,我被千夫所指,刀斧加身,我希望,你能跟世人站在一起,谴责我。」

「……」

京城进入寒冬,随着天气变冷的,还有人心。

秋后的那场处决,并没有浇灭萧晋心头的怒火。

他的嗜杀之病,越发反复。

几个月下来,已经有六户官员被无故抄家流放。

散朝后,我被传召至御书房。

他应该刚发了一场火,地上都是散落的奏折。

宫人们跪倒一地,见我进来,如遭大赦般退了出去。

我弯腰,将奏折一一捡起。

大概明白他所气为何,上折的官员都在说年后春闱之事。

萧晋摔了一杯茶盏:「又是士族,究竟何时,朕才能将他们斩杀干净?」

萧晋恨士族。

十一年前,江南士族叛乱,让他这位皇子之尊,受尽了颠沛流离,饥惶恐惧,天家尊严扫地。

好不容易逃回了京城,又被士族操控,成了阶下囚。

我不知道那些年,他承受了怎样的折磨和痛苦,才会性情大变,但一定,非常人所能忍受。

所以他忌惮仇视天下士族,纵使是扶他上位的怀氏一流。

这些年,他废除了科考,就因为士族清贵,多出读书人,凡是参加科考且中举的,十之八九都是士族子弟。

士族子弟高居官场,很快,又会生成一股新势力,如春日之野草,烧之不尽。

可我想说,士族子弟也是靠十年寒窗,才博取功名的,不能因为畏惧士族,就一竿子打死所有人才。

再者,废除科举,那些寒门子弟,更丧失了入朝为官的机会。

长此以往,我大梁官场哪还有新鲜血液?

可这些话我并不能说,毕竟我的前夫家,就是北方士族之首。

「陛下可还记得家父?」

他一怔,继而点头。

「自然,姚太师是文官之首,赤子丹心,一腔热血,当年兵乱,诸多官员贪生怕死,四处逃散,只有他老人家,始终护持皇室,最后……死于贼人之手。」

「家父并非出自士族,他是寒门子,若非科举,他无法跻身官场,更不可能护持大梁皇室。」

他的手指,轻扣我捡起来的奏折:「恩师之意,是让雀奴重开科举喽?」

我俯身跪地一礼:「正是。」

年关那日,隆冬大雪,天气冷的不像话。

可我还是想出门看灯,往年都是我一个人,今次,倒多了一个丹丘。

他亦步亦趋的跟在我身后,虽不说话,我却觉得莫名的踏实。

就像漂泊在外的浪子,突然有了家人……

「夫人买点糖栗吧,新出锅的。」

看着小贩殷勤的笑脸,我点头,让他给我拿两包。

「多少钱?」

小贩看一眼我身侧的丹丘:「怎是夫人在问?不该是郎君付钱的吗?」

丹丘有些尴尬,掏出一锭银子给他,还说了句不必找了。

小贩笑着接过银子。

「这才是嘞,哪有男人让自家娘子付钱的道理?换成我家,小的早挨了几棍痛打,郎君一看就是个斯文的读书人,你家娘子心疼你,也该学些体贴人才是。」

谁能想到,昔年才名在外,以清谈闻名的怀家公子,也会有在街头被人数落的时候。

偏他还无处还嘴,硬生生的把脸憋红了。

不知是羞的,还是臊的。

我看的新奇,又递给小贩一锭银子,美其名曰:帮我教育郎婿。

我们找了一处酒楼坐下,二楼靠窗的位置,正适合赏景。

丹丘唤了我一声,我转头,见他递来一颗剥了壳的糖栗。

我想了想,就着他的手吃了下去。

他瞬间又涨红了脸,一只手抬也不是,放也不是。

「若是难为情,我自己剥便是。」

他直挺挺的坐了回去,低头继续剥:「……还是我来吧。」

我到底没再绷住,笑了出声,连带着嘴里的栗子都香甜了几分。

屋内炭火烤着,窗外是烟火爆竹的味道,若是太平盛世,我不知该有多欢喜。

「你可知道,我今岁几何?」

本是随口一问,也没指望他能答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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