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天,我的姐姐死了,嫡亲的姐姐,死在太子府卧房的软榻上,据说已经怀胎六个月了。下葬的时候,我娘在我爹的怀里哭得昏厥过去,我站在一旁,目光落在太子的身上,瞧见他神色憔悴,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我觉得我姐姐死得蹊跷。不只是我,其实大家都觉得,可是我们能说什么?皇家的事是不能妄自议论的。阿爹说姐姐已经嫁给了太子,就是皇家的人了,不可妄自揣测。我不明白,那是我的亲姐姐。
我姐姐做太子妃的第一年落了水感染了风寒,从此身子就没好过,第二年就抱病而去,与世长辞。人家都说我姐姐是个仙子一般的妙人,像是开在园中最夺目的一株白牡丹。可是现在这株牡丹开败了,安详地闭着眼睛躺在棺材里,等待着入土,然后永远成为过去。
后来皇帝又给我和太子赐婚,府里的人什么都不说,可是我知道大家都不愿意。但我愿意,只有你掉下悬崖才知道深渊里有什么,连太子都护不住我姐姐,我倒是要看看这深渊里有什么怪物。
我把这些话说给绛绛听,绛绛点了点头,说:「小姐,那你一定要小心点。」
我嫁给太子的前一夜,我娘给我梳头,一下一下地,梳了许多遍。梳着梳着就带上了哭腔,「思思,是娘对不住你。东宫里凶险,太子殿下的身边不是好去处。当时娘没能护住远远,现在也没能护住你。」
娘一提到远远,眼泪便止不住了。
沈虑远就是我去世的亲姐姐,我们姐妹俩打小关系就好,连着名字都是一对。我爹的为人之道就是虑远慎思,所以我姐姐叫沈虑远,我叫沈慎思。别人都说我爹名字起得好,可我不觉得,一个人虑远慎思的多累啊,背着这么个名字,活得肯定也累。后来皇上将姐姐指婚给了太子,说我姐姐名字起得好,一定是有福气之人。那是我头一次觉得或许我和姐姐的名字还是很好的。
后来姐姐嫁到太子府,不到两年便去了。娘说姐姐命不好,我很是不解,皇上不是说姐姐有福气吗?
现在皇上这套说辞又套到了我身上,说我名字起得比姐姐还好,一定比姐姐更有福气,就把我也指给了太子。可我姐姐才过世不到一年。
皇家之人最是薄情。
我娘哭过,又将手里的玉梳「啪」摔到了地上,「这皇帝老儿!坑人不带这样坑的!连套说辞都不换!哪有这样的,姐姐没了,又盯上人家嫡亲的妹妹!」
其实我心里也很忐忑,我总觉得皇上是有些乌鸦嘴的,他说姐姐有福气姐姐就死了,他说韩老将军身体强健还能再干二十年,韩老将军第二年就交了兵权告老还乡了。现在他又来说我有福气,我很是害怕。
白日时,我堂哥沈璟之来看我,平日里我和这个堂哥最是互相看不顺眼的,今日他却只是将我的发髻揉得乱作一团,再没说我蠢,他没有进一步动作,我也放开了掐他胳膊的手。我俩难得相安无事地在一起吃点心。我告诉他我不想嫁给太子,他问我为什么,我说太子是我的姐夫啊。堂哥笑了笑说了句什么,可我只顾着吃芙蓉糕没听清楚。
如今看来沈璟之这么反常,一定是因为他也发现了皇帝是个灵验的乌鸦嘴。
娘亲拉着我的手,叹了口气,「你也别怕,太子殿下资质品行倒是不错的,长得也俊朗,当时待你姐姐也好,对你也不会差的。 」
我娘对于我姐姐去世的事情,一直对皇室有意见,可是独独没有怨过太子。我心里也清楚,太子对姐姐是极好的,姐姐这样走了,他也该是很难过。
我沉默着,半晌,娘又叹了口气,「太子也不容易,帝王家的孩子都不容易。」
娘絮絮叨叨又说了许多话,我听着听着便趴在她的腿上睡着了,隐隐听见娘说太子殿下是很喜欢姐姐的。
第二日我被折腾了许久,娘靠在爹的怀里哭哭啼啼地拉着我,沈璟之伸手想揉我的发髻可是隔着红盖头无从下手,只是塞给我一个小盒子。我上了花轿便开始犯困,拜堂时困得几乎睁不开眼,虚晃了一下,被一只滚烫的手扶住了,我小声应了一句谢谢姐夫昏昏沉沉进了洞房。在等待太子的过程中,我不顾慧姑姑和绛绛的劝阻,毅然决然地睡着了。
再醒来时是被疼醒的,我睁开眼,太子一身酒气倒是一双眸子亮晶晶的。我揉了揉手腕坐起来,见腕间多了个镯子,水头极好。镯子我是喜欢的,可是这个太子也不能趁人家睡着了,硬给人家戴吧,有点疼啊。
我一抬起头,就被红盖头罩住了。
「新娘子的红盖头,是要等夫君掀开的。」江越渊掀开盖头,转身去桌子上倒了两杯酒。
我坐在床边,心里有些忐忑,睡了一觉我清醒多了,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我居然没等太子殿下回来,就自己掀了红盖头,还先睡了!
嘶!我要完!果然我的猜测是正确的,皇上他老人家有一张总说反话的乌鸦嘴。我叹了口气,突然想起姐姐来。姐姐和父亲是最像的,最是慎思虑远。姐姐什么都好,想来成亲当夜必然不会犯我这样的错误。
酒盅都递到了我眼前,我才回过神。
江越渊拉着我的手喝了交杯酒才问我,「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太子你好难啊。」我伸手去拆自己的发髻,什么珠钗步摇的太重了,解了半天只散了一半,我有些心急,反而扯到了自己的头发,疼得龇牙咧嘴。
江越渊许是被我窘迫的样子逗笑了,含着笑伸手来替我解发髻,「为何这样说?」
我躲了一下,没躲过,被江越渊摁了下肩头。一股酒香扑进我的鼻腔,是翠玉轩的琼浆吧,我又吸了口气,心里琢磨着翠玉轩的酒向来是珍品。方才喝交杯酒时我太紧张了,撒了大半,这一撒更紧张了,一点味也没有尝出来,真是可惜了。
「思思?」江越渊见我不言,又唤了我一声。
姐姐在世时是名动京城的美娇娘,容貌自不必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为人又温和谦逊,就是西市摆摊卖馄饨的瘸腿李大爷,都一直念着姐姐人好,在下大雨时帮他收过摊子。后来姐姐和江越渊成婚后回府看爹娘和我,我远远地看着两人并肩站在梨树下,神仙眷侣这个词突然就出现在脑子里了。
如果你觉得我是沈虑远的亲妹妹必然也不差,那就大错特错了,我和姐姐一点也不像。我上树的速度连沈璟之都不及,天下就没有我掏不到的鸟蛋。
江越渊听我说这些的时候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替我理头发,眉眼一片温柔,大概是在想姐姐吧。
「所以说,太子殿下,你续弦续到我可真是失败。你得跟皇上老人家说一说,挑儿媳妇只看名字是不靠谱的。」我说得太多了,有点口干,于是歪头去看江越渊。
这个时候江越渊已经解开了我的发髻,手里拿了一把梳子正给我梳头发,动作轻柔极了。见我歪着头看他,只是抬了抬眼,「乖,马上就好了。」
江越渊的样子认真极了,烛火摇曳,映得他整个人都散发着柔柔的光。我心下一片了然,我娘就喜欢给我梳头,我娘说我的头发又黑又软握在手里像块绸子,连姐姐都羡慕。果然是和姐姐做过夫妻的,太子殿下也羡慕我发质好。
我斟酌着开了口,「太子殿下,你不用太羡慕我的头发,改明儿我让绛绛告诉你我洗头都放些什么,你也能拥有这样的好头发。」
江越渊听了竟然笑出了声,收了梳子看我。
我被看得有些发毛,想想我今天做的事,拜堂的时候困如老狗,太子回来后又逼逼叨叨。全程江越渊只说了那么几句话,我隐隐约约想起姐姐说过太子极守规矩且喜静。太子又喝了酒,这一身酒香,怕是喝了不少。沈璟之每次喝多以后都掐我的脸,爹爹喝多了还总拿胡子扎我,想来太子喝多了也是会上手的。
忽然又想起府里的胡伯喝多了是要打老婆的,我一惊,把鞋一脱噌噌噌坐进了床里,与坐在床边的江越渊拉开距离。
江越渊一愣,看了一眼我的绣鞋又笑了,转过头瞧我,「你做什么?」
早知道太子殿下是极为俊俏的,可这一笑着实是太好看了,我也跟着一起笑,「太子姐夫,你看在姐姐的份上,可不要打我,我还小呢。」
「你若再这样叫我姐夫,我便要打你了。」江越渊面上还是一片笑意,十分热切地看着我的脸,看得我生怕他将我的脸皮撕下来。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心里的弯弯绕绕一下子通了。我与姐姐同父同母,虽是性格迥异,但这张脸是七八分相似的。江越渊的所言所行,一下子有了缘由。
想来江越渊也是蛮可怜的,新婚宴尔,夫妻感情又好,不到两年爱妻便去了,他应该很痛苦吧。又被皇帝逼着娶了先太子妃的亲妹妹,大概唯一的慰藉就是我这张脸了吧。
那姐姐以前是怎么叫他的呢?夫君?阿渊?六郎?不管姐姐叫他什么,断是不会喊姐夫的。
虽是心里有了答案,我还是有些抗拒,挣扎了一番,弱弱地问了一下缘由。
「你我已然成婚了,你便不能再叫我姐夫了。」江越渊还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慢慢地解释,「若是旁人听去了,思思与我都会被人诟病。」
末了,江越渊又说,若是被人落下口实,是要牵连他和丞相府的。
听得我一愣,我倒是忘了,江越渊是太子,现下我又成了太子妃,多少双眼睛盯着东宫看呢。我忽然意识到,太子妃还真不是个好差事。于是我点点头,压低了声音,「放心吧太子殿下,当着外人我绝不喊你姐夫。」
江越渊不语,起身去吹了灯。
他不吹灯不要紧,我还能东扯西扯吧啦吧啦浪费时间,他一吹灯我便慌了。黑灯瞎火的,我又顶着这么一张脸,江越渊两三杯小酒一进堵肚,目前看来他已经是将我看作姐姐了,我的妈啊,我怕他把持不住啊!
好了,这下我知道了,不仅皇帝是有乌鸦嘴的,我也有的。夜间我正睡得迷糊,就被十指相扣了。疼是真的疼,可是江越渊的声音太温柔了,他叫我乖一点,然后我又睡着了。
第二日入宫请安时,皇后娘娘拉着我的手问东问西,我只觉得腰疼。
皇后娘娘留我和江越渊吃饭,江越渊应了。
皇后笑得开心,我也扯着嘴角。
娘娘,您可别笑了,你儿子有病。你儿子喜欢趁人睡觉搞人家。
「思思,本宫瞧着你手上戴的镯子有些眼熟啊。」皇后一筷子一筷子地往我碗里夹菜,我吃着不好意思了,连忙摆摆手,露出了手腕上的镯子。皇后话是跟我说的,看却是看着江越渊。
我塞了满嘴的饭菜,话也说出来,急忙嚼了两口。
皇后娘娘又换了话题,「看思思吃饭倒是把本宫给瞧饿了,看来减肥是不成了。」
我心想,皇后娘娘是个好人,怕我尴尬,话题转移得快。这镯子不仅您眼熟,我也眼熟,相信我爹我娘连沈璟之都眼熟。
我姐姐归宁时,手腕上就戴着这个镯子。我好歹是丞相府的女儿,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但是这样的水头,这么莹润,我当时也羡慕了许久。
回东宫的路上,我坐在轿子里,离江越渊八丈远,扒着门边。
江越渊看了我一会儿,拍了拍他旁边的地方,语气很是无奈,「思思,坐到这儿来。」
「为什么」我低头玩我的镯子,心情十分复杂。
「你再坐远点,都能出去驾车了。」
我不情不愿地挪过去,叹了口气。
半晌,江越渊伸手捉了我戴着镯子的手腕,又开口了,「这镯子……」
「哎呀,这镯子好得很。」我急忙打断了江越渊的话,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好兄弟,我懂我懂。」
「你今日在御花园碰见二哥了?」江越渊不愧是皇后娘娘的儿子,话题跳转的速度如此之快。
江越渊嘴里的二哥是瑾王江越澄。不说别的,单算辈分,我该叫江越澄一声表哥。江越澄的生母宸贵妃是我叔祖父的女儿,不过这位宸贵妃进宫早,我也未见过几面,但这不妨碍我和瑾王熟。沈璟之和瑾王的马术都是韩老将军教的,常常和瑾王混在一处,我又常和沈璟之混在一处,自然而然就和瑾王熟络了,不过虽是熟络,我们的关系一向不大好。
「见过了。」不等江越渊多问,我自己就开始说,「瑾王嘛,一向就是把我当个小妹妹,无非也就是恭贺我新婚宴尔,然后就去看宸贵妃了。」
可能是没有料到我如此坦诚,江越渊「哦」了一声,便不再多言。
不知为何,我总是从心底觉得江越渊不容易。虽然贵为太子,可是脾气却是所有兄弟里最好的,便是对着下人也是平心静气的,在宫里颇受好评。但是也是因为太过温柔,连皇帝也觉得他该严厉些。朝臣们总觉得他这一副好脾气不适合做皇帝,甚至一度有废太子立瑾王的呼声,但是老皇帝总归疼爱太子,于是这几年这呼声就渐渐消失了。这么算起来瑾王算是他的政敌了吧。
想想又是被朝臣嫌弃,又是死老婆的,唉,江越渊真是不容易。
其实江越澄还提到了我姐姐,原话是这样说的:「不知你姐姐在天之灵,知道她尸骨未寒,昔日恩爱的太子殿下便娶了自己的亲妹妹,做何感想。」
不得不说,江越澄的嘴和小时候一样毒,好好的一副皮囊,全毁在一张恶毒的嘴上了。真是一如既往地讨厌。
可是我自小就是个睚眦必报的性格,想来这点江越澄是知道的,毕竟现在他胳膊上还有我小时候留下的牙印。于是我端出儿时咬他的气势,白眼一翻,「你这么想知道,不若你去问问我姐姐好了。」
在场的奴婢们都吓得半死,我领着绛绛和明华便走了,走的时候江越澄还在那里笑,也不知道笑什么鬼。
绛绛从小伺候我,是见过我手劈沈璟之嘴咬江越澄的,已经对这种小场面见怪不怪。但是明华是东宫刚拨过来伺候我的,不甚了解我的「光荣事迹」,为我顶撞瑾王说的那句话担忧不已。
明华表示,「太子妃您的意思不就是叫瑾王去死吗?」
绛绛安慰了明华半天,明华才放下心来,我又嘱咐了不可以告诉太子,才去了皇后娘娘处。
后来江越渊又随我回了丞相府归宁,起初一连半个月一直歇在我那里,但是后来年关将至,江越渊公务繁忙,忙得转不过来,干脆歇在了书房。他不来找我,我倒是很清闲,整个东宫里没人管我,我便撒了欢。
不得不说东宫的厨子真的很不错,蜜浮酥做得比八宝斋的还好吃。莲花肉饼和松鼠鱼也做得极好,我每日怒吃两大碗,现下已胖了一圈。吃吃喝喝爬爬树,晚上和慧姑姑、绛绛和明华打打叶子牌嗑嗑瓜子,日子过得逍遥极了。
吃过晚膳,外面落了大雪,屋里放了炭盆,烧得暖烘烘的。我盘腿坐在小几旁嗑瓜子,明华拿着火钳鼓捣炭盆。慧姑姑去厨房给我端点心了,绛绛怕她淋了雪便撑着伞同去了。我身子一歪,想起以前我和姐姐也是在雪夜一同嗑瓜子吃点心的。也是这么一个下雪的晚上,我同姐姐挤在一个被窝里,我知道了姐姐原来喜欢太子。
「明华,你先前在府里见过我姐姐吗?」我把瓜子嗑得咔嚓咔嚓响,这五香瓜子简直太入味了,过年必须给厨房的李师傅包个大包。
明华被我突然一喊吓了一跳,摇了摇头,放下火钳又去给我铺床,「奴婢没有见过。」
「哇,明华,你在府里伺候了这么多年了,居然没见过我姐姐哎!」我招手让明华过来,塞给她一大把瓜子让她坐下,「你太吃亏了,我姐姐可是很好看的。」
「先太子妃身体不好,不常出屋子,奴婢也不是贴身丫鬟,原是在太子书房伺候的,您来了才被拨过来的。」明华跟着我也有些时日了,不再像原来那般唯唯诺诺,歪头想了想道,「奴婢觉得不吃亏,娘娘您也很好看。」
我印象里,姐姐的身体是要比我孱弱些的,与太子成婚后,她曾在与芙玥郡主一同游船时落了水,我和娘还来太子府探望过姐姐。当时江越渊自责得要死,亲自喂药不说,还押着芙玥郡主和他一同在我阿娘面前道歉。阿娘心软,虽是心疼姐姐,却也知道江越渊没错,还好言劝了他半天。
「那原先伺候姐姐的人是谁啊?」我向门口望了望,绛绛和慧姑姑怎么拿个点心还不回来呢。
明华还未开口,门便开了。
江越渊提着原本应该提在绛绛手里的食盒,踏了进来,带了一身的寒气和满肩的雪。指了指明华,「你下去吧。」
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个。
我光着脚走到江越渊旁边,伸手去拂他肩头的雪,黑衣服上明晃晃的一片白雪,我抬头看他,「你这是去雪地里打了滚啊。」
江越渊将食盒放到桌上,突然伸手将我抱起来,我惊呼一声,一把捉住了他的衣襟,湿乎乎的一片。江越渊走了两步,将我放到床上,伸手将我额角垂下来的头发挽到耳后,「地上凉。」
我的额角有一道疤,也不长,淡淡的,平日里不仔细瞧是瞧不出来的。江越渊的指尖抚过这道疤,凉凉的。
「我小时候爬树摔的。」我的身体往后撤了一点,离开了江越渊的指尖,一抬头却直直撞进他的眼里,璀璨得惊人。
真是胸中有丘壑,眉目做山河。
我冲桌子上的食盒努了努嘴,「太子姐夫,我想吃点心。」
盘子都递到我面前了,我还沉迷在江越渊的美貌里,不得不说皇室的血统真是好,江越渊那双桃花眼和皇后娘娘简直一模一样,勾人心魄。
伸手接下盘子,我往嘴里塞了一块蜜浮酥,满意地舔了舔嘴角。
「听说你今日爬树爬到一半掉下来了,将衣服都刮破了。」江越渊坐在我的旁边,伸手从我的盘子里取了一块点心,满脸的打趣,「可伤到哪里了?从小就喜欢爬树吗?」
「喜欢。」我看向江越渊,瞧着他很开心的样子,心里有些不解,「还喜欢射箭。」
江越渊吃东西慢条斯理,文雅得很,咽下最后一口才说话,「你还会射箭?」
他这么一问,我突然就骄傲了起来,「我的箭术可好了。」
沈璟之和江越澄学马术时,我便常常去蹭课,韩老将军见了我喜欢得很,后来教他们射箭的时候也常常带上我,老将军说了,我的箭术不比任何一个皇子差。不过后来娘觉得我这样太不像个女孩子了,就不叫我再射箭了。
江越渊点点头,正欲说些什么,却忽然咳嗽了两声。
「太子姐夫,你是不是冻着了?」我忽然有些担忧,江越渊别是因为给我拿点心淋了雪病了吧。我伸手去摸了摸他肩头,仍旧是湿乎乎的,「你穿着湿衣服不冷吗?」
江越渊看着我,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迅速脱掉了自己的衣服,钻进了明华给我铺好的被窝。
我一脸蒙,「太子姐夫你干什么?」
江越渊躺在我的被窝里,缓缓地闭上了眼,「我冷。」
是在下嘴贱。
转眼便到了除夕宫宴这天,外面天色仍旧昏暗,我窝在被窝里,怎样也不愿起床。绛绛和明华轮番上阵,最后还是慧姑姑左一句「姑奶奶」右一句「小祖宗」的将我唤了起来。
「何必起这么早呢?这宫宴是晚上吃的,现在天还没亮呢,我再睡一会儿也不碍事啊。」我站在那里,眼都睁不开,任由绛绛摆弄着我给我穿衣服。
「娘娘,太子殿下说了,皇后娘娘想您想得紧,让您早些去呢。」绛绛一边整衣服的带子,一边笑眯眯地回话,「明华的眼光真是好,这裙子娘娘穿上就是好看。」
明华一脸骄傲,手里端着盆子挺了挺腰杆,「娘娘素日里爱穿青衫,前几日宫里赐了太子府好些绫罗绸缎,太子尽数给娘娘了,我看着这红色多明艳啊,肯定极衬娘娘,就同慧姑姑商量着,做了两套冬衣。」
「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我坐到铜镜前,转过头看着明华。
明华的脸红扑扑的,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同绛绛站在一起,我瞧着两人面容竟有几分相似了,果然人在一块儿待的久了便会相似。
慧姑姑去张罗早膳了,明华给我梳头,绛绛围在一旁帮着挑首饰。
我小时候爱穿红衣,爹娘也爱看我穿,沈璟之说我冬日里穿着红袄子白绒绒的领子围着小脸,颇像是年画娃娃。后来姐姐给我讲白娘子的故事,白娘子穿白衣,小青穿青衫,姐妹二人在山里修行。当年小小的我脑子转了一圈,想当然地觉得沈虑远是我姐姐她喜欢穿白色的衣服她是白娘子,那我作为她的妹妹,我就是该穿青衫的,我就是小青!第二日便吵着不肯穿红衣了,还非要拉着姐姐去山里修行,娘和姐姐坐在床边看我怄气自己没有青色的衣服,还闹着要去山里修行,两人足足笑了半个时辰。
后来还是姐姐环着我哄我说,「小思思你看山里有庙,庙里有什么啊?」
年幼的我仰着脑袋看着姐姐,「有法海!」
「对呀,万一法海将姐姐抓走了怎么办?」姐姐揉揉我的脑袋,「还去山里修行吗?」
那自然不能去了,姐姐是不能被抓走的,庙里的法海许仙是一概不要管的。
我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学着姐姐温柔地笑了笑。
入宫以后,我本要直接去皇后娘娘那里的,却在御花园遇见了江越澄和芙玥郡主。我环视了一周,发现好巧不巧我们正站在御湖旁,我默默地与芙玥郡主拉开了距离。
芙玥和江越澄俱是一愣,而后江越澄率先笑了起来,拍了拍芙玥的肩膀,「沈慎思是记上你的仇了。」
芙玥突然反应了过来,玉琢似的小姑娘双手叉腰,一副很是痛心疾首的样子,「沈慎思你是小孩吗?能不能不要这么明显!」
我耸了耸肩,啧声道,「不得不防啊,你们俩凑在一处,怎么看我都觉得我要倒霉。」
一个是我的仇家,一个是有推我姐姐落水嫌疑的人,我若不是怕踩到冰上掉进湖里,现在扭头就跑了好吗?!
「你这脾性还真是跟小时候一模一样。」江越澄双手抱胸,歪头睨着我,脸上的笑怎么看都不怀好意,果然下一句话一出来,便惹得我想搞死他,「你现在还咬人吗?」
这话一出来,芙玥倒是来了兴致,热切得很,拉着江越澄的袖子问东问西,「快,二哥,怎么着?太子妃咬过你?」
我一记眼刀冲江越澄甩过去,「没有!」
江越澄粲然一笑,「咬过,怎么没咬过,还是不撒嘴的那种。被本王按在怀里半天才松口。」
我现在想进御湖,芙玥,你推我吧,求你。
「不是吧!二哥!你抱过太子妃!」芙玥惊呼一声,「你小心太子殿下搞死你哦!」
若不是突然有小太监过来说皇上找瑾王,那么可能明日皇城就会传遍太子妃殴打瑾王的事。
江越澄一走,只剩下了我和芙玥。芙玥一听我要去皇后娘娘处便要与我同去。一路走来我俩尽是无言。
我的心里,对芙玥还是有芥蒂的。
快到皇后的荣宁宫时,芙玥突然伸手拉我,正了正神色,「我知你对我不满,可你姐姐的事,你不该全怪在我身上。」
我一愣,什么意思,难道还怪我娘把我姐姐生出来了?
「进去吧。」芙玥瞧见有宫女出来,拉住我便往里走,笑成一串,「许久未见皇后娘娘了,嫂嫂快同我进去吧!」
皇后娘娘这边正在看首饰,摆在案上的锦盒码了好几排,见我和芙玥进了院子,赶忙招我们过去。
「思思竟和玥儿一道来了,瞧你们两个孩子,也不快点进来看本宫,反倒在门口说起悄悄话来了。」皇后娘娘打开正拿在手里的锦盒,将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珠串挑了出来,面色一喜,「哟」了一声,「原是个面帘,做得倒是精致。」
面帘这种东西,我一向觉得没什么用,远不如面纱实在,只要那珠串一晃,鼻子嘴的还是会露出来,无非是个炫耀财力的好凭借罢了。
「本宫日日窝在宫里,要这面帘也没什么用处。」皇后手里捻着面帘流苏下坠的珍珠,细细地打量了芙玥一番,将面帘重新放回锦盒里,塞进了芙玥手里,笑意盈盈,「思思已为人妇,是不能出门的了。玥儿这唇形也好,小嘴红润,想来带上这面帘半遮半掩是极好看的,珍珠也衬人。」
芙玥接过后娇娇地笑了,「娘娘谬赞了,娘娘这一番好意,玥儿倒不好推辞。」
我在一旁看着,隐隐觉得有些奇怪,哪个蠢货给皇后娘娘送的面帘,这宫里女子戴面帘是个什么意思,不让皇上看脸?锦盒的花纹也不是现下时兴的。
吃些点心又喝些茶,芙玥和皇后娘娘你一句我一句说得热闹,两人还时不时掩唇轻笑,我没什么兴趣参与讨论,这茶点果子委实是好吃。
啧啧啧,这酥皮,这芝麻,这馅儿。我素爱甜食,平日爱吃蜜浮酥,这蛋黄馅的咸点心,难得能做到我愿意多吃。
我正吃得欢喜,江越渊便来了。
芙玥眼尖,指着太子的衣角,「皇婶,你瞧太子哥哥这衣服,这金丝海棠绣的是不是和太子妃衣服上一模一样。」
我还沉浸在茶点果子的美味里,江越渊便坐了过来,伸手摸了摸我的头,「你嫂嫂喜欢海棠。」
江越渊这一摸,摸了我一激灵,脑子一抽,突然便蹦出一句,「是啊,我姐姐喜欢。」这话一出来我便噎住了,捂着嘴疯狂地咳了半天。
塞了满嘴的点心,我说起话有些口齿不清,皇后娘娘许是没听清我说了什么,笑着叫婢女再递些茶,打趣我容易害羞。
我这叫容易害羞吗?我这叫容易害怕!
这茶我还没接过,江越渊倒是很自觉地伸手拿了,递到我嘴边,「思思怎么总是这么不小心。」
温柔得我心虚。
夜宴时男女分席,好巧不巧我与芙玥又坐在了一起。
两三杯琼浆下肚,我的思绪有点飘摇,抿掉唇角的残酒,拨弄了几下面前的烹锦鸡,没什么胃口,反而生出点恶心来。倒是一旁的芙玥吃得开心。
「郡主可否陪我走走?」我伸手戳了戳芙玥,满脑子都是她今日说的话,不知为何有些想哭。
转着转着又转到了御湖,芙玥有些冷,搓了搓手,「沈慎思,你想同我说什么便说吧。」
姐姐的脸不停在我的脑子里交错出现,或笑或哭,最后定格定格在她面色惨白地望向太子手里的药的画面。
我几乎要吼出来,临了仍旧是压着声音,有了几分哭腔,「你为何推我姐姐,到底为何要推她。你可知她一向怕水又孱弱,被你推进湖里之后,染了风寒不到六个月便去了,去时肚子里还有我那未曾出世的小侄子!江芙玥你做什么孽不好,为什么偏偏做到我姐姐身上。」
芙玥面上仍旧一片淡然,仍旧保持着一贯的礼貌性的微笑,冷静得让人害怕,「沈慎思你若是将你姐姐去世这件事全怪到我身上,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我的确是推了你姐姐下水,可你又曾想过,你姐姐总要有这么一回的,只不过这个人恰巧是我罢了。」
不知为何我的气血疯狂上涌,有些头晕,我伸手去抓芙玥,却只抓到一片虚无,眼前的芙玥出了重影来,「你什么意思?」
「你以为太医还治不好一个风寒吗」芙玥说到一半发现了我的异常,那股「老娘最高贵」的气势突然就没有了,马上就慌了起来,上前一步扶住我的双肩,就往远离御湖的方向拖,「沈慎思你别,你别给本郡主找事儿啊!你别晃,姐姐,这是湖边!我扶你,你别啊!你倒在这儿,我会被太子搞死的!」
「江芙玥……你好吵……」天旋地转,我脚下一滑,带着芙玥便躺了下去。
芙玥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世界一片安静祥和。我闭上眼睛时想,有可能我姐姐是被江芙玥烦得不行了,自己跳下去的。
等我再睁开眼时,江越渊整个人笑得像个傻子。
有毛病吧,我都昏迷了,你还这么开心。
「思思。」江越渊抓着我的手,我甚至能感觉到他有些颤抖,我想抽出来,未果,江越渊又笑,「思思我们有孩子了。」
兄弟,我手疼。
自我怀孕后,江越渊便日日寸步不离地守着我,将那些公文之类的悉数搬到我这里来。颇有股与我同吃同住的架势。
我吃桂花糕,他要先尝尝,我吃莲花肉饼,他要先咬一口,我吃碧螺虾,他还要先尝尝。到了喝药时,他端着碗,手里还拿着蜜饯。我问他怎么不尝了,他哭笑不得说这是安胎药。
每日等到江越渊上早朝后,绛绛和明华与慧姑姑都会围在我身边讨论,是男孩还是女孩,叫什么名字好。
明华几乎每日都会在这个时候问我可有哪里不舒服,千叮咛万嘱咐不舒服一定要直接宣太医,不必等到太子回来,还破天荒地叫我别吃太多了,说不利于生产。
慧姑姑早早地就开始做小衣服,男孩女孩的都做。慧姑姑说我和江越渊的孩子生下来,那该有多好看啊。
绛绛每天就是想着法子给我解闷,从各处搜罗来小玩意儿,爬树不许我爬了,张罗着种点花。
下了早朝江越渊又来了,依旧是端着一碗药,笑眯眯地便进来了,刚刚坐下,他身边的小侍卫就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江越渊叫我等他,便又带着小侍卫出去了。
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明华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药碗,转向我,还有些激动,「娘娘,我来喂你吧!」
绛绛扶了扶我靠着的垫子,冲着明华笑道,「这几日太子殿下把我们的活儿都抢了,瞧明华都憋不住了。」
「绛绛你可别提了,整日站在那里跟个雕塑一样,我这般勤劳,着实是难受。」明华边说边端起碗,激动了不到几秒,就被凳子绊倒在桌子旁。
我还没反应过来,明华已经迅速爬了起来,绛绛过去帮忙,却被明华拦住了,「这碗都碎了,仔细别伤到手,我来收拾吧。」
那碗摔碎了,药汁撒了一地,残破的瓷片上还有些残汁。
绛绛无从下手,只觉得好笑,转头看向我,「娘娘,你看她,活儿都不让别人做了。」绛绛话音未落,明华便端着碗跑了出去。
慧姑姑端着点心进来,一脸疑惑,「明华怎么了,她怎么捧着一堆碎瓷片往卧房的方向去了?」
我看了一眼绛绛,叫她扶我起来,转头嘱咐慧姑姑,「你在这里守着,待会儿太子回来你就说我去厕所了,叫他等着。」
慧姑姑将点心放到桌子上,点点头,叫绛绛小心些,也不多问。
慧姑姑原来叫慧心,是从小伺候我娘的,后来又跟着我娘到了丞相府,伺候了我娘数十年。说是下人倒更称得上我娘的姐妹,尤其慧姑姑还是个心思缜密,做事妥帖,主子说什么从来都不多问,最是不听不说不看的人。为了伺候我娘,愣是没嫁人。整个丞相府的下人见了都要她叫一声慧姑姑。姐姐嫁到太子府时,娘是动过叫慧姑姑跟着来的心思的,只是姐姐说不用,她自己也舍不得慧姑姑,就作罢了。后来我再嫁给太子时,娘便怎么样都要叫我带上慧姑姑。我问过慧姑姑的意见,慧姑姑说照顾小小姐她是很乐意的。
我和绛绛站在明华的房外,相互对视一眼,绛绛蹑手蹑脚地上前猛地推开了门。
明华因是照顾我的大丫鬟,是和绛绛住一个屋子的。房门突然被推开,原本蹲在床边的明华唰地站了起来,扭过身还被自己的腿绊了一下。许是以为是绛绛回来了,嘴里的「绛绛」喊到一半,转过身看到我,声音一颤突然成了「娘娘」。
「明华,你在干什么呢?」绛绛走过去,拨开明华,看到床上的东西后错愕了,「不是吧,哎哟,明华,你这是做什么啊?」
绛绛这么一拉她,被明华死命挡住的东西就露了出来。我站在门口,看得清清楚楚。正是她方才打碎的碗的碎片,里面残留的液体被倒进了一只酒盅,酒盅里还放着一根银针。我把房门关上后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捏起来银针,银针依然色泽明亮,没有任何异样。明华在干什么,一目了然。
「明华,我有一个疑问。」我将银针放回酒盅里,抬头看向明华,招手示意她凑近些,压低了声音,「你是怎么做到从我的卧房到这儿,这药汁都没洒完的?」
「娘娘,这不是关键!」绛绛蹲在我腿边的位置,白了我一眼,伸手去戳被我问得傻眼的明华,拿出了陪嫁丫鬟的威严,「明华,你这是做什么啊,哎哟,你看,这不是没有毒的吗?我晓得你也是为了咱们娘娘好,可是咱们也不能疑心太重了呀。哎哟,你看,这是太子殿下送来的药,太子殿下亲自去抓药熬的,药方也是找人看过的,太子总不会是给娘娘下毒的吧我晓得你是没有照顾过孕妇,所以疑神疑鬼,看来以后不能给你看那些宫斗的话本子了。」
被绛绛这么一说,明华委屈了,鼻尖一红,眼泪就下来了,「咱们娘娘太不小心了,上次宫宴吃那么多酒,被人下药了都不知道。好在那药不过是让人情绪激动,探究心底所惑。呜呜呜呜。」
绛绛连忙去捂明华的嘴,可惜明华的嘴秃噜得太快,还是叫我听见了。
我就说我一个平心静气的人,怎么那天那样激动。我小时候与娘和姐姐去静山庵参拜,主持常常夸我有慧根,有天赋,看得开,倒不像是个小姑娘。本要住六天的,住了四天便走了,走时娘对我说,「快走,大师要留你!」
「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呢?你们怎么不告诉我呢?」我摸了摸肚子,我原本一直以为,我当日情绪激动甚至后来晕倒,都是肚子里的小家伙闹的,竟然让这个小家伙背了这么久的黑锅。
「娘娘,这不是太子殿下怕您晓得以后害怕嘛。」绛绛站起来伸手去扶我,另一只手拍了拍明华,「娘娘,明华,咱们该回去了。」
我顺势站起来,其实我还没有到自己站不起来的程度,只不过绛绛和明华都格外小心。我走到房门处伸手打算开门,想了想,又停下,「这件事,咱们三个知道就好了。」
明华将东西塞到床底下,擦了擦眼泪,便过来给我开门,还是有些哽咽,「谢谢娘娘。」
出了门走了两步,我转头看向正关门的明华,伸手扶了扶发髻,这发髻还是明华早上给我挽的,「明华,你怎么会觉得这药里有毒呢?」
明华关门的手一顿,侧对着我还低着头,我看不见她的脸,笑了笑叫她快跟上来。
「绛绛,我在宫宴被下药的事,慧姑姑知道吗?」我忽然觉得有点冷,开春的天是有些风的,我还穿着冬衣,东宫里的花草树木便抽芽了,嫩嫩地绿着。
绛绛冲着我看的方向看去,院子里的海棠树已经绿油油的了,「慧姑姑不知道这件事。娘娘,你看那些海棠树,立春以后过些日子,便要开花了。」
「立春?」我嘴里喃喃着,突然想起沈璟之来。
沈璟之是极其不喜欢春天的,他说一整个冬天都在蛰伏的动物,到了春天便都要出来透气。春天来了,风雨便来了。
过了几日,江越渊带我回丞相府看我爹娘,沈璟之也在。我爹留江越渊说话,我和沈璟之在院子里闲逛。
「沈慎思,你当真怀孕了?」沈璟之同我走到石桌旁,见我要坐下,将自己的外衫解了下来给我垫在石椅上,「凉。」
头一次见沈璟之这般体贴,我有些惊奇,「沈璟之你怎么转性了,是不是我嫁人以后,你良心发现我其实可好了。」
「你把外衫还给我。」沈璟之瞧我这般占了便宜还嘚瑟,伸手敲我的头,还是问我,「不是,沈慎思你真的怀孕了?」
我被沈璟之问得都自我怀疑了,指着日益圆滚的孕肚,「难不成这是胖的?」
「这下江越澄可是该彻底死心了。」沈璟之从袖口里抽出一柄折扇「呼啦」就展开了,也不说是什么天儿,就开始扇,「你还不知道吧,这小子喜欢你三年了。」
那扇子坠看得分外眼熟,我伸手拿过沈璟之的扇子,定睛一看,这正是江越澄随身带着的那只,「我早就知道了。」
江越澄长我七岁,比沈璟之年纪还大些,在韩老将军那里学武时,却整日同我这个小丫头玩,总是捉弄我,抢我要骑的马,用我用过的弓。表现出十分不情愿的样子,将他母妃做的点心分给我,蜜浮酥做得最好的,不是东宫的厨子,是宸贵妃。江越澄喜欢我,我一直都知道。以前觉得自己年岁太小,不愿意想这些事,到了稍微大些,我已然成了太子妃,便不能想这些事了。
我将扇子丢到沈璟之的怀里,「这坠子你倒是得来了。」
江越澄的扇坠子料子好,又是宫里的老师傅刻的,沈璟之早就眼馋了。
见我这么直白地说我知道,沈璟之倒也不惊讶,「你从小便爱揣着明白装糊涂。」举起手里的扇坠子瞧了半天,「沈慎思你倒是连个坠子都能认出来,是我换来的,成婚那日送你的小盒子想必你还没有打开,里面装的鸳鸯配,其实是江越澄那小子送的。他要我帮忙给你,我总是要要点好处的吧。」
「亏你说得出来,自己什么都不送,也好意思。」我啧了一声,靠在石桌旁,环视一周,下人都离得很远。
「你怎么说出来这话的,别跟我装傻啊,你的嫁妆我也是给你添了不少的。」沈璟之仍旧玩着扇子,扇面上的「芝兰玉树」写得行云流水。
「我姐她真是病死的吗?」我伸手掩唇咳了一声,远远看见江越渊走了过来。
沈璟之也看见了江越渊,笑起来,「这扇子上的字,难道不是我买的时候就有了吗?」
不是。
我站起身来,把外衫递给沈璟之,朝江越渊挥挥手。沈璟之很是嫌弃地抖了抖手里的衣服,然后才套在身上,嫌弃之情溢于言表,「这件衣服我是不会再穿了。」
我还在感叹沈璟之这精湛的暗喻手法,和出神入化的面目表情转化的时候,江越渊已经来到了我面前。
「思思在和璟之在这里说什么呢,这么开心。」江越渊揽住我,不仅客套话说得顺溜,「璟之」两个字喊起来也极其顺嘴,「早听丞相说过璟之是少有的青年才俊,百闻不如一见,扇子上的『芝兰玉树』写得笔风遒劲,行云流水,倒是配得上璟之。」
按照我对我爹的了解,我爹是断不会夸赞沈璟之的。就像是他从来不夸我与姐姐,他觉得自家孩子还是安安稳稳过日子好,不要去外面露什么脸,免得被惦记。真想干什么事业的话,自己有本事了打出名声,也不用他夸。我爹叫沈谦,于是他真的很自谦,虽然一路平步青云坐到了丞相,但其实颇不看重功名利禄。
沈璟之当然也十分了解我爹的脾性,我爹官至宰相却没有儿子,沈璟之又从小喜欢跟我玩耍,本来就是本家的小辈,我爹倒是很看重沈璟之,常常把他叫进书房教导他。
从他那副悠然自得地站起来,又往石桌子上一靠的样子,我便能看出来沈璟之心情愉悦得很,虽然江越渊前半句是假的,可是他夸的扇面可是沈璟之自己写的。沈璟之这个人,说起来在接受别人的评判上是有两把刷子的,一方面不把差评放在心上,另一方面又喜欢听别人夸他,还不骄傲自满。
「太子殿下谬赞了,殿下和慎思站在一处,还真是一对璧人。」沈璟之面上一片认真,若不是他眼睛盯着江越渊环着我的手,手里的扇子还晃悠来晃悠去的,我倒真的以为他是在夸赞我和江越渊。
傻子都能看出来他是取笑我。
我转头看了一眼江越渊,他正笑得面若桃花。
得,这个傻子没看出来。
回到东宫以后,我在屋子里安静地待了好多天,慧姑姑瞧着觉得不合我的性子,将绛绛和明华遣去厨房看点心,自己陪我在屋子里说话。
我回来后便将那鸳鸯佩翻了出来。这琉璃鸳鸯本应该是一对,锦盒里却只有一只,也不知道折腾了多少工匠,才烧出了藕粉色的鸳鸯来。捏在手里,流苏垂顺,煞是好看。
「慧姑姑,我有事想拜托你。」
现下屋里无人,只有几个下人在修剪院子里的植物,我近来愈发懒倦,晨起洗漱完便不想动了,散着头发倚在床边。
慧姑姑将窗户关上,从桌子旁坐到床边,「小小姐有什么事便说吧。」
这一声小小姐叫得我心里一暖,我去拉慧姑姑的手,倒并不是我想的那般布满老茧,「慧姑姑,刘妈可是跟你住在一处?」
刘妈是江越渊的奶娘,也是太子府的管事姑姑,可谓是江越渊最亲信的心腹,府里大小事务一概是她管着,是个精明干练的婆子。
「小小姐可是要老奴从刘妈那里打听点什么?」慧姑姑见我伸手拉她,回握住我的手,又凑得近了些。
「可不要再称自己是老奴了,慧姑姑,你且将原先是谁伺候我姐姐的事套一套,千万不要让她察觉。」我细细一想,又将宫宴上的事说了一遍,还把自己的疑虑,和我与沈璟之的猜测说了一通。
慧姑姑听过后点了头反过来同我说,「小小姐信得过老奴,便听老奴的,这事儿叫老奴自己做便好。这明华是太子府的人,瞒着小小姐倒情有可原。绛绛如今已经不知道自己的主子是谁了!」
慧姑姑的话说得直白,我心里有些涩,绛绛六岁就被卖进我家,是从小跟在我身边的。
「娘娘,皇后娘娘您也得防着,她怕是也知道些什么。小小姐说她赏了郡主面帘,老奴跟了小姐这么多年,从来便没见过有这种赏赐,皇后娘娘是见你和郡主在一处说话,叫她闭嘴呢!」
还没容我难过,慧姑姑的话又落了下来,如同平地惊雷。皇后娘娘那样温柔又善解人意的人,竟然还有这样的心思。
慧姑姑看出了我的想法,声音柔了几分,「小姐和老爷将小小姐保护得太好了,小小姐也该明白,宫里厉害的人物多了,能当上皇后的可就那一个人。」
那么这样说来,我的姐姐难不成是皇后害死的?我心中的疑虑越积越多,现下唯一能确定的不过是关于我姐姐的死,芙玥和皇后是知道点什么的。难不成我姐姐的死是宫斗的产物?现下芙玥和皇后娘娘已经被画在圈里了,这个圈里还有谁呢
江越渊下了早朝,直接来了我的院子,我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又因为怕压到肚子而不敢翻身,整个人都恹恹的。
「思思困了」江越渊坐在床边伸手摸我的脸,指尖温热,划过我的眉眼,「吃过午膳再睡吧,嗯?」
他的声音温柔得好似抚过山岚的清风,令人昏昏欲睡,我干脆闭上了眼,「不要,我困了,太无聊了,阿渊,你找个人来陪我玩好不好。」
我心里揣摩着这一声「阿渊」,不知道能不能起到什么作用。江越渊的手落在我的头顶,揉了揉我的头发,我闭着眼不知道他的表情,一时间突然真的困了,隐隐约约我听见江越渊说,「好。」
我的鼻头有点酸,江越渊啊江越渊,我睁开眼,把手放到他的手里,抿了抿嘴还是说,「你不要太难过了。」
想来姐姐去世,我和爹娘难过,江越渊也很难过吧。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姐姐与江越渊伉俪情深,奈何情深缘浅。
我只比姐姐小两岁,却半点没有她的安静,欢腾得很,根本坐不住,于是那些要守很多规矩的宫宴,我一向不愿意去,爹娘也不强迫我,常常就只是带着姐姐。江越渊和姐姐第一次见面,就是在一次宫宴上。听姐姐说江越渊当时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看她,两人对视时,姐姐脸红地躲开了,再抬头时,江越渊坐到了皇后娘娘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