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修仪上下打量着我,脸上带着笑,似乎还想叮嘱些什么。三皇子拉着戚修仪的手,小声说着:「母妃,我们回宫吧。」
我拉住了戚修仪,缓缓道:「正巧我们也要回去了,一道回去吧?」
「昭阳宫比较偏远,与你们可能不太顺路,我带着润熙回去就好了。」
是啊,戚修仪住在昭阳宫,跟我原是不同路的。
我愣在原地好久,宁贵妃拉住了我,问我是不是累了,要歇一会吗?
我点了点头,歇息在石凳上,看着戚修仪的背影越来越远了。
宁贵妃提前收拾好了我生产所需的所有东西,上下打点得很妥当,有她在,我莫名地心安。
宁贵妃拉着我的手说:「我给你寻了宫里有经验的稳婆,太医那边也都打点好了,你可别怪我整日拉着你多走,我是为了你好,怕你生产的时候吃苦头。」
我一时间酸了鼻子,我不清楚我跟宁贵妃之间的感情是什么,她好像要处处为我考虑,为我担心。我反握住她的手,「谢谢你,阿云。」
关外又要打仗了,皇上御驾亲征,他走之前,我站在宫墙里,他在宫墙外,我望了很久,皇上也同我保证,会快去快回的。
走回长信宫的路上,我愈发觉得肚子胀痛,步伐也变得沉重。
宁贵妃看我脸上苍白,焦急地询问道:「阿柔,你这是哪里不舒服?」
我咬紧嘴唇,半天吐出一句:「肚子痛……」
宁贵妃看到我胯下流出许多透明的液体,滴答在地上。
「快!传太医!」
宁贵妃传了轿撵,几个宫女手脚慌乱地把我搀扶上了轿子。一路上很是颠簸,阵痛并未停歇,宁贵妃抓着我的胳膊,念着:「就快到了,就快到了。」
事发突然,明明太医说过距离生产还有些时日,躺回床上时,我感觉浑身都使不上力气了,叫也叫不出声。
我隐约听见宁贵妃的声音,很急促……
「什么叫太医院的太医过不来了!?张太医呢!李嬷嬷又去哪了?」
几个小宫女趴在地上。其中一个怯生生地说着:「张太医突发恶疾已经被拉去宫外医治了,连同剩下的几个太医也被关起来隔离……王太医昨日刚从宫外回来,他……」
「他怎么了?」宁贵妃不耐烦地问道。
「三皇子突然病重,王太医已经被叫去给三皇子医治了。」宫女低头不敢看宁贵妃。
我躺在床上,忍受着胯下的剧痛,床单上浸透了汗水,湿乎乎地晕染成一片。
我被人算计了……而且是被我曾经的好姐妹算计,她想杀了我。我晕厥之前突然明白了。
宁贵妃嘱托了几个宫女照看好我之后,径直地头也不回跑出门外。
宫女用热水擦拭着我身上的汗,看着她们慌乱的模样,我倒是很想安慰她们几句,生孩子而已,我死不了了的。
之后,我睡了很久,也许是因为太疼了,即使是做梦也会感觉到痛。
我梦见我被浸泡在滚烫的油锅里,浑身是被烫伤的痛,有人一直拽着我,仿佛要把我拉进锅底。循环往复,我不知挣扎了多久才醒来。
好不容易醒来了,我看到床边站满了人,他们个个面露焦灼。
接生的稳婆到了,看着很面生,稳婆见我醒了立马围在我身前。
余光一扫,我看到了宁贵妃,良美人还有陆妃,就连荣妃娘娘也来了。
经过了一天一夜的折腾,孩子总算是落地了。
而且还是个皇子。我扯了扯嘴角,但是却笑不出来,因为我真的差点没命了。
孩子被奶娘抱了出去,宁贵妃几人走到我床前。几人都觉得我是捡了条命回来,我努力挤出一句话安慰她们:「别担心我,我已经没事了。」
宁贵妃控制不住情绪,眼角泛着泪花。颤声说着:「太医院的太医都请不来……事前安排的稳婆也不知哪去了……我急死了,跑到外面,遇上了陆妃她们,陆妃在宫外有认识的人,这才托人把稳婆送进宫里。」
陆妃劝慰道:「好在人没事,没事就好……」
宁贵妃继续说着:「你知道你昏迷了多久吗?过了整整一个晚上你才醒过来!我差点以为你要折在这了,我会难受一辈子的。」
荣妃见状也过来拍了拍宁贵妃的背,姐妹几人围坐在一起。
「阿云,谢谢你。」
「谢谢你……谢谢你们啊。」我连说了三声谢谢。
「谢我作甚?我可是一直把你当妹妹看待的。」宁贵妃走过来,为我盖好了被子。
荣妃插进了话:「是戚修仪做的。」
荣妃没有发问,是直接肯定地说了出来,因为太过明显了,先前戚修仪与我疏离,突发恶疾的张太医,三皇子突然病重,连事前安排的稳婆也不见去向。
太巧合了,所有事情连在一起只会想到是她。
可是为什么呢?戚梧桐……为什么会想置我于死地?
荣妃叹了口气,「你有得罪过她?还是结了仇?」
宁贵妃立刻为我辩解:「阿柔的性子我是清楚的呀,她平常安静得跟个小猫似的。除了陪我刺绣,就是跟咱几个一起打牌,看戏。她怎么会得罪戚修仪?」
荣妃说:「但是事实是如此,从今往后,你要提防她。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一瞬间,仿佛有一根针扎进了心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她见了我没有话说?还是不会再来长信宫打牌了?还是从我再次怀孕开始……
不出一月,皇上回来了,处理了边境的动乱之后,他听说了我生下皇子的消息,欣喜地赶了回来。
皇上抱着孩子,欢喜得不愿撒手,直到奶娘来了之后皇上才小心地把孩子交了出去。
「朕回来的路上就已经想好了,阿柔,咱们的儿子就叫润成。」
「成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皇上双眼多了许多光亮。
经过生产的折腾,我足足在床上躺了快有一个月,我点了点头,「皇上取的名字,自然是极好的,妾身替皇儿谢过皇上。」
皇上见我面色憔悴了许多,面上多出了几分担忧。宁贵妃又把前因后果都跟皇上讲了一遍之后,皇上皱了眉,眼里多了几分冷漠。
他似乎已经知道了是谁做的,我期待着皇上会给我一个结果,但又怕皇上对戚修仪不利。
「朕知道了。」皇上转而变成了方才温和的语气。
「你放心,朕不会让人委屈了你。」
皇上晋了我为何昭仪,本意想让我搬去华阳宫,但是这样离宁贵妃又远了许多,我坚持要留在长信宫,我舍不得贵妃,也舍不得绛雪轩。
皇上只能依了我,又差人送了好些珠宝和补品过来。
我再次见到皇上时,只见他阴沉着脸,进屋之后很久都没有说话。
「为什么都要逼朕。」
我抬眸看着他,这时候我总要说些什么,但是面前的这个男人与我相识已有八年,但我始终认不清他。
有时我觉得他是夫君,又是帝王。
皇上叹了口气,转换成温和的语气说:「阿柔,你说朕该立谁为继后。」
皇上怎会这样问我……
「其实皇上心里早就有了选择,不是吗?」我笑着回应。
确实,皇上已经有了选择,但不是立谁为皇后,而是处决了前朝一批官员。
包括……戚修仪的父亲。
我从宁贵妃那里了解到了前因后果,戚修仪的父亲在朝为官拉帮结派,私下沾了不少人命官司,但都被压了下来。前几日戚国光又妄想干涉立后一事,皇上龙颜震怒……
皇上先前虽宠爱三皇子,可到底也没有立他为太子的意思,施舍和夺取的含义当然相差甚远,慢慢的皇上对三皇子和戚修仪的宠爱就变了。
戚修仪也未能幸免,她似乎早就知道了自己如今的结局。
仅仅隔了几日,戚修仪所居的昭阳宫上下都落了锁,非死不能出去,这是皇上的意思,她生是皇家的人死了也是皇家的鬼。而三皇子也被荣妃娘娘收养。
三皇子被领走的时候,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宁贵妃说润熙是个怪异的孩子,有时安静得可怕有时又十分折腾人。
也不知戚修仪对润熙说了什么,在母子分离的时候,润熙不哭不闹,也不说话。
昭阳宫在被下锁之前,我悄悄打点好看守的侍卫,潜了进去。至少,要见她最后一面吧,有些事情还是想当面问清楚的好。
走进昭阳宫正殿,戚梧桐跪在观音像前,拜得虔诚,手里攥着佛珠。听到有人走了过来,她才慢慢转过头。
半响过后,戚梧桐才开口道:「是你啊,芷柔。」
我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问道:「你为何要害我?」
戚梧桐听到之后,大笑了几声,指着我说:「原来你还不算笨得可怜,这样低劣的手段你还是会识破的。」
我心里仿佛被扎进了冰刺,手指捏着手帕微微颤抖,「为什么一定是我?我当你是姐妹,可你……」
戚梧桐打断了我,「姐妹?什么姐妹?你是有多天真啊,还会相信入了宫之后还有好姐妹。」
戚梧桐的表情逐渐狰狞,她跪在地上抓着我的衣裙。
「凭什么……凭什么皇上要拿我当先皇后的替身?凭什么你一有孕皇上就对我不闻不问?凭什么我要在这宫里活得如履薄冰,你却能跟你的几个姐妹有说有笑?我要忍受着家里人的逼迫,要努力往后位上爬……何芷柔,我早就知道我害不死你,但你凭什么活得比我好,明明你处处不如我!」
戚梧桐一连说了很多凭什么……突然间她用力一扯,手里的佛珠掉落了一地。正殿里除了珠子掉落的声音,听不到任何声响。
我竟不知,她如此恨我。但是她是恨我,还是恨她自己呢?
戚梧桐一把扯烂身上的蓝色衣裙,撕的声音越大她仿佛越开心。她反复念着:「凤栖梧桐……凤栖梧桐……阿爹阿娘……我又算什么啊!」
走出昭阳宫的时候,我看了眼天上的朝阳,温柔如初,是那般美好……就跟刚入宫的时候一样。
皇上保留了戚梧桐的位分,她永远是这后宫中的戚修仪。
辗转又过了一年,入秋之后,宁贵妃犯了咳疾。以前在她身上总能闻到一丝香甜,因为宁贵妃喜欢吃甜食,即使会吃到牙疼,太医说了许多次她还是改不了爱吃甜食。
现在她的身上多半是浓重的药味,她原本是最怕苦的人。
她的眼睛也不如从前那般明亮了,穿针引线时总是要叫我去帮忙。
「阿柔,可别嫌弃我笨,我这手艺啊……可能不如从前了,但我想着多绣几个手帕,你以后还能一年换一个……」
「阿柔,今天我绣了锦鲤戏水,就像你和我一样,这锦鲤才是我,而你是水。我以前总觉得我离了谁都行,可我离不了你。」
「阿柔,你看如妍和润成他俩长得多快啊,去年的衣服今年又穿不上了,我得赶紧把他俩的衣服做出来,你呀总是想不起来这些小事……可提醒着我多做他俩的衣服啊,要不然我这几日总犯困。」
宁云就这样病了一年又一年,她跟从前一样,怕苦怕下雨打雷怕吃药,唯独不怕累着自己。
她给两个孩子做了好些衣服,也包括我的手帕,每一个手帕都是成双成对的图案,月和云,鱼和水,杏花和落叶……
宁贵妃常说,别把自己看得太高,也别把姿态放得太低,更别放着好好的阳关大路不走,想些崎岖不平的弯路,白白折了自己。
她这一辈子都在走自己的路,直到再也拿不起针线了……
宁贵妃没想过淳妃会来看望她。淳妃走到她的床前,只说了句:「你是个好人。」
宁贵妃从没有怨恨过任何人,不怨皇上不怨家世,更不怨自己……她倾尽一生的美好岁月到这后宫里。
因为满宫上下所有的嫔妃都来看她了,除了皇上……如果宁云知道了,会不会开心地坐起来跟她们讲上几句话呢?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一如往常地关好了门窗。宁贵妃听见了声音,问我:「阿柔……外面是不是下雨了?」
「外面啊,站了很多人,都是来看你的。」
宁贵妃点了点头,看到一旁的良美人,忍不住数落她:「你上次给我写的新话本,还没写完结局呢……我跟我的郎君最后在一起了吗?」
良美人满眼含着泪,颤声说着:「在一起了,结局很好的,子孙满堂……」
「这样的结局,就作为我下辈子的期许吧。」
宁贵妃脸上泛着红晕,嘴角挂着笑。
宁贵妃弥留之际,念了句:「阿娘,云云想回家,想回家啊……阿娘。」
最后宁云拉着我的手,让我给她块糖。她把糖含在嘴里,满意地点了点头,微笑着离开了。
宁贵妃在三十五岁这年离开了,离开了困了她半生的皇宫。宁贵妃走后,皇上赐给她的谥号为惠忠,以皇贵妃之礼下葬妃陵。
我突然明白了皇上为何锁了坤宁宫,连自己都很少再去看了,他怕睹物思人,怕自己走不出来……而我却不愿意走出来。
长信宫没了主位,我理应入住正殿,从前宁云喜欢的所有物件我都没有动,她喜欢喝的茶,喜欢的绣品,喜欢的座椅。
她不知何时起,住进了我的心里,拔去的时候是那样的痛……
同年九月,新的一批秀女进宫了。皇上赐我封号为贤,晋为贤妃,代理六宫事。
先皇后已经走了三年,皇上从未提及立后一事,可能除了先皇后,任何女子都及不上她半分。
新人里我认识了一个名叫江彩云的秀女,娇小玲珑,蕙质兰心。
在她身上,我似乎找到了从前宁贵妃的影子,江彩云性子爽快,与我也是有什么就要讲什么,她与我同住长信宫,住在我从前住过的绛雪轩。
入宫那天,她被皇上封了才人,欢欢喜喜地带着贴身婢女和大小行李住进了绛雪轩。
她入住的第一天,来看了我,她不似我从前见宁贵妃那样胆怯,她把自己所有觉得好吃的好玩的都给了我。
我的目光最后凝聚在了糯米糕上,里面掺杂着花生,芝麻,还有杏仁……
我笑着同她讲:「彩云,杏仁太苦了,我喜欢吃甜的。」
「嗯嗯,彩云记下了。」
江彩云入宫之前不知听谁说过,我喜欢喝茶这件事,特意寻了上好的茶叶一并带来,是个有心的孩子。
看着江彩云一蹦一跳地跑回绛雪轩,仿佛宫里的日子又过回到了从前。
很快,江彩云与陆妃,良美人也混得熟悉了,她说,宫里的日子过得真快乐啊,能看戏能打牌能玩各种好玩的,快乐得都不想回家了。
一转眼又过了五年,江彩云诞下了四公主晋为美人,良美人诞下六皇子晋为昭仪。
皇上终于挡不住文武百官的劝说了,什么国不可一日无君,后宫不可一日无主……但这些大臣们聪明得很,不提名提姓地说,只是后宫里谁当了皇后对他们都没有影响。
权衡利弊之下,皇上选了我为继后。册立皇后那年,我二十九岁。
他立于高处,我一步一步地走向他,接受着文武百官和后宫嫔妃的三拜九叩。
只是后来皇上寻了些借口,没让我住在坤宁宫,说坤宁宫已经有些旧了打扫起来太过麻烦,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
原因我当然知道,这么多年了,皇上还是没有放下她。但是那又如何呢……就像我也没忘记曾经朝夕相处的旧人。
进了未央宫之后,我偶然看到有些落了漆的抽屉里,藏着一封信。
信上只有短短两句话。
「山称万岁诚尤切,鉴奉千秋事已非。」
后宫里的日子啊,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没有尽头。
番外:
戚梧桐进宫那年,刚好十五岁。她是家里的小女儿,她爹原本不打算让她进宫,随便找个族中的庶女顶替她就好,可是戚梧桐听说了何芷柔要去选秀,说什么也要陪她进宫去。
戚夫人格外心疼这个小女儿,怕女儿进宫之后会受了委屈,特意让自己的贴身婢女杨成钰陪着女儿一起进宫。
戚梧桐本就生得好看,无意外她会被皇上选中,而她天生也是个胆大的,众多秀女里面唯独她不怕皇上。
进宫第一天,她带着皇上赏赐给她的东西去看了何芷柔。踏进长信宫之后,走到了西侧最里面才进了绛雪轩。
她看了一眼周围,不过才几个伺候的宫人。戚梧桐皱了皱眉,直言道:「怎的这样冷清?」
何芷柔却显得不在意。她知道何芷柔是庶出,进了宫之后竟也要过着和从前一样的日子,戚梧桐心里不是滋味。
「只是我担心你啊,她没有为难你吧。」
戚梧桐握紧了何芷柔的手。正殿住的是宁贵妃,听杨姑姑说过,宁贵妃从前在王府里面就不爱与人说话,性子也是十分刁钻的。
见到何芷柔没事,她才稍稍放下心来,想着有一日自己一定要得到皇上的宠爱,这样皇上就能让何芷柔搬到自己宫里住了。
昭阳宫虽说不如长信宫那样气派,但是该有的东西她一样也不差,到时候再选最大的一间给何芷柔住。
回昭阳宫的路上,戚梧桐满脸洋溢着笑,她已经开始憧憬跟何芷柔两个人的生活了,只要自己得宠了,那还不是要肉有肉要钱有钱?
杨成钰默默跟在她身后,冷不丁地说道:「主子,到了宫里还是少跟何才人接触的好。」
戚梧桐收敛了笑容,转头问道:「为什么?」
「小姐已经不是从前未出阁的小姐了,老爷夫人对你格外看重,到了宫里自然也不能整日消遣虚度光阴。」
杨成钰转而又道:「主子要得宠,而且一定要有皇子,母凭子贵的道理主子应该明白。像何才人那等不入眼的角色,奴婢觉得她会拖了主子的后腿。」
戚梧桐愣在原地许久,「杨姑姑,你不能那么说她,她是我……」
「从前的人,从前的事,都比不上现在主子的荣宠重要。」杨成钰语气中带有几分苛责。
杨成钰是娘亲身边的老人了,从小看着她长大的,戚梧桐不想跟她多说什么,只答了一声:「嗯,我知道了。」
第二日去坤宁宫请安时,戚梧桐没有让杨姑姑跟着,她要是看见自己跟何芷柔走在一起,免不了回去路上又要唠叨她。
戚梧桐挽着何芷柔的胳膊,俩人走得很慢,戚梧桐觉得陪着何芷柔回长信宫的路也就那么远,多走走还能多说几句。
与何芷柔闲聊时,戚梧桐身旁闪过一抹淡绿色的身影,她同何芷柔说:「那人是婉美人,选秀那日我跟她打招呼,她理都不理。」
何芷柔轻声在她耳边说:「在宫里还是低调些好。」
毕竟自己在后宫连脚跟都没站稳,太过跋扈早晚会遭殃。
宁贵妃可不会惯着婉美人,她管她是什么美人丑人,不顺她心的,她看不惯的肯定要说上几句。
在坤宁宫请安时,宁贵妃瞧着婉美人打扮得跟什么似的,直接嘲讽道:「我听人讲过呀,越娇贵艳丽的花,越是要新鲜的粪土养着才好看呢。」
来坤宁宫请安的嫔妃里,也就婉美人穿着梨花样式的绣花裙,头上也插着几支小花发钗。
戚梧桐差点忍不住笑出来了,一直憋笑到皇后娘娘说散了。
婉美人不知道是生气了还是怎么的,步伐比从前快了许多,直接走到了宁贵妃前面。
宁贵妃白了她一眼,大声嚷着:「这宫里的梨花竟然一夜之间全都凋谢了,白白让人可惜啊。」
婉美人终于不想当「傻子」了,气不打一处来,转身没好气地说道:「梨花的花期虽短,总好过没有花期的。您说是不是啊娘娘。」
戚梧桐抿嘴不敢说话,与何芷柔对视之后,俩人一起点头。嗯,是个狠人……
何芷柔后来同她讲过,宁贵妃是看不惯婉美人总是欺负荣妃娘娘的,荣妃娘娘是个实诚人,不爱争宠也不爱与各宫交际,只图自己有一块清静地。
后来戚梧桐明白了,只要是宁贵妃看不上的人,多半也不会被皇上喜欢,皇上不喜欢太张扬跋扈的人。
婉美人被处置的时候,戚梧桐并不觉得意外,毕竟婉美人很蠢,皇上当初选她进宫多半也是看上她那张俊俏的脸了,不过是个脸蛋好看的蠢人罢了。
皇上对待自己的女人多半是很宽容的,婉美人被贬为庶人之后,皇上悄悄送她出宫了,也算得上保全了她。婉美人虽然蠢但不坏,也算是被自己那个不争气的爹连累了的倒霉蛋吧……
每次皇上去昭阳宫,戚梧桐就会弹上一曲《天光云影》,让皇上放松身心。戚梧桐不仅会弹琴,诗词歌赋,针线女工也样样精通。
闲下来时,戚梧桐会被拉到长信宫里跟她们打牌,一来二去混得熟悉了许多。
原来宁贵妃也不是传闻中的那样目无中人,陆昭仪是最能讲话的,说起话来眼睛总是笑眯眯的,良才人是个会写话本的,她写过的话本她们几个都轮流看……
之后,戚梧桐在杨成钰的指导下,很快获了荣宠,并生下了三皇子。
皇上为他取名叫润熙。戚梧桐总算能放下心来了,生下了皇子,阿爹阿娘就会放心了吧,自己是不是就不用想着怎么讨皇上欢心了吧?
杨成钰托人从宫外带了一封信回来,信是戚大人写的,而信上没有一句关心戚梧桐的话……
「姑姑,把信烧了吧。」
所有人都在教戚梧桐如何在后宫里争宠,如今自己有了皇子还不够吗。
照顾润熙的时候,戚梧桐总觉得身心疲惫,抱在怀里时看着孩子还那样小,不敢用力抱着他怕他会不舒服。
过了快有一个月,戚梧桐才适应了母亲这个身份。
皇上赏了一个玫瑰簪子给她,她淡淡地看了一眼,就收起来了,放进一个木盒子里,如果皇上不提起,估计自己这辈子也不会带上它。
皇上晋戚梧桐为婕妤,于月底同时办了两个孩子的满月宴。
东边的一排是何芷柔和宁贵妃,良才人,陆昭仪……
西边是戚梧桐,淳妃,荣妃。杨成钰说过,皇后只有一个女儿没有儿子,只要皇后生不出来皇子,那太子之位迟早要落到其他皇子身上。
大皇子是淳妃所生,早产儿先天迟钝,到了五岁才开始说话。二皇子是陆昭仪所生,是个贪玩的,且年岁尚小。
戚梧桐握紧了手帕,她明白了阿爹为什么要让她去争宠,阿爹的想法是要把她往高位上推。
戚梧桐瞥了一眼还坐在皇上身边的皇后娘娘,心中尽是惶恐不安,自己怎么敢想?又如何能想啊……
戚国光在前朝连升了两次官,连着戚夫人一起得了三品诰命夫人。
「是阿爹的信吧。」戚梧桐面不改色地说道。
杨成钰微微点头。此时屋子里只有她们主仆二人,杨成钰盯着戚梧桐手里的信,淡然道:「是老爷的意思。」
红木桌上的烛火跳动着火苗,暗黄色的光芒照在戚梧桐脸的一侧,照不到的另一侧是昏暗的阴影。
她明白身为一个深宫妇人,无法左右父亲的心思,但他动了国本,他不该去勾结外臣对付皇上……他是算准了皇上不敢出兵打仗,不敢倾举国之力对抗外敌吗?
「奴婢去烧信。」杨成钰的话打破了戚梧桐的思绪。
隔日,戚梧桐盛装打扮了一番。她再次踏进长信宫门时,宫里宫外都觉得无比陌生。从前的人,从前的事,似乎都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了。
而自己要走的这条路必然万分凶险,看着何芷柔还是那般天真烂漫,半点看不出她是生过孩子的人。
如此这样,也好。戚梧桐坐上了从前的位置与她们打牌,最后一次了吧,让让她们。
她一连输了好几次,听着她们讲话也是心不在焉,她差点要把兜里的钱都输光了,直到杨成钰站在她身后,说了句:「主子,天色已晚该回宫了。」
「我回去了啊。」戚梧桐走出来时,踏过门槛,忍不住多看了她们几眼。
何芷柔和以前一样来送她,「阿桐要常来玩。」
戚梧桐点了点头,没再应她。戚梧桐第一次觉得走回昭阳宫的路竟然这样长。
皇上很宠爱戚梧桐,润熙只有三岁就会背许多上诗词,与皇上交谈更是对答如流,皇上喜欢极了,说道:「是你教子有方。」
皇上走之后,戚梧桐就被晋了修仪。
一连又过去了两年,戚梧桐已经很久没有与何芷柔她们说上几句话了,就连何芷柔送来她亲手做的糕点,也被戚梧桐扔了。
杨成钰以为是戚梧桐彻底与那人断了联系,只有戚梧桐知道,吃了那糕点就会想起从前的时候,会忍不住再去找她。那时自己又如何能放得下这份姐妹情分。
就连何芷柔到了昭阳宫宫门外,足足站了一个时辰,戚梧桐也没有想见她的意思。她没有让宫人去驱赶她,就让她等……等到她对自己失望了就不再等了。
「姑姑,她走了吗?」戚梧桐望了一眼门外。
杨成钰冷漠道:「走了,奴婢去宫门打扫一下,去去晦气。」
杨成钰走得很快,只有戚梧桐自己坐在榻上,她说着自己太累了,要休息了。让所有宫人退下之后,最后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走了,也不会再来了吧。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到宫里了,自己什么样的青年才俊没见过,何苦要到这里草草一生。
戚梧桐抹了一把眼泪,「早知道就不陪你来啦,我后悔还来得及吗?」
一连过去了两年,这几个月里戚梧桐都没有收到家里寄来的信,她心想到,父亲已经要动手了,而且很快。
如阿爹所料,皇上没有足够的兵力与外敌一战,国库尚且空虚。唯有和亲才能破此僵局,而皇上终究也狠下心来送端宜长公主和亲了。
公主出嫁那日,戚梧桐与淳妃站在一处,不敢再去看公主,也不敢去看皇后。
听到淳妃在她身边谈谈说了声:「可怜人。」
回昭阳宫的路上,戚梧桐心里仿佛生了荆棘,一点点刺痛她的心脏,她深知这辈子都无法洗脱罪孽,是她害了公主,害了皇后。
她闭门不出的这几日,再次收到了阿爹的信,不用想也知道,阿爹会买通宫里的太医对皇后下手。
以往的信件她很少回复,这次,戚梧桐信里大多写着皇后娘娘的好,还望阿爹可以放过皇后。
但她知道,即使阿爹不对皇后下手,皇后娘娘也没多少活头了,皇后娘娘身子本来就弱,经过公主和亲这一番折腾,身体再熬不住就要油尽灯枯了。
皇后娘娘的病再也没好起来。戚梧桐去看过她,坐在她床前时,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害人的凶手,她满眼是泪地看着娘娘,半天讲不出一句话。
「梧桐别哭,你是个好孩子,本宫知道,皇上也知道……以后可要照顾好自己啊。」
皇后娘娘以为是自己要死了,惹得戚梧桐如此难过,忍不住皱起了眉。
戚梧桐连忙点头,伏在娘娘床前,心中不停地忏悔。娘娘,是我害了你,是我对不起你和公主啊,要是用我的命换回你的也成啊。
上天是公平的又不公平,戚梧桐默默祈祷了一夜,第二天皇后娘娘还是走了。独留她一人在这深宫里悔过。她倒是真希望皇后娘娘能把她一起带走,这样的日子过得太难熬了。
皇上令宫中一年内不食荤腥,三年里不再选秀,皇后娘娘走了之后,皇上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皇上已经很久没来过后宫了。
戚梧桐坐在宫门前,看着杏花的花瓣一片片飘落,她忍不住伸手去接,却没有一片花落在她手心里。
「芷柔,杏花落了。」
戚梧桐的声音很轻,轻到一阵风一吹就散了。
皇上第一次去后宫,是去了昭阳宫。杨成钰在戚梧桐身后为她梳妆,默念着,「皇上啊,心里是有主子的,主子可要把握好机会。」
戚梧桐眼中无神,对望着镜里的自己,进宫数年,自己的容颜倒是没怎么变过,发间隐约露出几根白发,也被杨姑姑藏在头发里盘了起来。
皇上到昭阳宫几乎都是问一些三皇子的近况,戚梧桐身着一身淡蓝的衣裙坐在一旁。
「朕还有一些奏折要批阅,改日再来看你。」
戚梧桐起身行礼,「妾身恭送陛下。」
皇上走到门口时,侧身站了片刻。眯起眼睛看着戚梧桐身上的衣裙,「你穿蓝色,很好看。」
说完便走了,戚梧桐起身之后看了看衣服,这是杨姑姑告诉她的,她要赌一次,如果皇上厌烦她穿蓝色的衣裙倒也作罢,如果皇上喜欢,何不顺势而为?
戚梧桐偶然间问出:「姑姑,我现在这样算什么啊?」
杨成钰拍了拍她的肩膀,「只要能获圣宠,任何法子都可以,主子的心一定要在后位上,忍耐一时才能保后半生的荣华。」
自那之后,皇上看戚梧桐的眼神总是深藏着另外一个人,无论皇上多深情地看着她,她都明白,自己只不过是一个躯壳。
皇上的心上人,永远住在皇上心里,自打皇后娘娘去了以后,任何人都住不进去了。
戚梧桐只觉得有点难过,她替皇后娘娘难过,替自己难过……
闲来无事时,戚梧桐修剪着花枝打发时间,杨成钰进了门之后脸色就一直不太好。
戚梧桐刚想问怎么了,杨成钰直接说道:「何美人有孕了。」
戚梧桐淡淡说了声哦,就自顾自地继续剪花。
「主子,现在可是您的好时机,莫要让别人占尽风头。」
「姑姑担心什么?陆妃一连生下两个皇子,那她岂不是更有机会当上皇后?」
杨成钰扯了扯嘴角,「她?她娘家可有靠山?」